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深深处

2023-05-21 21:30:15琪官
福建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陈先生梦境妻子

琪官 

1

男人自雨夜来,带着一身潮湿的烟草味。他身穿云灰色大衣,拉着便携式行李箱,像一条被诱饵拖拽住的大鱼般游进旋转门,继而在玄关处立住,将黑伞捋顺扣好,插入伞架后开始四处张望。从男人紧张的神色和我的记忆来判断,他之前应该从未来过。

“欢迎光临,”待男人走到接待处后,我笑问道,“先生是第一次过来?”

男人点了点头,从鼻腔蹦出一个略带防御的“是”。

“可有介绍人或者介绍信?”

男人摇头,面露窘色。

“那先生是如何知道本店的?”

“我妻子之前来过。”他透过沾满水珠的眼镜直直地看向我,一缕潮湿的头发散落在额际,雨滴在发尖凝结成一粒细钻,却始终没落下来。

我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接待他。像这样阴雨连绵的夜晚,把客人拒之门外总有点说不过去。

“先生是住宿还是观影?”

“既住宿,也想观影。”

“预计停留多久?”

“两三天。”

我确认接下来几天的预约情况,继续问他:“那先生是否了解本店的入住规则?”

“之前听妻子说过。”

我点了点头,向他索要身份证。

陈叠林。四十三岁。

我知道这个名字,是位小说家,公共休闲室里还摆放着他的代表作《来自雨夜的男人》(倒是契合此刻他的身份),只是没见过本人,不知长相。

我将协议书和房卡交给他时随口问道:“您是写小说的?”

陈先生快速浏览了一眼协议书,在底下签上名,露出一个姑且可算作是微笑的表情,答道:“只是混口饭吃。”

我报之以笑:“这年代还能靠写小说混到饭吃的,足以说明写得很厉害了。”

陈先生递上协议书,说道:“也就勉强度日罢了。”

“祝您入住愉快。”

“谢谢,不过我还有一件事儿想确认一下……”陈先生话只说到一半,似乎有所顾忌。

“您说。”我抬头看他。要不是身份证号上显示的出生日期,很难判断他的年纪。你可以说他四十出头,说是五十过半也毫无违和,略长的头发沾染着雨雾,遮盖在眉眼之上。整个人看上去带着几分慵懒的倦意,又如同门外的雨夜一般充满神秘与禁忌的气息。

“那个,我已经有一年多没做过梦了。”一双缠满血丝的眼睛躲在镜片后忽闪着。

我确认他的签名,笑道:“原来如此,您尽管放心,这边会帮您安排催梦服务。”

“谢谢。”陈先生卸下防御的神情,对我报以礼节性微笑,随即又拖起诱饵似的行李箱,向楼梯口走去。

注視着陈先生消失在楼梯拐角,我总有种似曾相识之感——虽然他从未在大众媒体上露过面,小说的作者简介里也从未配过照片。但那副面庞,总是有点模模糊糊的印象,像是通过水汽氤氲的镜子看人,只能看清大致的轮廓。听他说妻子曾经过来住过,或许是在他妻子的梦境元里见过也说不定。

没过多久,陈先生又从入住的2046房间打来了电话:“您好,我是刚刚入住的那位,虽然之前多多少少听妻子提到过一些,还是想跟您确认一下,如果我一直不做梦,是不是就无法取得观影的入场券?”

“原则上是这样。”我答道。当然也有例外情况,我决定暂时先不告诉他。

陈先生沉默不语,代之以轻如点水般的叹息。

“您也无须有什么压力,我这就为您开启房间内的催梦香薰,您只需要放松身心,别想着做不做梦的事儿,顺其自然就好。”说完,我便按下控制台上2046房间内的香薰释放按键。

“像是夏日暴雨放晴后草地的味道,很好闻。”过了一会儿,陈先生在电话那头称赞道。

“谢谢。不要忘了睡前将枕头上的芯片贴在太阳穴处哦,祝您好梦。”我提醒他。

“借您吉言。”陈先生语气愉悦地挂断了电话。

2

下了一整夜的雨,窸窸窣窣的,如旧人怨语,一直渗透到枕缝里去,连我那个支离破碎的梦都变得黏糊糊的。早上起来,却已经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我打开窗户,伸了个懒腰,看到陈先生已经坐在外面庭院的长椅上看书。

我趴在阳台上跟他打招呼:“早上好,昨晚睡得如何?”

