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云察觉到自己的记性越来越差了。
午后的阳光闷热,在阳台上缓慢蠕动,尽管开着空调,那丝热气仍旧让他的后背沁出汗来,不时要拐过手去捏住T恤,轻轻扇动几下。但这是闷热还是焦虑,张云似乎也难以分辨,他看看寂静的窗外,又把视线收回到手机上。
静默在家已经十多天,流动的时间还未可知。张云记不得这是第几次了,他早已习惯这种状态,今天还在正常上班,明天或许就居家办公了。张云自知是一个注意力难以集中的人,在办公室就经常开小差,在家更是难以自持,没有领导和同事的监督,手机就像长在他手上了,时光轮转悄无声息。手机里并非无处不在的疫情,而是轻松的小视频,一些极限运动爱好者,专门探寻贵州境内的地下溶洞,拍成视频发布出来。此刻身处城中村的亲嘴楼,张云多么向往那荒无人烟的野地,多么渴望与他们为伍,在树身做好自然锚点,一点点降进到地底深处,那是地面世界没有的梦幻。
另外一类是单车骑行,张云记不起究竟什么时候第一次打开这类推送,如今他已深陷其中难以自拔。当然还有做饭视频,每天兜兜转转在室内,除了处理工作,能让他动一动的就是准备自己的一日三餐。一切都是极简的,食材,以及单身者几乎不做饭的厨房、辅料,甚至餐具,让他难有发挥的余地。当他按照视频里的教程,用手头仅有的食材和配料,做出一道又一道的菜肴时,发现事情并不简单,那些冒着腾腾热气的食物,并不如视频中展现的那么诱人,甚至让他没有胃口。这么做也让张云感觉到一种无意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并非一种勇猛的体现,只是为了让自己有事可做,假若在平常,他都是吃完饭才回住处,然后便是例行公事般的洗漱、躺卧,几乎想不起厨房的存在。这便是吊诡之处。
此刻张云的腹中并无饿意,他斜躺在那张陈旧的红色皮面沙发上,一种经年的霉潮气息在他的鼻息中挥之不去。他发现自己想不起早上吃的什么了,吃了或是没吃,一点印象也没有。他把手机放到一边,试图集中精力想一想,可脑海中浮现的都是手机里各种信息的片段,完全没有与自己相关的丁点儿片刻,偶尔想到吃的馒头或吐司,但它们与过往的时日太过相似,一点也没有今日的独特痕迹。想起来又有什么意义呢?张云自嘲似的呼了一口气,拿着手机的手复又抬起,双眼重新回到屏幕里。
随着手指的快速滑动,CPU急速运转,手机已经发热了,刷出来的全新推送,都是此前看过的视频,他随意点开几个,没看几分钟又关闭,没有新的消息让他有了解的欲望。张云闭上酸涩的眼睛,不禁想,或许应该休息一会儿了。
窗外忽然阴了下来,张云知道不是要下雨的迹象,太阳在遥远的太空移动,泼洒给他的半个小时光明结束了,随之而来便是不分日夜的昏暗。刚刚好,他想,睡一会儿吧,至少这个晦暗的一室一厅还是他的,可以自由走动,尚且无人打扰。
梦到李英似乎是无法避免的事情。她频繁出入张云的梦境,像一个无法阻挡的幽灵。
在梦里,李英一次又一次哭泣,双手掩面,松散的长发垂落下来,看起来更加伤悲。她一遍遍地问张云,为什么要分手?他试图靠近,擦拭她的泪水,将她拥入怀里,但李英一直在退却,让他们始终保持在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張云脸颊上也早已淌满眼泪,不住为自己说出分手感到懊悔,越靠近,越是触碰不到,他的哭声也越大。不知不觉,张云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大哭,被套和枕巾湿了一片,凉凉的,让一切更加乏力。
他把脸贴在湿透的枕巾上,想让起伏的心绪平静下来,很难。尽管是仲夏午后,濡湿处仍犹如一块冰,紧紧贴附着他的皮肤,起初冰冷刻骨,然后如烈火中烧,原本快要平复的身体,又抽动起来,仿佛一座停歇的火山重又被唤醒。那一刻,他似乎被无形的绳索捆绑在那张霉潮的破床上,浑身无力,抽噎让他感觉更虚弱,好像下一秒一切都将停止,他也将在这个孤寂空间死去,永逝于黑暗,阳光无法照耀,长久无人知晓。
张云挣扎着让自己起来,冲撞着来到洗手池,打开水龙头,不断把冷水扑到脸上,然后把头也伸了进去,任水流在脑后冲刷,浸湿头发,直到完全清醒过来。他扯下毛巾,擦干头发和脸,看见镜中的自己。光线幽微,镜中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未经梳理的头发奓着,脸庞如一团灰泥涂抹在正中,刚才的梦显得很遥远,似乎与他无关。
吴以亮打来电话,和张云说起公司裁员的传闻。他正在走神,面对着电脑屏幕上的工作日程,不知道从哪儿下手。
吴以亮是他的同事,也可算半个可以说话的朋友。他们俩是在公司的酒会上认识的,虽然每天要接打无数个电话,工作之余他们都是沉默的人。周围的同事聊得火热,他们端着杯中酒,在散漫的睃寻中对看了一眼。在后来的聚会中,他们都坐在一起。他们所在的企业是一家外贸公司,专门收购国内的小商品销售到国外,从国外进口日用品到国内,赚取差价。张云负责跟单,他则是跨境电商专员,两个工种看似没什么关联,但他们每天的工作基本都是打电话、发邮件,一个联系国内,一个沟通国外,吴以亮的英语贼溜,还懂葡萄牙语和法语,张云有时候根本听不懂他在讲什么。
吴以亮说,听说了吗,这次是要动真格了。
张云的脑袋一时短路,嗯?
