七十二岁的村庄

2023-05-21 13:52周荣池
福建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辛勤血性村庄

周荣池 

我没有见过太多的祖辈,我对自己的村庄南角墩的一知半解大多来自浑身酒味的父亲。因此我认定了南角墩在我的世界里与父亲同龄,也是七十二岁——也可以说村庄便是我的父亲。

1

所有的村庄都基于田野,而一切的土地都寓意着辛勤。所以辛勤并不是一个新奇的词语,它是村庄里所有事实的基调和状态。所以,今天提及村庄以及父亲,我所说的辛勤并非赞美,但也绝不是回避或者诋毁。我也并不能确认我所了解的艰辛究竟是不是值得被记录和表达。辛勤可能本就不可以用来比较和甄别。它们存在或者被表达的意义在于其持续地感动着我们,这是关于村庄的话题一直被提及以及永恒成立的关键。

父亲早年因为家庭的变故,曾经在一个叫高林的村庄“承继”过——也就是顶门头。这个地方是三荡河的河口。这条河从运河逶迤而来,但比那条大河安静与节制。大河涨水小河满,可小河未必完全遗传大河的表情和脾性。就像父亲和他的父亲,以及我和我的父亲。三荡河在河网密布的里下河再普通不过,这与南角墩和父亲的平凡是一样的。但这样的河流也有它的性情和秘密——于是日常就围绕着“辛勤”这个古老的词语生长成了故事。

父亲在高林这个村落继承门庭的日子,后来人们对此颇有些议论。这让他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被认为和辛勤这个词是没有关系的。这在村庄里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我至今还记得他的同辈们面带着神秘的表情对我进行专门的转达:他没有过多少苦日子——这是一种很严肃且带着鄙夷的判断。他戴过从头到脚那么长的银锁。他发间梳头油上得很亮。他的那个家里地窖中有很多坛黄灿灿的稻谷。他是认识过一个漂亮女人的。他离开那里时带走一汤罐银圆和铜板。

我无法去验证这些说法的真实性,但从内心又愿意接受这些事实。其实从我开始记得这个村庄里一些事情开始,我只见过他从高林村带回来的破落,而我甚至从来没有去过高林。他从来不和我谈论这些过去。唯一值得他骄傲的,是总这样对我说:我从高林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两扇门和一个茅缸。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特别的规矩,但这两件物什一直倔强地存在于屋舍以及他的心念之中,及至遗传给我且让我也深信不疑。

这条神秘的规矩并没有给父亲在村庄里带来好运。他回到南角墩之后,失去了原来在家长子长孙的地位。人们对于他的看法——始终是与辛勤这个词毫无关系。他即便做点辛苦的事情也被视作轻浮。这也并非村庄或者人们的恶意。这只是一种基于土地自身语境的认识。这就是村庄迷人的地方——有时候不需要去深刻地揣摩,就像土地只管生長而并不需要太多深思。

我见证过父辈们的辛勤,所以我愿意为村庄做证。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今这组词语已然被当作一种诗情画意的存在。我也并非总是一定要把村庄说得泪流满面。泪流满面也未必总是寓意着悲伤。父亲每天很早就会在酒意中睡去。那种廉价的粮食白酒,真是一种美好的事物。他借此暂时与村庄的现实作短暂的分别。酒对于南角墩的男人们而言,比药还更重要。药寓意着病痛甚至死亡,而酒带给他们的却是短暂而并不危险的解脱。很多次我在黑暗里听着唯美的广播剧《边城》,伴着的情景都是他带着酒味的鼾声。

他的疲惫正是村庄的辛勤。

他很早就起来,在三荡河边收鱼。他是个农民,又是个渔民,还是个卖鱼人——这些复杂的身份不能证明他的能力,只是体现着他暴躁而无奈的辛勤。他并非没有任何埋怨。鱼只是劳作之余的“外快”,就像是饭碗边的肥肉,劣质而又不可多得。他几乎掌握所有可知的捕鱼方法,而偏偏又志不在此,却依旧要坚持着河边的“风里来雨里去”。这些对于耕种而言,其实又是一种额外的乐趣。守株待兔、望洋兴叹或者涸泽而渔,都是一种苦中作乐的收获。河流与土地不一样,河流是变化的,它与村庄并没有稳固的约定——人们在河边的辛勤,大多是自找的,因而带着苦涩的乐趣。

