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湄毳
大学毕业后的第三个夏天,藕断丝连了三年的初恋终于不再联系。
我接受长辈的安排,在一个蜻蜓飞满天的夏日雨后黄昏里去相亲。
美人蕉在路旁怒放,月季花的芬芳弥漫在可饮的清凉风中,心不在焉地邂逅了林大涵。
家人一再劝导,遂勉强答应和大涵继续接触。可每每相见不久,就会以这样那样的借口离开,大涵便也无奈:“好吧,我送你回去。”
父母很看好大涵,说:“这孩子朴实能干有才华,女儿托付给这样的人是可以放心的。”媒人说:“大涵中意你家小若,稳稳当当,文静清纯,是他理想中的女孩子。”只是他们都不知道云朵的安静里有一个固执的主意:要结婚的人必是和初恋情人截然相反的。而大涵是和初恋男友一个行当的,这注定了家人和大涵都在“为”着“不可为”的一件事。
事情悄然前行,如同夏日里美丽的蜻蜓默默地飞。真的是要下雨了,蜻蜓不再飞,雨点落下来。“我要回家了,以后有时间我给你打电话吧。”大涵听明白了这句话——“请别再给我打电话了”。他的神情黯然沉了一下,笑着问:“一会儿下大了,你怎么办?”“一直往前走啊。”大涵又笑:“你就不会停下来避避雨,等雨停了再走?真是个傻丫头。”我也淡淡地笑了,可还是很快地踩着单车跑了。
第二天雨停了,姹紫嫣红的花们更显得欢快明艳,大涵约我去金水河边散步,用了不容拒绝的口吻。我明显地感觉到电话那端一个男人的自尊心如风鼓荡着。没有拂他的面子,我说:“好吧。”
清凉的风沿河堤畅快地吹,两个人却是有些怅然地走着。终于,大涵说:“坐下来歇一会儿。”便也无声地坐在一边,听大涵讲见闻,说着话,风悄悄地停了。
“风啥时停的?你知道吗?”大涵偏着脑袋问。“知道。”
我轻轻地答。“看来你是真的不投入啊。傻丫头,我真的不知道。”大涵不禁有点凄然地低了一下头。抬起头时,我坚定地跟他说:“不再联系。”大涵问原因。“你和他是一个行业的,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坐在一起,我不能接受,反正不能接受……”大涵无力说服这样的“谬论”,只是说:“你是不是跟我一样,对方愿意,自己就不想愿意?”
在回去的路上,大涵發现钥匙丢了。“算啦,回去把门撬了。”“回去找找。”“找也找不到,不找。”“找,能找到。”两人一起回去找,果然就在原地。大涵如释重负地离去,就此分手。
那年夏天美丽的风、美丽的花、美丽的雨都留在了记忆里。
同在小城,难免相遇,有时说话,有时无言。各自成家生子,大涵的妻子清秀温柔,我所嫁的也确然是另一行当中人,只是在父母眼里跟大涵一样的宽厚朴实能干。
多年后回首,总记得大涵的话:雨大的时候,要避一避再往前走。
说请谁喝咖啡,一直没有请。
多少年前就购买过一本关于咖啡的故事书,一直没有看。
有人送了咖啡壶,一直没有用。
存放的咖啡,换了又换,还是一直没有启封。
嗅了它的味,她的味,他的味,它们的味,她们的味,他们的味……众味杂陈,百般滋味,我的鼻子失了嗅觉,没了灵性。
所以,所有的咖啡不必饮。
一个人的咖啡,一个人的厅。
曾经有一回,大雨之后,为碧空所动,兴奋地跑起来,去高高的楼上看彩虹,一路奔跑,一路清风,我终于爬上高高的楼层,却突然转身回去宿舍楼。
有人问,为什么?答,乘兴而来,尽兴而去。
那日看《皇帝的新衣》,心头突然有了全新的理解。
我那无形的咖啡,岂不也是皇帝的新衣?
谁也没看到,他已穿在身上。
我的咖啡,我的兴致勃勃,可有谁瞧得见?而我,早已一饮而尽,那么清澈,那么芬芳,那么绚丽。
许多东西,不也是这样吗?
