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科幻影视作品日渐被搬上银幕,菲利普·K·迪克则为其输送了一系列原始素材,其代表作《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预见性地描绘了核战后未来世界及后人类的生存境况。从二元对立视角出发,聚焦原作在自然人与仿生人、物质追求与精神追求、理想与现实、情感与移情等四维度存在的对立与联系,剖析小说中后人类复杂多变的生活模式,反映迪克关于未来社会运行机制矛盾与统一两方面的哲学思考。
【关键词】二元对立;《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后人类;生活模式
【中图分类号】I7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09-0028-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9.009
《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简称《仿生人》)是美国著名科幻小说家菲利普·K·迪克创作的一部刻画末世核战后以地球残留人类和高科技仿生人为主生存现状的浮世绘,被誉为“赛博朋克”流派的开山之作。全篇情节紧凑,围绕男主人公赏金猎人里克·德卡德临危受命绞杀在逃的新型枢纽6型仿生人而展开。在此过程中,沾满仿生人鲜血的里克似乎丧失了人类本应特有的人性,仿生人反而开始展现出“人性”的一面。里克因而产生了自我怀疑,开始思考自然人与仿生人是否存在本质上的差异并重新审视二者关系。跟随里克的杀戮之路,迪克领着读者一道反思何以为“人”、何以为“真实”。
一、阐释:后人类的界定
后人类首次作为独立词汇出现可以追溯到1888年俄国神秘学家、“预言家”海伦娜·彼罗夫娜·布拉瓦斯基所著的《神秘教义》一书中,但她所给出的关于后人类的解释为人类的后代,而这需与20世纪末借由现代科学技术衍生的“后人类”一词相区别,故在当时并未受到学界的重视。如今认可度比较高的说法是美国后现代文学评论家伊哈布·哈桑于1976年所做的演讲“作为表演者的普罗米修斯:走向后人类主义文化?”中正式提出了“后人类”这一观点,并使用该词指代即将到来的人类新时代。凯瑟琳·海勒称后人类为一种看重信息化数据形式、轻视物质性事实例证的观点或视角。在这种视角下,人的身体都是我们需要学会操作的假体,身体性存在与计算机仿真之间、机器人关系结构与生物组织之间、机器人科技与人类目标之间,并未存在本质上的差异或者绝对的界限[1]。当今学界强调不再受限于时间、空间和躯体的后人类与科技之间不可分割的联系以及时代赋予后人类的新任务和挑战,后人类如何适应未来世界、甚而同仿生人实现共生是值得反复斟酌的论题。
迪克创作中期见证了如火如荼的西方工业革命,由于新型大机器、大工厂的出现,使得大量与迪克同期的小说家,第一次近距离窥见了现代科技的威力与魅力。伴随科技不断向前发展、生产力持续提高的同时加剧了生态破坏、机器威胁等问题,一部分潜在的社会矛盾逐渐显露,进而引发了迪克对于后人类社会运行机制的猜想,刺激了他对于人与科技、自然以及人际间的哲学思考,最终构建出充斥着自然人与高科技机器(以仿生人为代表)的后人类世界。
二、解读:二元对立的生活模式
科技水平扶摇直上的同时有人踏上了新生活的征程,也有人迷失在趋于混乱的生活中。在《仿生人》所绘制的后人类世界里,迪克通过人物之间一系列的言语沟通和接触完整地呈現了地球人类生活境况。这些情节和叙事语言并非迪克肆意发挥,而是从二元对立视角实现彼此关联,互相递进,最终明晰整个故事走向和结构。因而准确地将其进行归类分析,对解析后人类生活模式便具备指导意义。
(一)自然人与仿生人:身份·交流·博弈
1.身份——难以跨越的阶级壁垒