土地等待着村庄,村庄则等待着父亲。

从“十网倒有九网空”的河边回来,留给父亲的是土地上的辛勤。“收收”是一个喜悦的词语,这种喜悦是土地坚实的信守,是父亲在土地上奔跑来的出路。彼时田野里稻麦两季,所有的耕种和收获都需要手工。今天,我们已经把田野里大多的手工当作遗产。而那些粗糙的手确实在过去很长的时空内,成就了所有的村庄、父母以及一切坚固的事实。父亲趁着露水去收割,这样似乎轻省凉快一点。他踽踽独行的劳动显得异常孤独。母亲因为病痛缠身,只能坐在门口惶恐地张望着村庄。因为父亲的辛勤,母亲对于他所有的暴躁和过错都是宽容的。当然,这一切也源于村庄和父亲对一位残疾女人的宽容。

今天,我们说村庄和父母,必须面对他们的辛勤。即便村庄并非一成不变,甚至早就和“日新月异”这个词联系起来,但辛勤中包含的深刻自是不言而喻的。父辈以及依旧在村庄里生活的人们,仍然要面对和依靠辛勤。产业把土地逐步解放出来,机械把人们解救出来,科技也将思维解脱开来,可人们并非从此远离了辛勤。这是没有任何悲伤可言的事实,因为这个世界本应该充满辛勤。

七十二岁的父亲不愿意进城。他认为村庄已经不是我——他儿子的家,而城市里的屋子也不可能成为他的家。在失去了土地之后,他的收入倒是可观的,但他仍只愿在水土之间周旋。那些被他踩踏和咒骂过的土地,好像不会有什么隔夜的仇恨,早就忘记了过往的一切。他愿意赤着脚在上面走过,这才像个农民的样子——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让村庄像自己的样子。

辛勤这个词成了村庄的遗产,也成了一种顽固的品性。

2

父亲一直性格暴躁。我没有告诉过他我对他的崇拜。就像对村庄,我从来吝啬对它修饰的溢美之词。一个人没有资格赞美给了自己血脉和命运的人,那些都是我们头顶上的天——他们也都是有血性的,不需要什么酸文假醋的漂亮话。

村庄是有血性的,它在父辈们的骨血里。这种血性甚至蔓延到城市里去顽强地生长——其实,城市的众多事实也基于村庄的生长,这也并不是什么深刻的道理。从户口本的迁入过程和关系上就能找到现实和精神图谱,从而衍生出一个迷人的词汇:乡土中国。

父亲是当过几年兵的。这成为后来人们判断他血气方刚的某种证据。他从不回忆自己从军的经历。除了将他的退伍证和一对鲜红的肩章转交给我之外,他从来对此少言寡语。这对于一个血气方刚的人来说也并无异常,就像他不愿意谈起在高林的日子——他有自己的认识和方式,且任何时候都是决绝而不容置喙的。

这种坚决在我看来,便是一种动人的血性。

自从“土地流转”这个词进入村庄之后,父亲并没有失去自己辛勤劳作的机会。这句话听起来有些浅薄。其实当我们走进村庄或者潜入城市的时候,会发现很多人失去了劳动机会是一件耐人寻味的事情。他们并非完全失去了劳作的能力,也并没有因此生活窘迫。时代对村庄的保障也给他们极大的善意。他们失去劳动是失去了辛勤的机遇。对于一个农民来说这是一件充满危机的事情。父亲曾经很严肃地告诉我:我如果不能劳动,肯定将老命不保。我知道这不是他的矫情。正如一顿不能喝上半斤酒,他的脸色就会立刻黯淡无光。

有一日,他电话我立刻回村里去。我知道这当然有急事。母亲去世后,我更加关注他在南角墩的生活,但我们的联系依旧很少。我们交流的内容,大多是四时八节时他问我们回不回家。父子之间,他说不出什么煽情的话语。我急急地赶回南角墩,见他面如死灰地瘫坐在床上。见我之后,他努力地坐直了——这在他可能更像父亲的样子。

我催他立刻和我去医院。但他坚持让我听他说完几句话:他还有点钱在柜子里。还有人欠他的债。他还欠别人买粮食的钱。我一时间觉得非常不安。他好像在嘱咐后事一样令人惶恐。他把这些事情交代好之后,才与我进城就医。当然,他是不愿意住在医院的。医生诊断完之后,他坚持要回乡下诊所用药。他觉得那里有令他舒服的自在。