嗯什么呀,你是不是还没睡醒啊?吴以亮的声调高了点。
哦……张云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又说,没呢,每天都他妈的一个样,准点就醒来了,就等着审判呢。他不禁开了个玩笑。
你还有心思开玩笑。电话那边传来一阵杂音,然后听见他说,现在失业了可不好找工作啊,况且还上有老下有小的。
吴以亮两年前刚结婚,孩子刚满一岁,张云看过照片,脸上肥嘟嘟的,一看就知道他们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干笑了一下,大声说,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那边传来一句,莫名其妙!末了又问,你不怕吗?对了,你还是个光棍呢,哈哈哈。吴以亮知道他和李英的事情,也知道两个人异地好几年了,但不知道他们已经分手。他的观点就是,不在一起生活,跟单身没什么两样。
张云被刺痛了一下,但知道他是无心之举,便说,这个时候发现光棍的好了吧,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仍想继续开玩笑,说完之后,心里又刺痛了一下。这个时候,谁都不容易,他想说点高兴的,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沉默一会儿后,传来吴以亮“唉”的一声,电话就被挂断了。
他想着自己有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好像也没有。他何尝不想要一个完整的家。这个传闻半年前他就听说了,疫情反复,国外订单大幅减少,再持续下去,早晚会是这个结局。现在有什么办法呢,只希望经济尽快走出低迷,让一切重振起来。他在心里思忖着,可是一想到要联系的工厂,他的头就大了起来。
国内的供货商也受到了不小的影响,有的已经不做了,有的转行,剩下的调整了生产策略,对于国际贸易这一块态度变得微妙起来。几年前,整条贸易线都运行顺畅,资金往来也很正常,这两年远洋贸易受到影响,资金链也出了问题,公司进的货无法按时送达,卖出的货物也无法及时收回款项,跟国内外工厂的债务关系也变得复杂了。张云经历过过往的好时光,对于目前的举步维艰有一种恍惚感。
他对着电脑上的电话号码逐个拨出去,第一个没有接通,他又尝试着拨了两次,还是没有接听。他顺着表格往下拨时,忽然想到,这个月的工资日已经过去好几天,工资还未到账,滨城城中村的租房价格也不便宜,再过一个月,又得交下半年的房租了。
电话一路打下去,得到的回复都差不多,要不工厂尚未开工,要不就是满足不了供货需求,好几个一接电话劈头就问,货款什么时候结?张云不得不把烂熟于胸的托词一遍遍重复,公司正在积极结付货款,再等等。这些合作很多年的客户,开始和公司拧着,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否则免谈。他其实很理解他们的困境和隐忧。除了每日的工作,他时刻挂在心头的是物资,不论发的是青菜萝卜,还是面包馒头,都能让他安心一些。目睹过其他城市那么糟糕的状况后,他对突如其来的一切都保持着警觉。
一上午的时间不知不觉就过了大半,昏暗的房间适应之后,反而不觉得那么漆黑,似乎还亮了不少,张云知道,属于他的半小时阳光,不用多久就将照射过来。
来到滨城两三年,还没好好熟悉这座城市,甚至搬家都没来得及,就被反反复复的新冠疫情所折磨,让他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周围的一切都在吃紧,就如他所在的城中村,本来是一个人口稠密充满烟火气的地方,这两年人群可见地缩减,巷子里热气腾腾香味飘飘的店铺,不知道什么时候少了大半,有时候半夜回来,路上冷冷清清,让他怀疑是不是走错了地方。刚入职那两年,公司发展顺风顺水,张云想着自己很快就可以离开这个地方,去某个小区租个阳光充足的房间,如今这个想法也只好作罢,那样的地方租金至少是现在的三倍。作为家里唯一的儿子,当姐姐前几年结婚后,他就感受到了压力。
