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壮昳
【摘要】爱国主题历来是中国古典文学的主题之一。两宋特殊的外部环境极大催发了词人们的爱国心,爱国词掀起了一阵阵的创作高潮。宋代爱国词以北宋范仲淹《渔家傲》为起点,经历北宋、南北宋之交、南宋三个主要阶段,直至宋亡仍绵延不绝。
【关键词】宋代;爱国词;风格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09-004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9.013
一、宋代愛国词的源流与诞生背景
宋代的爱国词的发展大致以靖康之祸,宋室南渡为界,在这之前的北宋爱国词数量极少,且从内容和情感上来看,也不及后来的南宋爱国词,比起爱国词,称呼其为边塞词更为合适。
北宋灭亡后,赵构建立起南宋小朝廷,偏安于江南,不思光复故土外族威胁愈发严重,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文人心中的爱国主义传统被唤醒,涌现了一大群创作爱国词的词人,爱国词在词坛上开始崛起,并成为南宋词坛不可忽视的重要题材。
我国古典文学的爱国主义传统最早可以上溯到商周时期的《诗经》《楚辞》及史传和诸子散文等先秦文学,《秦风无衣》是《诗经》中比较著名的爱国主义诗篇,楚辞的代表性作家屈原更是一位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可见爱国主义自古以来就是中国文人的优良创作传统,每逢国家处于危难之际,爱国主义的传统就促使文人大量创作反映爱国情怀的作品,为救国奔走呼号。
虽然词诞生于花前月下,最初是为莺歌燕舞,满足人们的日常娱乐需要而产生,但随着越来越多的文人加入词的创作,词人经历的丰富多样也促使词的题材的日益丰富,爱国主题开始出现在词的创作中正是词的题材不断扩充的表现之一。
因此,宋代爱国词的出现既是文人不断拓宽词境的表现,同时也是爱国主义传统始终流淌于我国古典文学长河的一个重要证据。
相较于唐代,宋朝自建立至灭亡始终面临着严重的内忧外患,不曾有过开元盛世般的宏伟气象,积贫积弱一直是宋王朝国力的代名词,外加北宋与周边的西夏、辽有连绵不断的战争,局势可谓空前严峻。
在这种时代背景下,宋代的文人始终有着强烈的“忧患意识”,对于边疆战事也多有关注,但碍于“诗庄词媚”的传统影响,词中涉及时事、政治等严肃主题的较少,因此北宋的爱国词从数量和内容上来看都不够成熟。
然而北宋末年的靖康之祸对于宋朝是一个巨大转折点,对于宋词同样是巨大转折,国破家亡的悲惨让许多文人将目光投向国家大事,国家的苦难激发了人们的爱国主义热情,并将这种热情灌注于诗词的创作中,越来越多的文人开始奔走呼号,要求朝廷出兵北伐,恢复中原。“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从这时起,爱国词人和词作大量出现并逐渐成为南宋词坛不可忽视的一股创作力量。从这个角度来说,宋代爱国词的发展始终是与国家命运绑定的,是应时代变迁和国力变化而生的一种作品题材。
二、北宋的边塞爱国词
据《全宋词》和《全宋词补辑》所收的作品来看,北宋词人笔下的爱国词数量极少,仅有十余首,仅占两万多首宋词总数的千分之一 二。
而更严格地讲,这些爱国词更像是边塞词,其反映的多是边塞生活和风光,借以表达自己报效祖国,建功立业的志向,爱国主题始终与边塞主题相关联,词的爱国情感表达并不像后来的南宋爱国词那么直接,富有爆发力。北宋最典型的以边塞和爱国为题材的词是范仲淹的《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但风格与唐代的边塞诗迥异,其中除了诗与词在创作时情感表达的方式不同外,还与时代背景有所关联。唐朝国力强盛,时代精神是充满活力,蓬勃向上的,这种背景下产生的边塞诗派在蓬勃向上的时代精神的鼓舞下笔调是积极进取的,诗歌中弥漫的是将士驰骋沙场,横扫贼寇的乐观精神,侧面反映的是唐王朝国力的强盛和人民乐观积极的精神。
而范仲淹的《渔家傲》写于宋夏战争时期,宋军苦战日久却胜少败多,边防吃紧,范仲淹对于战事也不敢抱有乐观的态度,《渔家傲》虽然意境也可谓壮阔,表现了戍边将士的高度责任感和为国捐躯的精神,但落日、孤城、浊酒、白发、泪等一系列含有萧瑟之意的意象以及“家万里”“燕然未勒”这些带有哀伤之意的用词奠定了整首词悲凉孤寂,清苦的感情基调,欧阳修评价其为“穷塞主之词”,足见其笔调之苍凉沉郁,而这与北宋王朝积贫积弱,外族威胁严重的时代背景有关。
