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知道我也跳落海死掉算了。”一大早的,船娘对阿吉唠叨上了。
阿吉刚加入女人船,没听过船娘的故事,察言观色,又不见船娘脸露悲戚之色。后者只有反复沉浸于过去的懊恼,和久而久之对自己生出的愈加浓烈的怨恨。对于船娘,阿吉是好奇的,外沙桥有关于船娘的传闻。传闻一开始极具同情色彩,由于几年来的反复诉说,当事人减少了悲伤,听者也徒增了麻木,反倒像听一出大戏。到最后,大戏变成了一个笑话,只要外沙桥人逮着船娘欲开口讲那一段往事,便抢先笑嘻嘻地替她开了个口——早知道我也跳落海死掉算了。
对此,船娘也不恼,有人听总是好的,只要有一个人愿意听,她便愿意讲。讲得多了,她学会了揣测旁人的心思来呈现不同的版本。听者表示同情的,她会一边抒情一边落眼泪。听者不耐烦的,她会以幽默的口吻再加上好笑的段子来吸引对方。听者觉得惊讶的,她便添油加醋让你更为震惊。总之,船娘的那段经历,在外沙桥早不属什么新鲜事了,甚至有好事者喜欢拿此来逗她,捉弄她,仿佛在那次海难中死去的不是她的丈夫和儿子,而是一只鸡一只鸭。
阿吉对船娘是同情心与好奇心兼之,船娘对此简直是要感激涕零了。于是,那个被她重复了不下一百遍的故事又得以重见天日。
“五年前,我随我男人出海,在船上帮他们煮饭。那时龟娃才六岁,正是调皮的时候。那日,龟娃在船上惹了事,我男人气不过,揍了他一顿,把他绑在大桅上,说没有他的同意不许松绑。那日下着大雨,电台也没说有台风要来,又是最后一网了,就打算收了这网后才返航。男人们趁着大雨天休息,喝上了酒。我男人不让我出舱看龟娃,说要狠点心让他长记性。我给他们烧菜,他们喝酒。这酒烈着哩,喝多了就都醉了,可醉得不是时候啊,眼看台风说来就来了。先是船被打歪,船身摇晃得像要散架一样,我以为船要沉了,这时候又来一大浪,把快要侧翻的船身又扳直了。谢天谢地啊,我在心里松了一口气。清醒过来的男人们舍不得那最后一拖网,就顶着台风起网收鱼。大风大雨天起网可难了,船一下抛到浪尖,十几秒后又跌落浪底,网绳时松时紧的。我眼睁睁地看着又一个大浪涌来,船被高高地托起。这时网绳忽然绷紧,反弹回来,正好打在我男人头上,他一声不吭就掉落了海里。我当时整个人都傻了,耳朵嗡嗡响,没反应过来,不敢相信我男人就这么没了。忽然有人冲我大喊——龟娃。我清醒过来,才想起龟娃还绑着,就朝大桅冲去。船身晃得剧烈,我站不稳,十几步路我怎么也过不去。龟娃的哭声穿过风浪像刀子那样向我刺来,我快发疯了。我抓住能稳住身体的任何东西猫低身子向前走,可是没用,我滑倒了,我的身体一点儿也由不得我。我只能爬,一点一点地朝大桅爬去,一边求着老天爷,求着风,求着雨,求着浪。可是没用啊,风不同情我,浪也不同情我,它们准备要打沉我们这艘船。我眼看着十几米高的巨浪一下又一下地扑过来,忽然‘啪啦一声巨响,大桅被风刮倒了。”
船娘停下来喘了几口气,每次说到这她就停下来,她知道听的人会着急,她反倒是不急了。果然,阿吉忍不住说:“龟娃还绑在大桅上呢。”
按以往套路,船娘会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哽咽一会儿,才又不急不慢地往下说了去:“大桅倒向了船的右面,右面有拖网啊,这船马上就倾斜了。大家都绝望地惊叫出声,他们那时肯定是希望大桅马上掉落海里,船才会恢复平衡,他们压根不关心上面还绑着我的娃啊。眼看还有几秒船就侧翻了,男人们朝倒下的大桅冲去,我的心被揪了起来。他们是要救人还是救船呢?救人,船就会下沉。救船,就要在几秒内把大桅推落海里。”