爸妈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家里生活拮据,张云很早就感觉到了。大学毕业后,张云先在南城的一家出版社找了份工作,但工资并不理想,他骑驴找马,想物色一个更理想的工作,刚好在网上看见了滨城外贸公司的招聘,权衡后,便投了简历。滨城距南城只有两个小时的车程,却是一个经济发达的城市,工资水平高很多,张云觉得,与其在这里苟且度日,还不如趁年轻去闯闯。应聘过程很顺利,大学几年的历练,让他觉得自己并没有虚度。进入一个新行业,张云有很多的东西需要从零开始学习,生活也并未如他所想的那样转动,去到滨城两个月后,他才回南城看李英。
看似平稳的生活即将步入正轨,忽然而至的疫情却搅乱了一切。滨城人口流动大,很快成为重灾区,不仅跨省市的交通暂时阻断了,进出城中村都受到严格管控。张云在这场慌乱中还未回过神来,时间已过去几个月。本以为这次疫情也将像“非典”一样,迅速被控制、消除,没想到这样的生活成了常态……
张云甩了一下脸,让自己从冗长的记忆里爬出来,回忆是暗无天日的黑洞,里面难觅一点闪闪发光的东西。他看了看手机,租户群里每天都在打听解封的消息,却没有一个确定的日期,病毒变异又变异,始终在看不见的空气里蔓延着,随时有感染的风险。今天又是无所事事的一天,公司虽然在全力维持着运转,不过他也感觉到了其中的力不从心,倘若大环境没有改善,他们的生意又何谈能够再创辉煌。相比半年前,公司群已经沉寂很多,员工不时询问何时能够复工复产,高层要求大家共克时艰,大家都很焦虑,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在一切恢复顺畅之前,首要的是保持自己心态平稳,积极向上。
亲嘴楼里时不时可以听见有人喊叫和唱歌,更多的是孩子的哭闹声,平时大家都不在,如今这些声音多得让人难以忍受。经历过最初的恐惧、混乱和焦虑后,张云现在已经平和很多,似乎也麻木了很多,朋友圈和聊天群每天都有人在推送最新的疫情消息,关于隔离、转运或生死离别,他要么看看标题,或者直接忽略和删除,他就像往身体中注射了特殊疫苗一样,对这些东西已经“免疫”了。
对于那些流传甚广的,他有时候按捺不住好奇和无聊,会点进去看看,但绝大多数看完后,都会让他堵得慌,不自觉联想到自己,本来生活就够烦心的了,对于那些超出常识的,他更本能地认为是假消息。张云在这些难得空闲的日子,一点点弥补着自己好奇而又没有时间投入的事情,比如极限探索,现在的状态让他特别想完全地释放一次,就像以前在游乐场玩过山车和跳楼机,旋转和失重可以将脑海里的一切都排空,仅仅只能感受到心跳,扑通扑通扑通,就要从里面跳出来了。比如做饭,最初的固执来源于对李英的爱,他笨拙地抓住她的心,又试图抓住她的胃,但他似乎并无天赋。在那有限的次数中,他曾反复练习过的菜肴,临到做给李英吃时,有些调料不是准备好忘了放,就是比例失调,做出来不尽如人意。如今他仍旧喜欢看,却逐渐失去了尝试的动力。
生活的隔绝,李英的离去,再次让张云陷入到以前的孤僻里。就像旧病复发,在某个时候它就会让他沦陷,无处脱逃。不过这次他好像陷得更深,从前在乎和幻想的一切,都变得无意义了,那些过往温暖的人和事,日常生活里的小心思,统统被他遗忘和丢弃,面对膨胀变味的垃圾篓,他也不想收拾丟弃,任凭那些细小的虫子在那里翻找纷飞。曾经他那么喜欢阳光,喜欢在明亮的路上不倦地行走,如今窗外半小时的阳光他都想回避,洒在身上会让他不适,痛苦莫名。
他应付着每天的吃食,应付着半死不活的工作,应付着洗漱和排泄,逃避回忆,逃避父母,逃避心中幽暗的火焰,时刻关注着视频网站里那几个博主的更新。他不读书,不写日记,没有工作计划或未来规划,每天都是拿着手机进入梦乡。张云不知道这是懒惰还是什么,相比其他人的焦虑,他感到舒适。时间的流逝在他看来有了另一种含义,迅速、温和、无害,它的开始便是它的结束。
缩水的工资刚发下来,吴以亮的电话就随之打来了。他就像一个出了车祸的人一样,高声对着张云的耳朵一顿谩骂和吐槽,其间还夹杂着不知道哪国的语言。
张云等他发泄完了之后,说,还好不是裁员,下家都还没开始找呢。这句玩笑话不知怎么就说出了口,他感觉到自己正处于某种危险的边缘。吴以亮似乎也被他的反常吓到了,刚刚连珠炮似的,过了很久都没说话。他装作无事人一样问道,信号不好吗?
