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然森
2020 年12 月28 日中午,我从手机上看天气预报,得知第二天沂水有中到大雪,天气也将变得非常寒冷,便告诉妻子,出门注意保暖,别为了好看把自己冻感冒了。此时,有朋友给妻子打电话,让她参加一个聚会。我便生气地阻止她:“聚什么会啊!闲得难受!在家做饭!”妻子没听话,笑嘻嘻地说出一大堆不去不行的理由,换换衣服,打个我理都没理的招呼,走了。
时间已是中午十二点,我去厨房给自己炒菜,心里充溢着对妻子的极大不满。
忽然有些腹痛,便关掉灶火去卫生间方便。哪知方便完了,手纸用了一张又一张,擦下来的全是血,回头看便池,里面更是鲜红一片。我愕然不已,已经持续五六年的肠胃不适让我判断,这一次我可能得大病了。
其实,早在三四年前我就怀疑自己在肠胃方面得大病了,只是一直忌医讳医,害怕查出大病自己和家庭都承受不了,单位发了免费体检表也拖着不敢去医院检查。
这一次,还能再拖吗?不能了。县医院肛肠科有位比较出名的医生叫孔繁杰,是我多年的朋友,我先给他打电话进行了咨询,孔大夫说你得来检查我才敢确诊出血的原因,电话里这么一说我不好随便判断的。我便下楼开车直奔医院去了。
想给妻子打电话让她回来陪我去的,但又害怕猛地一说吓她一跳,也怕她的佛友们误以为我是为了阻止她参加聚会编造理由。因为她们早在传说我的“家教”很严,妻子轻易不敢随便参加这样那样的聚会。所以,我还是不要再让妻子没面子吧。电话便没打。
独自来到医院。孔大夫热情地把我领到检查室,第一次指检说没事,你有个小痔疮,可能血是痔疮造成的。但他马上又说不对,你的肠道里有残留血迹,大量出血应该源于直肠或结肠,还是住院做进一步的检查吧。此时,他也怀疑我得了非常不好的病。只是没有确诊,不便直说。
我怀着惶恐不安的心情去办理住院手续,发现天已经阴沉得很重,空气里也充满了令我窒息的压抑。我想,或许从现在开始,我的天空不会再有太阳出现,除了即将到来的风雪与寒流,上天将送来无边无际的黑暗也未可知。
我想到了妻子,假如黑暗真的到来,她该怎么办?一个没有任何能力的女人,一个傻傻的不谙世事的女人,一个美丽不再青丝将白的女人,没了我,她该如何在这个世上继续她的人生?还有女儿,她还在读研,她还没有找到替我疼她爱她的男朋友,她也还没有属于自己的一片立足之地,没了我,她又该如何在这充满了泥沼与陷阱的道路上跋涉呢?没了我,当她遇到暴风雪时,还有谁能像她的爸爸一样为她挺身而出呢?
思想至此,凄然泪下。
此时,妻子突然打来电话,说你去哪儿了?怎么没在家?我说在医院。只这一句,便哽咽起来。妻子吓坏了,急切地问我怎么回事。我简单地把情况对她一说,她的声音便异样了,说你等着,我马上到医院去。
夫妻俩在医院大厅里相见,竟然分外的亲切起来。她抱住我的胳膊,眼睛红红地说,没事吧?医生怎么说?我半天说不出话来,她便明白事很大了,双手哆嗦着说,不会的,不会的,一定不会的。我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说,你要说了算就好了!
