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20年12月24日晚八点,我决定去看她。
起因是她的一句微信语音,告诉我,她的大限已到,身不由己,速来,有事交代。
我妈自从做了甲状腺手术,开始一天一片服用左甲状腺素钠片,性子就软了。她没有阻止,反而开始念起我读书时寄宿她家的恩情。对于初中三年的寄宿生活,我、父母、亲人都三缄其口。如果不是猛烈地发育和打架留下的几处伤疤,那三年就同世间多数事物一样消失了。
我妈说要到楼下去转圈儿。我知道她在转什么,图了别人一天三十的钱,帮着一块儿在纱厂周围转。人多的时候就把东西拿出来散发给人群,人少的时候就二三十个女人换班儿转圈儿。我不让她走,说了几次拦不住。我妈嘴上说心疼那些女人,说自己和她们一样大,都是那个光景过来的。又提起自己年轻时在砖场干活儿时,女人们团结起来,就没有人敢欺负的光荣事迹。
我不放心,一块儿跟着转过。我是去过五台山的,并且跟苦修的比丘尼攀过话。老实说,为首的那几个人,跟我在五台山见过的那位比丘尼一模一样。我妈说,那几位都快得道了。我对这些是模棱两可的。里面有位胖女人,小雪那天碰过面。
从那天开始,小区常常传来的打闹声越发严重。我闲着无聊,下去看看,三个五十上下的女人,拉着横幅,对着几辆小卡(挖掘机)。女人们叫喊着,小卡往前进一步,都像扯着她们头发根儿一样。听旁边人说,这几个都是原先纱厂的女工。我们小区旁边儿就是纱厂旧址。我知道纱厂的事儿,这块地皮卖了四个亿。这些女工大概是捍卫最后的领地,旁边小区里的人也跟着叫骂她们贪心。
一个胸围硕大的女人看着不断掘进的小卡,蹿着步子就往最近的小卡上扑。周围看热闹的人笑话着这相扑式的姿态,以为她要挡在车斗前。她没有停下步子,经过我时,周遭荡起一股冷气。她直接拽着栏杆往驾驶室里钻。像炸鱼一样,几声闷雷在人群中传开,人们都自觉往后撤,给随时可能失控的小卡让开位子。
我盯得仔细,那女人并没有抢方向盘,而是直接上去挂了空挡,拉手刹熄了火儿。司机的个头儿很小。但我没想到,她被从人群外涌进来的十几个男人拖下来。她不服输,坐起来,明显从一米多高摔地上,吃了劲儿,折腾四五下才站起来。她没叫嚷,继续钻进驾驶室,男人们乌泱泱又把她拽下来,一次比一次狠。远处举横幅的两个女人明显架不住了,她们跑来拖拽男人们。那个胖女人还不肯罢休,不吭声地往驾驶室钻。终于,一个男人动起了手,一巴掌掴在女人脸上,一声瓷实的耳光,点着了女人。她抡开架势动起手来,三五人近不了身。更多的人上来,把她脸使劲儿摁在地上。那两个女人也被架住,大声叫着。
“阿弥陀佛,我们没活路了!”
这话像闹钟一样,没人关停,一直循环着。直到警车响起。
旁边儿一个大娘看不过去,她喊了句,别欺负女人。
看热闹的叫喊起来,警察来了,警察来了!
一部分人像浪一样退去。没有电视里的流程,三个女人直接被带走了。挖掘机哐哧哐哧响了半个月。饸饹面摊吃面时,人们又开始怀念那三个女人,比起这些,她们的嗓门实在安静又动人。一个剔牙的男人,诌了句:警惕群体迫害个人。这话钓上我的眼神儿,我隔着热气儿瞅他,他把牙签折断。旁边的男人笑他,拉倒吧,你当时要是在,屁都不敢放。那男人不服,我要是在,我起码要说一句,草,不行,老子就去上访。旁边男人嚼着,你他妈是光棍儿半夜瞎折腾,自己耍把式。那男人站起来,你但凡出车,老子就钻你老婆被窝儿。人们哄笑,刚刚对于那三个女人的愁容都消散了。我走到老板摊儿前,扫码付了七块,在笑声中溜走了。
我看着我妈掖好围巾,拆一个新口罩罩上。手放在门把手上,突然转回身看着我。我正躺在沙发上刷抖音。你明天晚上回来吗?我妈问。不知道,看情况。我妈又问,那明天早上几点走?十点往后,太早起不来。她没立刻接话,指了指在阳台上铺张开的那一堆东西,这些明天带过去,还有,最好不要过夜。我把手机声音调低,说不过夜。我妈说,行,话要说到位,人情世故要懂。你在她跟前别提李娜。
我嗯了声,有几年没见过李娜了。我俩同岁,我正月初四,她八月十五。出生的时候,神婆说她是神童转世,两只眼生得漆亮,几个月就开始认人,会哭会笑。家里人都宠着,年岁大了,脾气就没边了。初三的时候生了场大病,去北京住了两个月,病好之后家里人就彻底收不住她了。
李娜是我表妹,叫我速来的就是她妈,文前,我姥姑的大女儿,我妈的亲姑舅姊妹。说是亲,其实是抱来的,我这小姨身世也算坎坷,生辰八字算出她是五月下山虎,吃人克父母。这算命的一句话,让还没满月的小姨转手了四家,才到我姥姑怀里。华北平原上,说不信命的,都是扯淡,更何况是这山西农村的土屹梁里。我姥姑结婚四年都没怀上,去找算命的,说是抱一个,生两个。都是缘分,小姨到了姥姑家里,三天后就找了村里的神婆改了命。这才相安无事活了这些年。这些在杨家不是秘密,可我九岁意外知道以后,像顿悟一样。我从小就好奇,为什么杨家所有的女儿里只有小姨脾气秉性不一样?
我经常发呆,憨人一个。说话做事不过脑子,到我现在的铺子上,少不得罪领导和那儿的老人。好在师父厚道,又有些本事,就常带着我。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看中我身上哪点。这事一多,搅和在一块,我就跟鸡崽子一样追着他们走。地域歧视是不能有的,但我不少被那个来自人口大省的中年离异女秘书耍暗枪。所以,学会对付女人,是每个男人都要锤炼的本事。我为什么会想到这些,纯粹是想起初中三年在小姨家寄宿的事,当然中途也在二舅家住过一段时间,他老婆算是我认识的为数不多的纯坏人。小时候没能力,长大后没机会,要想出口恶气,只能在梦里呱呱扇她。后来她得了乳腺癌,我百分之百信了母亲常说的:举头三尺有神明。奇奇怪怪的事又接二连三地在我初中三年轮番上演。这头一件事,就是小姨从南罗庄请来一个高人,叫“智智”(音同),三十出头,白净略肥,尤其是两只肉耳垂至下巴,在三五步外粗看其頭顶,俨然就是佛祖的发髻。只是个头和佛祖一丈六尺的巍峨相差甚远,我那时也才十三四岁,头到他胸前,推算他一米七,也算标准的中原身高。他像夜游神巡逻,就是临走时望了我一眼,意识就像被狙击手锁定,我大煞风景地战栗不停。
后来但凡进入香火旺盛的寺庙道观,我都哈欠连天。起先长辈们还叮嘱我几句,后来成了应激反应,比看到好看的女人还要准确。在小姨家经常看美女,她家的高清液晶电视可以收到旅游卫视。那时候旅游卫视的泳装大赛和《士兵突击》一起抢占了那个小县城的黄金档。不过晚上八点半,小姨都会带着李娜、李伟到南神庙烧香拜佛。我是很想去的,据说那里的供品可以分给香客,有求必应。可惜每次他们回来已经吃光了,我有次试着闻了闻表弟手上的味道,除了一股烟熏火燎的香烛味就是抠屁眼的屎味,就绝了这个念头。每天晚上他们走了,我就打开旅游卫视,看那些美女摇晃着从远处走到跟前,又摇晃着走远,幻想电视里的美女能鲜活地出现在我面前。我什么也不做,就是跟着她们来来回回地兜圈子。现在想想挺好笑的。
住了三个多月,有一天放学回去看到一双皮鞋,一个不胖不瘦的平头男人斜靠着墙,一手扒着桌子,一手点着酒盅。我想这个男人应该就是姨夫。他朝我招手,我过去坐下,小姨端着饺子出来。酒精弥散间,我感受到他的威严,还有小姨翘首等着这饺子好不好吃之类的话。然后他不说话,叼起烟寻火时,火就从小姨的掌心点燃了。两人默契地彼此移动,烟丝点着了。那画面竟有些香港三级片里黑老大的感觉。那些三级片就在她家电视柜下面的一个鞋盒里,光盘已经花了,但伴随雪花出现的画面也像炸弹一样摧毁了我的脑子。所以我每天放学第一件事就是看他是否还在。后来他带表弟和我去澡堂,同行的还有几个男人。我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第一次闯入了男人的世界,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谈在出车中睡过的女人。我和表弟在温度不高的澡池,表弟年幼,我只能潜进池子里游泳,来消解这些看似玩笑的语言。我那时还不清楚什么是出轨,什么是背叛。好像这些词语生来不属于这些小县城一样,这里的男人女人不会用这种词语来定义彼此。合适就过,不合适也将就过。
