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钻父亲的车后厢,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父母刚离婚,母亲带着妹妹,搬离了父亲的出租屋,去到一个不远的内陆城市。父亲的职业是跑出租车,白天无暇顾及我,扔我在出租屋。出租屋很狭小,只有一个单间,加上卫生间不过二十平方米,没有阳台。我们曾经的一家四口睡在一张床上,虽然母亲总抱怨拥挤,但我觉得还不错。冬天的时候,这座城市经常阴雨,湿冷湿冷的,我们挤在一个被窝里,互相传递着温度。母亲和妹妹离开后,床显得宽大,有时父亲半夜才回来,我翻来覆去都蹭不到一个人。父亲说,没事的啦,这么大个人,怕什么。然而我还是怕,特别是晚上附近会有各种奇怪的鸟叫声。这个公寓很偏僻,后面就是一片树林,很多鸟就躲在树林里。
我趁着父亲不注意,在他上车前,躺到后排的脚跟处,等到有客人上车,我突然坐起来。父亲从后视镜发现了我,赶忙向客人解释说,我儿子,顺便送他去上学。客人面无表情,也不知道是开心还是不开心,反正直到下车,客人也没讲一句话。父亲问我想干什么,我说我不想在家里。他说,明年就送你去上学,你就可以去学校里玩了。我是不信他的,他已经说了两年,一直说明年送我去上学,可一直都没送。他要送我回去,说这样会影响他的生意。到家时,我没有下来,我打算就这样一直赖在车上。父亲在车里抽了一根烟,然后把我塞进车后厢里,再把后排和后厢的隔层拿掉。从此以后,我每天都待在他的车后厢里,跟着他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为了防止我无聊,父亲用锥子在车后厢的一侧捅了个小洞,这样我能透过小洞看到外面。在里面待到十三岁,我从小学升到初中,不再需要父亲接送,也就没在车后厢里待过。十三岁时,我和父亲的关系发生微妙的变化,总会突然陷入不想跟他讲话的境况,有时还会故意顶撞他。在学校,我也不再像小学时那么柔弱,我跟一帮年轻人到处晃荡,看到不平之事立马为对方伸张正义。我的成绩一天不如一天,父亲被学校请去多次,老师问父亲我成绩下降的原因,父亲总是说,我回去教育教育他。可实际上,他忙于开出租车,完全没精力管我。我在很多个夜里,感到自己的某些部位正在变得强壮,身体里有一股力气,痒得很,总想使出来。父亲的出租车生意并不太好,有些路线,他是不能去的。出租车里也分派别,每个派别都有自己的地盘,平时是不能去别人的地盘兜客的。父亲社交能力有限,几年来能去的地方越来越少,在同一派系里也被人压榨,能走的地方只剩下几条街了。那次父亲不小心从另一个派系街区搭了一个客人,被其他人发现了,没收了他挣的钱,还罚了两百块。傍晚回去,父亲像只泄气的皮球,蔫乎乎的,做什么也不上心。他做了两个菜,咸得可怕,自己去买了四瓶啤酒喝。我吃了一点就吃不下了,实在是太咸。他喝得猛,一口接一口,喝完就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家里有台彩电,接天线,时灵时不灵。父亲调到体育频道,里面正在播篮球比赛。我去卫生间上个厕所,回来看见父亲睡着了,电视满屏都是雪花。
外面下着小雨,街面潮湿,路灯像泡在水里似的,光晕散得到处都是。出租屋前面有一个桥洞,桥洞墙上爬满了藤蔓,一直爬到上面车道的栏杆。雨水从藤蔓上一滴一滴地渗透下来,在桥洞底下湿了几个椭圆圈。我在车后厢里的小孔瞪眼往外看的那些日子,总是有藤蔓一闪而过。我问过父亲,那是些什么植物。父亲说,我哪有空关注这些东西啊。他这么说的那会儿,眼睛盯着那些藤蔓看了好久,像是在思考什么东西。桥洞的另一边有一块空地,停着十几辆出租车,排成两排。灯光昏暗,我从桥洞下面捡了块棱角锋利的石头,在出租车的每个车门划一条线。从左到右,每一辆都划了。然后我没有走,站在一棵茂密的树下等人来。有微风吹过来,摇动树叶,水珠落到我的脑袋上,很凉快。半个小时后,一个跑夜班的出租车司机先发现了车子被划,接着发现了站在树底下的我。问我知道谁划的车子吗?我说,知道。他说,是哪个?我说,是我划的。他看了看我手里拿着那块锋利的石头,表示认可,让我带他去家里找人。我便带他穿过桥洞,进到出租屋里。一屋子酒味,司机手在鼻翼前扇了扇,跟我说,你爸喝醉了。我说,是啊,喝了四瓶。司机眼睛往四周扫了一眼,就走出去了。