陈先生合上手中的书,摘下金丝边眼镜,抬头看向我,笑道:“睡得很好,一夜无梦。”

我耸了耸肩,半开玩笑地安慰他道:“看来今晚得给您加大点香薰的剂量。对了,您还没有吃早餐吧?入住费里已经包含了餐饮费用,要是您不介意,要不一起吃个早餐?”

陈先生眉头微锁,快速眨了眨眼睛,明显犹豫了片刻,给予我肯定的答复。

“好久没看到陈先生的新作了。”在一楼餐厅坐定后,我喝了一口咖啡,向对面正在吃培根鸡蛋三明治的陈先生说道。

陈先生回答道:“经历了一段创作空白期,最近才开始重新写作,有一部快完成的长篇。”

“关于什么题材的——这是可以问的吗?”

“关于记忆与梦境的边界。”陈先生故作深沉道。

这说了跟没说有什么区别?我心想,说出口的话却变成:“进展得可还顺利?”

“就剩一个结尾了,思来想去总是不满意,所以就决定出来散散心,整理一下思绪。”

“期待您的大作。”我笑道,继而转口问他,“昨天您说有一年多没做过梦了?”

“正是。”陈先生喝了口咖啡,看向我。

“这倒是新奇!那您丢失梦境之前可有什么征兆?例如失眠啊或者嗜睡之类的。”

陈先生略作思考后答道:“完全没有,起初只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做过梦了,一两个月的样子,当时也没怎么当回事儿。我这人,生活作息规律,睡眠状况一直不错,不需要酒精或者安眠药,倒头就睡。后来一直无梦,这才开始怀疑自己的身心是否出了些状况。”

“可去医院看了?”我用金属小勺轻轻敲开蛋盅里水煮蛋的壳,细心地剥开。

“去医院做了全方位的检查,一切正常。手机上也下载了睡眠管理的软件,深浅度睡眠也好,呼吸频率也好,除了时不时打呼之外毫无问题。就是单单丢失了做梦的能力,连梦话都从未说过一句。活像是某一天无意间转头,发现自己就算站在阳光下,也没有影子跟随身后。嗯,就是这种感觉。”陈先生自顾自说着,似乎很满意自己打的比方,眉头微锁。可他的眼神却四处躲闪,右手食指指尖来回摩擦大拇指指甲边缘——一般想要隐藏内心波澜的人都会做出一些诸如此类的小动作,丈夫去世之前,曾多多少少教了我一点点心理学的小常识。

“会不会其实陈先生做了梦,但醒来后却忘了呢?”我继续问道。

“怎么可能一星半点都记不起来呢?退一万步讲,就算做的梦一点都想不起来,但做了梦这件事本身,总归应该记得的吧?”陈先生加重语气说道。

他说的好像也不无道理,我只好转口安慰他说:“梦境也好,影子也罢,就算丢失了,对日常生活也没有多大的影响吧?”

“话虽这么说,但总觉得心有不甘,毕竟梦境无论好坏,总是迷人的,值得慢慢回味赏玩。不然我觉得您也不会想到开这家梦境旅馆吧?”

我看着面前眼神迷离的陈先生,端起咖啡喝了一大口,做出夸张的噘嘴表情,表示无可非议。

陈先生起身去餐台续了杯咖啡后,看向餐厅落地窗外庭院里的景色,眼睛眯成一条线,继续问我道:“话说这家梦境旅馆开多久了?”

“快十年了。”

“来之前本想预约来着,却怎么也搜不到相关信息,只好根据妻子曾经提到过的只言片语,一路摸索到了这儿。”

“为了找回自己的梦境?”我往咖啡里加入红糖,用小勺一圈圈搅拌着,抬眼看他。

陈先生踌躇片刻,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让您冒雨一路找来,实在不好意思。因为我也一直住在这儿,旅馆完全是半私人性的,所以从不挂招牌,不做宣传,也没有官方网页或是预约入口。”

“那入住的客人都是从什么渠道知道这家店的?”