所以后来小姨离婚,是让我诧异的。虽然离婚这件事她是被迫的。但我依旧觉得这件事对她而言,是个机会。
早上出发的时候,我妈还没醒。这作息是在我中考那会儿熬的。我不在她身边,人背,又遇到各种事儿,我妈为了我操了老命。头发也是那会儿白的。后来,早上三四点才睡的习惯就养成了。出了小区门,准备上汽车站坐车。两公里不远不近,就想着走着去吧。结果半路又遇到早班转圈儿的这些大姨们。
有一两个认出我来,跟我打招呼,问我去哪儿?我说回平城。一个短发的大姨穿着大红色的长款羽绒服,热络地跟我说,她们也准备约着时间去,听说平城人工湖有位师太,有大智慧。听她说法,可以不堕轮回,得享超脱。我说,行,这两天我先给你们探探路,去看看。兴许是我的玩笑,或者因为这个大姨跟我说几句,整个队伍不得已停下来受冻,之前那个勇战小卡的胖女人,出了声,像是丹田里蹦出来的几个字:“阿弥陀佛,一路平安。”然后她们就头上冒着热气儿,排着队走了。
介城号称“三贤故里”,出城关往南走有一个巨大的鸟形雕像,听人说是用来镇鬼的,又有人说是用来引神的。这两种说法,前者是现代的,镇的是特殊年代枉死的冤鬼,后者源于万历年间,介城平城二地的城隍对赌,前者输了老婆。现在平城的城隍庙里那尊娘娘,还远远望着介城方向。后来为了她,就修了这座雕像,等待一千年时限到,能找到回家的方向。因为介城和平城都是远近闻名的旅游城市,所以这说法越神道越有价值。我从小爱琢磨这些,也不是为了卖弄。好像从哪儿听到的这些稀奇古怪的事儿,晚上准会演戏一般在我梦里重演。刚打了会儿盹儿,同车的人就喧闹起来。二级路上出了车祸。两车相撞,被撞的车发动机都蹦出来四散在路中间,一家四口都没了命。迎面超车撞来的车保险杠坏了,其他屁事没有。前面是义安镇,介城首富的发家地,他去年撒手人寰,留下了焦化厂、煤矿、洗煤厂、客运公司和一个旅游景点。北方人,递根烟不论认不认识都能和你谝几个小时,所以等待交警和保险公司的几个小时里,倒也不寂寞。我是无意中听到一个大爷说:平城的西城勇勇死了。这个名字和狗蛋、铁蛋一样常见。但自从“西城勇勇”横空出世后,这个名字就没人再敢叫了。
高一为了一个女生,和一个鸡崽子打架,他叫了三个帮手,我一个对他们四个,赢了。但一天后我没还手被原封不动地打回来了。就因为有人传言那个鸡崽子的哥跟着西城勇勇混。二者相比,我宁愿被四个人群殴,也好过去见那位爷。以至于我喜欢的女生都不敢再声张,直到我转学。转学前唯一一个能和我说两句的也只有川洪了。后来我到了南方,才加了微信。平常不联系,逢年过节互相问候。不过他朋友圈发得频,当了金店的销售,为了业绩也是不容易。这次回去也计划和他见一面,微信上联系,他给我发了地址,约了在陶源丰后面烧烤城里叙叙旧。那里离二中不远,走三五百米,过一个十字路口就是。十字路口周围都是金店。前几年他生意不好,金价尚且可以接受。我定期买几颗金珠存在他那儿。一是替他完成业绩,二是前几年赚了一些歪钱,这钱留着烫手,所以还不如放他那儿。后来他开始卖空调就断了。空调不好卖。店里开始搞网络直播,也卖得不好,又担心售后。这件事应该是困惑大多数人的,就像川洪曾经跟我抱怨娶了一个二婚的女人,还不能省心。结婚之后,父母任务就算完成,川洪也就随便了。前年父亲去世时,他来找我,奉劝我一定要找一个喜欢的女人,不然不如找个不用结婚的女朋友。我忘了是什么时候开始,我也肆无忌惮地加入这种话题。他高中毕业后考了个大专,学人力资源,肄业。跟着一个老板当马仔,那点钱也是一瓶瓶吹出来的,附带挨了不少巴掌。
警察来了,尸体分拣装袋。车上的大人蒙著孩子的眼睛。老人们默念祷告,司机加速离开,这一切在突如其来的沉默中,顺畅完成。往前走了二三里地,一个穿着墨绿色羽绒服的女人突然打开车窗,空气凛冽到人们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那女人呼应众人的目光:开窗透透气,满车的血腥味。
大家哈着气转回头,任由华北平原的冷气临时掌管各自的身体,在如此肃穆和寒冷中停止思考。寒冷接近于一种苦修。小姨在家里也修这种功法。母亲跟我说过她的腿病很重。我怀疑是苦修所致。后来小便也几近失禁。这天太冷了,我点了支烟,呼吸间逐渐温暖。离平城县城十里地有一座双林寺。
之前递烟的大爷,看我瞅著国道两边印着韦佗像的广告牌入神了,就告诉我,这双林寺灵得很。说是菩萨住这儿了,要是遇着什么乞丐、什么瞎婆或者唱花落的,都有可能是菩萨。每月初一十五来上香的人,能挤得鞋跟儿都掉。我说,都有所求嘛,正常。他掸了掸烟灰,说,钱财名利,世人不就是追求这个吗?我说,保不齐,求段姻缘。他点点头,也有。我看他一副看淡的样子,就问他,要是菩萨在你跟前,你求什么?他想了想,不知道。到跟前了再说。再说了,你求啥,菩萨也不一定都给你。车开始晃荡,一进城路就坑洼不平,颠得人难受,我们也就不说话了。
平城火车站已经老旧不堪,烟火气和尾气一起烹煮这个县城。看着熟悉的炒碗团摊,就给川洪发语音说在这里等他。小摊背靠火车站,正对顺城北路,这条主干道平稳分割了这座两千多年的县城。十年前我也经常绕着这条路,搭着经停义安、只两站便到介城的绿皮火车回家。也曾经在这条路上远观过社会青年群架事件。有时候我很怀疑这世间的一切是否是死循环,几十年前杨德昌拍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又在我的生活中重演。而这两个远隔千里的城市,同时在一个个少年时代烙下疤痕。当年惨死的四个少年,又是否已经往生……
喂,叫你半天都不答应。川洪扬着嗓子走过来叫醒我,还穿着导购制服,头发后梳,把电动车往街沿上一抬,跺脚抖擞几下。我看他春光满面,倒有些意外。在平城不大的版图上,他的出现不足以让人安静。只是我耳郭进不去声音,脑子瞬间回到了多年前,我们分着一支烟头,躲在城墙敌楼里看着外国大妞的乳房和屁股。我记名字不大准,但川洪是把好手,所以每次看完“教育片”,他总要做些恶俗的小游戏,考问我演员的名字,然后换来一盒云烟过嘴瘾。我抽烟并不是跟他学的。小姨家里有很多姨夫的烟。我总是趁他们不在暗自抽上几支。初中毕业,发育的冲动让我想急速逃离她家。她们不在时,这个家除了抽屉和神龛,都是我的。她们在时,空气都是借来的。这样尴尬的场景,似乎是我拒绝小姨检查我的身体后发生的。那时,在她家打翻了一碗鸡汤,我舌头像结冰一般。她过来,边收拾边骂李娜:懒人骨头,好吃懒做,也不知道收拾!
大爷,给咱们来一碗,加麻花,多切个洋柿子。用猪油炒,别恶心人啊!川洪嘱咐完,坐在我旁边,熟练地劈开一次性筷子,左右交叉摩擦去毛刺。然后伸到我碗里,挑了不大不小一块送进嘴里。摇头对我说:你这都混成外地人了,炒碗团子的都敢欺负你。然后利索放下筷子,端过来转身给摊主递过去。说:再入点碗团,用猪油重炒,这是我弟兄!
摊主听到川洪的话,抬头认认真真打量着我,当然手上的活丝毫不含糊。洋柿子从下面白色塑料筐里拿出来,打个十字刀,往滚锅里一过,皮儿烫崩开,切成块横刀一收扔进炒锅里。突然关了火,抬起头来,骂了句,是树儿?我点头,川洪大笑,摊主却“哎呀呀”地感慨起来:人老了,脑子不够用了。你比以前胖了,冒了几个头。这得多少年不见了?川洪骂他,你这老东西脑子还够用,不然怎么捉哄(骗)外地人。摊主又打开火,喧嚣起来,打人不打脸,这顿算我的。树儿爱吃豆芽,我记得。说完又抓了一大把放进去。川洪急了,这是我的,我不要豆芽。摊主回过神来,一拍脑袋,捡起筷子又挑出来,说是人不行了,干不动了。年跟前就收摊不干了!我当起真来,年纪大了难免,没啥事,你儿子不也得靠你养吗?