船娘又停下来喘了口气,她看着前方,仿佛那一幕正在眼前重演。
“救人还是救船?”阿吉的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
“老天帮他们解了这个难题——他们还没冲过去,大桅就落海了。龟娃找他阿爸去了啊,这俩父子活着的仇没算完,追着讨去了。龟娃的命真苦,那一年他才六岁唉。”船娘抹了把眼角的泪水,嘴角的肌肉猛地抽动了几下。
“那一场台风中,我男人和我儿子都没了,只有我活了下来。老天爷怎么就没收了我去,我恨啊,我悔啊。这五年来我都活在那一天的台风天里,我回想了无数遍,如果龟娃没有被绑在大桅上,如果我偷偷把他的绳子给解了,如果那天我不给他们烧菜喝酒,如果我能及时爬到龟娃身边……可是一切都迟了。我该随了他们一起去,跳落海死掉算了。”船娘的表情慢慢地回归平静,不见悲伤或愤怒,声音也逐渐低沉起来,仿佛她累了乏了厌倦了,再也不愿提起那件事情来。
2
船娘不叫船娘,叫海香。刚随她丈夫上船的日子里,大家都叫她海香。那会儿她是个羞涩而文静的女子,和陌生男子说话会脸红,生了娃后仍然不改腼腆的性子。丈夫死后,她开始话多了起来,逢人就说起那一场台风。她到各条船上给人煮饭,在每条船待的时间都不久,上船仿佛只为了给人讲她的故事。当这条船上的人开始对她的述说从同情转到不耐烦后,她便从这船又换到了另一船。在船上讲沉船可是大忌,久而久之,做海人都避著她,不再请她上船,哪怕她开出的价钱很低。这五年来,她上过的渔船比她吃过的螃蟹还多,大家便调侃她为船娘。日子久了,没人再记起她的原名,只留下了船娘这么个称呼。
船娘是两年前上的女人船,船长英姐收留了她。她在船上讲了两年故事,一开始大家都陪着她抹眼泪,慢慢地就习以为常了,一瞅她有开口的苗头便找机会溜走。船娘那句“早知道我也跳落海死掉算了”还没说完,已然没了听众。没了听众的船娘不甘心地又把这句话复述了一遍,一遍又一遍,仿佛在给自己一个私密的台阶下。然后某一天,她忽然从这句话里获得了某种启示,这原本只是一个抒情的句子旋即被赋予了生命,变得立体起来。她一头栽了进去,像掉进一个漩涡,并开始思考这句话能带给她的更多可能性。获得启示后的她忽然释怀了,觉得自己痛苦的根源是没有早一点领悟到这点,而别人之所以不再同情她也正是因为这一点。那一刻,她做了一个决定,并打算推自己一把。她为这个念头激动不已,并且立刻又充满了希望。
她决定求死。一如她之前重复了无数遍的那句话,决定就那样死去。就像一个承诺,对听众的承诺,她觉得只要自己做到了,一切便会不同起来,人们又会回到最初的悲伤与同情中去。但这个求死又是极其隐秘的,起码对外看是无迹可寻的,只是一个意外,只有意外才可以足够令人悲伤。她决定为自己制造一场意外,一场发生在台风天里合情合理又惊心动魄的意外。
从船娘有了新盼头那天起,她变得愉快起来,不再讲故事了,一有空就看天空,看云层,看山峰,看大海,看星星,盼着风盼着雨盼着那一天的到来。大家都觉得船娘变了,她主动向英姐学习预测天气的土法子。把一个铅制的能沾土的水砣扔进水里,根据土变化的颜色来判断天气。还学会了根据砣上有多少沙来判断船的方位,比如砣上如是越南粗沙,大概就能断定此处海域是无水洲了。她还精准地掌握了女人船上各人的岗位、分工和值班时间,回想自己在女人船上经历过的每一场台风,以及容易发生意外的地方。她在脑子里一次又一次地策划并演绎了各种落水方案,并为此定下了原则:一是当众落水,二是意外落水,三是轰轰烈烈落水。她并不担心逮不着机会,女人船是一对旧风帆船,外沙桥人称之为对仔船,每次风雨一来,船就注水下沉,如不是一帮女人拼死往外舀水,早成了一帮水鬼。
