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来的欢愉（11首）

周簌

邻 人

此刻秋色那么好，曲水流觞那么好

树木枯黄，着了时间的信念之袍

门前的柿子熟了，但不采摘

任其在枝头枯落，鸟鸣是饥饿的

而豢养的孤独，像藤蔓一样生长

如果此生，还有一个愿望以求达成

我想做你的邻居，让一个日子掰成两个

庄重，寂静汹涌，从指缝缓慢流过

你的眼神里，有一潭幽静的湖水

深深的倦怠，洇出来

我们已厌倦了世故人情

只剩下薄凉却彼此依赖的生命

哪怕全世界的人不爱我，除了你

哪怕众人皆与我为敌 ，除了你

寻梅记

白雪一样纷繁堆砌的塔尖

从斑斓山色的迷雾中闪现

像是一道闪电，劈击在它们的身上

耀眼的白，信念的白

汲取精魂的无畏的白——

一枝斜出古驿道的白梅枝，就能治愈

我孤独的心，我坐在梅香暗涌的石阶上

在寒风中每一次战栗的呼吸

都是对生命的祝福

我心中生出，一朵洁白的喜悦

源自老梅树，遒劲孤独的枝桠

以及枝桠上白梅幽绝之美态

斑鸠调

琥珀色的鸣叫，一声声圆润的破残

从早晨绿色的树梢，跌落

听见和经过它时，感到一种莫名的快乐

——浆果的色彩

经过田野时庄稼的光焰

高踞于群峰的凝视与瞻望

阳光荡开她的衣襟，加入春蓼的调情

让村庄属于始居者的后代

让她满脸皱纹的母亲

归于青涩，开鸭跖草深蓝色小花

隐隐有一种悲怆

我的村庄，在琥珀色的鸣叫中被看见

天空痴迷者

无论天气好坏，我总喜欢抬头凝视天空

先是一匹流云，再是霞光涌现

最后夜幕还未降临，冷月就升了上来

更多的时候，天空是灰青色阴郁图像

空无一物。当我凝视天空时

我想与在世间走失的朋友亲人

或者二十年前的自己，目光相对

我是一个天空痴迷者

更多的时候，我什么也没想

像天空下一张静默的白纸

等待头顶更大的一张，将我覆盖或裹紧

借来的欢愉

清晨，避开开花的小径

和凌乱的雨雾。来自山谷的微风

和民宿木头的腐朽气味

拂过我的肿眼，昨夜我一直在这里

站在门廊上，与一只避雨而入的蝴蝶

屈膝而谈。“会飞的昆虫，当然会扑火”

那些隐秘的喜欢，令人心潮起伏

这些欢愉都是借来的

天一亮，我就要离开这里

我的身体轻盈，如一枝极淡的紫鸢尾

乱石路上一地清凉

像我们提前返回的来世

惟有你美好如清晨

阳光嫩色的小脚，在云层里漫步

水波纹中的光晕

静止地镶嵌在蓝色的布景间

一艘渔船听了一晚的江水呢喃

江岸上乱草碧色，远处的天空

坠入了橘黄色的清晨

从枝蔓剪影的缝隙，阳光迸溅——

你摸遍了宋城墙上的每一块铭文砖

用灵魂的寂静之声，与江水清谈

我对三月的某个清晨，深有怀念

白色的野络藤花，长了困倦的睡眼

密匝地爬了一城墙

你走在我前面，时不时回头看我

江水上的清晨，每日不尽相同

瞬息万变的人间，惟有你纯真美好

如清晨——

惊蛰

我寻找那条林荫路的入口

穿过羊肠小径，投身明亮寂静的旷野中

坐在田埂上，独自与万物说话

我读得懂，田野葱茏的静默

和花木新生的欢愉

腐烂在地里的籽粒，长出纤弱的茎叶

三月了，田野上开了第一枝山桃花

寻找白棕口蘑的妇人和孩子

从远处矮山上，松林的疏影中

直起了腰

野径与暮色

那时，一树阴翳的杜荆

在野径边开着紫花，形状难以描述的云

嵌在天空深蓝的腹地，像一封没有署名的信

总会在这样的时刻，耳边响起一个声音：

“不要心急，我们有足够的时间”

漫长的夏季，让我们有足够的时间

痛恨与和解，爱与被爱

懊悔时我流下了眼泪，当暮色壮丽

晚霞打翻调色盘，天空深邃没有尽头

泪眼模糊中的日色，朦胧而悲切

因为理解与深深的懂得，扎入心里的

一根刺，忽而变得柔软

凡是美的皆可入杯一饮

山岚中辗转着陡峭的光斑

轻纱下山脊隐约的弧线之美

昨夜宿醉，吐息间酒精已完成了

一次春天的自燃，木姜子的嫩黄缀满南山

岩壁下的一棵罗汉松，选择孤独终老

它的皱褶里，收集了多年的惊雷

开着白色碎花的野草，是三十多年前

小背篓里的雀舌草，多么微小的雀舌！

发出一阵嘹亮尖锐的唿哨

在春天，我是个欢喜得几近破碎的人

从今往后，我只饮用美景

凡是美的皆可入杯一饮

赣江上的渔船，缓缓驶离岸边

徒剩我一人立在半山，举着空樽

满眼深眷，欲走还留兀自意难平

铜锣谷听雨

谷舍前的桃花打着哑谜

雨水彈落竹林中的，簌簌声——

灰树鹊和画眉，也加入了清唱

自由落体的雨滴，明亮扑闪于眼前

浓雾裹着鹅黄与墨绿糅杂的山体

风往上吹一尺

隐约就能看到白色的雾凇，铺列而来

我站在铜锣谷舍的屋檐下，听雨

一切都变得缓慢而从容

一对猫夫妇，蜷缩在屋内的蒲团上瞌睡

举目四野，迷蒙中仿佛传来

草鹭的两只细腿，探入沼泽地的声音

晚霞

厨房的窗子外，刚好可以看到

橘红渐变色的晚霞。你可以想象

晚霞正从天边，从你喜欢我的那双眸子

（以前我从未留意），倾泻——

而我正在厨房熬着葡萄果酱

等果酱的味道，弥散到楼顶时

晚霞黯淡了，西天的月亮升了上来

多少年匆匆而去，面对一匹晚霞

还是会无比惊异，还是会忍不住赞美

在流逝过半的生命中

我们只记取

那些美好与珍贵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