川洪打了我胳膊,摊主大爷有一个唐氏综合征的儿子,我们大致同龄,之前但凡出摊都不离摊主一步。都是熟人,所以我也没在意就脱口了。但川洪的反应让我知道,我说错话了。摊主沉默几秒,又勉强笑着说,我儿死了,我这老汉也没后顾之忧了!川洪打岔聊起了别的。三人默契地聊起当年我们是如何逃课出来吃的,只要逃课出来必会来这里,只是这么聊竟然生出些物是人非的感觉,我还在想摊主儿子是病死还是其他。所以我已经忘记,他们问起我的近况时是怎么回他们的话。越聊越嗨,我被迫抽出来全身心参与进去。多年未见,三人竟不觉陌生。好像一部分缺失的自己又回来了。每当我随着他们的描述回忆起共同认识的人时,我就多一分激动。这些年遗失的记忆一口一口就着碗团回来了。
商全强?还记得吗?他郑重其事地问我,语气急转直下,少了些轻蔑。这个名字我记得,初中转校过去,挨的第一顿打就是拜他所赐。并不是没打过架,只是我十三岁人生以来,第一次被七八个人乱拳抡。但现在也并没有多恨他,只是从川洪的语气中,我预感到了别的。点头。
川洪凑近,吸毒,还有这个(右手比着枪),你爸去世转年春天他就进去了。说完又呲溜两口,就着热气继续说,据说是跟西城勇勇抢地盘,被暗算了。这年头,都他妈不是好人。受制的都是我们这种平头百姓。他凑过来贴着我,树儿,你说现在这社会,上头人知道不?我被这话问住了,刚到口的又退回去,放下碗筷。回答:我哪知道这些。
桌子低过我膝盖,坐久了浑身难受。川洪看我不时捶几下,收拾了碗底问我晚上大保健安排,走不?我从他眼神里知道安排了什么。他接着话茬,万紫千红、云峰宾馆。二选一,兄弟请客。聊热闹了,我也松动了,跟他有一搭没一搭谝起来,就这?我示意他那辆单薄破烂的小刀电动车。他掏出手机准备微信扫码,我手冻僵晚了几秒,就听到“支付宝到账十六元”。也没啥好抢的,手机揣兜里,插话跟摊主道别。川洪顺势搭在我肩膀上走过去,扬着嗓子:小刀就是好,没电也能跑!很奇怪,我觉得他越活越轻松了。和我截然相反。
我坐在他电动车后座上,凝视这座逐渐染上霓虹灯的县城。过一个红绿灯就是陶源丰。到了金六福门口,他随手给我指,这就是兄弟我的地盘。又指着橱窗里那套五金,说,瞧见没,光那条项链就五十克。那套五金下来得十四万九,内部员工九三折。十三万八千五百七。你结婚照着这个准备,准保丈母娘把你当儿。这个十字路口红绿灯时不时延迟,我对象都没有,跟他聊这些扯淡,所以就没接他话茬。他从西装内兜里掏出烟,递给我,芙蓉王。又解开扣子给我挡风。冷不丁又说了句:不结婚也挺好的。昨天你二嫂子把我老底掏空了,下一步就是逼宫。我抽了几口,问,跟定你了?他说保不准,难说。我问,她看上你啥了?他也懒得再点,我递给他抽了口暖和着,色眯眯地指着裆说,家伙事儿强呗!小时候他一说这话,我俩总要干仗比比。现在没那工夫,我说,文明点!现在都是天网!他笑了,文明点?文明点儿就是她爱我!爱是没有理由的!绿灯亮了,我还在吃味那句话,操,现在动不动都在说爱。奸夫淫妇都说爱!他看我当真了,说你真不知道?哥马上就是百万富翁了!啥?我又问。风太大,他又扬着嗓子:我家西城的宅子被人看上了,四百万!
四百万?
对,四百万!他骄傲地乱吼起来。我问他,不是之前你们村都不让私自买卖吗?
他高一度:今时不同往日了!西城勇勇死了!我们自由了!
一辆破电动车穿梭在车流中,他莫名狂欢起来。我也跟着狂欢,四百万!这对我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照此推理,不多时,西城有像样四合院的人家,都摇身一变成了百万富翁。
前面是人工湖,他指着那片塔吊告诉我。那边没事别过去,乱得很!你这么多年不回来,不了解情况。再往南拐就到了我小姨家所在的小区。曾经平城最豪华的小区,现在色情广告像雀斑一样滋长在犄角旮旯。太冷了,一口气爬到四楼,敲了两分钟的门,没在。隔壁邻居告诉我,小姨可能在附近公园,让我去碰碰运气。邻居透露这个消息时,我哈腰感谢。
二
她痴望着那个不断被抽动的陀螺,耳郭回荡着鞭子的凛冽声,这声音让她头骨抽搐,甚至尿意涌上来,括约肌在战栗着维持最后的本能。在极尽控制中,久违的春潮按捺不住,奔涌而出。文前笑了。这笑多少有些无奈。她和陀螺一样,忍着这样的鞭打,一刻不停地转动,小时候绕着弟弟,成家绕着男人、孩子,现在也不知道该绕着什么,但还是一刻不停地转动。天冷了,穿着件不大保暖的羽绒服,脚底拔凉,不知怎么的突然骂了句,瞬时鼻涕下来,她慌乱摘下口罩擤掉。日头赶着往下落,耍陀螺的大爷走了,就像动物园的表演一样,准时散场,她作为唯一的观众,也要回去,继续过生活。她不止一次怪罪自己的母亲为自己取的名字:文前。她弟弟叫文进。这名字像皮肤一样糊在命格上,挣不脱,只能跟着走。这地方被一片矮子柏圈起来,入口刚好一棵树宽窄。她和那个男人紧跟着大爷离开。这三人成规律地互相点头致意,从不说话,按时到,按时走。
文前离开铁道宿舍楼下的公园往左拐进了洪文街,走三五分钟就是她家,这小区刚修完就成了这个小县城最富的小区,靠近监狱不会停电停水,往东一里地就是古城西门。那时她风风光光搬进来,天天擦着那套价值四十万的红木家具,还有数不清的古董。她也成了娘家人眼中的阔太太。活得不错,也没人想到她能成这样。她自始至终都未曾承认丈夫海宝负心。拿出钥匙,屏息面对开门后溢满风的房子。每次出门她总要把窗户打开,冷气灌进来,生堆出座冰窖。她洗净后打开自动念经机。跪在厨房里口靠近卧室的蒲团上。风呼啸着勾勒出她并不算走样的轮廓,又钻进针脚刺进毛孔,检查她拜佛时晃荡的心是否虔诚。她这招是从一个居士那学来的,说这样无限接近于苦修。说也奇怪,在外面几个呼吸就能感受到冷气,可只要跪在神佛菩萨前,就像裹在羊水里一样温暖。起先两年,她只要跪下,眼睛就酸了,然后很多眼泪流出来,她明白自己不能出口的苦都要流干净,以至于她会饿上自己几天,灌进数不清的水,想通过眼泪清洗自己皱褶的身体。
她就是这样一个固执的人。每天翻身睁眼前,她都要酝酿很久,把自己身体弓一般拉满。虽然,她已经不用再为孩子做饭,也没有个正经工作。遇到熟人询问她这一儿一女时,她总是笑意盎然,开着花儿似的露出喜悅。她儿子在海南当兵,女儿考了个三本。但她并不是一个慈母。或者说,她的儿女见过了母亲最暴躁疯狂的一面,故而在自己成年有选择时不吭声地离开了。她每每躺在床上,看着床头柜上孩子的稚容,就叮嘱自己做梦。一旦半梦半醒时,她周身的空气颗粒有规律地浮动起来,就像菩萨前的香火,一种莫名的生产的冲动刺破她的身体,随即攀升出希望把他们重新生一遍的罪恶,希望这两个孩子一切随她所愿。她无法安慰自己,为什么连孩子都离她而去,这是莫大的背叛,一种剥离肉体的恨轰炸她的脑浆,然后在几个呼吸中睡去。
文前已经跟娘家不大来往。不是娘家人见台倒不理她,只是文前一看到自己娘家人,就会想到之前贴补他们时殷勤的样子。这是道坎,对于文前来说。所以她把自己的日子过得形单影只,很多人劝她再婚,无论嫁一个什么样的男人都要比海宝强。文前当面只会反驳,声称自己已经是半个佛家弟子,这方面的事暂不考虑。可背地里,她恨不得用尽浑身力气咒骂他们多管闲事,或者装模作样。
北方的老人一入腊月就在医院扎堆了。今年更甚,县里财政支了一笔款项,用于给贫困老人看病补助。有人钻了空子没什么病却住几个月院,就是因为不想在村里烧火取暖。人多了味道就腻,甚至盖过消毒水的死寂。文前早晨起来焚香拜佛后,就到人民医院门口等着弟弟文进把母亲送来。这段时间送饭守夜,文前守在身边,母亲单薄的身体时不时挤出旧时抽风箱的呼啸,夜里微末的跳动和复杂的声响交织在病房里。文前看着眼前的母亲,她忽然联想起母亲把她抱来时的第一面。如果不是母亲要自己,她一定可以去个更好的人家。她没有考虑过自己万一被遗弃,或去一个条件不好的家庭是怎样的。她坚信自己礼佛做善事的种种,都彰示着自己的慧根善缘,所以自己的命是好的,至于为什么是现在这副样子,她责怪是母亲给自己篡改生辰八字导致的。这样崩坏的逻辑在她脑海里剧烈地推演,以至于她忽略母亲在触碰她手背。她心里不是滋味,如果自己那个时候不是五天,而是五岁,自己一定要拒绝来到现在的家里。可这一切不能改变。脱离和这个家的一切联系也是她的心病。所以那些年贴补娘家,为的就是这样走得干脆且有理有节。她为此打算再成倍地贴补三年,就和这个家断得干干净净。可第二年自己就搅进泥潭里,有些话也没有底气说了。