船娘关注着电台每日播报天气预报,盼着听见“台风”两字。她一点儿也不担心电台提前发出台风预警,她太了解这帮女人了,嘿嘿,贪心是她们的弱点,总想抓住一切增加产量的机会,每天拖网十五个小时,有时明知有台风来,为了多收一网鱼,可以拖到八九级风浪来。以女人船的条件,在八九级风浪下,大概就是九死一生的结果了。可事实又超乎了她的想象,她在船上干了两年,眼睁睁地看着在许多场台风里周边不时有渔船沉没,而女人船偏偏每次都能死里逃生,她惊叹于这船女人生命力的顽强。在外沙桥到处是关于女人船的传说,说她们与天斗,与海斗,与命斗,是一帮连阎王爷都不敢收的女人。看来,要实现计划,还得靠自己去努力创造条件。
3
这日,女人船出港。船娘不像往日那样躲在舱里,而是大大方方地站在船头,望天,望海,望过往渔船。她特意在发尾扎上一条红丝巾,丝巾被海风吹起,缠绕在脖子上,拉出长长的鲜艳的线条。渔船经过,汉子们的眼睛像钉子那样长在了船娘身上,觉得船娘不像平时的船娘了,她抬头挺胸,脸上浅露微笑,既勇敢又羞涩,像极了刚和她丈夫上船那会儿的船娘。
站在甲板上的船娘心咚咚乱跳,一如出嫁那日丈夫把她从小船上扛起,四周的人放肆地吆喝,如不是有红盖头,她当真要羞哭了去。此时的她心情便似那天,激动、忐忑、紧张,手心悄悄地捏出了汗,脸上是笑着的,嘴角的肌肉却不自觉地微微抽动。她也不懂为何这般紧张,自己的小秘密并没有刻在脸上,又难免心虚,仿佛她是女人船上的一个叛徒。
她又挺了挺胸,脸上的笑意更明显了,这样她会觉得更理直气壮,仿佛自己将要完成的事情是占了理的。如果这是她最后一次出港,她想留给大家一个美好的印象,就如当初嫁到外沙桥时众人对她外貌和贤惠的赞许。她忽然为自己这五年来的喋喋不休感到羞愧,她怎么就变成了那样一个讨人嫌的啰嗦女人呢。想到这里,她的脸上飞起了一片红云。
此情此景恰好被路过的铁风看见,他何曾见过如此娇羞可人的船娘。以往的船娘一见他就躲,躲不了就绷着个脸蛋,连对他说话也是瓮声瓮气的,仿佛挨了他的边就会遭人唾弃似的。对此他一直想不通,外沙桥风气开放,外沙桥人胸襟向来像大海那样宽广,为人处世不拘小节,婚嫁自由,哪怕是寡妇也不曾受到歧视,更是默许了她们改嫁。而船娘每次看见他都一副做了贼的抗拒模样,令他好生郁闷。
可今儿的船娘却不同了,她迎着朝阳站在船边,脸带微笑,脖子上系一条红丝巾,脸上显出浅浅的红色,这颜色甚至盖过了天空与大海的颜色。她还冲铁风轻轻地挥了挥手,铁风激动之余差点没跳海向她游去,可惜船不待人,渐驶渐远,只留了铁风在那厢船上拼命挥手。
这一幕被几个女人看见了,回头便唠上了。
雀儿说:“船娘改过作风了,一直站在船头浪。”
二妮说:“之前船娘看见铁风就像老鼠看见猫,躲还来不及呢,今儿就眉来眼去了。”
鹂娘说:“铁风一直对船娘有意哩,还让我牵过线,可船娘像个闷葫芦,不吭不吱的,也不晓得她心里想的啥。铁风好歹是个红花郎,人家大大方方地表示,就你船娘二婚头了还扭扭捏捏地像个大姑娘。”
“今儿的船娘真好看。”阿吉还在伸长脖子看。
英姐说:“船娘好些日子没唠她的故事了,在船上干活也有劲头,看来是打算重新开始了。”
二妮笑嘻嘻地说:“船娘常说那些故事是她的命,她现在连命都不要了。”
“我总觉得船娘哪里不对劲,转变得也太快了些,她表面看是开朗了,但心事好像更重了。”振西心细,她的看法与别人不同。
“我说振西,你这个福尔摩斯这回可不灵光了。外沙桥的寡妇第二春来的时候就跟船娘一个样,不信咱来打赌,下回铁风再来说亲,看她答不答应。”鹂娘笑呵呵的,仿佛喜糖含到了嘴里。