挂完号去病房住下,妻子迫不及待地去找孔大夫询问,想听到孔大夫说出病情不会很严重的话。但是孔大夫说,到底什么情况我现在也不敢乱说,需要做做肠镜才能做出准确判断。妻子的心里就没了底,回到病房嘴里说着没事没事,眼睛却回避着不敢正视我。
预约好了第二天下午做肠镜,我卻判断有大病的可能性非常大,做肠镜不过是获得一个确切的验证罢了。所以在病房里挂完吊瓶,妻子要我住在医院,我却坚持回了家。因为有部书稿的结尾没写完,我不想明天真的查出大病来,精神一下子垮掉后让这部书稿废掉。
外面已经纷纷扬地下起了小雪。夫妻二人回到文化馆大院,妻子担心第二天早晨雪在车窗玻璃上冻住以后影响使用,就到仓库内拿来了一块作废的白纱窗帘盖到了车上。可在白纱窗帘盖住车身的那一刻,我的心忽然咯噔一下,暗想,妻子为什么单单拿一个白纱窗帘来盖车呢,难道这是冥冥中的什么预示吗?心就慌慌乱乱地跳起来了。这在以往,我一定会大发脾气怨她做事不长脑子的,现在,我却什么话也不说,只挽着妻子的胳膊回了家。
一进屋,好像进入了一个可以任意挥发痛苦的自由之地,妻子往沙发上一坐就捂着脸哭起来了。我拿一张纸巾给她擦眼泪,安慰她,先不要害怕,即便真有不好的病,也不是一天两天就会离开你的。我会更加努力挣钱,给你存下二三十万养老。也会给闺女挣下一大笔钱,让她万一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有口饭吃。妻子一下子抱住我,呜呜地大哭,说我们不要钱,我们什么都不要,只要你。没有你,给我娘俩多少钱我们也活不成!我的泪水哗哗而下,紧紧地搂着妻子,泣不成声。
这个晚上,妻子主动邀我去她床上睡觉。多少年了,因为我天天熬夜写东西怕影响到她,我们一直是分床睡的,只有早晨我写累了的时候,才到她的床上躺一会儿。妻子也曾为此埋怨过,说夫妻没有夫妻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夫妻不合呢。但是时间久了,她也就习惯了,反倒是睡在一起觉得不舒服。现在,在我生命出现在一个未卜的关口上时,她忽然觉得需要珍惜夫妻一场的时光了。我也知道自己更该珍惜,不仅珍惜剩余的时光,连珍惜的这份想法也需要好好珍惜才行。所以,我很顺从地答应了。
夫妻俩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搂得那样紧,也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有着那么多的话要说。当然,所说的话都是我对她的种种嘱咐,好像马上就要生死离别,马上就要阴阳两隔。妻子在我的嘱咐中一次次地哭,一次次地要我别再说,她害怕。但我不说不行,我怕嘱咐晚了,明天一旦确诊出不好的病,我连嘱咐的精神也没有了。
几乎一夜没睡,脑子里想的全是万一查出不好的病我该寻找怎样的路子给妻子女儿多挣下一点钱。我无法左右自己死了以后她们母女的命运,但是如果有了足够的钱,她们母女的命运就不至于很差。这是我作为丈夫和父亲唯一能做到的了。
思虑了很久很久之后,我忽又想起了那部没完成的书稿。于是,在妻子轻微的鼾声中,我悄悄下床回到书房,不敢开灯,用手机照明打开电脑,开始在键盘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击。直到眼前变得模糊,看不清显示器上的文字,并且无法自控地扑通往后一仰在座椅上睡了过去,才作罢。
第二天早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妻子起床了。好睡懒觉的她是从来没有这么早起床的。今天就因为丈夫的生病,太阳便从西边出来了,而且起床后她轻手轻脚,到厨房里烧水做饭,预备我醒来后吃点东西好去医院。可她一有动静我就醒了,悄悄来到厨房门口,发现她一边做饭一边擦眼泪。我说做了你吃点,我就不能吃了。因为今天约好了验血和做肠镜,吃了饭还要用洗肠的药泻下来,验血也会影响效果的。妻子恍然大悟,说,哦,我忘了。偷偷转身擦一把眼泪,又回头笑着对我说,你不吃我也不吃了,这么早吃不下。