母亲嗓子眼的呼叫游离着叫醒文前。她下意识地找水杯,从暖瓶里倒了半口水,然后晃荡几下,再倒半口。反复几下后,这水终于进入母亲口中。长夜的无奈积累覆盖下来,于是窗外应景地铺洒起雪来。她没穿多少,下楼要望一望这雪。她从小就喜欢雪。有时一动不动站上几个小时,雪占据了她的身体,甚至毛发的气味也被寒冷改变。雪光规律地折射,夜晚早已失去了本色。一时间,地上厚出一寸来。不远处妇幼保健站的玻璃长出一个人影,也像自己一样一动不动,周遭泛出光,文前一时间沉静了。她和那个影子互相观望彼此,不由得觉得那个影子好美啊!确实有些美!脸型轮廓不尽清晰,却伴着光散发出一种善意。她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那影子仿佛朝自己延伸过来。
她沉浸在那种抽离的梦幻中,那一刻,全世界都和她无关,又都和她有关。她看到医院里濒死的灵魂在游荡,囿于肉体的痛苦。她皮肤似乎开始皲裂,那些痛苦随着寒意蔓延过来,似乎是神灵在用鞭子抽打自己留下伤疤。她似乎感知到了自己的责任,低头,双手合十,朝着那一团团淡蓝色的光默念着:阿弥陀佛。念一声,雪就开始有规律地运动,不多时,那雪似乎架出一条无边际的桥,那些淡蓝色的光沿着桥往远处走,一直接到远处,天边。文前目送最后一团光离开,这才松下一口气。她的身体开始回暖,又散发出一种慈爱。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微笑中流下眼泪。要不是脚下叼着尾巴的一串老鼠经过,她就长在雪里入定了。文前后来是这样跟人描述那个夜晚的:菩萨感念她,赐她神念。她能和万物交谈,能参透一切众生的内心。
她越发明确自己的奇遇,是和那个和她一样看陀螺的男人。母亲不久就被弟弟接出医院回家过正月。她又可以去铁道宿舍楼下那个公园。自从人工湖开始修建,这里就逐渐荒废了。半年前,文前偶然在火疗店结识慈云法师的三弟子红姐,两人一见如故,就被带去了公园接受慈云法师的开化。入冬后农民工和流浪汉都聚集在此,靠慈云法师布粥为生。关于慈云法师的来历,只凭着她敬称老人“怹”,断出来自北京,又有人说大同一带也这么叫。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只是法师举手投足间自有佛韵。这十二个弟子又都是些苦出身的女人,自然在法师开化后一心向佛。不出半年,都成了慈眉善目的活菩萨。不知是感念太深,还是世事太难,听法的人越来越多,进而有了一众信众,又因为多来自外地,易团结,逐渐成了势。
红姐跟文前说过,她为一个男人流过五次。之前她在度假村做小姐,在大棚录像馆认识了一个县城的语文老师。那男人长相平平,红姐第一次开口就要了一百块,那是1997年。买卖竟成了。领回去,门一闩。男人不急着脱裤子,问红姐知不知道苏格拉底。他们前半夜都在聊彼此的经历。后五分钟办完事,男人就走了。后来她坠入爱河,一个妓女和嫖客的爱情故事在红姐嘴里说得不痛不痒,只是想起打掉的五个孩子,红姐就抽抽搭搭起来。她片刻间怒捶起自己的腹部,像壮士断腕般。文前搭过右手安慰红姐,二人逐渐平静下来。红姐鼻涕一甩,说自己该享的福也享过了,没有子孙缘也不能强求。打量起文前死水般的脸,凑上去问她多久没有那个了?文前问哪个?红姐骂道,装什么清纯,现在年轻人叫做爱!文前也记不清了,自己的身体在无数次的殴打中,随着伤痕全部愈合了。她的男人已经抛弃了她,只是自己不愿承认。远处信众开始聚集,文前迅速起身离开了。
她第一次见到海宝是几人结伴来家里玩。起初他并没有看中自己,家贫无奈,两人结了婚,过了风风雨雨二十年日子。2008年后,海宝出车挣了钱,又合伙包了黑煤矿,每天几十万进账让这个家庭手足无措。他找女人,文前一直知道。她也试图挽救过。她咒骂那些婊子,又在两人厮混的房间外停下脚步。等两人走了后,她又屏着呼吸把自己丈夫和别人的爱巢清扫干净。
她从未想过离婚。如果不是那夜雪掩了整个县城,从棍棒的间歇逃出,她赤脚从四楼空调外机跳下来,就不会因为求生的本能而同意离婚。她在未遇到慈云法师之前,也想过皈依佛门。听外甥树儿说五台山有个女子佛学院。小辈儿里自己只有跟树儿关系亲近些。这孩子心实,没有分别心。人总说往后看,但她想起来也后悔自己为什么没往后看。一路上树儿都陪着她,为她上下打点。传说文殊菩萨发下宏愿,凡上山者皆得见菩萨。至于见没见到不得而知,大庙宇并不接待,肉眼凡胎的苦闷让文前右脚刚迈进一个半山腰的尼姑庵时,就被劝诫了。
五台山火车站外面有间招待所,两人睡到半夜赶上回平城的火车。文前向外甥树儿表示感谢。外甥告诉她,自己也很感谢她初中三年的照顾。文前回忆起往事种种,沉默不语。车厢里幽黄的灯光伴人入眠。只有他们二人看着车窗外逃离的夜色。树儿把玩着一个老者贩卖的星月,十块。这些物件他从小就喜欢。一直以来他都观望着表弟手里的东西,从不明言。文前看着车窗里的外甥,他已然成人的轮廓。二人在車窗中的目光刻意虚散,以至于各自心事浮现,外甥逐渐隐去。文前在火车进入隧道时落了泪。
从五台山回来,文前彻底失了底靠。她开始找一些活计。也从各色居士那里寻求佛法解脱。用苦修的方式检视自己的罪过。身体毁坏时去火疗店疗养,就认识了老板红姐。继而结缘慈云法师。大锅饭的日子倒让生活好打发,政府却因为连日来的治安问题将遣散人工湖一带的外地人。这消息像瘟疫般蔓延开来。明面上的治安问题一直存在。西城尤甚,因为西城勇勇的势力,大家整日噤若寒蝉。人工湖这块地本就西城和南城常年混战,又加上之前交通局局长意外去世,这块原属于旅游集散地的客运中心被临时搁置。西城勇勇这几年因为狠辣果决,又十分讲究江湖义气,逐渐收拾了西城原来的势力,成了东西南北四城中最大的势力。如果西城勇勇接手人工湖,这里将不复存在。
如果外地人被遣散回去,辛苦一年的工资就彻底要不回来了。他们企图用自己的力量对抗。当他们准备在十月初八那天,积蓄更大的反抗时,却收来了慈云法师被公安局以扰乱社会治安传唤的消息。文前不懂这些尔虞我诈,只希望慈云法师能回来。十二个徒弟隔天再见时已经只剩三个,都是古稀老人。文前想起了自己的前夫,或许找他能试一试。文前在去之前反复想过,他应该不会这么无情,肯定是这样的,她毕竟是他的结发之妻,风风雨雨过来,还养育了两个孩子。自己就请他帮这点忙,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生出这个念想来的时候,发根就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雪色。未到冬季。
在云峰宾馆三楼的包间里找到了海宝。推杯换盏间他瞥到了文前,几个识相的小弟连忙去请。文前也不说话,就站在门口。她生怕自己的出现让海宝难堪,毕竟一年多过去,自己已经不成人样。文前试探着说,找你有个事,能出来一下不?海宝放下杯子,斜靠在椅子上,装醉说,有什么就在这儿说吧。文前不知从何说起,只能一再恳请他出来说。海宝扬洒着骂了几句,然后起身出来了。
海宝:要钱?
文前摇头:求你帮个事。
海宝:啥事?
文前:人工湖那片的事你听说了没?
海宝:这事你有掺和?
文前:慈云法师是好人!
海宝:关你啥屁股事?
文前:海宝,我求你帮帮我,把慈云法师救出来。多少钱都愿意。
海宝:你回去吧,这事办不了。
刚要转身回去时,文前拉住了海宝,求求你!