振西的怀疑也不无道理,只因近日船娘的一些反常行为令她隐隐感到担心。在她印象里,船娘除了讲自己的故事,其他一概不谈。在她不断重复自己的叙述中,身边人早已模糊了对她这个人的具体感知,大家都习惯了她作为一个一成不变的人。振西心细,她感受到了船娘的变化,这种变化可以简单地定义为苏醒,在其他人眼里是好事,但在振西眼里,她觉得苏醒后的船娘变得聪明而敏感,她不再是那个机械的复述者,她逃出了原先麻木的自我。如今的她也许需要得更多,比如关注,比如同情,比如爱。而她对这一切并没有表现出更多的索取欲,她继续沉默寡言,那只能说明她隐藏了起来。她为什么要藏,难道船娘也开始有了自己的秘密?振西的担忧也不是无风起浪的。
那日,女人船如一对灰鲸航行在公海上,海上起了小风浪,两船之间的距离因为风力大小时而拉近,时而被推開几十米。对于上船不久的新手来说,正是学习上杆、过卡和投缆栓的好时机。振西虽不是船上技术最好的水手,但她的表达能力在众人之中是最好的,也有耐心,故而教新人技术的活儿便交给了她。她在教阿吉的时候,船娘就在一旁认真地看着,比画着。在船上,这些工作是轮不到船娘做的,她只是厨娘,但船娘坚持让振西也顺便指导一下她。
船娘显然对过卡更感兴趣,她在整个过程中表现如一个笨拙而又努力的小孩。她像背公式那样死记硬背了所有的步骤:起跑,抓住大桅上落下的绳子,从公船荡出,到达母船上空时,找准时机落地。过卡最关键是要果断抓住落地时机,不然会在空中打筋斗,或者落海。每次船娘都能落到母船上,但每次的落地都有些狼狈,她总是在落海前一秒滚着落地,每次都让人倒吸一口冷气。有一回,振西忍不住问她:“船娘,你会游水吗?”
船娘摇头。
“你还是别练了,过卡这活儿轮不到你来做,万一落水就麻烦了,一个浪头过来你人都不知被推哪去了。”振西说。
“不担心,我力气大,万一过不去我就荡回来。”船娘小声辩解。
“你的问题是总慢人半拍,那关键的半拍往往就能决定你的死活。”振西加重了语气。
“落水了就一定会死吗?”船娘问了一个傻傻的问题。
“看情况。”
“什么情况下会死呢?”船娘紧追不放。
“风浪大时会把人推走,或落海时刚好被上风船碾压,就会被卷入海底。”
“落水是啥滋味呢?”船娘说这句话时羞涩地搓起了手掌,手掌上有厚厚的茧,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你去拿个桶,装满水,把头伸进去,憋气几分钟试试。当然,那只是你脑袋的感觉,如果落海,身体会一直坠向黑暗,冰冷的海水像冰刀从四面八方刺向你。据说落水死是最难受的死法之一。”振西把经验加上了想象。
“遭罪啊,这是做了什么阴公事老天爷要惩罚啊。”船娘的眼眶一下红了,她又想起了自家男人和龟娃那次的落水。她张了张嘴,把已经吐到嘴边的那段往事又生生地咽了回去,只留一声叹息。
4
某日傍晚,船娘干完了活儿,她瞅准四处无人,便取一水桶,打满水。船上的水珍贵,取干净水是要挨骂的,只能用搓澡后又洗过了衣服的水。她拿一小板凳坐在水桶旁边,双手扶住桶边沿,酝酿了一下情绪,脑袋就往里伸。
才一会儿,她就把头给抬了起来,大口呼吸。试了许多次都是一样的结果。她恨死自己了,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这么点困难都克服不了,还怎么实现目标呢。于是,鼓足勇气,又一头扎了进去。
这一回,她停留的时间加长了。由于憋气太久,她拼命箍紧水桶的双手青筋突起,身体左右扭动。实在憋不住了的船娘咕咚咕咚喝起了水,肥皂水又苦又涩,呛得她浑身战栗。她铁了心不抬头,脑袋在桶里剧烈摆动起来,撞得桶嘭嘭直响。但她死活还是不抬头,并在桶里发出了奇怪的低吼声。
这一幕刚好被走进厨房的雀儿看见了,她大喝一声:“船娘,你干吗呢?”