“客人完全依靠熟客口口相传的引介。没有介绍就入住的,十年来陈先生您是第一位。”我笑道。

陈先生一副受宠若惊的神情,抿了口咖啡后说了声“谢谢”,继而又问道:“怎么会想到开这么一家梦境旅馆?”

我笑笑,反问他:“陈先生为何如此感兴趣?”

“可能算是我的职业病吧,遇到感兴趣的事情总会忍不住刨根问底。”他的目光如同黑夜中死盯猎物的猫头鹰一般直直看向我。

为了掩饰内心的波动,我也埋头喝了口咖啡后问他:“这么说,陈先生有可能会将这家店写进小说?”

“很有可能。”陳先生一手托着腮,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我笑了笑,这时入住“长日留痕”房间的何女士进来和我寒暄告别,我们的对话也告一段落。陈先生喝完剩下的咖啡,绅士地向我和何女士点头示意,离开了餐厅。

3

陈先生回到2046房间后,直到晚餐时间都再未出现,是否在房间内埋头写小说,我不得而知。我则进入何女士入住的“长日留痕”房间,从枕头里的转换器内取出SD卡,标上记号,传输进电脑。电脑桌面上满满当当有几十个文件夹,分别标注着“爱情”“悬疑”“灾难”“恐怖”“意识流”……这一个个文件夹里存放的,并不是各种类型的电影,而是这十年来,我收集自入住旅客的成千上万片段的梦境元。

我在阁楼的私人工作室里确认了何女士这次留下的梦境元,依然跟她的女儿有关。梦境片段如同第一视角的纪录片般展开,气喘吁吁的何女士在一片大雾天里行走,只听见女儿在前面不断地叫她。何女士想奋力奔跑,却始终迈不开脚,低头一看,是高跟鞋鞋跟卡在了排水槽里。何女士弯下腰试图从排水槽中挣脱,再起身时一个踉跄,缓过神来,已经置身寒冷的水底,只能看到头顶一小束光源的幻影。女儿的呼唤声仍然以相同的频率从水面之上传来,何女士奋力向上游去,浮出水面后,女儿正趴在河岸边向她伸出手。女儿还是小时候的样子,却穿着成人的衣服,上面沾满了血迹。何女士大口呼吸着,朝女儿努力游去,正要握到女儿的手的刹那,从天际传来一连串的枪声。女儿应声倒下,一头栽进了水里——影片到此戛然而止,想必何女士在此刻惊醒了。

何女士五十出头,也是老顾客了,是两年前聂先生介绍过来的。她女儿曾在国外留学,乘坐地铁时遭到无差别枪杀,已经去世快三年了。她时不时地过来,总是一个人坐在观影室里一遍遍回放自己的梦境元,看着梦境中反复出现的女儿暗自神伤。

我将这条梦境元归类到“亲情”文件夹里,有种怅然若失之感。过去了这么久,何女士依然陷在某个永远找不到出口的迷宫里。当时那则地铁杀人事件在国内外传得沸沸扬扬,可现在已经鲜少有人提及,只有何女士一直未能释怀。这世上每天都会涌现出无数新闻,人们看过之后嬉笑怒骂,要不了几天风波就会过去,还会有更为眼花缭乱的新闻等着他们去评头论足。可对于事件波及的人们来说,却是一辈子挥之不去的循环梦魇。

我对着滚动起屏保的电脑屏幕发了会儿呆,随即便离开了工作室,下楼前往休息厅,打算再读一遍陈先生的小说。《来自雨夜的男人》,很早之前读过,情节忘得快差不多了,只记得是个让人意难平的爱情故事,男主人公到最后都没能留住自己的心上人。在这个飞速运转的AI时代,写爱情小说的作家已经寥寥无几了。我转头看向窗外,不觉天色青青,又阴沉了下来,沉甸甸的乌云缓缓遮蔽住天际的晚霞,像绚丽的珐琅铜器掉了漆,爬上一片片斑驳的锈迹——无论时代如何变迁,该来的梅雨季还是会来。

4

半夜被雨声吵醒,辗转反侧无法再次入眠。我已经很久没为自己开过催梦香薰了,那玩意儿虽然对人体没有伤害,但像陈先生这样,时不时用用还行(今晚入睡前又替他加大了剂量),用多了也会上瘾。