你没病吧?吴以亮看来是认真的。
肯定有病,不过现在也没办法治啊,门都出不了,你说这事闹的。说着说着,他也无端地烦躁起来,心中有股无名火不知道往哪儿出,原来情绪的变换这么迅速,一点酝酿的时间都没有。
吴以亮还当他是开玩笑,说,正经点儿,再这样下去,下个月还有没有工资开都不知道了……我一家三口怎么活啊,这点工资奶粉钱都不够。
再怎么也不可能比我少吧。张云自嘲,不知道这有没有让吴以亮好受些,他的岗位工资比张云多好几千,年终绩效更多,不过张云并不嫉妒,谁让人家有语言天赋呢。不过话说回来,之前听吴以亮说过,他儿子一直喝的外国奶粉,价格还挺贵的。他又想到,满一岁的小孩还要喝奶粉吗?他真是一点经验也没有。
兄弟,你可是一个人啊,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吴以亮真是急了,哪怕开玩笑,这种口气说出来也怪怪的。
钱多谁不喜欢呢。再说,我他妈以后也要结婚养孩子。他怼了回去。
哈哈,你终于说了句人话。没想到吴以亮竟笑了起来。他又似问非问地说,缩减工资也不提前打个招呼,你说下个月会不会等不到发工资人都跑了……
张云问,他们能跑哪儿去?核酸是阴性的吗?有出行证明吗?能打到车吗?这些他们要都能做到,公司的业务至于停下来吗?他忽然感觉自己说话也头头是道的。
也是!哎,啥时候是个头……
吴以亮在电话那头说着,张云想到他上一次打电话也哎了几声,但他不敢确定是不是自己。其实更应该唉声叹气的是自己吧,看见工资的那一刻,他的心就凉了半截,这比基本工资也多不了多少,那是不是说明这段时间的工作相当于白干了?
他没有听到吴以亮后面又说了些什么,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电话已经挂了。
疫情开始后,尤其是居家的时间越来越多,张云这种不自觉的游离状态开始显露出来。刚开始就像上班开小差,会从手头的工作中短暂地抽离出去,但大多数都是被手机吸引,很快就回到现实,继续没完没了的业务。如今的游离仿佛灵魂出窍,跳脱出电脑屏幕和幽暗的房间,在另一个维度的空间里腾挪跳跃,在想象中的世界里探索历险,不分昼夜,没有尽头。他甚至能退缩回自己的内心,与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耐心周旋,或沉浸在一片情绪之海平稳的波涛上,甚至进入一种空寂的冥想,无边无际,宁静寂寥。
工资发出后,公司群里不久就吵翻了天,张云浏览了一长串的新消息,却没有看见吴以亮的身影。这家伙,在他面前什么都敢说,到了公众场合屁都不敢放一个。
吵了一会儿,高层没有出面,反而是公司会计在群里说明了一下情况。原因其实大家心知肚明,只是结果真的在自己身上应验,一时间都接受不了,之前的一切都可以当做传闻,往后的每一天都将是现实。吴以亮适时又发来了信息,是一条语音消息,他说,这帮家伙真是傻×,不知道枪打出头鸟吗,看着吧,公司裁员第一拨就是他们。
张云觉得他说得太严重了。最难的一年多已经挺过来了,病毒变异多次后,对人体几乎不会造成很大的影响,如今的防疫政策也在相应调整,想想当初一罩难求,如临大敌,现在已经宽松很多,即使静默在家,内心也不再慌乱,而是耐心等待。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回了一个尬笑的表情。没想到吴以亮又回复说,你就等着瞧吧。他确实没有多少焦躁,至少自己感觉如此,不知道是独自在家更放松的缘故,还是工作相比之前轻松了很多,抑或是那么多感兴趣的视频题材,足够他消遣空闲的时光,困难当前,应该互相理解,携手并进。
公司仍然要求他们每天都要加强业务沟通,但不像以前严格量化了,简单点说就是,他们打不打电话其实都没有很大的关系,只有利益才是相互联通的动力,有了利益驱动,他想停都停不下来。其实他现在也害怕主动联系供货商,每次接通后听到的都是艰难处境,抱怨、催促和无奈,另一些则是像他一样尽量躲着他,相互之间,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不用出门,物资配送,除了抢购一些额外需求的物品,一天下来,几乎不用花钱。张云这样想着,心里好似又安定了点。他知道吴以亮的条件要比他好很多,不然怎么有机会学习那么多国的语言,他不能和他比,他结婚了只用想着一家三口,他单身也仍记挂着一家三口。
李英是他的学妹,当时提着箱子在校园里乱走,找不到自己的宿舍。张云忙于校外的兼职,在路上急匆匆走着,被李英拦住了。学校新旧宿舍楼混杂,确实不好找,不过恰好顺路,张云把她带到楼下,还没等她的谢意说出口就走了。
后来李英和他在一起,总是不断地把这件事当成一个典型,例数他犯过的不同错误,归根结底都只说明了一个问题——他的情商太低了。她说,不管是哪个男的,都送到楼下了,还不顺手帮我把行李提上去?再说我这么漂亮!张云每次都是呵呵一笑。要说起来,他们走到了一起,还是李英追的他。当然这并不重要。李英也时不时会说,你那么穷,按理说我不会喜欢你,不过我看中的就是你的那股劲,还有踏实。
