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昊霖
1
坐我旁边的新兵叫廖舸,如果仔细看,能看到他架着的手腕上有少量斑点状的乌青,顺着掌长肌向上延伸。听说以前是纹身,入伍前洗掉了。廖舸的寸头也很特别。倒不是说他的发型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而是体现在气质上。如果说别的新兵看起来是清爽阳刚,那么廖舸则总给人一种桀骜不驯的印象。看着他的寸头,总能想象那一层发茬上映出一片冷冽的青光,似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廖舸肯定知道我在看他,却没有任何反应,自顾自地撑着脑袋,望向外边。
尽管出着太阳,天气还是冷得料峭。大巴车的车窗里侧幔上了一层雾气。科学常识告诉我,这是车内的热空气遇冷凝结而成的细密水珠,但感官上,毋宁说这更像是外边的冷空气浸润了进来。廖舸看了一会儿,拿手背在玻璃窗上擦了几下。这样一来,视线便不再被束缚,于是向很远很远的境地延伸而去。
這是一条郊区通向市区的路,也是一条连队联结城市的纽带。我印象很深刻,在我刚刚下连的那一年,这条路还是水泥的,坑坑洼洼。那时我刚刚接手排里的工作,没有思路,焦头烂额,加上感染风寒,很快就演变为一场严重的肺炎,于是被送诊车拉去了驻地的军医院。当时车身颠簸得厉害,一如我剧烈起伏的咳嗽。而现在这条路已经被改造成了柏油马路。车身偶尔还会颠簸,但毕竟是少数情况了。不得不感慨一句,道路沿途的绿化环境算好的,交错着种植了许多常青树,比如香樟、雪松和小叶黄杨一类的。他们中间间或插着一些印有“创卫”宣传标语的彩旗,一齐向后飞掠,让人清晰地感受着车子埋头赶路的速度。
迥异车速的是,车内的音响播放着那个“小众歌手”的《天黑黑》。尽管我对这个新加坡女歌手了解不多,不过对于她这首代表作,也很难说陌生。毕竟在我青少年时代,所听的歌总归逃不出她和周杰伦那几个。那么廖舸呢?这个问题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他小我好几岁,在来当兵之前,他又爱听些什么歌呢?对于这个问题,我脑海里一片空白。
歌声里静静流淌的哀伤,短暂地熨平了我的愁绪——按照计划,我本来应该今天休假离队,回老家准备结婚相关事宜的。
放未婚妻鸽子的滋味绝不好受。虽然仅仅只比计划晚几天,我也一再向她承诺不会耽误正事,但情况还是超出了我的预想。昨晚一晚上的沟通收效甚微。未婚妻的那句话尤其令我怀疑,自己是否做了正确的选择:我能够理解你的职业,但我没想到好多事情发生的时候还是这么难以接受。
她几乎要崩溃的语气令我愧怍丛生。
我试图在手机上敲下大段的文字,思前想后又一一删去——我何尝不清楚,她要听的不是这些。
一直到今天早上乘车,我都屡屡克制着发消息的冲动。她需要时间来完成消化的过程,而不是打扰。我要做的就是给她留出时间,并且相信她能完成这一步。这倒不是我盲目乐观,我的信心恰恰也来自她的那句话。我们之间早已建立了理解:她对我职业的理解,我对她难处的理解——这是我们之间互信互谅的全部依据,不是吗?将理解比作架在河上的桥,现在需要的,无非是我们一步一步地靠近、再靠近。
抽回思绪后,我看了眼时间,八点三十,正想问开车的班长预计几时抵达,这时我看到了不远处的蓝顶独栋别墅,于是打消了念头。从别墅到军医院大约要二十分钟,而军医院又紧邻着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想来九点左右差不多能到。
这栋蓝顶别墅本来没什么特殊的,只是在一周以前的一个晚上,我带车送董海来急诊。那天的夜色里,别墅里恰好在开party或是什么的,窗户里喷射出缤纷的彩色光束,像开塞的香槟一样,冲得人头晕目眩,加剧着我的焦心。