我披了件开衫,起身前往休息厅,为自己调制了一杯“玛格丽特”鸡尾酒。坐在窗边看雨小啜时,陈先生抓着一包香烟从楼梯缓缓走下来,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并未注意到窗边的我。

我主动跟他打了招呼,陈先生浑身一个激灵,扶了扶眼镜框,立在楼梯上眯着眼睛看着我,确认了是我之后便面露微笑,走到我面前,举着手中的烟盒,询问我是否介意在这里抽支烟。

我将桌上的烟灰缸推至他面前,询问他是否需要我替他调制一杯鸡尾酒。

陈先生点上烟,心满意足地深吸了一口,对我说了声:“那就麻烦您了。”

“想喝什么?”

“由您安排。”

我在吧台那儿替他调酒时,陈先生转过脸来看向我,笑道:“您居然还会调酒。”

“基本都是自己在打理这家店,许多东西多多少少都得学点。”

“挺不容易的,一直都是一个人?”陈先生问我。

“丈夫去世前闲下来的时候会帮忙,现在只能全靠自己了——不过拢共也就四间房,不忙的话一个人周转得过来。忙的话会打电话叫住在附近的侄子来帮忙。”

“您丈夫是一雄博士吧?”

“您是怎么知道的?”我回头问他。

陈先生并未直接回答我,而是转口问道:“介意我问一下,他是怎么去世的吗?”

“出车祸去世的,”我将调制好的“金汤力”放置在他面前,继续追问道,“怎么,你们认识?”

陈先生摇了摇头,手指在杯壁上有节奏地敲击着,说道:“能将虚无缥缈的梦境转化为直接可观影片的科学家,只要平时看点新闻时事,都会知道他。英年早逝,可惜了。”

“人一死,就什么都没有了。”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陈先生环顾四周,说道:“不是留下了这家梦境旅馆吗?”

我不置可否,笑了笑,举起酒杯在他杯口碰了下,喝了口酒。

“您还没回答我早上的问题呢。”陈先生也抿了一口鸡尾酒,问我道。

“什么问题来着?”我明知故问。

“为什么会想到开一家梦境旅馆?”

“很想知道?”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对面是初识不久的男人,理智告诉我应该介意,但看着陈先生那双流动着柔情水光的眼睛,我还是败下阵来。我用手指一遍遍抚摩玻璃杯壁上凸起的花纹,告诉他说:“这世上,人人都会做梦,美梦、噩梦、无聊至极的梦、无厘头的杂梦,做梦似乎是人类在进入睡眠状态时唯一可行的自主活动,就像是在脑中自编自导了一场电影短片。”

“情节扑朔迷离,人物纷繁复杂,题材千变万化,跟小说一样。”陈先生替我补充道。

“我打小便对梦境充满了兴趣,总觉得如此迷人的梦境被人们做了之后就忘了,着实可惜。正如陈先生会用小说的形式记录下内心的想法一样,我一直在想,如果能将人类的梦境以影像的形式记录下来,该是件多么令人开心的事。正好那时候,我的丈夫——哦不,那时候他还不是我的丈夫,还是研究梦境的专家——正在招聘梦境实验志愿者,我便报了名。接连失败后,大多志愿者都选择了离开,而我却一直陪着他。五年后,我成为这世上第一个被记录下梦境影像的人,不久后又成了他的妻子,也就有了这家旅馆。”

“原来科学也可以如此浪漫。”陈先生笑着说道。

“科学原本并无浪漫可言,而是陈先生看待我这段经历的时候,带着浪漫的眼光。”

“可这种转变难道不会引发一些道德层面的问题吗?”

“比如说?”

“恕我冒犯,总觉得观看别人的梦境就跟在旅馆房间里安装针眼摄像头一样,像是一种偷窥行为。”陈先生又吸了口烟,烟雾呛得他眯上了眼睛。

“梦境是由人类大脑在睡眠期间自主创作、但却无法证明所有权的产物。不会有人对着一段梦境元大叫:这是我的梦!再说了,陈先生不也在协议书上签字了吗?用自己的梦境换取观影入场券,并且居住期间所做一切梦境的归属权和使用权、剪辑权,都归本店永久所有——说白了,我就是个收购再加工梦境的剪辑师。你情我愿的买卖,何来偷窥一说?当然,我们也考虑到可能会产生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十年来从不做宣传,完全靠熟客的引介,也从未想过将这项技术商业化,开个全球连锁梦境旅馆啥的。”

“说不定能大赚一笔。”陈先生半开玩笑道,在烟灰缸边缘敲了敲烟灰,仰头喝光杯中酒,举起酒杯问我是否可以再来一杯。

5

我替他调制了一杯“蓝色夏威夷”,又给自己续了杯“玛格丽特”之后,转口问他:“陈先生怎么这个点醒了?睡不着吗?”