当初离开南城来到滨城,除了想给李英更好的条件,也想改善父母的生活。
張云大学毕业,期待着家庭境遇很快就将扭转的父母,逐渐意识到他读的文科专业,除了给自己找个饭碗,根本无法奢望给家里带来什么改变,他们含辛茹苦地将他供到大学毕业,到头来就是一场失败的投资。他不知道为什么爸妈忽然之间变成了这样子。但入职新公司后,所有的迹象似乎都在表明,张云所做的无疑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他信心满满,照这样的前景,以后无疑能够让老家的父母抬起头来,也能和李英有个不那么糟糕的未来。然而这样的时光没有持续多久,他的计划尚未真正实施,就被疫情耽搁下来,一拖就是几年,曾经期望的一切,竟有了邈远的感觉。爸妈知道他去往滨城,工资陡增后,着实高兴了一段时间,偶尔联系时,也没有了抱怨,多了关心,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因为这种变动而随之改变了。但是疫情并非只在城里肆虐,远在乡下的父母,这些年也过得不尽如人意。
关于自己的生活,父母也从未停止过探听,在他们看来,张云读大学的四年已经够久了,他毕业后就应该早点结婚。张云了解爸妈的心思,他也说到了李英,其实如果时机合适,他又何尝不想如此。吴以亮在他们通话中的出现,起初他只是当作同事关系提到的,可是随着父母看似不经意的发问,他意识到他们终究还是将话题引到了这上面。
吴以亮这段与他并行的人生轨道,无疑是父母期望张云尽早步入的,结婚生子,这不是人之必然吗?当然他们也知道,自家的条件是不能和吴以亮相比的,他们只希望张云可以安定下来,就像一场接力赛,他们把下一棒交给他,就不用再操心了。
有次张云和吴以亮在公司的休息区聊天,他说,我爸妈一直催我向你学习。吴以亮满脸惊讶,说我有什么可让你学习的?张云说,像你一样早点结婚生孩子啊!他哈哈大笑,说看来他们没有老糊涂,早就该催你了。末了,他又问起他和李英的事。
疫情开始一年半后,张云就感觉到这段感情已经走到了尽头,他知道爸妈也并不看好这段感情。当张云说出他和李英的事情后,他们就沉默了。爸妈还是为了自己好啊,张云后来想,明知道得不到的,又不忍直接告诉他,怕伤了他的心。
疫情没那么严重的时候,张云又回了几次南城。他们公司的运转尚未出现恶化的迹象,他仍然期待着病毒被早日消灭,让原本就应顺畅的见面不再有坎坷。
他们分隔两地后的第一次相聚,张云就感觉到了李英的冰冷,任他怎么问询,她也不肯说出原因。后来从李英和他牵手的力度,以及那不自觉的依偎,还有那两汪水盈盈的目光,知道了渐渐淡漠的情感。时间和距离在那一刻显示出威力,让张云不禁为之震惊,他知道,倘若以后再这样下去,他们或许真就有缘无分了。
当张云和吴以亮说到这些时,他紧紧皱着眉头说,悬。他并非不知道悬,但感情的事哪儿有那么多理性逻辑可言。由于疫情的影响,他本打算的每周见面,逐渐被拉长、被隔断,几个礼拜能见一面已属幸运。李英大四课程几乎没有了,她的主要精力都用在了毕业和找工作上。那个曾对他说别担心,爸妈都听她的女孩,这次选择了听从父母,留在南城。后来的每次聊天,都是以张云的沮丧收尾,而后他们的每一次交谈,似乎都充斥着某种怒气,要么是李英的,要么是他的。
张云总想找个时间再回南城,但公司的规定却严格起来,哪怕是周末,员工离开滨城都要向公司报备。有次南城排查出了新的阳性人员,他那两天刚好和李英在一起,没有报备,回到滨城后不得不接受居家隔离,公司为此还在群里通报批评了他,并再次强调了纪律。吴以亮打趣说,你这不愧是“工作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啊!张云那次确实感受到了公司的压力,假如他再任由自己这样下去,他的工作就难保了。
他本不想把自己的遭遇告訴李英,然而有次聊天,李英因为他的推三阻四明显不耐烦时,他不得不说出那个缘由。然而她并没有理解张云,她说,你这样说是怪我咯?
这有什么怪不怪的呢,这只是他们两人的选择使然,无关对错。他还想将新冠病毒骂得一无是处,可这有用吗。张云没有想到他们会为这个问题争吵起来,他的理由看起来是无懈可击的:他来到滨城就是为了以后可以给她一个更好的未来。李英也不甘示弱,说你所说的未来就是为了远离我吗,如果是这样,那我宁愿不要!过往的一幕幕不断在他们的争吵中涌现,张云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否真的正确,彼时在南城遇到的窘境,真的会一直萦绕余生吗?而如今所谓的高薪,真的是未来的缩影?他想他是否应该回去南城,尽管困顿,但始终依偎。
理智告诉他,以后或许可以回去,但现在绝不可能,他现在考虑的不应是一个人的情感,而是一个家的死活。想到他们在一起到现在,这么久了,李英或许从未向她的爸妈说起过他这个男朋友,不然在他们对她的劝导中,怎么没有流露一点考虑过他的影子?没有再提当初的踏实?她不是有什么就说什么的吗,为什么最该说的反而不说了?