半夜酒局散尽,出来时文前还在云峰宾馆门口等他。海宝决定开车送文前回去,毕竟比露水情缘更羁绊些。文前跟着,她被风干的身体又开始悸动。坐在副驾驶上,离他更近些。两人从地下车库开出来,就撞到了来兴师问罪的正妻。文前之前在商场远远见过一次。现在蒙着黑夜,在广告牌的五色光下气氛凝结。那女人把车门一拉开就薅头发拳打脚踢。文前被女人拉下车门,摔在地上,開始文前还反抗。逐渐落了下风后她转头看着海宝,看到他有些嬉笑的脸,手还扶在方向盘上。
两人都耗尽力气,像两颗橡皮糖纠缠起来,又无力卸开。那女人跟文前说,以后敢再来找我男人,就不是我一个来收拾你了。女人右手撑在地上,用力杵了一下,站起身来,像个胜利者的姿势,朝文前啐了口痰,而后绕过去拽着海宝的领口,问,这骚货找你来干吗?文前听到“骚货”这两字安到自己身上,立刻弹起身子,正准备上前动手,被海宝一脚踢回来。海宝赔笑道,问人工湖那片的事。那女人变本加厉,准备重温旧梦,是吧?文前忍着腹部疼痛站起来要走。被女人叫住:告清楚你,你们这些邪教都该被抓起来枪毙,省得在这破坏别人家庭。那个慈云法师是他妈的杀人犯,小三杀了一家三口,逃了十几年,昨天晚上被扭送到大同了。
文前追着女人,到底是什么事?女人坐上副驾驶,大敞着车门,然后重新调整好座位,虽然文前坐上去都没有动过。文前又问,到底是什么事?女人斜眼看着,滚吧,你们这种人,都要下地狱。文前说,为什么是我下地狱?不是你?女人反问,你说呢?然后她把海宝的右臂搂过来,接着说,那女人肯定是要吃枪子了。然后重重地关上车门。文前追着车屁股,撑着身子跑起来,她看着远处阑珊夜色,靠着最后一丝意志力,往车消失的方向跑。每一层被惊醒的空气都像山一样坐在文前肩上,每走一步就加重一层,甚至腰椎和关节都开始战栗。
文前忘记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只是这一路上车来车往。从前平城街上的车数得过来,她想拦一辆出租车,却发现自己的零钱都在打斗时掉了。快到迎薰门时,遇到了一个小弟,戴着信众的帽子,骑着电车招呼文前上来。残破的身体已经不容许她拒绝。小弟把文前带到了自己的住处。人工湖往南走二里地,一片出租房里。收拾干净,一个大车后视镜插在墙缝中间。他盯着镜子中昏睡的文前,又回忆起之前布粥时那个单薄的女人。不足五平米的房间似乎漾出阵阵暖意。深秋时节的平城,已经安静得如冰封湖水。
文前是被门外孩子的嬉闹吵醒的。她规整地蜷缩在一套干净的薄被褥里。房间里除了一个大车后视镜竟没有能打眼瞧见的。文前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走了。沿着一条灰土路摸索回到家中。又在家中躺了几天。重复只做一个梦:她变成一只巨大白色的鸟,往一座似有似无的雪山飞去。还有佛音传来:阿弥陀佛。四日后,红姐带着慈云法师仅剩的三个徒弟过来,替她传话,说今夜子时,慈云法师会开示,传你心法,度你成佛。红姐送走几位师姐后,跟文前咬耳朵:刚刚是磨不开面子,现在我可是以你干姐姐的名义,告诉你,内部消息啊,这个慈云法师是个小三,因为男的联合正房偷了她的孩子,一怒之下把他们两个杀了。不过孩子也没找着,所以她从大同出来一路逃了十几年。啧啧啧,这娘们,太狠了。话落摇头惊叹。又起一句:不过她装得也是够够的,我都被蒙了。你可别再被骗了。她那套就是他妈的邪教。
文前送走红姐,简单喝了口水,蒸了半根红薯。吃了几口就跪在蒲团上,等待慈云法师的到来。直到文前感觉面前扑来一层蓝色的云,睁眼便看到慈云法师端坐佛龛上。文前想往前靠近,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罩着不动。
法师,我知道你会来。
法师目润,佛缘至此。我来度你,也是我最后的机缘。
文前哽咽,法师,我好苦啊!为什么我不能反抗?
法师低眉。
文前:法师,救我吧!
法师指尖一捻,文前伏下的身子逐渐支起,一阵妙音入耳。空气开始黏稠,直至天大亮。文前身上蒙着厚厚一层汗。冥冥中她看到天边一只亮白色的鸟,嘶鸣而至。次日,文前找了那个男人,刀子。之前公园里看抽陀螺的外卖小哥,上次在半路上带自己回家的男人,就是他。清秀健朗,唯有一点,不会说话。文前一眼望穿了他的俗世种种。两人不用言语交流,眼神往来中便知道彼此心事。
文前把刀子安置在李伟那屋。刀子本意是拒绝的,但文前只用恳求的眼神看着刀子,刀子的内心便化了一般。文前特意把地暖阀门打开,屋子里冷空气遇到热,开始加速流动。不多时,刀子后背开始刺挠。他约束着自己的身体,避免过多地摆动,打扰这两人的安静。他是向往这种安静的,就像那天晚上,他将文前抱起放在自己的床上,月光无遮无拦地铺洒在二人中间,此刻的他们共同呼吸着同一片空气,甚至有可能,自己呼吸的就是她刚刚倾吐出来的二氧化碳。文前找来一盒烟,抽出一根递给刀子。
刀子摆手。文前说,我也不会,点一根试试吧。文前走到佛龛前,从香烛柜子里拿出火柴,走到刀子面前,然后刺啦一声,火柴燃烧。刀子是听不到声音,只是他闻到了硫磺的气味,加上火光跳跃,他身体不禁抖动了一下。然后文前将烟递给刀子,示意刀子咁住。还没等刀子控制好嘴部肌肉,文前就将逐渐熄灭的火柴递到刀子面前。文前说,你要吸一口,才能点着。刀子看着文前的唇语,照做。第一口就直冲天灵盖,然后急转直下,嗓子眼儿和鼻黏膜像沾满了跳跳糖,噼里啪啦。刀子连忙将烟夹下来,扶着脑门儿缓了几口气,把眼泪擦干净,抬眼时,文前已经抚着肚子笑了。他听不到声音,但看文前的样子,乐够呛。他也随着空气的跳跃,跟文前一起乐着。
刀子很规矩,两个人总是一前一后挪着步子。有时候文前故意跟刀子拉开距离。刀子就像只猫一样,贴边儿逛荡。他把这间空屋子里所有的信息都收集起来,以他能看得到闻得着的方式。好几天过去,他终于明白了自己这种状态,就像拼拼图一样,每一处信息都要比对过后,才能放到该放的位置。文前过午不食,刀子就去外面面摊咥碗面。他拿着文前配给自己的那把钥匙,用力地摩擦着,他似乎以这种痛来提醒自己,现在的状态。其实他是明白的,两个人缘何走在一起,他对文前复杂的情绪,像这锁一样,精密复杂,却又缺一不可。
三五天过去,刀子似乎随着房间里冷空气的消失一般,把自己融化了。
对于文前,他似乎不需要读懂唇语,他们之间眼神交流就可以,甚至他们的默契可以覆盖一切形容词。无论悲伤和心动。文前第一次在月光下,念叨了几句后,就用指尖轻轻抵住刀子的眉心,片刻,便将自己的眉心贴在刀子的眉心上,那种姿态并不暧昧,反而有幼时母亲为孩子试探体温的姿势。刀子没几秒钟,便流出眼泪,从小他便失去了表露情绪的能力。在外人看来,刀子的哭泣和开心像狗一样丑陋,他自己是从伯母的棍棒下明白的,所以他越发谨慎表露情绪。他自我的感知,开心是吃甜的,伤心是灌辣酒。一个人的情绪能被另一个人准确感知到,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文前要还刀子的恩情,给他陪伴,或许是自己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她要让自己圆满。文前和刀子在相处中,也无数次感触,自己幸运得法,又幸运遇到了自己要度化的人。这世间能量如水一般,来去皆有因果。文前过午后便在佛龛前祈颂,这两日一直有一只鸟站在窗边,摇晃着脑袋看着窗里的文前。文前明白它的心意,便打开窗户。它也有规矩,只是站在窗框上,也不进来。风吹起它翅下的绒毛,它稳住身子站定。每天都在太阳落山前就离开,第二天午后便会咁些果子或者谷穗,轻轻放在文前窗前,入定一般。
那日风大,文前开窗户时便觉得有些异样,等鸟儿飞来,没半小时,一颗钢珠就准确地穿透鸟儿的身体。连带着炸开了文前全身的神经,痛感瞬间袭来,又迅速抽走空气,濒死的窒息让她脖颈处青筋暴起。雨瞬间落下来,将空气罩住,鸟儿没有半点哀鸣,文前喘了口气,盯着落在地上的鸟身,挣扎几下,羽翼撑开,尾翘起,脚先勾起随后像泄气的皮球一般,整个身子像头和尾被托平后缓慢收縮,最终咽气,整个过程不到五秒。文前还来不及反应。更多的弹珠从窗户里射进来。她捧起鸟儿的尸体猫在橱柜旁,门在这时被破开。
