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增宝
2021年4月22日至6月22日,“芳馨遗远 春温永存——上海鲁迅纪念馆藏中国现代作家手稿展”在江汉关博物馆举行,展品中有沈从文致赵家璧书信一通(1980年3月21日)。手札中谈及“退信”一事,委婉语气中有些不悦:“为免得身后小是小非传播,深盼将前信中涉及志摩先生事部分,托由蛰存兄代为收回处理,免得家中老伴为难。”喜欢沈从文的读者不能不对此颇感兴趣。
查《沈从文全集》书信卷,所收1979年9月21日沈从文致赵家璧书信,正是3月21日信中所谓“前信”。沈从文在这封“前信”中谈及徐志摩遇难前后情况,其中涉及徐与陆小曼婚姻生活的若干细节,并有胡适等人的一些评论。如胡适告诉沈从文:“徐南去主要是因为小曼不乐意过北京,在上海开支大,即或徐先生把南京中央大学和北大教书所得薪金全寄上海,自己只留下卅元花销,上海还不够用。”徐匆匆南下,又急于北旋,坠机虽是偶然悲剧,但言辞间亦可见胡适对于陆小曼之微词。徐志摩经济拮据,生活狼狈,朋友们看不过,连“最拥护女权的胡太太”江冬秀都劝其离婚。江冬秀对陆小曼成见颇深,上信中说:“小曼不来是怕吸不成鸦片烟。戒不了烟,那是什么治病无人?在上海和那个学海军的翁某某靠灯按摩治病,像个什么生活!”翁某某即徐陆夫妇的朋友翁瑞午,擅推拿,常出入门户为陆小曼治病,流言遂滋。
1980年2月,陈从周从赵家璧处看得此信,将抄件发表于香港报刊,沈从文得知后,深感不安。胡适夫妇的这些意见,本系友朋私谈,不宜公开。且胡适长期被定性为“买办资产阶级第一号的代言人”,尚是敏感话题。虽然1979年后胡适研究逐渐解冻,但“转业”之后的沈从文,处处小心,事事谨慎。沈从文杞忧如此,而赵家璧得知陈从周之孟浪行为,亦深感内疚。他立即写信,要求陈把抄件挂号寄回,又致信沈从文请罪,并将前信原件十三页全部奉还。赵家璧之前致信沈从文,原为写作纪念徐志摩逝世五十周年的文章而有所请益。1981年赵家璧《徐志摩和〈志摩全集〉》一文发表,其中虽也提到胡适夫妇的评论和献计,但关于信息源,还是隐去了沈从文的名字,而代之以“一位熟悉当时情况的朋友”。
1935年6月6日在北平,良友图书公司的青年编辑赵家璧,第一次见到了作家沈从文,此后二人多次合作,解放后联系渐少。1979年10月30日至11月16日,第四次文代会在北京召开,二人都参会并得以见面。此时,沈从文渐有浮出历史地表之势,但他对于将来仍然持一种忧惧态度。丁玲曾批评沈从文是“贪生怕死的胆小鬼”,语虽刻薄,但也有几分道理。沈从文要求赵家璧退还的这封信,正在相当程度上反映了经历惊涛骇浪之后的沈从文,在文坛乍暖还寒的历史转折时刻谨慎自处、怕惹是非的退缩心理。
沈从文幼习书法,少年时就有“胜过钟王,压倒曾李”的壮志,其书法不拘一体,楷、行、章草皆曾用心攻习。行伍生涯中,他曾刻苦临习《兰亭序》《云麾碑》《虞世南夫子庙碑》《宣示表》《出师颂》《雁塔圣教序》等法帖。20世纪20年代到北京后,受林志钧影响,于章草用力尤深,临写《急就章》甚勤。沈从文一生主要不以书名,但无论是其文学创作,还是文物工作,都需要大量的毛笔书写,在刻意的艺术追求与日常生活书写过程中,其书风日臻成熟。其楷书有钟繇之率意古雅,又兼虞世南之含蓄温润;章草则在谨守法度之余,参以个人意趣,多有文人书法的秀美之气,因此荒芜谓沈从文“风流章草出新裁”。坊间所见20世纪80年代初期沈从文“习字”题赠友朋的作品颇多,这些作品或者书自作诗,或者抄魏晋与唐人诗歌,系“用七分钱一枝的笔”写成,题款中常自谦说“经年不用笔”“手生笔涩”,但每为士林所珍。上面这封信正写于此期,作为友朋书札信笔而作,但风流儒雅、不乏新裁的章法笔意,也表现出沈氏章草的独特意蕴。
附:沈从文致赵家璧书信释文
家璧吾兄:
大会后返申,想府下节中诸事胜常也。弟年来易致感冒,体力衰退日益显明,大会中间即曾回家十日不能出席,只闻上海方面常有争持,且相当激烈。弟因与文艺界接触极少,便不易明白内中关键何在。因近月来京中故旧连续忽然报废三四五人,对弟不免近于警钟频敲,报废将亦只是迟早间事。为免得身后小是小非传播,深盼将前信中涉及志摩先生事部分,托由蛰存兄代为收回處理,免得家中老伴为难。盼能得兄理解,同意一加协助,感谢万千。此信中说不到处,蛰兄当能代补充一二也。并候著安。
弟从文顿
三月廿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