船娘那会儿正与水桶做生死搏斗,没听见。
雀儿一看情形不对,上前一把抓住船娘的衣领,硬把她给拎了起来。
只见船娘双目通红,脸色乌青,嘴巴是平时的两个大,喉咙里发出母鸡下蛋时的咯咯声,头发四散湿腻地贴着脑门,活像一只黑色大水母。雀儿的手才松开,她又埋了下去。可这回是吐,吐了个稀里哗啦、肝肠寸断。然后是长时间的咳嗽,身体一直在哆嗦。待终于折腾过来,船娘扬起了稍微恢复了生气的脸茫然地看向雀儿,脑袋还不太灵光。
“你干吗呢船娘?”雀儿加大了聲音再问。
“我洗头。”船娘犹豫地说,眼珠子还不会转动,仿佛刚从梦中醒来。
“洗头?洗头会把自个往死里憋?”雀儿皱起眉头尖声说道,她不相信船娘说的话,但又实在想不出她为何这般糟蹋自己。很显然船娘撒谎了,清醒过来的她有些慌乱,还伴着某种沮丧的情绪。
“是的,洗头呢。”船娘一口咬定,又为此感到心虚,不安地绞动衣角,衣角被拧出了一串水滴。
因着雀儿这张麻利的小嘴,船娘这个古怪的行为很快就在船上传了个遍。结合船娘近段时间的反常言行,大家一致认为船娘的脑子出了问题。
赤脚医生麻婶说:“船娘铁定是撞了邪,可大意不得,有过先例哩。”
“什么先例?”雀儿抢先问。
“之前外沙桥有个女的,男人出海死了,她先是逮谁都卖惨,一年后忽然变成了个闷葫芦,然后有一天夜里她自己摇着船出海,落水死了。”麻婶一拍大腿,摇头叹息:“真系阴公咯。”
“那她是自己跳海还是意外落水死的?”雀儿又问。
“都说她是被她男人给招了去。”麻婶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英姐不信邪,又想不出好法子对付,只让大家暗中观察船娘。于是,大家除了干活,又多了一项工作,就是监视船娘。
在船上,一个萝卜一个坑,没有闲人,平时活儿轮流干,班轮流值,三十五个女人盯一个,也不难,可当台风来临,连自己的命都由老天爷说了算,哪还顾得上别人哩。
5
七八月的天,台风像家常便饭那样,说来就来。
那日,女人船在北部湾海面上生产。天气有些反常,刮着东北风,天空布满了鱼鳞状的彩云。俗话说“天起鲤鱼鳞,地上起泥尘”,有经验的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台风的预兆。英姐一边静观天色变化,一边让大家做好防台风准备。夜里没起风,海面平静,为防万一当天晚上没有下网。到了第二天凌晨,天还没亮,东北风越吹越大,并下起了小雨。英姐一看情形不对,下令靠岸避风。此时电台开始正式发出台风预警。
八点时的台风报告是八级。
九点时加强到了九级。
中午时,电台像鹦鹉学舌那样发出了一连串紧急报告:“十二级强台风!十二级强台风!十二级强台风!请海上船只注意避风!”
已经迟了,女人船来不及找到更好的避风港,只能驶向靠近越南中部一个叫犁头山的小港湾,抛锚。几个铁锚根本没法固定船体,不到半个时辰,锚就被连根拔起,船快速漂流起来。忽然,船头一歪,船尾一晃,船体滑向山边一块大石头。那时阿吉正守在船边,她大喊:“有大石头!”