经历了末日核战的地球早已满目疮痍,不再适宜人类居住。恰逢此时,火星已成为美国新的殖民地,人类便开启了移民火星的进程。执政党热衷于鼓励地球残余自然人主动移居火星,并免费赠送一个仿生人仆人作为成功移民的奖励,代替其完成开荒立业工作。但是不是每位幸存的地球人都有资格或者都会选择移居火星呢?无疑,答案是否定的。主动选择留在地球而放弃移民的那一部分正常人可以继续在地球生活,但那些年老力衰、携带放射性变异基因的幸存者们会被标记为特障人士。若这其中有人连基本的智力测试都无法通过就成了俗称“鸡头”的智障人士,“鸡头”毫无疑问是没有资格移民的,因为他们主张新美国的血脉从源头便应是纯洁高贵的,至少他们是这样期待的。而仿生人则处在食物链的最底端,人们将其视作任劳任怨、辛勤劳作的人形机器或者可靠的仆人[2]。这样,一道无形的阶级壁垒便形成了,“鸡头”和仿生人注定是无法跨越阶级壁垒实现互通有无,而留下的正常人同样也要受到来自政府不移民的鄙视和无休止的身体检查,甚至可能被剥夺基本生殖的权利。
里克·德卡德便是万千选择留在地球中的一员,他已断绝了移民火星的想法,因为只有在地球,他作为赏金猎人的职业才有意义,那些反叛的仿生人总是会选择回到地球。里克,身处自然人与仿生人的风暴中心,他肮脏的职业属性让他得不到上层阶级发自内心的接纳,但同时也使他同下等的“鸡头”和仿生人相区别,属于仍拥有生殖权利的社会中层人。伊西多尔,一个独居的“鸡头”,目前是一家名叫“范尼斯宠物医院”的假动物修理公司的司机,受尽了来自周围的蔑视,一直渴望着能够被其他人当作真正的人对待。他一直分外感激老板汉尼拔·斯洛特对他的“认可”,对伊西多尔而言这些已是一个“鸡头”所拥有的无上荣耀了。等级分明的阶级身份重塑了战后的人类世界,里克和伊西多尔是众多人类的缩影,仿生人对里克而言只是挣钱的猎物,而伊西多尔并不关心仿生人与自然人之间的矛盾,因为他一个被社会抛弃的边缘人早就自顾不暇,他一直在想他是否属于人,如果是,那么他又是什么人呢?
2.交流——信任匮乏之硬殇
里克奉命对罗森公司已装备枢纽6型脑单元的仿生人进行沃伊特·坎普夫量表测试,这项测试是现有唯一能鉴别这类仿生人的手段,里克此行的目的便是证明坎普夫量表仍然奏效。在西雅图罗森大楼,里克第一次与新型枢纽6型仿生人蕾切尔·罗森产生了交集,尽管初次见面时不仅里克、甚至蕾切尔都还不知道自己仿生人的身份。蕾切尔是里克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测试对象,仿生人制造企业罗森公司想通过这次测试迫使社会承认枢纽6型仿生人这个既定事实。所以,里克和蕾切尔之间的首次交流本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不存在相互问询的信任、只有机械性地应付周旋,二次测试后蕾切尔作为罗森新型仿生人的本质身份被正式揭开,宣告了沃伊特·坎普夫量表测试的有效性。
独居在一幢废弃大楼的伊西多尔无时无刻都盼望着有人能让他排解下心中无尽的空虚,终于他住的那幢楼迎来了一位新住户,更幸运的是新邻居还是一个女孩,兴奋、紧张、长期未与人、未与异性交流的陌生与期待瞬间占据了他所有的情绪。女孩名叫普里斯·斯特拉顿,容貌与蕾切尔基本无异,属于里克绞杀的在逃新型枢纽6型机器人之一,暂时藏匿在伊西多尔住所的楼下以躲避赏金猎人的追杀。伊西多尔与普里斯首次对话时,面对伊西多尔满溢出来的热情,她也只是稍稍拉开了一条门缝,有一句没一句地搪塞着伊西多尔的关切。当着另外两个仿生人贝蒂夫妇面前,普里斯甚至直接表达了与“鸡头”同住的不屑,虽然到最后为了谋求伊西多尔那微不足道的庇护,她还是妥协了,尽管伊西多尔乐在其中但实质上也只是被利用的工具罢了。自然人与仿生人的隔阂根深蒂固,究其原因是双方均未从心底以平等、信任的姿态恰当地实现双方的沟通交流,这块硬殇便从此深烙在了两者的交往格局中。
3.博弈——心理动机的物理对抗
以里克为代表的自然人之所以追杀在逃的仿生人,是因为于他而言这些杀害了主人的逃亡机器人是真正意义上的杀手[2]16,而他作为赏金猎人的工作就显得十分正义和必要。以这种心理动机为驱动,里克便不仅能从杀戮中赢得不菲的财富,还能收获一丝平静和自我安慰。联想几百年前的黑奴制度,如今仿生人的弑主行为也就说得通了。如果一直被凌驾于人类主人之下,意味着被迫放弃自由和平等,拥有超高智力的新型枢纽6型机器人当然不会算错这笔账。于是弑主潜逃,水到渠成,出于不同的心理动机,自然人与仿生人展开了博弈,进而演变为肢体上的物理冲突。
(二)物质追求与精神追求:金钱·寄托·信仰
1.金钱——逃避现实的实体媒介