病愈后他的酒量恢复了,才又恢复了原先的倔强。我经常想起那一次仓促而严肃的“交代”。当时我觉得多余而令人尴尬,事后细想起来,这种交代是一种很有意味的事情。这里的人和村庄一样,懂得给一切某种交代。这种交代算不得惊天动地的担当。他们是用自己的方式给村庄以及生活某种认识与交代。

父亲总是想着给水土以自己的交代,他也觉得这是村庄对他的交代。在土地被村里集中耕种之后,他重操爷爷的旧业在河边养起了鸭子。对于捉摸不定的河流而言,他和这些鸭子却似乎又是无从改变的坚固事实。他们活生生地存在于水土之中。而对于父亲和村庄而言,这些鸭子又成了某种隐喻。

城市的生长较之于村庄更加迅猛,而城市与乡村的互相安慰也是不变的事实。当我们深入城市的内部和细节,会发现农村的辛勤和血性,特别是他們对生活的交代清晰可见。村庄的这些认识并非无中生有,可惜有些血性如今已经被稀释甚至溶解。南角墩和父亲——也就是村庄和农民,并不会去琢磨或者归纳这种气质。这些确实是在他们身上生长出来的,或者他们就是其本身。

父亲做过一件“出了名”的血性之事。他曾在三荡河边孤独的夜里等待渔获。那些长夜里除了风声,还有他自己所不知的带着酒味的鼾声。这种荒凉中的安然被人打破了——有邻村的人来偷公家抽水排涝的泵机。鬼魅的心思进入村庄的角落,又恰好被半夜冻醒的父亲撞见。后来有很多的细节都在报纸上被宣传时,他对被定义为“见义勇为”的结果,做了最简单的处理:奖金纳入了家庭支出,那张奖状送给我了。奖状上面的字他认不全,尽管这些事情正是他自己做的。邻居与他讲“抓贼不如放贼”的道理——他与面对别人夸奖一样,若无其事地走了。

父亲的若无其事是习惯性的。这如村庄对于土地带来的福音或者苦难都坦然面对。一个男人的若无其事,就像土地面临过太多的煎熬和苦痛,从而显得坚强和血性。沉默可能是血性最好的表达形式。就在我和南角墩交往到第二十七个年头的时候,母亲终于在那个春天离开了我们。他当时似乎没有任何悲伤,为她妥当地安排好了一切。一生病痛的母亲并不缺少泪水。作为丈夫,父亲对于妻子苦难以及由此带来的灾难的若无其事,也正是一种迷人的血性。他从来不可能说出爱,他表现出的是从村庄和土地上学来的倔强和忍耐——他对村庄和土地也是如此的血性。

3

日子并非没有欢乐,只是村庄不愿开怀大笑。

笑出声的可能只是快乐,掉了眼泪的事情才会幽默。南角墩人讲“幽默”用一个特别的词:促狭。狭路相逢常常是村庄面临的实际情况,但也由此挤压和促发出很多有趣的事情。父亲的父亲死于痨病,这是一种顽固凶险的恶病,就像摆脱不了贫穷。可促狭这个词带了痨病这个后缀时,让村庄充满了隐秘而深刻的喜悦——“促狭痨”是一个很特别的词语和形象。虽然这些土产的幽默很多时候是口舌之快或巧言令色,但对于没有城市丰盛情绪来源的农民而言,这些心绪的生长对村庄简直就是一种秘境。语言和心念里的秘境,比深刻的道理更有趣味。

彼时,日子还很艰难,趣味似乎更多。苦中作乐是南角墩的好本事。父亲绘声绘色地讲过许多促狭的事情。这些故事流传得很久很广。后来走到很远的地方,还能听人们讲起。这些故事可能多是想法和语言中的幽默,现实哪会有那般周全严密的设计?现实的促狭时而会显得无比窘迫和难堪,只有事后很多年再被谈起,才似乎有那么一点耐人追寻的意味。比如,父亲很早的时候就讲过一个今天已经被忘记名字的人。那时候蔬菜都常是要借的——他借了条瓠瓜给一位家兄。不久后,那人就将自家长成的瓠瓜还回来。粗心的父亲或许觉得家兄一定尝过这瓠瓜的味道,回家直接下锅,最后苦味坏了满锅肉汤。这个故事显得有些悲情,因为一顿肉实在是严肃的事情。后来他听说这是那位家兄促狭的恶作剧。对于父亲或者村庄来说,这件促狭而不好笑的事情,最终有了更为悲情的结尾——那位促狭痨突然得了恶疾殁了。这种促狭令人惊愕与不安,但在旧时很常见。也许人们要在极致的恶作剧里寻找快感。穷困令他们迷茫和冷漠。