2
车身笨拙地与停车位标示线拉扯了一番后,终于听见了引擎熄灭的声音。
自动车门缓缓拉开后,一车子人渐次从里面钻出来。没有不喊冷的,大家似乎都在跺脚,嘴里细细碎碎地咕叨些什么,给清冷的上午增添了一抹人气。地上还残留着不少积雪,被踩得多了,看上去形同烂泥。雪里掺杂着没有及时清扫的樟叶和松针,在来回挪动的鞋底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这时太阳没入了云层,峻冷的风在头顶任意梭巡,把天空洗刷得冷冽而又深远。不过,这样的温度已经不足以再令人生畏了。在经历了一月上旬那场不可思议的暴雪后,这个冬天似乎呈现出一些收手的迹象。尽管偶尔还会下点阵雪,但规模都小。雪花在天上三三两两地下落,一派犹豫踌躇的样子。
短暂的一小会儿混乱后,几名副连长张罗起来,把各自单位的人划拉到一堆。受疫情的影响,今年春节前外出采购年货的名额大幅缩水,所以,虽然出来了,但人员管理上压力不算大,我们副连长简要向我们强调了几点防疫方面的注意事项,随后便宣布解散。不过在解散前,他把我拉到一边,小声交代我看管好廖舸。
我明白他担心之所在,便点头答应。
这时其他人纷纷三两成群地汇入商场。副连长也和文书结好对子,一道离开。只剩下我和廖舸了。
“走吧,就剩咱俩了。”我本来担心廖舸找好了伴,现在倒好,省了事,他只能和我一起了。
对于我的邀请,廖舸没有应允,也没有反对。我试探性地迈了两步,好在他跟了上来。
一路上他一直这么走着,和我之间保持了一定的距离,既抗拒着多余的交流,又颇具分寸,未曾脱离我余光的范围。
那就再等等吧,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不是一个适合沟通的时机。沟通当然是必要的,但开启沟通的那个良好的契机暂时还没有到来。好在我有耐心——我当然有耐心,要不然也不会来参加这次采购活动。和廖舸接触得越多,打开他心扉的机会冷不丁什么时候就会冒出来,对吧?
临近年关,超市里一派热闹的景象,暖色的氛围灯打在琳琅满目的货架和商品上,洋溢着一股浓浓的年味。时间相对够用,我有意拖慢步子,也更加密切地注意着廖舸的动向,他在哪里驻足,我就在不远处暂作停留。
停下来的时候,我会留心各式商品的摆放,看看当中有什么讲究。这是我的一个小乐趣。每次到超市来,我都不由自主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篇文章,里面详细剖析了超市摆货的秘密,比如抓住顾客的右手习惯和视觉习惯等。正是这些秘密,总能让人无意之间购入预算之外的商品。类似的文章在我心里留下了颇为深刻的印象。
偶尔我也会有意或无意地瞥一眼廖舸的购物车,里面除了常见的大瓶椰汁、可乐以外,还有不少包装精致的、我从未喝过的饮料。不难猜出价格必然不菲。
在放进去几大包坚果后,廖舸的小推车堆成了小山一样高。
“买这么多东西,看样子你们班要过个好年呢。”我尝试和他搭话。
廖舸不置可否地看了我一眼。有一瞬间我看到了他的嘴唇翕动,以为他会说些什么。但没有,他只是偏过身子,将购物车上一提快要滑落的抽纸重新归正。
将清单上的东西都装进购物车后,我们来到了收银台。廖舸没有立即付钱,而是问收银员要了两条不错的香烟,和他买的其他东西一起装进了购物袋。这一幕令我欲言又止。据我所知,廖舸虽然家境殷实,但他是不抽烟的。再联想到他不久前犯的大错,我心里便有了一番猜测。不过这种事情不好妄下结论,何况我刚刚和他搭话吃了瘪,最终把话憋在了心里。
3
出商场的门和进入时并不相同,我稍作张望,和廖舸沿光可鉴人的落地玻璃往大巴车走。中途我们路过了一幅巨型海报,是一个衣服的牌子,绚丽甚至是花哨。走到正中间时,我们仿佛成了两颗紧挨着的排扣。