英姐冲着掌舵的振西喊:“打舵,避开山——”
幸好及时,船体才没有被山石撞烂。船贴着山体往前驶去,勉强避开。阿吉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风太大了,船没法靠岸,再加上此处并非最佳避风港,船根本没法稳住,英姐只好下令离开犁头山,另找避风港。
此时中心风力已达十二级,东北风和巨浪如万箭齐发,嗖嗖地刺向女人船。顾不得寒冷与恐惧,三十六个女人好一通忙乱。
拆帆布。
清淤泥。
断网爪。
钉木柜。
船注水下沉。
舀水,舀水,舀水。
船又浮了上来。
欢呼。
欢呼声刚落,只听“咔嚓”一声巨响,船桅勒掌环被风刮断。大家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如果不马上更换掌环,船会面临倾覆的危险。
此时需要一个人爬到大桅顶端去解决难题,而这个人不但是个爬杆能手,还得有很好的心理素质,才能克服在台风中上杆的心理恐惧。雀儿是爬杆高手,平时别人花两分多钟才能登顶这根长十四米的大桅,她只需要不到两分钟。这一次,她当仁不让。可当她正要冲向大桅时,已有一人纵身爬了上去。
“是船娘——”有人发出了惊叫。
船娘那会儿不懂从哪儿冲出,第一个到达大桅底下,她不顾众人的呼喊,开始艰难地往上爬。
“顺风打舵,稳住船身——”英姐朝振西喊。
正所谓船摇一寸,桅摆三尺,更何况是大风大浪天。十四米高的大桅摇摆不定,如一根擎天柱刺向天空,看不见顶端。船娘生怕被人拽了下来,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往上爬。
“掉落海里。”自从台风到来,这个念头一直纠缠着船娘。她是船上最清醒的一个,像一个小小的角眼沙蟹,等待最佳行动时机。
掌环被风吹断的刹那,她简直听见了世间最美妙的声音,好运终于来到了自己身上,她离实现计划又近了一步。她几乎是不假思索便往前冲,不给自己犹豫的余地。可她高估了自己的能力,这可是在十级风浪的海面上啊。风雨夹带着巨浪一次又一次扑卷而来,像一条龇牙咧嘴的恶龙,势要把这船给绞烂、撕碎。如果不是有那个神秘信念的支撑,恐怕她早放弃了吧。爬至一半的船娘不敢往底下看,只见眼前白茫茫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海风如打雷一样捣鼓着她的耳膜,衣裳像气球那样被吹得膨胀。她觉得自己像一只鹰,长出了厚厚的羽翅,只要她一松手,便能以任何姿态翱翔空中。
“船娘,你不要命了,你给我下来——”一口巨浪袭来,船明显倾斜了,她听见了底下一片惊呼,还有雀儿凶巴巴的声音。
“不要命?”船娘咧嘴笑了笑,她的命金贵着哩,她才不会这么随随便便死掉,要死也得死一个轰轰烈烈,不像她男人和龟娃那么憋屈,要死也得先把掌环给换了再死,她可不想因为自己搭上三十五条性命。这点她拎得清。
大桅又湿又滑,还好船娘终于爬到了顶端,在大副和其他姐妹的协助下,换掉了断裂的掌环,船逃过一劫。
底下的人暂时松了口气,又投入与台风的搏斗中。而此时,船娘还在大桅上。
此时的船娘完成了最后的使命,反倒开始紧张了起来,比方才爬桅还要紧张。她的触觉变得异常灵敏,终于感觉到自己湿滑的手心,发软的身体,强劲的风浪,摇晃的大桅,时沉时浮的渔船,所有的一切都配合着她的那一个执念,随时让她得偿所愿,只要她轻轻往外一跳。可是,她犹豫了起来。她不想让事情发生得太快,她要好好地感受这个过程,毕竟这是她人生谢幕前的最后一次演出,不能太草率了。于是,攀在大桅顶端的她开始回想自己的人生。从她出嫁时开始回想,想到了男人和孩子的死去,想到了自己这几年的喋喋不休,想到了听者的麻木不仁,让她恨不能马上松开双手,往海上自由落体。但她又不甘心,不想错过人生的任何一个重要环节,可她想来想去愣是想不起还能想些什么。身子越来越冷,手脚越来越僵硬,脑子越来越迷糊,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然后,一个画面忽然出现,并定格在了她的脑子里,不肯离去。画面里的她正把脑袋伸进水桶里,又冰又冷又窒息,无尽的黑暗与压迫感从四面八方涌来,她张开嘴巴大口喘气。她从那个画面联想到了此刻的自己,只要她一松手,就会落入海的深渊,面对比那个晚上剧烈一万倍的痛苦。