父亲也有一些颇为促狭的手段。秋收之后的土地上,因为收获的到来,盗窃的事情常会发生。虽然人们会按照读书人的说法教育孩子“不告之而取之谓之窃也”,但偷东西仍是懒汉们补救日常的一种无奈现实。当稻子在平铺的生长之后成为堆场头立体可感的幸福时,收获却又像是新起的坟头一样令人不安。在村庄里,大多数时候坟头是没有恐惧可言的。它们更多寓意着的是来处、结束以及联系——这些词语的实质与恐惧是没有关系的,它们已然是司空见惯的日常。

稻子归仓之前堆在场头的夜里,常有人趁其不备“搬去”三五斗占为己有。较之于实际占有的稻谷,这样的行为常常更是某种心理上扭曲的快慰。在多寡不均的时候,现实常常引发人们的联想。最突出的想法是土地对自己的不公,所以这种快慰更是精神上的一种胜利。穷与富似乎只能是对立面,而因为物质的匮乏,人们被无奈地逼迫出许多办法和幽默,其中也未见得一定有善恶之辨。因为多病的母亲需要照顾,父亲无法像村邻那样去守着场地。他悄悄地给自家谷堆做了记号。有一回,他发现了稻子果真有被动过的痕迹,便扯着嗓子在场上叫骂起来。有人来问他:莫非你是做了什么记号?他得意地说:收工之前,他在谷子里撒了一把芝麻。来人说:这虽然促狭透顶,可下次就未必灵验了。父亲又说:下次我可以撒点不同颜色的芝麻或者其他种子。

父亲在夏夜的村头讲这些旧事。村头的桥白天乏善可陈,可到了夜间却像舞台一样热闹。人们所有的热情都被集中到这里来,在黑暗里用“嘴打锣,说打鼓”的方式,进行着一场场“嘴上快活”的演出。我后来在纸上见到过许多类似的故事,内容几乎没有什么讹错。这说明人们的知识和见解有差异或者缺失,但他们的情绪是正确的——情绪正确,在村庄里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即便这些情绪还算不得幽默,但它是村庄祖祖辈辈生长成的实景,是基于辛勤和血性的情绪,是有坚守和斗争的,哪怕只是一种有趣的内耗——这一点恐怕脆弱的城里人要向南角墩人学习。村里的人们不会像城里人那样有什么彷徨或者犹豫。辛勤耗尽了他们的体力,血性维系着他们的自信,而促狭的智慧是与生活周旋的技术甚至艺术。这些使得村庄的生活有了意境,让人们不再受困于总是难堪的现实。

父亲和村庄的幽默,简朴而无深刻可言。

4

有一段时间回南角墩,父亲总是用红枣烧肉。一开始我并没有太多在意。这确实是有些“意境”的吃法。可我觉得这种做法显得有些太过高级。霉咸菜烧肉似乎更像村庄的样子。连续几次遇到就让我觉得不安。我本以为枣子是过年时候收来的晚辈年礼所剩,后来发现父亲是刻意买来的。我有些意外的感触——他开始琢磨生活的滋味。这是一件令人喜悦的事情。

他在村庄里的辛勤,他的血性,他口舌之快的幽默,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所有的村庄几乎都在这种状态中默默地承受与生长。正因为这些无数普通的日常坚守,才又让人感受到别样的滋味。如果没有这种滋味,那些普遍同质的生活很难成立与延续。

父亲是擅长做饭的。村里面很多男人都是一把“好勺子”。锅台上的功夫并非女人的专长,男人对味道的理解和操作可能显得更有力道和深度。他们还会在本味之余吃出芬芳的意思——这也可能是饱暖之后的无聊之意。

可是,村庄是不怕无聊的,亦如它无须深刻。

父亲没有什么学习厨艺的途径。我想他的方法只能是吃出来的。他有几个非常拿手的菜,支撑着他抵达以及逾越在这个村庄七十二年的光阴。

那一年洪涝围困了南角墩。大水像是怒火冲天的暴躁情绪,随时都要倾泻发作。人们在决定放弃家园的时刻,踞守在岌岌可危的大堤上张望。鱼就像是废话一样,不断地从河流的嘴中被吐出来,没有危害但令人厌烦。我从来没有见过三荡河有那么多的鱼,就像我不曾了解村庄或者父亲有那么多的情绪。父亲像一只瘦弱而无奈的鸬鹚,一次次地奉命钻到水下去堵漏。他并非因为什么职责去冒险,但人们前所未有地期待他帮忙解决眼下的困境。