除了范仲淹的《渔家傲》,后来苏轼的《江城子》(老夫聊发少年狂)里“西北望,射天狼”和贺铸《六州歌头》(少年侠气)“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都是直接表现了边塞战事正紧,词人渴望报效朝廷,荡平贼寇的爱国志向。苏轼和贺铸虽不像范仲淹那样亲历过边塞战事,目睹过边塞风光,但他们的爱国词也常常与边塞战事相联系,借此表达自己的爱国情怀,可以说,北宋的爱国词始终是与边塞这一主题相联系的。而在时局上,北宋的“和约外交”虽然屈辱,与周边的国家的摩擦不断,但总体呈现稳定的状态,统治集团和文人的生活并没有因此大受影响,远在和平地区的居民也感受不到战争的威胁,国家内部的安定使苏轼和贺铸等文人虽然有报国之志,但也只是停留在“冯唐不遇”的牢骚,并没有进一步的生发,情感上没有后来北宋灭亡后的爱国词来的强烈浓郁。
三、南北宋之际的爱国情感
北宋末年宋金联手灭辽,在消灭辽国的同时也将北宋的腐败和宋军的孱弱暴露在金人面前。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金军南下攻陷北宋首府东京,俘虏徽、钦二帝,将东京城洗劫一空后北归,北宋灭亡,赵构南渡,即位为高宗,建立南宋小朝廷,自此偏安一隅。靖康之祸使文人们终于亲身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国事剧变,国家和个人的命运如浮萍飘忽不定,在心中留下了难以愈合的创伤。此时具有强烈爱国情感和汉民族情怀的词人,在国难当头和民族危亡之际纷纷以高昂的姿态高歌抗金和北伐之曲,爱国词派从此成为南宋词坛的一大主旋律。
四、南宋爱国词的流变
南宋初期的爱国词人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主张抗金的将帅之臣,如李纲、赵鼎、胡铨、岳飞等,他们或居庙堂之高,或作战在战争最前线,对于抗金大业和国家兴亡有最直接的感受,他们的爱国词在气势上也是最磅礴豪迈的。李纲的爱国词借古讽今,激励君王亲征,反对投降逃窜之举,《水龙吟太宗临渭上》和《水龙吟光武战昆阳》都是借前代帝王亲征之事来劝说高宗御驾亲征,鼓舞士气,从而推动抗金事业,其抗金词多表达抵御外辱、复仇雪耻的决心,气势豪迈。赵鼎词则多思念故国山河,感情沉郁,多愤慨之情。
岳飞的词作数量虽不及以上两位,但得益于其长期在前线与金人作战的经历,目睹过金人对故国的残虐暴行,他的爱国词感情更为深沉激昂,除了有坚决收复中原故土、复仇雪耻的爱国热情外,更有“不破楼兰终不还”的豪情壮志和决心,“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以夸张的手法表达了对凶横敌人的愤恨之情,同时也表现了作者发誓光复中原故土的坚定信念和大无畏精神,其“壮志”二句把收复山河的宏愿和艰苦的征战融合在一起,以一种乐观主义精神表现出来,使这首词在抒发爱国热情之余又催人奋发图强。
相较于将帅之臣爱国词的热烈豪迈,那些不曾有机会触及军国大事的文人的爱国词则从另一个角度抒发了故国之思和爱国之情。他们大多生长在北宋,因靖康之祸而被迫南渡,前后境遇的巨大落差使得他们在感叹人生无常的同时又饱含故国之思,并将其转化为抗金北伐,光复故土的爱国情怀。一些婉约派词人虽不曾大声疾呼抗金救亡之音,但他们的词风也一转之前的温婉绵柔,他们的词因伤于国事,也在潜移默化中沾染了时代的风云色彩,例如叶梦得、朱敦儒、李清照等,向子諲将他的《酒边词》以南渡为界分为《江北旧词》和《江南新词》,变清新风流为山河之哀的悲凉,足见宋室南渡对文人创作情感的影响之深。
比起婉约派词人,张元干和张孝祥可以说是南宋早期最有影响力的爱国词人,张元干的词长于抒发爱国抗金的激愤之情,代表作两首《贺新郎》,其中“曳杖危楼去”寄李纲,大力支持其抗金事业,表达自己渴望報效国家的鸿鹄之志和报国无门的感叹。“梦绕神州路”寄胡铨,为因坚持抗金战略而遭秦桧排挤迫害的胡铨打抱不平,字里行间表露了对金人入侵的愤怒和对投降派的愤慨。张孝祥的《六州歌头长淮望断》强烈抒发了恢复华夏故土的迫切愿望和壮志难酬的哀号,痛斥南宋朝廷偏安一隅,苟且偷生,不思进取的懦弱行为,陈霆《渚山堂词话》载“张安国在沿江帅幕。一日预宴,赋《六州歌头》云歌罢,魏公流涕而起,掩袂而入。”可见其感人之深。二张的爱国词虽然碍于经历所限,不似岳飞般慷慨淋漓,但同样境界广阔,感情深沉而浓郁,风格豪迈,成为后来以辛弃疾为代表的爱国词人之先导。