悲伤瞬间将他击垮。张云吼了一声,够了!你从来就没有真正想过和我在一起吧?看不上我你可以直接说,不用拐弯抹角把责任都推给我!既然这么多抱怨,干脆就分手!这两个字说出口,他也像虚脱了一样,挂了电话。
他甚至没有给李英解释的机会,删除了她的联系方式。
那天晚上,张云拿起电话想叫吴以亮喝酒,然而在巨大的悲伤面前,他感觉自己无法向他吐露。他曾信誓旦旦地对他说过,他一定会把李英娶过来的,那句话脱口才不久,他们已是两个没有干系的人。
无用的自尊不知何时又盘旋在他的脑际,张云分不清这与自卑有何差别。每当失败的时候,这些无效的东西就会将他充满,好似他就是一个任人摆布的气球,在破碎的边缘不断试探,当然破碎也只是自己的伤痛,没有谁会为此感到丝毫惋惜。张云感觉自己就是一条不自量力的狗,面对明知无法争抢到手的肉块,仍然心存贪欲,战败后只能落荒而逃,独自疗伤。一条没有记性的狗,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撕扯,忍气吞声,麻木不仁。
他从小卖部带回一瓶白酒,坐在窗前兀自对瓶喝起来。窗外一片漆黑,旁边的人家不知何时退租了,高高的墙壁没有安装一面窗户,此刻就像一个长条形的隐秘入口,幽深难测,翻涌着浓稠的黑暗,张云被它吸引,出神地看着。如果生活里真的有这样的一个入口,那该多好,悲伤时逃进去,踢打、嘶吼、痛哭,醉生梦死,哪怕被看不见的拳头再狠揍一顿也好,当伤痛不再侵袭,再悄悄地走出来,重新开始。只是酒精并未让他麻木,过往的碎片像被一台强劲的水泵冲刷着,从积埋的幽暗之处泛起,在他的眼前停留、轮放,一点点提醒着他的卑怯和无能。那些画面越多,他举起酒瓶的手就越频繁,直到那些碎片开始旋转,如锋利的多角暗器,把他的身体割得血淋淋。握住酒瓶的手抬到眼前遮挡,不知何时一松,空荡的瓶子在身下碎裂,一股无以抑止的暗流从心底涌上来,张云跌跌撞撞地奔到洗手池旁,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第二天醒来已过了上班时间,张云打电话请假,说身体不舒服,公司很快就准假了,还不忘叮嘱他去医院。他看到手机上有吴以亮的留言,还有姐姐的未接电话,把手机丢到一边,跑到马桶旁干呕了几下后,洗了把脸。他点开吴以亮的语音,那个声音问他在干吗,没事吧。他回复说,没事,睡过头了。很快就接到了他打来的电话,吴以亮说你生病了?不会是阳了吧?张云忍不住说,去你妈的。那边的电话就挂了。
他回拨了大姐的电话,她问,你刚刚干吗了?他从小到大都受不了她总是质询的语气,感觉自己每时每刻的行踪都应该被她掌控似的。他说没什么,有什么事吗?那边说,没事还不接电话。妈说她的眼睛不舒服,看不清东西,要不要带她去检查一下。这根本就不是商量的口气,而是让张云去做。他说,要不你带她去看看,我出钱?大姐嫁得不远,离家近。她说,我要能带她去还和你说吗。他知道她就等他这句话,便说,现在疫情不稳定,我回去一趟还得隔离,你就带妈去看看吧。挂完电话,他就给她转过去两千块钱,转账很快被领取了。
吴以亮不是一个记仇的人,那天下午又来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张云说身体不舒服,后来又说,我和李英出了点问题。他无法确定吴以亮是真正地关心他,还是无聊好奇,他仍在犹豫自己是不是应该把他当成可以掏心掏肺的朋友。不过他那一刻的问询,还是让张云感觉到一丝温暖,他在滨城本就孤独,如今南城也变得陌生了,一切都如此脆弱、冷酷,令他毫无招架之力。
从那时到现在,张云不愿细数究竟过了多久,那个日子是永难结痂的伤疤,每一次触碰都会将它重又撕开,让痛楚如海水滔天。
从那时起,他的生活似乎就进入了另一番模样,没有过去,没有现在,似乎也没有未来,没有记忆,没有希望,只有一个个的片段,此刻。他有时会想起那个独自喝酒的晚上,窗外那堵黑漆漆的高墙,那个幽暗的入口,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在那个夜晚,穿过了那个入口,进入到了现在,一个与过往似乎毫不相干的世界。抑或只是与外界隔绝太久,他退入了内在一个更细小的空间,一个曾在漫长的时间里将他滋养,又被他抛弃,而后他无所归依,终又将他接纳的空间。
他不愿去细究,追问只会让他更加头疼。这些日子有了好转的迹象,原本每天一测的核酸,现在变成了两天一测,也许再过不久,那些熟悉的街巷又将活过来,他也能解除身上的枷锁,轻松上路。