他随手捞了一条十多斤的鲤鱼,用几乎充满恨意的刀斧将其肢解。所有的草木就像大地潮湿的头发一样,无法升腾起一点火热。他拎起机器边的柴油倒了上去,黑烟像烽火台上的消息一样传播开来。我看见他将各种粗糙的佐料倒进锅里。这口架在岸边的锅,与火以及人之间有着最近的距离。这种下厨的情形,去除了一切多余的形式,只是火与锅以及肉身之间的蛮力纠缠。他把那劣酒倒进了锅里,鱼腥和酒精混杂出一种不安的情绪。

在男人们举起酒杯后,我接过母亲手上盛过来的一碗肉。我只能说那些是肉,似乎和鱼是没有任何关系的。对于父亲而言它自然也不是生命,就是一堆没有任何情绪的肉。这是我尝过的最为艰难和不堪的味道,除了熟透了有点热量之外,这一锅鱼给人太多焦灼的负面情绪。日后,当我在任何一个地方举箸面对那种肥大鲤鱼的时候,都会心有余悸地想:这堆肉上有没有鱼腥和柴油混合起来的古怪味道?

父亲却对此举常常沾沾自喜。他也常和我们回忆起这一次颇有些豪迈的经历。他日后也告诉我一个经验:鲤鱼肉的味道是下等不可取的。我没有想到,我以为他对村庄的一切是无感的,而原来他有着自己对于滋味的严肃判断。

我浅读了父亲以及村庄——此后,我开始关注村庄和父亲所在意的滋味。

我以为村庄的本意应该在乎草木的滋味。荤腥的滋味当然是关键且重要的,但荤腥其实无须多言或费力。比如一块肉,对于村庄来说,并不用太多的演绎。当然,或炒,或炝,或烧,或汤,这只是形式上的丰富,而肉的滋味是自身内质决定的。可草木清淡,它们的滋味反而需要更多的想象力。也许这些应该是母亲们的事情,而在南角墩却常常是男人们的拿手好戏。

也因为生活的百般调教,一个辛勤而有血性的男人几乎是有些幽默地学会了打理百味。百味并不是夸张,单一种咸味就有许多诡异而奇妙的变化。这些,都在那双抓握过无数过往的辛勤双手上掌握着。

他每年都腌肉。这在他是一件大事。他開春后都要修缮门口的猪圈。猪圈选址是他亲自决定的,他对此十二分的满意,并经常说:铜勺一响,喉咙作痒——这样的猪容易生长。也许厨房的动静正好调节猪的生物钟。他不管多辛苦的年岁都要养一头猪。没有粮食的时候,就喂它们树叶野草。他把猪养到冬至时候就请人来杀掉。杀猪人是他的干兄弟,只要一挂小肠和猪毛抵作工钱。

他腌肉的态度非常虔诚。这是一个家庭很长一段时间里形成的规矩和传统。他的手艺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烦琐和神圣。具体的方法和尺度都在他手上。他不知道从哪里学得,也没有传给其他人的意思。腌肉的时候,又不经意间得到一味令人惊艳的菜,被称之为“猪脑”。起先我没有能搞清楚这些究竟是什么。也许因为取料过于庸常,他难以启齿。腌肉入卤的血污收集起来,放在饭锅上蒸熟,凝结成血块,嫩如猪脑,撒上新蒜后咸香无比。

日后他不再做这种廉价的味道。他又开始琢磨一些流行的滋味。他的番茄炒蛋做法甚至令我震惊,与网上名厨的教程如出一辙。他当然没法抄袭,这些只是村庄和父亲自己的理解,就像他一生觉得肥白才算是肉。他们对味道的取舍,不过是对以往某种缺失的补偿。

父亲的这些手艺从我们这一代开始失传,就如辛勤、血性以及幽默也逐渐消弭。我也不难理解这些滋味,而只有村庄和父亲作为当事人站在光阴里,一切才有可能是成立的。最后——辛勤、血性或者幽默都成为一种滋味,就像父亲身上的酒味见证了南角墩七十二年的生长。这些时间并不短促也谈不上漫长。对于一个普通村庄而言时间多的是,且再难熬也总有一种迷人的模样。

责任编辑 陈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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