夫妻俩下楼准备去医院,却发现厚厚的白雪已经覆盖着大地,并且雪仍飘飘洒洒地下着。来到车前,想揭掉车上的破窗帘清扫一下开车走,窗帘却紧紧地冻在了车上,根本揭不动。夫妻俩只好到街上打车。然而,雪在此时似乎越下越紧,而且夹带了刺骨的寒风。我们手拉手来到大门东边的大街上,看到已有零零星星的车辆在雪中穿梭,却是等了好久好久也不见一辆出租。妻子说,咱们走着去吧。我说风雪这么大,路又那么远,你怎么受得了?妻子就更紧地握住我的手说,只要有你和我手拉手,再大的风雪我也不怕。我的心头一热,什么话也没说,只在风雪中给了妻子一个紧紧的拥抱。
我们相互搀扶,一路跌跌撞撞走到医院。在病房外的大厅内,我给妻子扑打着身上的雪,妻也给我扑打着身上的雪。我说你累吗?妻说一点都不累。倒是觉得路太短了,只要老天别让我们分开,这样的路再长也无所谓。我摸一下她冻得发红的脸,又一次心头发热,说不出话来。
同病房的人已经开始吃早饭了。护士给我抽了血拿去化验,又给我挂上吊瓶,妻子便去药房取了一堆的甘露醇让我兑水喝,说要兑上三千毫升水,每隔十五分钟喝一大杯,在两个小时内喝完才能达到洗净肠胃的效果。
我便一杯杯地喝着。很难喝,喝到第三杯的时候就感觉喝不下了,但我咬咬牙一直喝着,直到喝完。因为我要呈现一个真实的结果,不想再让猜测和猜疑成为我和妻子的负担。哪怕这个结果真的是不好的,只要确切,也比猜测和猜疑对人的折磨好受。
这时女儿从上海来电话了,问我们在哪里。我故作从容地告诉她在家里,刚吃过饭,然后随便聊两句就把电话挂掉了。妻子说,你怎么不告诉孩子实情?我说告诉她实情干什么,让她着急上火吗?就算查出不好的病来也不要急着告诉她,等什么时候捂不住了再说。妻子点点头,一转身,眼圈又红了。
下午一点半,妻子陪我去门诊楼排队做肠胃镜。我怕有人打扰,关掉了手机。弟弟然征打电话找我打不通,便打到了妻子手機上。妻子接了电话不得不说实话,声音忍不住有些哽咽。弟弟吓坏了,以为已经查出什么不好的病,冒着雪赶紧跑到了医院。
长久的等待之后终于轮到我。妻子摘下手上的佛咒让我戴在手腕上,说佛祖能够保佑我没有大病。我是从不来不信这些的,但是,妻子此刻的心情我非常理解,于是就像一个听话的孩子一样伸出手,让她给我戴上了。
妻子怕肠胃镜检查给我带来痛苦,给我要了全麻,但全麻之外还要口服食道麻醉药,这对我的咽喉炎刺激很大,一小杯的麻醉水喝下去,我便难以控制地干呕不止。妻子在外听着,泪水直流。她双手合十,默默地念着佛号祈求佛祖给我以保佑。而我却在麻药的作用下慢慢地失去知觉。当我醒来的时候,胃镜已经做完,感觉到医生正在给我做肠镜。我说医生,有什么大事没有?你们跟我说实话,我能挺得住。医生笑了,说,放心吧,没什么大事。但是你的胃和结肠中都有微小的多发性息肉,需要以后每年做一次检查进行观察。我说,好好好,没什么大事就好。心情突然间像是吃了兴奋剂,又像是千斤的担子卸下肩,眼前尽是盛开的鲜花和清澈流动的溪水。
走出肠胃镜检查室,我看到妻子的脸上荡漾着灿烂的笑容,弟弟也笑得非常爽朗。外面,雪早已经停了,阳光正从渐渐散去的云层中露出笑容,像极了妻子的脸。
妻子双手抱着我的胳膊往电梯方向走,忽然疑惑地问,你说既然没什么大事,那血是怎么来的,而且还那么多?没等我回答,她突然恍然大悟,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前天中午立军请咱在饭店吃饭,你吃西红柿牛腩汤了,当时我不想让你吃,因为你吃了胃会反酸。但是立军那么热情地给你一碗碗地盛,你不好拒绝,我也没敢阻止,你就喝了好几碗。现在看来,肯定是西红柿的原因。我也恍然大悟,说,对对对,就是西红柿的原因,肯定是西红柿的原因!夫妻二人便开心地大笑起来了。
风雪日,就以这样的清朗结局过去了。但是风雪中那份手拉手的温情和洒在雪路上的幸福没有过去,并且深深地印在了我和妻子的心田,永远地伴随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