又出太阳了,然而阳光被冻得条条缕缕的。没有热度的阳光就像一张失去了粘性的蛛网,给人一种虚弱的感觉。不过毕竟是晴天了,即便阳光再不油润,总归还是鲜亮的。
来到车前,车门紧闭着,上面粘了张素粉色便利贴:
司机去理发
最晚11:00回
急事请打电话:15927105287
为时尚早,我和廖舸倒并不急着回到车上——车里固然暖和些,但憋在营区太久了,外出放风的机会显得尤为珍贵。
我们又掉头返至商场正门口,漫无目的地在小广场上晃了一圈,最后很有默契地停在一处石墩子旁边,静静打量着往来的红男绿女。离我们不远处有超市筹办的活动:凭借在超市的购物小票(需达到一定金额)可以兑换春联。春联也不是普通的事先印制好的春联,而是由一个穿唐装的老头拿着狼毫笔现场书写而成的。在他那张露天书桌前边,几位顾客排着队。我本来也想前去兑换,但又考虑到疫情防控的一些规定,最终作罢,只是定在原地,默默地看着,打发时间。偶尔我也会瞟一眼廖舸,他脚尖踩着一级石阶,时不时会利用石阶将自己踮起,显得有些站立不安。不过仅此而已。事实上他很安分,他的活动范围始终不曾离开那儿。
大约是什么时候呢,我记不太清楚了,只听见廖舸轻轻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偶爾斜着眼瞥向我。
这样的机会很难得,虽然我还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但是既然出现了这样的征兆,我必须把握住。“说吧。”我撺掇他。
他被我的声音吓了一跳,脚缩了回去,喊了声“排长”。这是我第一次听他这么喊。不过我等了好久,也只听到了一声“排长”。
有什么话你就讲呗。我催促他。我的语气难免着急。我倒不是没尝试过主动跟他沟通,但收效甚微。因此,他鲜见的主动才更显难得。
不料我越是着急,廖舸反而越不说了,他像漂在水面上的塑料瓶,越伸手抓他,他越往远处去。这小子太古怪了,我着实把不准他的脉。说起来,我和他相处的时间也真不长。
他是九月份下连的,彼时我刚好被机关借调走了。中途倒是回来过一次,也只听董海浮光掠影地抱怨了几句这个新兵难带,没几天我就又去旅里参加了集训。集训内容很有趣,省城一所双一流大学的教授主讲。有一次课我印象很深,他像催眠一样让我们沉浸在一名新兵的身份里,并布置给我们一份作业:临近春节,写一封家书。我不知道最终是不是真的沉浸在角色里,结课时我交上去一张白纸。倘若我完全清醒,这不应当是我完成这份作业的风格。
等到安定下来是十二月底了。安定指的是我个人。那段时间我终于了却了一切杂事,正想着全身心投入排里的工作,然而排里的情况却是远远谈不上安定的。
早先听董海诉苦,比如说廖舸难以管教,不懂得礼节礼貌,虽然年纪轻,但本性很恶劣等等,我多少觉得他措辞有些夸张,在我看来,廖舸不过也就是一个新兵,一个新兵能有多难以管教呢?无非就是爱抬抬杠,话有点多罢了。这倒也正常,毕竟有人生来老实,自然就有人生性顽皮些。但直到我真正接触起廖舸,我才知道我错得有多离谱。
对于廖舸的描述,举例子甚至不如列数字来得形象直观——从我归建开始算起,到一月七号,一共十一天,在这短短十一天时间里,廖舸和其他人干了六场架。无论是频率之高还是起因之怪,都堪称我履职以来从未见识过的。不过这些问题虽然令我头痛不已,但归根结底都只算是小打小闹。直到一月七号这天到来。这天晚饭时分,闹出了一件相当恶劣的事。
4
还是得从那场大雪说起。元月以来,雪就一阵一阵的没消停过,在七号这天盛大到了极点。那天的雪卯足了劲儿似的往下落,早起时只觉得天地间真如古诗所说的“千树万树梨花开”。好在那天赶上周末,不用操课,才有了心思闲看雪景。