“睡了一觉突然醒了,一直听着雨声构思小说来着,可越想越钻进了死角,想抽根烟放松一下,这就下楼来了。”

“可做梦了?”

陈先生摇了摇头,开玩笑道:“您还不如直接把催梦香薰的原液倒出来,给我一口气灌下去得了。”

我笑道:“别开玩笑了,那玩意儿虽然没毒,喝下去保不定您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我看呐,问题不是出在催梦香薰上,而是在陈先生身上。”

陳先生端起敞口杯喝了口酒,越过杯壁饶有兴趣地看向我:“噢?此话怎讲?”

“根据我的观察,我觉得您肯定是在经历了某些变故之后,有意识也好,无意识也罢,像随手拉掉了电灯电源线一般,关闭了脑内做梦的本能。或者说将一切梦境都拒之于门外。”

“将一切梦境都拒之于门外,倒是个很有趣的说法。”陈先生轻声重复着我的话,眼神如轻薄的羽翼,飘向窗外的雨夜。窗玻璃上流动的雨水映射在他的眼镜镜片上,反射出淡淡的蓝光。

“虽然您下午曾说过,在失去梦境之前毫无征兆。”我补充道。

陈先生转过头,身子略微前倾过来,在桌子上交叉起双手,问道:“所以说,如果我真的一直都做不了梦,就没有其他替补的方法,可以让我观看到梦境影片了是吗?”

“既然您觉得是一种偷窥行为,为什么还如此渴望观看别人的梦境呢?”

陈先生似乎被我问住了,愣在原处,将口中的烟缓缓呼出一层层烟圈,继而逐字清晰地说道:“因为我想知道妻子最后留在这里的梦境,到底是什么内容。”说着他的脸便缓缓低了下去,刚洗过的蓬松头发垂落下来,遮盖住他脸上的表情。

我这才想起,陈先生的妻子曾经来住过,便问他:“您直接问她不就知道了吗?”

陈先生叹了口气,又伸直身子,靠在椅背上,告诉我:“她离开已经一年多了。”

我自觉失言,又不好意思直接问他所谓的“离开”具体是指哪层意义上的,只好转口问他:“您妻子是什么时候来过的?”

“一年前的春天。”

“不知道具体的日期?”

“2045年4月5日。”他说着将烧至末端的烟蒂碾断在烟灰缸,又立即点上新的一支。

2045年4月5日,也像现在一样下着雨来着,我记得很清楚,但未告诉陈先生,而是问他道:“那您丢失梦境一事,跟您的妻子的离开也有关联吗?”

陈先生略作思考,开口道:“时隔很久我才意识到,自从妻子离开后,我就再也没做过梦了。”他的语气深沉,双眼凝视着烟头上猩红的星火,似乎已经沉浸到了往事的旋涡之中。

“介意我问一下,您所谓的‘离开,具体是指?”我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

“单纯物理性质上的离开,她现在应该还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里,好好地活着。”

“世界的某个角落里?”我重复道。

陈先生点点头,并未多言。

我自知不宜再追问下去,喝光杯中酒,说道:“要是能告诉我您妻子的姓名,我应该能找到她的梦境元,破例给您看一次——仅此一次。”

“汪疏云。”陈先生的视线从烟头转向我,烟头上猩红的火光替代了窗玻璃上雨水的投影,蔓延至他的镜片上,镜片之后他那双同样闪烁着红色火光的眼睛,像一头躲在暗处伺机出动的野兽。

汪疏云,果不其然。我默默想道。

6

在昏暗的观影厅里,我带着一瓶白兰地,陪同陈先生一起,观看了其妻子留下的编号为3141的梦境元。观影厅是禁止客人喝酒的,但我已经为陈先生破例了好几回,也不差这一回。而且看他的样子,相较于催梦香薰,酒精似乎更适合他。