想想都不可思议,那次之后,李英并没有试图联系过他,张云曾接到过几个从南城打来的电话,但都被他挂掉了,他不知道其中是否有李英的电话,相同的号码也再未拨打过来。最初的那些日子,张云无法消除脑海中李英的模样,无法工作,常在和客户通话的途中走神,对面的声音总在问,还在线吗,或是充满疑惑地说,你在说什么呢?张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每次都以信号不好為由搪塞过去。吴以亮知道他们俩出了严重问题,或许已经猜到他们分手了,但他从未问过张云是否如此,张云不主动说出来,或许还没到时候。和他聊天时,吴以亮从不提起那个话题,张云想,这样也挺好的。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张云才慢慢把心从几百公里之外的地方收回到滨城,缩回到这个房间,缩回到自我上来。这个房间只出现过他自己的身影,李英来滨城的那两次,他都是陪她到处玩,住酒店,尚未准备好把她带进那个昏暗的房间。他想着换到一个更好的地方后,自然就没问题了。
没有她的痕迹,此刻对张云来说竟是幸运的,没有什么东西会不经意间攻破他的防线。工作的间隙,他把发霉的家具和物品搬到阳台,擦洗干净后,等待那半个小时的日照,他仍旧无法适应陡然而至的耀眼光芒,会拿着手机走进卫生间,改变了往常的如厕规律。配送的菜品送到后,他便把它们在小冰箱里归类放好,每餐消耗一些,单调已经成为居家时光的日常,重复掩盖了一切细微的差别。
当他重新审视自我的时候,过往的渴望和爱好又被他捡拾起来,以打发漫长无聊的时间。张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投入到那些无穷无尽的视频里去的。在自己喜欢的东西面前,一切不快好像都能被轻易放下、消失,那些难以忍受的时刻,也变得普通了。张云似乎忘掉了所有,他被这些难得的快乐牵着走,从洞底到高山,从河流到湖泊,从东到西,从南到北。
原来世界如此广大,原来生活如此丰富。只是在放松的间歇,张云还是会不自觉想到,我所历经的生活呢?苍白,片刻,无始无终。
裁员的消息终于还是在群里通知了。
那是一份正式的文件,悉数了公司这些年来取得的各项成就,尤其是决定公司发展的历史瞬间,充满了激情和深情,不忘赞美和感谢曾见证公司辉煌历程的员工,然而因为国内外疫情的持续影响,公司发展受到了严重挑战,公司不得不作出裁撤决定,具体方案如下……
想到这段时间愈加松弛的公司纪律,以及流传在同事间的关于公司现状的传闻,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张云想不起静默在家的这段时间,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工作,似乎做了,又似乎没有,每天做着相同的事情,说着相同的话语,听着相同的哀怨,履行着相同的程序,仿佛没有创造一点价值。他反而可以想起那些松弛的时刻,不一样的视频博主,每天重复的开场白,只是那些过程,他的脑海里并无印象。
关于公司现状的传闻,疫情最严重的时候就开始了。那个时候只是听说,由于疫情的暴发,有些股东撤回了自己的投资,后来公司高层又历经了重组,但整体对他们而言并无很大影响,工资一直正常发放。可是随着疫情不断反复,尤其是在全球爆发之后,影响才真正到来,那些传闻就有了具体的事例:远洋运输受到重创,国内发出的货轮无法及时出去,国外返回的无法及时回来。尚能正常运转的远洋货轮价格水涨船高,甚至超过了货价……那个时候张云就感觉到了同事脸上的危机,有的已经留意起其他公司的招聘了。
张云并非没有压力,然而那段时间他的主要精力,还是在李英身上,他仍在为他们的未来着想。他不断回想李英和他说的那些话,试图从中发现一点什么,或者是否还有其他的方法,能够让她离他近一些。他当时还对疫情快速终结存有幻想,毕竟什么病毒需要抵御那么久呢,现实又一次给他重击,证明他是如此的浅见与无知。等他从感情中逐渐缓过来,现实毫不停歇地要他立马再作一次选择。
公司的裁撤方案并非像吴以亮所说的那样,直接与一部分人解除聘用,而是更为人性,不知道是否也更为残酷。它把选择权留给了员工自己,那些自愿离职的员工,将一次性获得一笔失业补偿金,并在往后公司重振之时,优先返聘,至于那些需要公司裁决的人,则并不享受此等待遇。公司给员工一个月的时间考虑,在此期间,一切如常。
通知发出半天后,吴以亮的电话打了过来,他的语气听起来有种心灰意冷的感觉。他说,看到了吧。
看到了。张云说,眼睛仍然盯着电脑屏幕,但什么也没看见。
公司这是要逼我们自己辞职啊!吴以亮说,这样他们就能少赔一些钱了。他妈的。
张云听见听筒那边传来一声闷响,像是重物撞击墙面的声音,还是吴以亮一针见血,一下就说出了假装温情背后的残忍。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说实话,他从南城跳槽来到这里,他还是非常感激公司的。
吴以亮又说,一个月时间,他们这是要把我们慢慢折磨一遍再放手啊,有种他们就直接裁人!