文前眼睁睁看着海宝现在的女人带着几个打手将整间房子砸得稀烂。女人踩着高跟鞋,看着文前一言不发的样子,一脚踹过来,文前没有招架,摔在地上,鸟滚落在女人鞋边,她一脚挑开,然后看着文前咒骂着。至于说了什么,文前毫无印象,她只看到从鸟儿身上升腾起的蓝色云朵,渐渐飘到佛龛的方向,然后逗留几秒后,从阴郁的天空中撕裂出一道白光,直直照射下来,那朵蓝色云朵似乎有所眷恋,蝴蝶一样飘到文前身前,在她凌乱的发丝中间游荡两下,文前起念,往西方去吧。那朵蓝色云朵就在白光之下,雾化了。
那女人的咒骂像海绵扔进了水里,毫无波澜。她看着文前若有若无的笑意,又顺着文前眼神的方向看到了垂目微笑的菩萨,她几步赶上去,捏着菩萨的脖颈,提溜着到文前面前。文前被菩萨像反射的白光唤醒,她直起身子想要夺下,结果被那些小弟上来束住胳膊,女人手松开,文前的眼泪是菩萨落地时喷涌出来的。
刀子赶到的时候,文前满手鲜血,试图将菩萨一小片一小片重塑起来。他缓慢接管过文前的手掌,鲜血顺着掌纹或褐色或鲜红地流淌。刀子下意识支吾了两声,然后又将头贴在文前的额上,画面掠过,刀子从文前那里感受到了恨意,让他冰冷的身体重新沸腾起来。
二人彻夜无眠,那晚文前似乎又听到了法师的召唤,联合那天梦中传授的心法,她明白了自己若想解脱,必须抓紧时间,时日无多。月光铺洒在满地的菩萨像瓷片上。恨意喷薄,她看着刀子想说什么却无从开口,幽蓝的月光下,刀子轻轻握住文前的手,未曾言语,二人此刻已经心意相通。
第一件事办完之后,刀子回来,文前看到了他的无助和害怕,但随后两人对视中,一切又如平常。甚至一种油然的幸福和愉悦感在刀子眼里攀升。文前看着眼前的刀子,单薄精瘦,如果李伟在身边,个头身板也差不多。她用手搓着刀子的掌心手背,天气太冷。像湿火柴般擦不出温暖。刀子不会说话,喉结鼓动,松开前襟,把文前的掌心放在自己胸口。又是漫长的眼神,二人逐渐融化在这个冰窖一般的房间。
文前和刀子睡在一张床上,她窥视着这个赤裸的男人,许久没有性爱的文前像一张羊皮一样上下抖落出混沌的声响。这并不是喜悦或生涩,而是恐惧,她以为自己已经厌弃了男人的触碰,直到刀子将搭在她肩膀的手,逐渐向下掠过已经下垂的乳房,她竟下意识地打掉他的手,继而狠狠地掴在刀子的脸上。一下,刀子像揉碎的雪块一般闷哼了声。文前的手指开始散发一种铁锈气。
一下,再一下。
刀子开始发出呻吟。第一次打下去的麻顿竟然变为一种勃发的喜悦。文前的动作就像平时拍打空气、拍打浣洗的衣物、拍打皮球一样,一下一下地落在男人精裸的肉体上。她似乎从没有这样沉重准确地感知一份男人对她的情感。而这种情形竟酿发出情愫乃至性欲。刀子没有动,却以笨重的回弹力的方式撩动着文前。在全身慌乱的互相占有和反击中,文前落泪了。她不明白自己的身体为何回暖起来,也不明白为何又为男人落泪。她咒骂自己是个贱骨头,可同时她又异常明确自己的喜悦。直到喜悦占据全身,她脑海中又浮现出鸟飞向山的场面……
三
我站在楼下等了许久,又靠着记忆里对于公园的印象摸索。初二时,那还是个下陷式的凹地,有四五级台阶。沿着护城河走几分钟就能到。想想如今成了非法集会的地方。看来,这地方倒还真不错。想来设计者也精于此道,想为这个缺水干燥的县城保留一个精神圣地。
剩几百米时,小姨叫住了我。树儿,她声音不大,但周遭太安静,塔吊组成了回音壁。我瞬间抬头,她像只干枯的鸟,矮小地朝我走来。姨,我叫她,随手把烟头丢地上擦掉。啥时候来的?不久,敲你门,你不在。邻居跟我说你可能在这儿。她走几步没理我,又问,吃了吗?我说吃过了。她看我不自在,说,没事,想抽就抽,你大了。以前你小,不让你抽。现在管不了了。我说,没事,我瘾不大。她问我,你妈咋样?我说挺好的,就是药不能断。她点头,年纪大了,你们不在身边,自己得多注意。这段生硬的对话,让我残余的理性怀疑她所谓的大限将至。我跟几步,姨,你没啥事吧?过马路时,她左右环顾后回答我,有事。李伟还得当几年兵,李娜那个样子我也管不住,我就是想让你帮我给李伟留住这套房。等着车流经过时,我点了支烟,我看你身体没啥事啊!人又不是光活皮肉,她这么回答我,又说,我信佛,你晓得吧?我点头。嗯,信佛好,人生苦短,信佛能解脱。她继续,我修一门功法,明天起要禁言七七四十九天。如果能成,往生极乐。如果不成,永堕地狱。所以这事我只能托给你!你是个好孩子。
我们没有再多交流,两人一前一后。风胡乱吹着,逐渐下起雪来。楼下有个大盘鸡店,她犹豫几下问我,今天就在这吃吧。我说不用,家里随便对付点吧。她有些不好意思,家里没吃的。天气冷,吃肉添点热乎气儿。我给她摆好碗筷,她不要,说,我不吃。我说点个素菜?她说不用了。我也没想多劝,显得生分,随她去。她指着墙上小瓶二锅头,喝点?服务员拿来两瓶二两装的。她没等我直接拧开,就喝下了半瓶。这下我蒙了,她看我样子有些好笑,说,从前不喝酒,今天看见,就想喝。人嘛,活着随意些。我拧开和她碰一下。抿了一口,辣,和从前在她家抽的第一口烟一样,冲!她见我闷头吃着,冷不丁说了句,你还记得之前你在家里,打翻的那盆鸡汤吗?我想了一下,说,不记得了。她不知道怎么接,就说,不记得就算了。树儿啊,小姨之前有做得不对的,你大人大量,别记恨!我放下筷子说,没有,我得磕头感谢你,你收留我三年。她问我,你知道你姨夫的事吧?我点头,听过几句。她说,男人啊!千万不能忘本,糟糠之妻不可弃,家有丑娘不可嫌。这都是这辈子修行要结的因果。她看我点头不说话,又问道,有女朋友了吗?我摇头,人家好女孩都看不上我。她喝了口酒,别等,等就凉了。这俗话说,瓦片也有翻身日,岂可人无转运时。我笑着问,姨,你这是上了趟大学回来的?学问都摆上了。她也笑笑,我这是顿悟了,人活通透了。我们聊了许久,烟一支一支抽,话一句接着一句。酒喝完,又添起。我忘记自己是怎么回的她家里。
只是梦里我看见一个果子一层一层裹着些奇景,还有无数人画片一般走来走去,好不容易看到我的场面,一只白色的巨鸟突然衔走,往一座洁白的圣山飞去。房间没有丝毫热气,我本能地裹了周围能裹的东西。还是冻醒了。醒来时,发现天已经亮起。床边留张字条:
四十九日禁言,昨日托你办的事一定帮我!
我跟母亲说明情况,母亲让我留几日照应小姨。我嫌家里太安静。她整日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闭目入定。我就想着约川洪出去聊聊。在陶源丰后面一家烧烤摊,一个叫“大伟夫妻夜市”的地方,我撞见多年未见的同学,一个叫合欢的女人。之前在职中她可是风云人物,可如今隔着羽绒服都能看到她臃肿的三围,只是脸蛋还留着当年几分俏眉目。川洪问我,看啥呢?我说没啥,一个高中同学。他往里望去,谁啊?我怎么不认识?我说,我转学到职中的一个女生,当年也算是美女了!他用胳膊肘撩骚我,怎么,有故事?我劈筷子劈歪了,换了一双,说,哪敢啊?人家當年是大哥的女人。川洪听到大哥便作罢了。等老板过来给我们点完单,他跟我说,看见没有,这个老板,当年跟西城三哥跑过夜场,这不算本事,最牛的是西城勇勇上来后也没收拾他,人家安安稳稳开了个夜市。日子也是潇洒。提到西城勇勇,我问,那人是怎么死的?川洪借火点烟,告诉我,身上捅了十几个窟窿,就是五六个十四五岁的小孩。
冰绿的雪花往桌子上一落。三三两两吃起来。川洪告诉我,这几年,有个传言说平城状如龟,无水则无财,久则困!所以才开始兴建人工湖,这多方利益一勾结,平城就没再消停过。聊了半天,他趁着醉酒之前从怀里掏出一包金珠,迷迷瞪瞪跟我说,树儿,这是我当年落魄时你,你买的。我都给你留着,一共一百四十一颗,一颗……一颗不少。我抽了口烟,回他,我不在乎这个,你留着。川洪趴着又站起来说,我告诉你,别小瞧人。这世道任他怎么变,我川洪得对得起兄弟!然后往后一栽,我弹起接住他,金珠在桌子上七零八落,噼里啪啦都掉地上。那颗颗金珠在污地上散落。人们看着一哄而上,我手脚并用都不够,川洪还嘟囔着,对得起、对得起之类的。直到摊主出来大喊一声:都他妈住手,想活就都还回去。我看着他,点头致意。没想到一个干瘦的身子竟能震慑住这些蝇营狗苟。又瞧这眉目好似在哪见过。川洪吐了一身,只能想办法把他弄宾馆了。