同样因为这场暴雪,那天下午停了一阵子电。我们本来对此没什么感觉,直到晚上开饭,才知道炊事班受到了不小的影响。部队带去食堂后,炊事班班长向连长解释着,说断电断得不是时候,刚好赶在米饭熟成前的那一会儿,差了一口气,吃起来有一点夹生。说完他又安排了两个帮厨的列兵把煮好的面条端出来,算是对米饭的一点补偿。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过意不去,亲自跑到后厨捧了一大把葱花出来,撒在面上。不过这事也没办法,这点过失毕竟归咎不到炊事班头上,作祟的是“天灾”。
陆续有人端碗来舀面条后,班长就带着炊事班其他几名战士回到了后厨。班长已经干到四期了,保障了好多次演习,比这棘手得多的情况都遇到过。有一回战士们长期在野外大规模拉肚子,情况颇紧急,他发动临时组建的炊事分队在山里搜集了些紫苏,剪碎后掺蒙脱石散炒了一大锅鸡蛋,解了部队燃眉之急。眼前这桩事,用现在流行的话讲,不过是洒洒水罢了。我们也一样没太在意——如果没有廖舸的话。
谁也不知道廖舸是什么时候闯进后厨的,直到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和巨大的磕碰声。
率先冲进去的人扯嗓子喊:“董海!你班上的小崽子!”
董海立即循声跟了进去。事后据他讲,他一听到后厨的动静,心里立马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因为当时廖舸不在他身边。而是去添面条没有回来。
只能说墨菲定律真的很神奇,董海到了厨房后,果然看到廖舸和炊事班的一众人扭打在一块儿。其实也算不上扭打,廖舸哪有还手的机会,只是嘴硬着挨揍。
炊事班里空间狭小,董海挤进去的时候,廖舸已经被按到了地上。他和其他劝架的人一样,一边嘴上喝止着,一边用手去扒拉那几个围着廖舸的老兵。随着劝架的人越来越多,事态眼见着在慢慢平息,这样的打闹自廖舸下连以来并不在少数,虽然不知道廖舸为什么屡次挨揍,仍然屡次热衷于行挑衅之事,但大家对此都有些习以为常,甚至是有些疲倦了。
没有人注意到人群之中,炊事班班长把炒菜的铁铲攥在了手里,自然也就没有人注意到他将铲子挥向了廖舸。他一定是冲着廖舸去的,没有人会怀疑这一点,只是最后的结果出乎意料,铲子落在了董海的脑袋上。血液短暂地打了个忍,随后立马汩汩地往外流。
事情到了这一步戛然而止,炊事班班长显然也被吓着了,没有人再去搭理廖舸,他像一件被随手遗弃的物什,呆呆地躺在地上。不知道是谁先回过神来,呼呼啦啦喊着送董海去医院,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拥着幾近昏迷的董海转移到饭堂外边。
我很后悔不在现场(那天晚上我去食堂转了一圈就回去了,我一向不爱吃挂面),尽管我在那儿大概率也阻止不了董海的受伤,这是意外情况,我知道这一点,只是难以接受罢了。董海受这么重的伤让我心生惭愧,临近过年的,多喜庆的时候,他却不得不缠着厚厚的绷带,甚至还要编造理由,不敢跟家里视频通话,怕引得老人担忧。
事后,对于这起骚乱的调查结果出来了,肇事者果不其然是廖舸。他假借添面条的机会钻到了后厨,不知道犯什么浑,讥讽炊事班做不熟饭。本来这事就不赖炊事班,何况班长还当众致了歉;再者,人家干班长的十几年的兵龄,被一个刚入伍的列兵指责,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吵嚷之间,廖舸竟然还趁对方不注意,直接将碗扣到了炊事班班长的头上。刚出锅的挂面烫着咧,汤汤水水浇了人一身,自此,事情才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了。
5
“排长,你当初为什么来当兵?”酝酿了半天,我没想到廖舸竟然是问这个。
见我不解,廖舸补充了一句:“我实在不知道当兵有什么好的。”他说这话时,双手显得无处安放,便将灰呢大衣的纽扣解开,再系上,如此反复。