她猛然打了一个寒战,手一滑,顺着桅杆滑下去了一截。她马上使劲抱紧了大桅,瞪着白茫茫的大海,不知该何去何从。一口巨浪扑来,她又往下滑去一截。眼看失去了最佳时机,船娘心中懊恼不已,又奇怪地松了口气。此时的她正好挂在大桅的中间,此时放手,定是会掉落在甲板上,只怕是求死不能还落下个残废。不如放弃吧?只要台风还在,机会还会再有。主意打定后,船娘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她松开手,任身体往下快速滑去,待回到地面,又悄然自责起来。
6
女人船从梨头山出来后,风浪像一群海兽那样追着船跑,而船不久也不受控制,在海面上随风漂流起来。
船上的气氛变得异常凝重,表面不说,都在心里作了最坏的打算。那时船娘已回到队伍中,她知道在十二级台风下渔船失控意味着什么。她的心情显然和别人的又不大一样,一半欢喜,一半忧虑。她努力和别人保持一致,大难當前,任何不同步调的思想都是一种背叛。她是这么认为的。但她仍然止不住怦怦乱跳的心,感觉某个激动人心的时刻离她越来越近了。她想她得做些什么,只见她三两步上前,拿起一把锤子,高高地抡起,再使劲儿敲打到柜子上,把甲板上的柜子用铁钉固定,以阻挡一口又一口往船舱里扑的巨浪。当当的巨大声响给了她慰藉,乱跳的心在一下又一下的挥打中得以平复。她全身心投入工作,留给别人一个背影,她担心此时有人上前和她说话,生怕自己勇敢而又怯懦的眼睛出卖了内心的小秘密。可此时,谁又顾得上她呢?救船等于自救,大家手头上全是干不完的活儿:扎紧大帆和头帆,防止船身摇摆影响平衡;通水道,以防淤塞;往外舀水,以防船沉没;扎小艇,以备逃生……
船上没有通信设备,只有一台小得可怜的收音机,无法和大队取得联系。船在海上漂了五个小时,如今只有老天爷知道她们漂到了哪里,和即将漂去哪里。
浪头如山高,每一口大浪过来都像要把渔船吞噬撕碎。每一口浪退去,船上就会灌满水。船娘左手拿桶,右手拿瓢,在不停地舀水。她站在船舷最边上,一个浪头就能把她给卷入海里。她已作好准备,如果大浪来袭,她会大叫一声再落水。她把气酝酿在丹田,以便把那一声叫得既响亮又悠远。
可巨浪并没有袭击她,而是扑向船头的一枚大铁碇,铁碇从船头被浪头直直地推到了船尾。船上的八艘小艇,也被海浪全部卷走。
暴雨如注,船在海浪的袭击下时沉时浮。
船娘依然站在船边,她的腰已累得直不起来,抓紧瓢的手指也痉挛得无法伸直,身体被冰冷的雨水浇灌到已近麻木,脑袋却清醒得令她生气。她气怎么总有舀不完的水,气刚刚在大桅顶端没一闭眼往下跳,气这场台风,气她还好好地站在这里,气自己可笑的念头,气心里来来回回的各种矛盾与纠结。气到最后,她干脆把桶和瓢一扔,一屁股坐到甲板上放声大哭了起来。
船娘这一哭可不得了,足足哭了半个时辰。从站着哭到跪着哭,从跪着哭到趴下哭。声音时而如埙声哀哀,时而如鼓点急急,时疏时密,时长时短,高低起伏,又绵绵不绝,似要把这辈子的苦与委屈都哭出来。
她这一哭就像给大家的胸口又添上了一块大石头,性子急的雀儿看不得她在这节骨眼上闹情绪。
“哭个鬼!”弓着身子舀水的雀儿冲船娘狠狠地啐了一口,说完自己的眼泪也吧嗒吧嗒地掉落下来。她紧咬牙关,又骂了一嘴:“有本事哭到台风停去。”
船娘刚提到嗓子眼的一口气被呛住,一柱冰冷的雨水顺着衣领子向心窝子滑了去,猛然打了几个哆嗦,待把这口气顺下去,感觉胸口一直像棉花那样堵着的东西竟然消失了。她像条滑溜的白鳝从甲板上挣扎着站起,哭久了头有点儿晕,扶住船舷缓和了一下。一口浪朝她扑来,她一个踉跄,差点儿被卷到了海里。她看着眼前翻腾的大海,比家里那口烧滚了水的大锅更为可怕,便缩了缩脖子,往地上蹲矮了些。
忽然,船娘语无伦次的呼喊声从滔天恶浪中传来:
小岭,小岭——
鬼暗礁——
商义——
英姐冲到船头一看,前方出现两个小岭,原来经过五个小时的漂流,渔船漂到了商义。大家紧张得不行,前方便是传说中的鬼暗礁了。商义的暗礁群长至半海里,礁群上没有浮标和任何记号,有不少渔船在此处撞上暗礁后船毁人亡。
“万一沉船,弃船保人,弃船保人!每个人都系上绳子,防止落水后失散,水性好的照顾不会游水的,大家要集中在草席帆上,带好充饥的食物。”英姐果断下令。