隔天回来,路过花鸟市场,闲着无聊进去看看。被一个卖八哥的老头缠着,说这鸟与你有缘。这真他妈是个坏鸟,都能讹人了。我看它可怜,价钱也才百出头,就掏钱了,谁知加笼子一并四百。没笼子也没处养,好在他安慰我说,这鸟会学舌,吉祥话说得那叫一个棒!想着在小姨家能做个伴,就掏钱连笼带鸟提走了。回家后发现怎么逗它,都歪着脑袋睁着漆黑的眼睛看你,时不时扇动几下翅膀。连声都不出。小姨禁言的第十天,下了一场暴雪。下午,警察找到家里,说姨夫和他妻子失踪,要求小姨配合调查。我跟警察说明情况。两个活生生的人凭空消失了,不论尸体或者任何线索都找不到,全城搜查均无果。这个寒冬凛冽,所属姨夫的云峰宾馆也萧条了,有传说是因为姨夫和南城的任光明争地,有接盘人工湖的可能,被仇家暗杀了。一切不得而知,我也无从知晓。只是小姨这边安定了,我告诉她明天天亮回去。也腊月二十了。
迷糊起来上厕所时,听到一串沉重的男人脚步声,出去查看时看到小姨披着衣裳出去了。我好奇跟着,谁知道刚出楼宇门,雪铺洒起来,一路跟着来到人工湖旁边,原来浑浊的土坑竟整出一片洁净的湖面。两人搀扶着在冰面上滑行,一黑一白两只鸟一般,不断隐去又出现。我浑身颤抖起来,如同少时在她家见到那个佛面的“智智”一般。仿佛毛孔都沸腾了,拼命收缩又张开。第二天醒来,除了落雪满地,跟小姨告别,也早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走到她面前,她睁开眼示意我坐下,摸着我的手心,写下一个不知所谓的符号,我身体又开始颤抖,意识进入一片白色空间,仿佛看到了她的结局,浑身上下散着光,像得道高人,微微笑,不言语。她朝我招手,往前走一步,雪就下起来。空气凝滞,我呼吸变慢,之前听走江湖的说过,练把式的都会控制呼吸。一呼一吸就是大道。我这时明白,小姨或许真如她所说,得到了神启。往后走向哪里,我问她。她还是没答。那李伟李娜怎么办,我追着问。她也不回答。日头呼吸间转落,小时候是经历过这没日光的场景,倒是不害怕。我盯着她的眼睛,也不是我要盯着,像是吸铁石一样吸过去的。什么都没有,我还指望从她眼神里得到答案。周围雪大片落下,又变成粉末扬洒起来,再往前走,满街都成冰和泥。前一秒的圣洁全没。我有些害怕,带着八哥仓皇告别。
回家之后的几天,我都无法入睡,也不困。只要闭上眼睛,脑海里就翻腾着那个男人的背影。我试图像小姨一样冥想,总觉着天灵盖有一处光点,找了半天资料,也不得法门。身体就像浸了水的纸,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我妈看我难受,就让我去跟着她们一块儿转圈儿。反正闲着无聊,小姨那边也没动静,我应下了。结果当天晚上,我妈膝盖疼,只能在家养着。我一个人在纱厂铁栅栏前等着转圈儿的队伍集合。
凌晨五点,大雪纷扬。我点着烟,尽量控制着少呼出热气。街道的扫雪车归拢着路边生长出来的雪,又不断压实路面睡着的雪。等扫雪车走后两三分钟,压实的路面就覆盖上一层薄薄的盐一样的细雪。我看着,想起小时候,专门捡着厚雪,往里面躺。经常冻得手脚起冻疮,也乐此不疲。转圈儿的人还没来,我看着栅栏外厚厚一层雪。往后退几步,想想别弄折了,就又乖乖走到厚雪跟前,缓缓坐进去,躺下来。闭上眼睛,路灯不算刺眼。
静了片刻,我慢慢感受着雪在我的耳郭融化,像有人舔舐着我耳骨。细腻瘙痒,我忍受着来自雪的挑逗,内心却奇怪地沉静下来。是小时候的感觉,对,无论是沉在水里,还是雪里,都是这种感觉。我已经忘记了妈妈怀抱的温度,爸爸胡子扎的痒,或者他们皮带抽打的疼痛,我通通忘记了。但躺在雪里,我还记得这个感觉。我庆幸,这个小城,并没有抛弃自己。鼻子和口腔开始分泌体液,眼泪在冻结的眼眶里,悄悄滚落。雪像一块儿湿手帕轻轻覆盖着我的脸。我的五感在放大,三两只麻雀结伴到我的旁边,它们扑通通的小心脏像跳跳糖一样,跃进我的鼓膜。它们像有什么话要跟我说,我坐起来,掸了掸头发和眼睛上的雪。准备伸手接住它们。往前跳了两步,又扎着翅膀飞了。我循着声音往远处看时,一队人马串着热气过来了。
我站起来跺了跺脚。身上的雪没有半分留恋,轻薄得像灰一样重新落回地面。第一个朝我走过来的,是之前跟我招呼的那个短发大红羽绒服的大姨,我昨儿才知道这大姨原先當过兵,挺神的。我妈让我客气点,叫志红阿姨。志红阿姨带我走到那个为首的胖女人前面,我要张口问好,那胖女人双手合十,朝我微微点头。我忙不迭地回礼。志红阿姨告诉我,叫她慧姐。我心里犯嘀咕,她们都叫慧姐,我这么叫合适吗?那女人似乎看出我心思,说了句:“不要着想,名字就只是名字。”我就恭恭敬敬叫了句,慧姐。
她说:“我知你有慧根,更有佛缘,诸般造化已定,半点不由人。”
我看后面十二三人,都口诵佛语,等着我。队伍森然不乱。心里着急,赶紧走吧,后面的人估计要骂死我了。
她说:“等会儿你跟在我后面,一路上默念这句,一百零八遍后,你自有答案。”
她微微抬头,眉心中仿佛荡出一条波纹,水一样地泛出涟漪,有光色,朝我眉心飘来。我只身体摆了几下,汗毛霎时直竖。那声音如光似电。我准备重复说出来,她只微微一笑,朝我摇摇头。她往前几步,落雪在路灯下扑簌簌地砸下来。我像被吸引一般,跟着她。不着一音,脑海里却被那道佛号挤满,路过的世间万物仿佛都在我的注目下。
路过骑摩托车的男人刚刚大哭一场,他刚才死去了他的工友。在地下三五百米的矿道里,那些男人匍匐着将一锹锹煤铲到车上。我爸跟我说过,过去就是这样。在半人高的矿坑里,几百号人下着死力气,还为此鞭策我好好读书,将来出人头地,不要学了他或者他们。那几只麻雀一路跟着我,哀求着告诉我,它们的孩子死了。没有熬过这个冬季。我诧异于自己的变化,外面四面八方的声音和画面向我奔来。寒冷充斥了我的身体,脑海中那句佛号逐渐接替我,成为我身体的掌控。雪变得黏稠,像幼时过年用面煮出来的糨糊,无死角地封住了我的五感,身体的每个细胞都逐渐慢下来。天灵盖上那处光点似乎变大,我慢慢朝着光点前行。
我完全不知绕了多少圈,也不知道从何处终,只知道回去的时候,呼呼大睡。梦中,我看到那个叫刀子的男人,停在人工湖旁,远远看着小姨。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好奇他的模样。他转过来,看着我,我看着他。二十多岁,我假意朝他借火,他身上没火,让我等着。一两分钟,他从人群中挤出来,给我点火。我问他,你叫刀子?他操着四川口音,说,对。啷个认识的?我说,梦里,你信吗?他说,他最近也经常做梦。我问他梦到什么了?他说,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鸟。他说完抽了一口,眼神隔着烟飘走了。我问他,你看谁呢?他笑笑,把眼神收回来问我,你知道我在看人?我说,眼睛都冒出来了。他说,人嘛,一辈子或者总要为点什么,有人为了自己,有人为了别人。我问他,你为了啥?他说,我为了她。我顺着他的眼神往外望,人群乌泱泱涌动。他说后会有期。我看着他箍在袖口的刀子,心头一紧,跟着他。
他往人工湖外走去,我始终离他四五步。我看到他袖口那把刀子越发明亮,像一根冰冻在身体里。眼睁睁看着那冰冒出血来,我急忙喊叫,但他像看不见我似的。渐渐地,我落了他很远,怎么追也追不上,直到我经过人工湖,看到湖面倒影中的自己,是一只白色的鸟。我试着振动翅膀,风便从我的腋下托起,我一路追着刀子。他骑着电动车,像一颗射出去的子弹。我只能远远看着他,近不了身。
他停在云峰宾馆门口,看着姨夫醉醺醺被两三个人架出来。我想找个地方停歇,但找了十几处地方都落不下脚,只能不停扇动翅膀。那些人以为刀子是代驾,眼睁睁看着他上了姨夫的车。一路往南城走。我困于鸟身,但也知其心意,奈何哀鸣如同细雪落下,我想阻止他,这个叫刀子的男人,差我半个头,像弟弟一般。估摸着跟李伟差不多大小。我撑开每根飞羽,拼命往他身上撞,我希望他停下来,不要万劫不复。
至于他到底是不是受了小姨的指使,我不得而知。我只希望他能停下来,终于,到了南城的南神庙停下来。姨夫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已经酒醒了一半,他手脚被捆着,亦步亦趋地挪动着步子。我终于落在山门处,听着刀子和姨夫的对话。