他的问题让我一下子回到很多年以前,准确地说,是六年前。我和父亲在大排档喝着啤酒,消解高考失利的烦恼。就在那个晚上,我们商讨得汗流浃背,最终决定去读军校。汹涌的回忆像一味层次丰富的辛辣,沉默颇久,我才意识到我的思绪很难聚焦到廖舸的问题上来,但好在大概明白了深藏在他心底的症结。
点上一根烟后,我岔开了话题,问他购入的两条香烟是准备到哪走动走动吗?在收银员给他取烟的时候,我就以为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并早早在心里梳理出几句循循善诱的忠告。不料迎来的却是廖舸的否定。他先是错愕地看了一眼塑料袋里的香烟,有些惊诧于我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旋即又摇了摇头,轻轻摸了摸烟盒,眼神里流露出一股淡淡的茫然,说:“这是买给班里抽的。感觉我前一阵子给他们惹了太多麻烦。”
我虽然为自己的“恶意”揣测而害臊,但听到廖舸的回答,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毕竟他所言不假,自他下连以来,他闹出的一连串的幺蛾子给他个人、给班里、给排里,都带来了太多不好的影响。最关键的是,他不知悔改我行我素的样子伤害了大家的情感。我曾经私下里问过五班几名战士,他们一致表示了对于廖舸的厌恶,就连董海——我想,如果他不是班长的话,应该也和他们别无二致吧。
但我很快摆脱了这些干扰,理智迅速帮我判断出,廖舸买烟的行为和他刚刚问我的问题紧密相关——毫无疑问,这个问题也和他前边无数次口角、打斗脱不开干系。在一个自我表达不畅的大环境里,任何没能及时被解答的疑惑,往往都会扭曲了本来的面目,以这种大家不愿意接受的方式出现。这不可怕,也不值得大书特书,躲躲藏藏。好在今天,在一趟外出采购的旅程中,在一场暴风雪后的真空里,廖舸终于松动了牙关,相对柔和地展露了他的精神困境。而这,正是我耐心等待的全部意义。我脑海里又浮现出了那张集训时被我递交上去的白纸,在互评时它得了零分,但统评时教授给了我一个不错的成绩。
6
“廖舸,据我所知,你家里恐怕都不止‘有钱这个范畴吧?你呢,你又是为什么来当兵呢?”说完了我的,我试着把话题引回他身上。好在他并不抗拒,稍加思索,便回答起这个问题。
“排长,你可能也知道,我家在南通那边做生意,私人游艇那种,条件自然还行。所以,从小我基本没在学习上花过什么心思,读书的事,从来都是家里一手包办好的。”
“到了高中也一样。”这时,不远处的司机班长招手示意我们上车,我们于是拎上袋子,朝大巴车并行而去。风依然大,且刺骨,刮得廖舸鼻尖红红的。说真的,他就是那种一眼便能分辨出来的处理不好家庭关系的叛逆期少年。如果不是穿着这身军装,此时此刻,他大概会打着耳钉,穿上更时髦、更单薄的衣服,不知道在哪潇洒吧。
车上开了空调,窗玻璃上又结了一层新的水雾,廖舸接着说道:“我的高中同学,要么自主招生,要么出国留学。我自主招生没指望,就一直以为将来家里会安排我出国留学。你想象不到的,当我爸那天突然告诉我要送我去体检时,我有多崩溃。一点儿也不夸张,那天我家的拉布拉多都看出了端倪,缩在墙角一声不吭。
“虽然现在社会上到处都在宣扬当兵光荣,军人高尚,但我一直觉得不是这么一回事儿。当兵说到底也无非只是一种职业而已,是这世界上千千万万种职业里面的一种,要说特殊,它是有一点,但又有哪个职业不特殊呢?医生做手术不特殊吗?律师打官司不特殊吗?说到底,当兵就是拿辛苦换工资,特殊之处在于穿军装,操弄武器,管理上更严格,但反过来,也很累,很乏味,除了这些,和别的体力活比还有什么区别呢?光荣在哪里?高尚在哪里?伟大又在哪里呢?难道我仅仅只是换一身衣服,就能有这么大的改变吗?”他一口气说了太多话,情绪和他的胸腔一起起伏着。
“你说了这么多,这都是你以前。”我相信他的心态已经发生了变化,对此我胸有成竹。他只有发生了这样的变化,才会向我尽情宣泄。“你现在怎么看?”