我对于这个梦境元记忆十分深刻,是一段酣畅淋漓的春梦——说是一场梦,场景、细节、过程、人物,所有的一切都未免过于真实了些,我坐在陈先生一旁,两人都有几分尴尬。不过有一点却能证明这的确是一场梦境——银幕上与陈先生妻子交合的男人的脸并非静止不变,而是像加上了视频剪辑中的水波特效一般,水纹荡开出现了陈先生的脸,水纹荡回来又变成另一张完全不同的脸。这两张脸庞不断交替,似乎都带着一股怒气,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直地看向屏幕外的我和陈先生。不久后,在“双面男”怀中的陈先生妻子突然抽泣了起来,双手紧紧地抠进男人背部的肉里去,男人痛苦得面部扭曲成一团,两张脸庞随即便像是牛奶倒进豆乳里一般混合在一起,变成了另一张全新的、毫无表情变化的脸。就在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开门声响起,这场梦境元便戛然而止。在最后一秒的影像里,缓缓打开的房门口,一个女人的身影站在逆光里。

陈先生捧着手中的玻璃杯,久久地注视着发出微弱电流声的雪花银幕。我一口气喝完杯中剩下的酒,拿起遥控器关掉了电源。两人都未起身开灯,只有微弱的夜光从窗口洒进来,伴随着永无止境的雨声。我们就像是被流逝的时间抛弃了一般,久久地坐在黑暗之中,一言不发。

我不知道是否应该让陈先生观看这段梦境元,也不知道陈先生是否找到了他想要的答案。我寻思着或许该留给他一些整理情绪的时间,便干咳了几声,跟他说了句“早点休息”,起身准备离开。陈先生就在这时抓住了我的手,我回过头去,看到他眼睛里水光盈盈,如同身旁顺着窗玻璃汩汩流下的雨水一般。

7

在那个下着雨的夜晚,我和陈先生睡到了一起。彼此之间没有过多的暗示或矜持,我陪着他一起回到了2046房间。我们年纪相仿,单身已久,又都被囚禁在孤寂的肉身之中,假借作祟的酒精,像雨夜挤在枝叶间互相取暖的鸦雀一般,自然而然地抱在了一起。在他进入高潮时,我紧紧抱住他被汗水打磨得光滑如海边岩石般的背部,就像梦境元中他的妻子一样。

事后,我们赤身裸体地躺在床单上,窗外摇曳的树枝倒影在陈先生的胸膛上,游走如蛇。

“妻子一年前一声不吭地就离开了我。连同我做梦的生理本能,也像是被她悄悄装进行李箱带走了一样。”

我没有说话,枕在陈先生的臂弯里,伸出手指顺着他胸膛上树枝的阴影一遍遍描摹,等待他的下文。

“其实她的离开对我来说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我没想到她会连声招呼都不打,像逃難一样连夜撤离。”

“意料之中的事?”我开口问他,自觉声音有些沙哑。

“我早已从她的梦境中察觉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我坐起身来,继续问他:“从她的梦境中?什么意思,你看过她其他的梦境?”

陈先生转过身来面向我,双手合掌枕在头下。他背对着窗户,脸部轮廓在夜的黑色底盘中晕染开来,连那若隐若现的双眸都多了几分哀怨的柔情。陈先生深吸了一口气后缓缓呼出,随即继续告诉我说:“妻子一直以来,都有写下梦境的习惯。”

“倒是跟以前的我很像。”我接口道。

“而我有偷看她梦境记录本的癖好。”陈先生直言不讳地告诉我。

“原来有偷窥嗜好的是陈先生你。”

“而且,有一件事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妻子所做的梦与常人的梦有着很大的区别。”

“每个人做的梦跟其他人多少都会有些区别吧?”我说着起身,前往窗前的书桌,拿起矿泉水喝了一大口。借助窗外流淌的潮湿夜灯,我注意到书桌上摆放着几页空白的稿纸,纸上只写着“尾声”二字,下面几经修改过的几行文字最终被粗暴地划去,留下一大坨墨水印记。这年头,还用稿纸写作的人跟写爱情小说的人一样,几近绝迹了。

身后的陈先生以不变的姿势,细声讲述道:“结婚后不久,妻子就跟我半开玩笑地提起过,说她有一种异于常人的特异功能——不是关于梦境的内容,而是做梦这种行为本身。”

我喝完水,回到床上,以相仿的姿势,和陈先生面对面侧躺下来,问他:“什么特异功能?”