刀子没有对姨夫动粗,反而规劝姨夫收手,一方面是对他爱的人,另一方面,是整个平城的动荡。姨夫告诉刀子,告诉他什么条件自己都答应,只要不害了他。刀子拿出电话,拨通了女人的电话,告诉姨夫让女人过来,自己要女人和他对文前的一个道歉。姨夫骗女人自己在南神庙有事处理,带五十万过来。这事儿不能惊动了别人。女人没有犹豫,带着钱十几分钟就赶过来了。
刀子终于见到了那个女人,正是她一巴掌一巴掌打在文前身上,然后又亲手碾碎了文前的菩萨像。他压抑着自己的愤怒,要求女人对着满天神佛,给文前道歉。只要一个道歉。而且文前说了,只要这两个人能在佛面前道个歉,他们三人的前尘往事就能消解,自己便无牵无挂地离开。刀子说人活一口气,这口气没了,人就活不成了。他知道文前是从被打那天没了心气的,所以他能做到的只有为文前争回这口气来。只是女人傲着劲儿,咬死了没有说出一个歉字。
刀子拿出匕首对准了女人。女人咬着牙,告诉刀子,现在我们俩是合法夫妻,我为什么要允许另一个女人来影响我的家庭?刀子说,你在跟他好之前难道不知道别人有家庭吗?女人笃定地说,知道。刀子把匕首往女人脖子上逼近两厘米,那你还破坏别人家庭?女人说,爱就爱了,哪管那些。刀子,那你问问,这个男人爱你吗?女人看着海宝,海宝没有说话,只是求告着,不要害了自己。任何条件都可以答应。女人看了一眼海宝,只留下句废物。然后开始不断谩骂着文前,婊子婊子。那些恶毒的词语仿佛是动脉中喷薄出的鲜血,刀子看着女人,他不断劝说女人停下来。女人看着刀子,眼神灼伤着这个不安的男人。女人叫嚣着,不是想一笔勾销吗,我就让你们万劫不复,永世不得超生。海宝还想挣扎,他言语恳求着刀子,在满天神佛面前,不能开杀戒。杀人会下十八层地狱的。刀子微微抬头,大雄宝殿正中间,释迦摩尼佛结跏趺坐,左手横置左足上,右手直伸下垂。法相庄严。两旁塑有迦叶尊者和阿难尊者,朝中作礼。大殿两旁供奉十八罗汉像。刀子无论看向何方,都有佛像低眉凝视。似乎有气压过来,让他微微战栗。他攥着刀子,朝着佛像比画,他像一只小野兽一般朝满天神佛龇出牙齿。海宝看着刀子,补了句,人不能不信这些,只要你放了我,你要什么我给什么。刀子将刀逼向海宝,那你为什么要辜负文前?还有你,为什么要伤害一个那么善良的人?他将刀横比至女人面前。一步步逼近。刀尖碰到皮肤时,刀子怒吼,道歉!女人不说话,只是白眼瞪着。海宝求饶,你要相信这些,因果报应啊!刀子冷冷说了句,我不信这些,但文前信,所以我就算下地狱,也要完成她的心愿。
我试图嘶鸣阻止,声音被大雄宝殿歇山顶回弹。海宝拼命叫女人道歉,女人未曾开口,就那样一直瞪着海宝。刀子放开女人,女人像被困在房子内的麻雀,横冲直撞。无论走到哪里,刀子就紧跟其后一步。人就是这样,面临绝境时的希望,总会奋不顾身地抓住,一旦这根救命稻草断掉,便彻底没了生气。女人精神濒临崩溃,丝毫没有了之前的嚣张,她甚至把眼神投向那注目众生的佛,心底冒出了哀求,又悄然消散在刀子匕首的寒光中。女人最后一个眼神看向磕头如捣蒜的海宝,冷冷一笑,便以决绝的态度冲向刀子。
刀子后撤两步,稳住身子后,握刀捅到女人的脖颈儿,女人瞬间像泄气的皮球。他放倒女人,海宝并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哀求不要杀自己。沉默的夜晚,海宝的哀求,女人似有似无的呼吸,空气震荡起来。刀子抽出匕首,戏谑般地看着男人,然后慢慢蹲下身子,将匕首缓慢渗透进女人的皮肤。海宝躲避着刀子的眼神。突然,身后的阿难尊者的塑像发出瓷片皲裂的声音,随后其上半身轰然倒地,砸向刀子。刀子往后跳,阿难尊者只离女人的身子一拳距离。刀子走近,发现其身未碎,像被人切割开般平整,露出中空内里。刀子看着女人,心生一计,将女人口鼻捂住,手脚捆绑,放进阿难尊者的身体里,随后将塑像重新封好。
刀子身上有火升腾而起,我看到了他的妄念。
刀子把姨夫一路运到了人工湖的塔吊下。两个塔吊并排站立,相隔百米。他砸晕了他,将他背上塔吊,然后绑在驾驶室里。我无能为力,只能不停地飞,不停地在他身边盘旋。他看着我,我看着他。他看我,你是不是来劝我的?我长鸣。他说,来不及了,我要惩罚他。我扇动翅膀想拦住,他只说了一句话,我要为了爱勇敢一点。这是唯一能为她做的。他拉开驾驶室门,风灌进来,我依靠最大的力量稳住身体,叼住他的袖口,不住地摇头。他看着我,露出最后一丝怜爱,温柔地说了句,何苦呢?不用劝我了。我们这些人,说的话做的事,谁在乎啊。可是她在乎我,我发过誓要守护她一辈子,为了她,值得!他最后将姨夫绑定好,看着我,看着这座城市白茫茫一片,纵身一跃,仿若一只鸟,浑身洁白。
一阵悠长的调子响起,听着像从刀子的故乡传来:
自古花无久艳
从来月不常圆
任君堆金积玉
难买长生不死
飞禽可有千年鹤
世上稀逢百岁人
生碌碌死茫茫
要觉何时闲
欲长哪得长
浮云烟锁玉
无事叹炎凉
说什么功名富貴
夸什么锦绣文章
须信到头终是幻
端然限尽梦黄粱
三皇五帝归何处
历代公卿在哪方
但看青史上
谁能免无常
等再醒来,已经是腊月二十九,川洪发来微信告诉我,姨夫的尸体已经找到了。在人工湖三四十米的塔吊驾驶室里。联系对接案件的李警官,才知道事情原委。知母莫若子,李娜意识到小姨的不对劲,她质问小姨跟这件事情是否有关。小姨只望着李娜,只字未提。李娜先是以情动人,想要让小姨顾念多年的夫妻情分,即使分开了也要好聚好散,他组建新的家庭,自然小姨也可以。即使小姨远嫁,李娜表示逢年过节自己也回去看望。毕竟她们是亲生母女。千万不要做事太绝,亲生母亲杀了亲生父亲,传出去让她怎么活啊?小姨依旧沉默,她内心是否波澜起伏未曾可知,李娜开始咒骂小姨的冷血无情,又咒骂她被邪教洗脑,六亲不认,甚至拿小姨小心粘贴起来的残破菩萨像作为要挟,直到摔在地上,小姨也未出声。但当李娜以死逼问小姨,她爸爸在哪?李娜大声吼叫着,鲜血汩汩冒出。刀子捅进肚中两寸,拔出来刺第二刀时,小姨流下了眼泪。李娜拉开架势,手臂高高抬起,呈钝角闭合的动态,狠狠刺向肚子时,小姨才开了口,说出大致方向。
人们找到时,尸体在小小的塔吊驾驶室,同一只束翅僵死的鸟一般。警察调查后,才发现凶手不是小姨,是一个叫刀子的外地劳工。警察发现他的尸体就在人工湖一个月前刚预埋的土坑里。而此时的南神庙里,在香火鼎盛、众目睽睽之下,阿难尊者的塑像再次裂开。露出女人的身体,人们惊呼,继而感慨神迹,女人还活着。人们合力将女人抬出来,而此时的女人手中攥着一本《楞严经》。人们想要询问什么,女人五感尽失,不发一言。随后人们将其从女人手中取下,刚好落页数在第一章,阿难尊者遇险,魔女爱上阿难尊者后被佛所救所悟……
我站在窗前,等待细雪落下。纺织厂历史遗留的三十二棵大杨树列成一排,蔓长到六楼。不多时,地面渐湿。落寞之地也开始狂欢。车辆来往停滞,像初识的陌生人约会至此。车灯和轰鸣伴生出一种浮躁的仪式。阴郁的平原开始崩溃,以致雪花纷扬,呼吸间仿若回到她消失的那个黎明。冰封的人工湖潋滟已逝,一种侘寂之美在它的背影中盛放。像一只白虎潜入无尽的雪中。我常怀疑那是否是实感。直到雪扑进我眼中,冷和湿润同时让我惊醒。手机那个时候传来一条微信:
李娜:我妈死了,李伟要三天后到,你能回来帮帮我吗?
我闻到了不一样的味道。等放下手机时,我仿佛看到慧姐一行人一片素白,被宏大的机器碾过,她们不着一言,平静地接受,像雪一样。再细看时,她们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远处纺织厂和印刷厂同时拆迁,只留下一座假山。雪花漫落,假山上的字不大清楚,闭眼再睁,那山忽壮伟忽渺小。蒙太奇的瞬间,一只白色的杜鹃落在眼前枯枝上。杜鹃是否有白色?或是雪落满身?但我确定它发出“布谷、布谷”的鸣叫。我和它四目相视,穿透厚实的落雪不断放大。振翅抖落几下,便像只鹰朝我撞来。我急忙关上窗户,它又瞬间飞走,像捕捉我一样,露头时又迅疾飞来。三番后,像愤怒一般,直直朝窗户撞来。它的果决竟让我迟疑无措。突然,房间里传来一声:
阿弥陀佛。
妈?难道母亲已经回来了?
房间里又结实地传来一声“阿弥陀佛”!
【武庭英,1997年生,山西介休人。作品散见于《作家》《诗歌月刊》《广西文学》《广州文艺》等刊物。】
责任编辑 李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