船上留一部分人继续舀水,其余人全部到船头当眼睛。几十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海面,女人们不时地撸一把额头滑落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海水,另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旁边人的胳膊,仿佛那可以给对方带来力量。
英姐站在船中间,掌控着全船的情况,再后面便是掌舵的振西和鹂娘。
“前方下风角海浪特别大,海水是红色的。”二妮眼尖,她第一个发现情况并向英姐汇报。
“是暗礁——”其他人也陆续发现了。
“离我们很近了——”阿吉惊呼。
英姐一边打手势,一边对驾驶室里的振西和鹂娘大喊:“下风角有礁群,打舵避礁——”
两个女人快速转舵。
几十双眼睛紧盯前方礁群,连呼吸都忘记了。
船贴礁而过。
好险。
又逃过一劫,船娘想。那一刻她觉得四周安静极了,风停了,浪也停了,一切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一丝隐隐约约的欢喜从心尖冒了出来,随风飘啊飘,飘啊飘。
可商义港并不是最佳避风港,晚上的台风异常凶险,一旦夜里回风,船就会被打上岸。英姐决定前往义安避风。义安的航道非常窄小,没有浮标导航,加上义安港口周围都是沙,风大的时候浪头特别沉,在这样的天气去义安无疑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
女人们用一根粗绳从船头牵到船尾,过往都扶着绳走,以防被浪头卷走。按英姐指示,换四人掌舵,两人试水。其余的人分为两组,一组舀水,另一组到船头观望,一旦发现情况就呼唤船尾打舵,两组每隔半个时辰对换一次。
船在进义安港口时,已是夜间,浪头像天一样高。一口浪上来,船头便被打下沉,船尾高高地翘了起来。还好有绳子,女人们像一串蚱蜢那样挂在了绳子上。船娘正是这串蚱蜢的其中之一,她忽然对这个黑漆漆怪兽一样闹腾的海产生了深切的恐惧,于是她死死地攀住了绳子——
十几个浪头过后,船被顺势推进了港里。这次台风,算是大步跨过了。
7
义安港口的早晨,女人船挂上了国旗。渔船打算在此地停留几天,修理与取水。台风后的天空仍然灰蒙蒙的,一副似雨非雨的模样,天空中有一处特别亮堂,太阳光线穿透了出来。港湾里好不热闹,越南女人唱起了异域情调的山歌。女人船上的女人们也出了船舱,看风景的看风景,洗衣服的洗衣服。船娘坐在船边上,裤脚挽到了膝盖上,两条光光的小腿掛在船边,一晃一晃。太阳刚好照在了她的脸上,她仰起脸庞,眯着眼睛,跟着哼那首听不懂的越南歌曲。
“船娘,好心情啊。”阿吉说。
船娘对着太阳笑笑。
“船娘,煮饭啦。”雀儿唤她。
船娘似没听见,两条光光的小腿仍然一晃一晃的。
“船娘,到时间煮饭啦——”雀儿又唤。可转身一看,却不见了船娘。
此时,旁边渔船有人惊呼,有人跳落水里。
雀儿跑到船边往底下一看,船娘正在水里狼狈地挣扎。
“蠢!”雀儿每次想起都忍不住笑着骂船娘。
“你是故意的吧?”雀儿常常嘀咕。
船娘也不辩解,只是不好意思地咧着嘴巴笑,脸红红的,像做了什么错事儿。
“船娘落水不死,鬼门关不开啊,放心了这回。”麻婶仿佛读懂了天机。
似真被麻婶道破天机,那日后,船娘又变回了以前的船娘,逢人便又唠起那场台风中她男人和小孩的落水事件,只是不再带了那句“早知道我也跳落海死掉算了”。
三日后,女人船返航,船上的女人一个也不少。
【王彤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16年开始写小说,作品发表在《花城》《十月》《山花》《中国作家》《江南》《作家》《芙蓉》《天涯》《北京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等刊,并被多种选刊转载。曾获《红豆》文学新人奖、广西网络文学大赛二等奖。】
责任编辑 李彬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