“在一段时期内,妻子所做的梦会像电视连续剧一样,是连贯不间断的。”

我瞪大眼睛惊讶道:“我也可以说是看过无数人的梦境了,拥有这种特异功能的人还是第一次听说。”

陈先生伸出一只手拨弄我额前的碎发,继续说道:“一开始我也不太相信,以为妻子是在跟我开玩笑,直到我后来闲来无事,打开了她的梦境记录本,才相信了她的话。”

“所以你刚才说从她的梦境中找到了她即将离开的线索,是指最后那个梦境片段中出现的那个男人?”我不无心虚地问道。

陈先生点了点头:“妻子最后一个多月的梦境就是关于一段婚外恋情的。虽然没有梦中出现人物的面部描写之类的细节,但从她所记录的文字当中,大致可以推断其中的一男一女便是我和她,而另外一个男人,应该就是她出轨的对象。”

“就算是连续的梦境,梦终归还是梦,你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她在现实世界里真的出轨了呢?”

陈先生摇摇头,说:“虽然没有证据,但我可以察觉得到。夫妻之间,当那种衬衫纽扣扣错洞口般的异样感一旦产生,整个日常生活的默契感就会被完全打乱。”陈先生似乎又在琢磨自己说出的比喻句,也许也是他的职业病之一,继而又补充道,“这样的感觉,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你应该也深有体会。”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加上这一句,仿佛看出了我和丈夫之间也出现了错位一般。

“当然,仅凭一本非常私人性质的梦境本,我也不好直接和她对质。虽然有一种遭到背叛的不快感,可我还是将这个秘密深埋心底,直到我找到了一个类似于‘报复她的手段。”

“报复她的手段?”

陈先生稍微停顿了片刻,似乎在回忆往事,随即又告诉我:“我以她的梦境为基础,撰写了一部小说,可是在就剩下最后结尾的时候,她说有朋友邀请她体验这家梦境旅馆,出去了几天。回来后她久久都未动笔记录那段时期梦境的最后走向。再过不久,她就突然不辞而别,一声不吭地离我而去。现在想来,或许是她发现了我的偷窥行为,她以另一种我不得而知的特异功能,连同我做梦的能力也一并没收了也说不定,毕竟她能做出连续剧般的梦境,劫取他人的梦境可能也不在话下吧。”

听着未免有些荒唐,也许是身为小说家的他在性爱之后即兴杜撰出来的逸话,我虽然有些半信半疑,但不得不承认,我完全被他带进了一个真假难辨的时空内。我在脑中略作整理,继续问他:“那么书桌上摆着的那些稿纸,就是那部小说未完成的尾声吗?”

“嗯,虽然我也可以凭借写小说的想象力,写出各种可能性的结局,三人在一场火灾或地震中同归于尽也行,我自己默然退出也未尝不可,但总觉得心有不甘,想知道妻子最后的梦境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说,在她编织的梦境之内之外,我到底占据了怎样的位置。

“说实话,妻子的离开,给我造成了不小的打击。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内心似乎出现了一些难以调和的断层面,无法再继续写作。这部小说一放就是一年,也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年。人啊,一旦浑浑噩噩起来,时间就会过得飞快。我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之后,这才下定决心,跑来你这里一探究竟。”

“所以,你已经找到满意的答案了吗?”