“我不知道。”他避开我的目光,揉了揉他的脑袋,仿佛因此变得感性了许多。“其实我不是纠结当兵的事,这已成定局了。主要是落差,你知道吗?”
“理解。我虽然做不到感同身受,但理解那种滋味。”我递给他一张纸。“你前段时间总闹事也和这有关吧?”
“嗯。心里委屈。拗不过,也想不通。”他的音调突然变高,“但我更想不通的是,那天董班长为什么要替我挨一铲子!?”
“挨一铲子?你是说那一下是董海主动挡上去的?”之前我们一直以为是炊事班班长无意之中打到董海的,董海也从来没有解释过。但说完这句话我就后悔了,毕竟董海是廖舸的班长,他做出这样的举动才是正常的,反倒是我表现得太大惊小怪了。
“按说,董班长是很讨厌我才对的——没有人会喜欢我这样的兵吧?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挡,为什么要替我这样的人受伤。”廖舸声音渐小,情绪明显有些低落。
“那是因为他是你班长。从你下连到你退伍,他始终是你班长。”我没有对此求证过,但我相信这正是董海挺身而出的原因。“一个班长,最见不得的,就是班里的同志在外面受欺负,这不关乎谁对谁错的。”
“连我这样的也是吗?”廖舸更加小声地喃喃自语道。
我笑了。其实他已经知晓了答案,只是还需要一个吸收消化的过程。改变总是慢慢发生的,过多的说教反而显得拔苗助长。于是我岔开话题。“你应该两年后就退伍吧?”
“嗯。”
“退伍后有什么想干的事吗?父母有安排吗?”
“排长,你知道董班长为什么叫董海吗?”
我知道。虽然董海没跟我讲过,但我想我应该知道,名字里带海,寓意是什么并不难猜。但我还是摇了摇头。我的目的是让廖舸多说,说得越多越好,多多益善。
“我记得我第一次打架那天夜里,他找到我做思想工作,我一句话没说,但他还是说了好多好多。他说,他向往大海,梦想就是当一名海军,结果入伍的时候被调剂到了陆军。他为此消沉过一段时间,他说他做梦都想去坐坐船,去看看海。”
这倒不假,董海是甘肃人,估计这辈子确实还没见过大海。“所以呢?”我问。
“董班长明年也要退伍。所以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想请上董班长一起,去我们南通逛逛,去看一看大海。”
“你要是真这么想,问题倒不大,不过前提是你得洗心革面了……”我搬出我艰难适应军校生活的实例,讲得格外投入,直到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我看了一眼,是未婚妻的,于是和廖舸打了个招呼,走下车去。
一夜加上一上午没有联系,电话那头的声音亲和而又温软,出乎我的意料。未婚妻说:“我真的不是耍小性子,一起经历了这么多,再怎么难以接受的事情我都能理解——但你也要理解,我们可是马上就要结婚了,作为妻子,难道我连让丈夫回家筹备婚礼的权利都没有吗?”
“有的。”我急忙应允,把手机贴得离耳朵更近。她继续说:“对了,我昨天去挑婚纱了,顺便把你的礼服也挑了,两套,等你回来再定一套。”我心上一跃,埋下视线。伸在前边的旅游鞋曬着太阳,久而久之,脚趾处竟感到一股热意,而它四周稀烂的雪泥,我想,它们一定也以肉眼看不到的速度缓慢消融着。
选自《作家林》2023年第2期
责任编辑 徐远昭
长江文艺2023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