你在我心上。
你从没有来过。
我说,你在我心上。
当然,我心上的你与你无关。
我的一个人的咖啡,一个人的爱情,一个人的城,任凭一片潇潇烟雨洒,心上也无风雨也无晴。
你不在我心上。
一个人的烟雨也是烟雨,多么滂沱,多么纤柔。
此时,我饮与不饮,咖啡在心,香在眉眼,花缭乱。
缭绕着的,是一个人的情怀。因你而起。
我说,我是你的粉丝,来世还要暗恋你。
你说,昨天的谜语猜对了。
其实,哪有对错,“不现实”全是错,只要在我心上,全对。
是的,“暗恋”。感谢姐姐在一次过激的数落,在口无遮拦之时,为我选择这个词,批判我的沉溺与耽于沦陷。
你喜欢这个词吗,你愿意我这么说吗?
多年之后,还是遇到了“你”。
与“你”同桌而坐,在一次培训之中。
在你的青春里,我看清楚自己的青春。美好,心痛,尴尬,忧伤……
我没有说出来,但层层叠叠的感觉在心上,一浪翻着,一浪卷着。
你温婉如昨,伸手指点:“你坐这里吧。”
我坐下,却有些不安。
静静望着你笑,你不好意思地躲闪:“笑什么呢?”
我回了目光,却找不到笔记应该记的地方。
“在这里,看,忘记了吧?”我专心记笔记,不再望你年轻的脸。
他是你的同乡,干净的脸,清澈如小马的眼。
同样的年岁,一如你的当年。
坐在他身旁的我,却是许多年之后的我。
我好想时光倒流,让他变成你。
这一次时间不短的培训,让我感觉异样。怪怪的是我的感觉——因为心里的“鬼”。乖巧的小男生,淡淡地对人笑,一如当年的你。楼道里碰到。“过来喝咖啡吧,我这里有。”他说。
我轻轻摇头,心上落了一层忧伤。
他说:“你怎么了?”
我笑了:“小屁孩儿,我能怎么呢。”冲着他,没再搭理。
为自己自卑吧。我怎么这么丑陋。
文学院院长在讲穿越剧,我的心上昔日剧穿越不停。
电话“蹦”过去。“在开会。”你轻轻闷闷的声音,不是青春时的清澈明净,声线里已有了沧桑的意味。
“喂——喂——”轻又轻,柔又柔,软又软,那么暖,那么暖……
我收线,心满意足地走进阳光里……
我把我和他的故事,寫在网络里。
一次次,希望他看到,他看到了,却不以为意。
恍然发现,这世界天天上演雷同的爱情故事,他是谁,你是谁,我是谁,谁是谁的谁。
连初恋也雷同得没有新意,没有独属于你我他的细节。
《山楂树之恋》那么热,就因为,里面有每个人曾经的细节。爱的情节相同。
如同白萝卜、卷心菜,一样地入口、消化、吸收。
日子一样,情恋也一样。
想一想,曾以为你是我的谁,我是你的谁,其实,谁又是谁的谁呢?
有一次电话,新的单位,没听出我的声音:“喂,哪位?”
我居然鬼使神差:“我呀,还能是谁?”
那是自以为是,自以为当然。如今想来,哑然失笑,谁是谁的谁,怪不得问我,哪位。
坠入失恋的泥潭,不出来,不能出来。一次洗浴,我晕澡堂子,对着闺蜜同伴说:“你快点,我有点晕。”
同伴还在与人说话,几秒之内,我居然真倒下了,软绵绵的,装的一样,控制不住自己。
同伴见状,惊呼,把我弄到窗户口,吸氧,透气,找工作人员要来一杯水。
我缓过气来。
回到家里,关起门来,自己想自己。我若是那会儿没了,还想谁呀。我是谁的谁,谁又与我何干,“万钟于我何加焉”,况他我乎。
泰然了一阵子。
开始恋爱结婚。
又何必……
没想到疫情来临的时候,他居然发了信息来:“不要掉以轻心,真的很严重。”
我再次心灵失重,我想哪辈子肯定欠过他的,总被牵着感觉。
生孩子的那一阵子,老是做有关他的梦,乱七八糟,有时醒来记得,有时根本就不记得。
乱梦乱蓬蓬,终于放心不了,电话过去,没接,更不放心。电话回复过来,说:“挺好吧?”“挺好的。”“那就好。”“你呢?”“也挺好的。”
……到底——谁是谁的谁?
其实,真的,谁也不是谁的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