“看过妻子的梦境之后,我才发现,到了现在,最后的结局什么的,其实已经不重要了。”陈先生落寞地说完,将有些湿冷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像只受伤的兔子,小心翼翼地凑向我。我将他挽入怀中,一遍遍轻抚他的头发。陈先生时不时地叹口气,却又生怕影响到我的情绪一般,尽量压抑着,拉长着,直到这低沉的叹息渐渐变为均匀的呼吸,他才再次沉沉睡去。

可我却始终无法入睡,今晚的我像丢失了梦境的陈先生一般丢失了睡眠。我悄然起身,摸黑从地板上找到衣物穿好,坐在床沿看了会儿窗外连绵不绝的夜雨,又转头看了会儿陈先生,在黎明来临之前,离开了2046房间。

8

次日醒来时已近晌午,下楼后前来帮忙的侄子告诉我入住2046房间的先生已经离开。他像从未出现过一般,悄声消失在了漫天丝雨之中。我有些失魂落魄,转头看到玄关处那把黑伞却还在,孤零零地矗立着,如同前来传递某种古老神谕般的黑色乌鸦一样,不言一语,神谕的信息全凭意会。

没过多久,清扫的阿姨慌张地跑下楼来,告诉我说2046房间枕头内的转换仪器不见了。我虽然有些失落,但又稍觉安慰,这说明陈先生很可能已经找回了失踪一年的梦境,只是羞于与我分享。正如他说的一样,梦境无论好坏与否,总是迷人、值得回味的。我看着窗外朦胧潮湿的雨景,怅然如梦,怀疑自己是否一直身处一场永远无法醒来的梦境之中。

我支走打扫的阿姨,重新躺回2046房间的床上,看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回忆起昨晚那场不真实得如同梦境般的性爱。

我伏过身来,把头深深埋进枕头里。被撕开一道伤口、掏空了内部转换仪的枕头上还残留着陈先生若有若无的汗水味,混杂着淡去的催梦香薰的气息,一股脑儿冲进我的鼻腔,直抵脑海深处。

9

有件事我一直未能鼓起勇气告诉陈先生。我之所以对他的妻子、她前来的日期以及那段梦境元记忆深刻,并非只是因为那是场栩栩如生的春梦——在她梦境中出现的另一个男人的长相与我丈夫十分相似。陈先生的妻子当年也是丈夫梦境实验的志愿者之一,只不过她跟许多人一样,在实验成功前便离开了。后来她又联系到丈夫,说是想要观看一次自己的梦境,就住在这间2046房间里。我曾在半夜看到丈夫偷偷摸摸进入她的房间。我用备用钥匙悄悄打开过房间的门,看到丈夫泛着莹莹汗水光泽的背上,赫然印着条条鲜红的指甲印——就跟陈先生妻子夢中的情景不差毫厘。

现在想来,在做梦这件事上,陈先生的妻子似乎真的拥有某种旁人没有的超能力,说不定这也是痴迷于梦境的丈夫会和她好上的原因之一。现在丈夫已死,她也已经消失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过往云烟如同这间房间内慢慢淡去的催梦香薰一般,已经无人察觉。

我只记得当时的我手足无措,转身便离开了2046房间,坐在休息室里看了一夜的雨。要是我没记错的话,那天夜里也像今天这样下着不大不小的雨——不知为何,所有的往事回忆起来都似乎发生在阴雨天里,甚至能隐隐地闻到来自过去记忆的咸湿腥味。

可我万万没有料到,丈夫会在隔天送她去机场回家的路上,遭遇车祸,再也没能回来。

我一直蒙在枕头里回想过往的点点滴滴,觉得口渴难耐,起身下床,走到书桌前,想喝口昨晚打开的矿泉水。我发现矿泉水瓶底下压着的稿纸上,“尾声”也已经被划去,取而代之以“梦醒时刻”四字,下面写着一行字:“所有的梦境都会在下一个雨夜拉响门铃。”

我看着这行字,会心一笑。我突然意识到,陈先生或许也早已知晓其妻子出轨的对象正是我的丈夫,不然他也不会对丈夫的一切了如指掌,并在昨晚说出那句无厘头的“这样的感觉,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你应该也深有体会”的话。

而我昨晚和陈先生睡到一起,一方面不得不承认,作为成熟的男性来讲,陈先生足够迷人性感;另一方面,或许也是潜意识里,我试图对已逝丈夫的不忠做出一种迟到的反击——就像陈先生用小说的方式“报复”妻子的不忠一样。尽管这种反击既无力苍白又自我矛盾。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陈先生应该也是如此看我的,不然他也不会故意留下那把黑伞,他离开时明明还下着雨。也许等他理清一切之后,还会在某一个飘着雨的夜晚,找到一个重新来访的理由。

责任编辑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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