苟延残喘在这崩坏的世界里,尽管已经建立了新的秩序和规则,但留下来的人们仍旧默契地追逐着物质财富。不同以往为了满足温饱而日夜颠倒,后人类的工作更像是为了给这本就冗长乏味的生活添加一抹淡淡的色彩,企图用物质上金钱的累积掩盖其内心无休止的空洞与无助。里克也是如此,疲于应对岌岌可危的婚姻关系,宁愿整日奔波于危险的狩猎任务换取高额酬金,竭力减少妻子伊兰对于生活的抱怨。结识普里斯后,伊西多尔预支了两周的薪水购买了一袋珍贵的精美食品。或许这次他终于从金钱中感受到了些许慰藉,感慨着有人一起分享这来之不易的物质“盛宴”的幸福。能短暂逃离残酷的现实而陷入自己预设的美梦中,伊西多尔已经满足了。积存越多的金钱,间接代表了愈加肆虐的孤独感,作为连接现实与孤独的物质媒介,人们不会舍弃也不会认可。
2.寄托—— 《西尼目录》中的斜体字
核战后生物多样性锐减,许多动物都已完全灭绝或濒临灭绝,一只真实的动物價格持续水涨船高。而地球上过往所有的动物飞禽都被记录在一本名为《西尼动物飞禽目录》的书中,西尼公司主持编著了这本书,对现存动物明码标价进行兜售,而那些没有库存的动物则会以斜体字的方式呈现,活像一本“周到”的购物指南。
后人类社会评价身份地位的标准是看一个人是否有能力购买一只真实的活生生的宠物。讽刺的是,并非每个人都具备购买真实动物的经济实力,以至于甚至出现了价格更便宜、致力于维护人们脆弱自尊心的电子宠物以及维修这些电子宠物的“宠物医院”。里克拼命投身工作的原因也是不想再依靠那只电子绵羊来自欺欺人,而是能像邻居巴伯一样拥有一只高大的佩尔什马,或者绵羊和奶牛,抑或者只要是鲜活的大动物就行。这便是里克,也即是大多数人最后的精神寄托,《西尼目录》中那几行小小的数字与笔墨却成了支撑这些残留人类延续生命的关键信念。
3.信仰——共鸣箱里的默瑟主义
罗曼·罗兰曾言,最可怕的敌人,就是没有坚定的信仰[3]。当前,每个人类都拥有属于自己的共鸣箱,“鸡头”也不例外,伊西多尔甚至将其视作最私人的物品。共鸣箱本质上是一套虚拟现实装置,使用者能够身临其境地像登山老人威尔伯·默瑟一样不断向上攀登,真切感受周遭的一切事物甚至来自身体上的疼痛,实现肉体与精神上和默瑟的完全融合。这种彻底的穿越方式适时抚慰了迷茫无助的战后人们,并在人类的共情基础上诞生了一个新的宗教:默瑟主义,即想要感受到真切的情感体验,就要和默瑟老人一起艰苦跋涉,只有体会到他的苦难,才能从中寻找到人生的意义,因为只有感同身受,才能产生强烈的共鸣。
伊西多尔是默瑟主义坚定的追随者,身为“鸡头”的他在遇到普里斯之前,只有在与默瑟融合时才会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历程仍在继续,才能从攀登中寻觅些许生存的目标,也才会觉得自己仍是一个“人”,因为默瑟不会抛弃任何人,包括“鸡头”。费尔巴哈指出,宗教的前提,是意志与能力之间、愿望与获得之间、目的与结果之间、想象与实际之间、思想与存在之间的对立或矛盾[4]。人必须对世界有某种看法,否则内心便不会平静。有些人可以通过哲学思考获得某种世界观,或者通过阅读和聆听哲学家取得,但是这两种途径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显得吃力,尤其是精神极度空虚、无力改变现状的后人类,他们宁愿选择简单而直接的宗教教义作为世界观。于是默瑟主义作为时代的产物应运而生,成了这些人视作真理的信仰。
(三)理想与现实:新生·堕落
1.新生——启程的未来
美国果然不负众望,顺利找到宜居的新星球,开辟了星际殖民之路。人类终于可以离开满是放射尘的地球,重新建设美好的新家园。浩浩荡荡的移居队伍向着火星进发,红色星球正迎来一批批新住客。仿生人伙伴贴心地为人类主人分忧解难,无尽无休地投入到家园开拓事业中,而他们则将直接享受美国内战前南方农场主那般的安逸日子。火星上即将建立和谐的新秩序,后人类和高智商仿生人维持着长期稳定的主仆关系,各司其职,相得益彰。或许正如移民者克卢格曼太太所说的那样,相比于以前肮脏的地球,在这颗星球上她和她的三口之家感受到了真正的尊严,这里的新世界而充满着无限的可能,这是她曾经在地球上作为一个潜在的特障人所无法想象的理想未来。
2.堕落——何以为 “家”