推动南宋爱国词到达巅峰的是辛弃疾的爱国词。辛弃疾出生北地,历尽艰险回归南宋,多次要求带兵北伐,收复中原,但碍于主和派阻挠,壮志始终难酬,最终抱憾病逝。辛弃疾的爱国词慷慨激昂,热情奔放,风格多样,以豪放为主的同时又不拘一格,沉郁、清新、明快、奋扬兼而有之,拓宽了爱国词的风格限制。他虽是一介文人,但武艺超群,也曾亲身经历过战争,因此他的爱国词中除了有文人之思外也有一股武人之勇,如《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就形象地描绘了士兵在战场作战的豪迈气和自己的沙场生涯,这是未经历过前线战争的文人不曾具有的感触。辛弃疾继承了苏轼的豪迈词风和南宋初期爱国词人的传统,并进一步扩大词境,将军旅之事,沙场之情融入词作,在他的笔下无事无意不可入词,丰富了词的表现手法,同时也将爱国词的表现力推向了新的高度,开辛派词人之先河。
以辛弃疾为中心聚集了一批受辛弃疾影响的文人,其成员主要有稍长于辛弃疾的韩元吉、陆游,同辈的陈亮、后起的刘过、刘克庄、戴复古、岳珂等,他们继承辛弃疾爱国词作的特色意象壮美,风格豪迈,情感上慷慨悲凉,在辛弃疾影响下用词来抒发爱国情感,表达收复故土的豪情壮志,其中不乏名作,如陈亮《念奴娇登多景楼》,陈亮登多景楼,观察山川地势,借此激励孝宗凭借京口之利,长江之险,征募将士,北上收复中原,实现国家统一,词作中洋溢着作家的爱国之情和积极奋进精神,与辛弃疾《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有异曲同工之妙。
再如刘克庄《沁园春答九华叶贤良》上片回忆壮年时征战沙场的豪情壮志,下片叙述今日无门请缨,报国无门的愤慨,笔力矫健,情调悲凉,颇有稼轩之风。这些聚集在辛弃疾周围的词人大多也抱有收复故国的壮志,但因时局所迫而报国无门,心中有所郁结,因此他们的爱国词基调也大多呈现出悲凉萧瑟,惆怅愤慨之情,他们的爱国思想虽然与辛弃疾相同,也以抗敌爱国、感怀时事为主要创作内容,但题材不如辛词广,风格也不如辛词丰富,且直率稍过,不如辛词蕴藉可诵。
南宋中期,随着“隆兴和议”的逐渐稳定,以及同时期的金朝在金世宗的治下出现“大定之治”,两国战事减少,宋廷也找不到边衅可作为破坏和约和北伐的借口,加之朝中主和派主政,安于现状不思进取,文人的抗战热情逐渐被消磨殆尽,莺歌燕舞、奢侈享乐的风气再一次占据上风,以姜夔、吴文英为代表的风雅词派兴起,虽然姜夔也有如《扬州慢淮左名都》这样反映战争残酷,控诉金朝统治者发动侵略战争为人民带来深重的苦难,谴责南宋统治者偏安政策的作品,但终究不是其词作的主题,情感上也比爱国词人的词作要淡的多,更多的是表达战争所带来的黍离之悲。
然而在风雅词主导南宋词坛时,爱国词并未就此落寞,刘克庄、陈经国、吴渊、黄机等爱国词人仍继承了辛派词的爱国传统,以豪迈雄壮,风格沉郁的稼轩体,抒发其忧国伤时的情感和渴望早日完成恢复大业的愿望,虽然这些词人大多地位低下,但他们以“位卑未敢忘忧国”的精神坚持创作爱国词,从而使这个时期的爱国词仍能在南宋词坛占据一席之地。
南宋末期宋军在与蒙军联合灭金后,蒙古军队旋即将矛头对准了南宋朝廷,在蒙古的铁蹄下,南宋国土快速沦陷,国家已然是风中残烛,太平的泡影终究断灭,在国家处于危急存亡之秋时,文人的爱国心再次被唤醒,爱国词的创作再次迎来高潮。
不同于南北宋之交的爱国词,宋末爱国词的国土沦亡之悲更加浓重,而收复故土的壮气则淡了很多,或许是在绝对的军事实力差距下文人们看不到恢复中原的希望,因而专注于抒发故土之思。虽然不乏文天祥这样的烈士词人,但更多的文人选择了隐居不仕,例如刘辰翁、汪元量、蒋捷等,他们选择成为南宋遗民,继续以凄婉哀伤的笔调诉说自己的故国山河之恸,因而比起南北宋之交的爱国词在情感上更为掩抑凄凉。
宋代的爱国词以范仲淹《渔家傲》为起点,至宋亡而不绝。其内涵与情感经过百年战争的洗礼而愈发丰富,无论是婉约派还是豪放派词人,都以自己的风格描写山河之恸和爱国之情,宋代爱国词人以其凛然不可侵的正气,对故国乡土的深沉爱恋,谱写出一首又一首拨人心弦的爱国词,并对后代,尤其是清朝末年的爱国主义诗词产生了重大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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