他并未想过辞职和被辞职之间的区别,他更多的只是在说服自己接受这个结果,一个月之后,或许不用一个月,他就是一个没有工作的人了。他说这不是迟早要来的吗,抱怨也没有用。
你不会真的就这样算了吧?吴以亮似乎有点不敢相信。
张云不知道自己在吴以亮心里是一个怎样的人,情场失意者?放浪不羁者?还是笼统的失败者呢?但这个很重要吗?他本就不是一个喜欢撕破脸皮的人,也没有多么争强好胜,况且如今已没有什么给他期许和动力了。他说,怎么样到头来,不都是一样的结果。
吴以亮声音大了些,我是说我们不要便宜了他们这帮兔崽子,那些资本家!是你的钱,为什么要拱手让给他们?还是你已经找好下家了,不在乎?
你这样说就没意思了。张云不想解释。
兄弟,大难临头,我们都要为自己考虑清楚啊。吴以亮忽然地语重心长,让张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又接着说,不管你怎么想,我是不会主动辞职的,这个时候辞职,那不是自寻死路吗?况且现在的国际贸易公司普遍不景气,我辞职了也不好找,我还有一家三口呢。
张云能够体会他的不易,相比而言,自己还算是自由身。他想起老家的父母,他们这两年更依靠他了,土地能够供给他们日常的吃食,却无法为他们日益病痛的身体买单。每次他转回去钱,都叮嘱他们吃好点,但他知道,其中大部分都变成了药物,吃进了他们的肚子里。他对吴以亮说,事已至此,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一个月时间并没多久,好在通知发出后没几天,外面停下来的一切,又开始有序运转起来。张云离开昏暗的房间,重新回到熟悉的路途上,那种不适感渐渐被驱散,沿途的人都有种被解放的感觉,只是这种快乐又被某种无形的东西压抑着,不能尽情地释放。
因为政府的补贴,房子的租金被减免了一些,虽然不多,在这样的时刻仍是好消息。但他已经作出了决定——主动离职,这样或许还能体面一些。他要用一段时间来想想以后的路,也可以趁此机会再休息一下。这段看似被禁锢在一处静默不动的日子,实则发生了很多,一些变化让他痛心疾首,另外一些要他不得不接受,他似乎也学会了接受。尽管每天都在家里,他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身体和心灵都疲惫不堪。
张云知道自己要走出来,不仅是要走出那个幽暗的空间,更要走出那个小小的心结。趁此机会,他终于可以好好看看滨城了,在这个建筑丛林里来一番孤独的探险,去往那些未知之地,去好奇、惊讶、欣喜。以前和李英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只顾游玩那些景点,只顾赶路、吃饭,几乎没有放慢脚步,此刻他更愿意去往那些幽深的陋巷,去到荒草丛生的野地,假如滨城还有这样的地方的话。
白天他背着轻便的背包,穿梭在大街小巷,像一个外地过來的观光客,独自坐在路边的椅子上出神,小憩,买一份便当,一路上吃过去,流连声色,直到走不动了为止。晚上入睡后,他仍然会梦见李英,但不像以前那么频繁了。李英无助的哭诉和追问都已消失,那些两人一起的快乐时光在梦里重现,有时,他们在梦里还在尝试一些新鲜事情,一同去往未知的地方,他们像朋友,也像恋人。自己的决然和李英的沉默,曾让张云无法释怀,既恨自己,又恨她,只是这些恨意又教会了他什么呢,他脱发、失眠、消瘦、无神,他遗忘、放纵、疯狂、痛苦。他连自我的一点点恶习都无法修复,他可能尚未懂得爱,尚未懂得激情和抉择,他只是在自我和自我的镜像里分分合合,单打独斗,并把它投射出来,以为这就是生活,是全部。如今他试图去理解这段感情,尽管面对仍免不了痛苦。
吴以亮知道他离职后,两人又聚了一次,只是这次两人都没有什么谈兴,聊了聊现在,又聊了聊以后,聊完,便都喝起了闷酒。他们都知道,这次分别后,不知何时再能相聚。临近告别,张云对吴以亮说,谢谢你。他笑了一下,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说来也巧,就在张云离职后没几天,忽然接到父亲的电话,寒暄之后,父亲特意嘱咐他,别太累了,实在不行,就回来。挂了电话,他忽然就流出了眼泪。
【李路平,1988年生,江西赣州人,现居南宁。在《青年文学》《散文》《天涯》《诗刊》《长城》《星星》《美文》《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小说月报·大字版》等数十种期刊发表作品近百万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责任编辑 罗 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