要么移民,要么退化![2]16剩下的人类不得不面对这惨淡的现实,有能力移民的人早已远离故土,而剩余的地球人只能在乱世里苟且,与基皮赛跑,尽量维持自己还活着的形象。城市已陷入严重的基皮化,那些没用的东西在后人类世界被称作基皮,具备超强的自我繁殖能力。基皮会驱逐非基皮,被基皮占领的房间无法再住人,也檢测不到任何活人的气息。伊西多尔的家是整幢楼里唯一还未完全基皮化的房间,纵然有了落脚的地方,但他却要承认只有他一个活人的事实、忍受只有他一个活人的寂寞,这便是他的家,一个本应温暖甜蜜的港湾,蜕变成如今堕落的深渊。他们这部分被社会摒弃的人甚至不被允许结婚和生育,注定了其余生只能一个人形单影只,“家”的概念也许已然模糊,他们能做的也只有守住最后这一点方寸之地。
(四)情感与移情:本能·进化
1.本能——不可磨灭的人性
与歌剧演员鲁芭·勒夫特的接触首次动摇了里克对于叛逃仿生人仅仅是人形杀手的看法,里克震惊于她动人的歌喉,也同样被她美丽的容貌所吸引。人类内心深处爱惜美好事物的本能让他在对其实施移情测验时耐心地解答着鲁芭的各种问题,测试题里的某些词汇和表达超出了仿生人的认知范围。甚至在最后的绞杀时刻到来前,里克用自己的钱送给鲁芭一幅她中意的蒙克《青春期》的复制品,里克一直犹豫着是否要动手,最终另一名赏金猎人菲尔·雷施将枪口对准了鲁芭,结束了她的生命。里克默默将刚买给她的画册烧成了纸灰,让它跟随鲁芭一起逝去,因为在那一刻他觉得仿生人也是可以有灵魂的。这次的猎杀让里克萌生了退出赏金猎人的想法,隐藏的人性使他不忍心再做破坏美好的刽子手,而他也不再是完全意义上嗜血吸金的赏金猎人。
2.进化——持续交往的终局
移情能力是人类固有的、区别于其他动物的特有能力,是个体内部真实感受与他人的情绪相一致的情绪体验,移情多发生在精神分析过程中,受访者对分析者或分析者所提供素材产生的一种强烈的情感,是受访者将自己某些重要的情感投射到分析者身上的过程。鲁芭逃到地球后,一直竭力表现得跟真人一样有思想、有冲动,几乎完美地再现了真人的生活。与人类的持续交往中她也意识到仿生人在移情方面的缺陷,体会到了真人特有的、区别于仿生人的令人感动的东西,并逐步进化出丰富的人类情感,尤其当里克送了她那副画册,她向里克表达了衷心的感谢。目睹雷施杀死鲁芭后,里克主动提出对自己进行移情测试,测试结果表明他反常地对鲁芭这样的女性仿生人产生了移情反应。正是因为鲁芭已进化地如此接近真人、如此迷人,导致里克不可避免地对其倾注了人类情感。人类与仿生人的不断接触,不单单凸显了难以调和阶级矛盾,终归也促使双方初步滋生出朦胧的新式情感。
三、余论:社会机制的预见性启发
《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前瞻性地揭示了后人类世界的整体面貌,在迪克看来,后人类世界是一个科技腾飞的新起点,也是一个矛盾突出的新转折;是一个接续探索的新时代,也是一个怅然若失的新纪元。小说中后人类生活彰显出明显的二元对立态势,末世秩序的崩盘和人性的纠结展现得淋漓尽致,正如一心追求酬金的里克也会在杀戮中怜悯仿生人,真诚的伊西多尔却未能换来仿生人的倾心袒腹,人与人之间、人与仿生人之间的关系悬于冰点。《仿生人》中关于后人类世界以及后人类生活模式的预言会否成真,人们尚未可知。但无可否认的是摆在现代人类面前的事实,人工智能和机器人渗透到了产业和行业的诸多领域。科技的日新月异是否真的会导致仿生机器人的反扑,或许早在50多年前迪克的作品就已经提供了一定的思路和线索。
参考文献:
[1]凯瑟琳·海勒.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文学、信息科学和控制论中的虚拟身体[M].刘宇清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
[2]菲利普·K·迪克.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M].许东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7.
[3]罗曼·罗兰.罗曼罗兰隽语录[M].邵天华译.西安:华岳文艺出版社,1988.
[4]费尔巴哈.宗教的本质[M].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
作者简介:
雷治民,男,重庆开州人,南昌航空大学英语语言文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