父亲酒醒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他工友的电话把他吵醒了。接完电话,他坐到沙发上抽闷烟。阳光穿过窗户那张劣质窗帘,把他的脸映成一种奇怪的黄色。他对我说,你这么厉害。我没说话,我想不管怎样,我是绝对不认错的。他抽了几口烟,说,蠢蛋,你搞错了,划了自己人的车。
二
二姑的电话来了,提醒父亲清明早点回去,去年因为回去得晚,扫墓的事弄得乱七八糟。尽管嘴上答应,父亲还是拖到清明前一天才回去。城里离老家三十多公里,半个小时的路程。父亲车开得极慢,天灰沉沉的,自从三月以来,就没怎么见过太阳。细密的雨从天空飘下来,低矮的丘陵上笼着一层雾气。我坐在副驾上,看父亲拿着毛巾不断擦拭挡风玻璃。也许是空气湿度太大,擦干净不到十秒,雾气又重新凝结。我上了初二,物理老师说过,车内开空调可以除雾。我就这样跟父亲说了。父亲的回答是,出油钱的又不是你。他就这样一路擦一路开,到镇上书香街附近停了车买东西。两边的摊点大多是卖香纸的。店里冷清,父亲走进一家香火店,买了一扎香,一扎蜡烛,三捆纸钱,两捆五万头的红炮。老板从仓库里拿出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吹了口气,把东西全放了进去,一边绑一边说,个鬼雨,咩時候停得,人都冇几只。
父亲提着黑色塑料袋,到一个转弯处让我在原地等,自己向前面跑去。几分钟后回来,手里多了份六合彩报。城里没有六合彩报卖,隔一阵他就开车回镇里买。先前村里很多人买六合彩,我记得家门口的龙眼树下,总是围着一堆人,探讨码报上面每首唐诗里暗藏的玄机,或者看那些树木像哪个数字形状,进而推理出今晚要开的号数。推理经常不准,当夜号码开出,大伙拍大腿感慨,我都说是这个了,你们偏不信,发财机会就这么错过了。每个买不中的人都这么说。碰巧买中的,觉得自己也已经掌握了六合彩的财富密码,下一期投注加倍。几期过后,赢的钱不但输了回去,还倒贴。玩了一阵,大伙发现这个东西挣不到钱,逐渐收了手,只剩下少部分不死心的,还在不断琢磨。父亲便是其中一个。祖父经常训斥他,他还是接着干。他们两个关系不好,祖父埋怨父亲没出息,父亲埋怨祖父没本事,什么东西都没能留给他。祖母在的时候,他们两个经常互相辱骂,祖母说他们,都给我收声,两个人的话装箩筐里够挑一担子了。他们便停了嘴。祖母不在了,他们连骂都懒了,两人碰面便躲开,不开口讲一句话。
车子驶出小镇往村里方向走。那是一条狭窄的小路,两边是刚翻好的水田,一群牛背鹭在田里站着。我家的田就在其中,现在已经不种了。这里全是种水稻,一年两季,春夏各一季。收稻时节,谷子从收割机的嘴巴吐出来,大伙扛着麻袋,一袋一袋扛回各自楼顶。晒几天太阳,直到稻谷放入嘴里能咬出咔嚓的清脆声,再用风柜吹掉那些光有皮没有粒子的谷子,便收入谷仓。早些年,家里的谷仓总是满的,祖母半夜起床上厕所,都要到谷仓去看一看才安心睡。后来大伙都出去了,两老身体又不好,把家里的田借给隔壁的叔种,他每年给我家两袋谷子,当出租费。谷仓很快就空了。祖母半夜起来,习惯性去谷仓摸一摸,摸不到谷子,再也睡不好。有时做噩梦,梦到别人到谷仓偷谷,醒来后发现谷仓果真空了,悲愤不已。第二天就把家里所有的粮食都藏到自己的床底下。
家里住的是四合院式的房子,东西北各两层,南边是大门口。空间狭窄,在屋里稍微大声说一句话,全部邻里都听得着。大门口有一棵龙眼树,是祖父年轻时候种的,有两层楼那么高,夏天结果,站在二楼的走廊上可以摘到。我从来都是爬上去摘。祖父说我像一只猴子,在树上比在树下还灵活。白天树下坐着一群人乘凉,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闲话。没话讲时,总抬头往树上看,说,猴子,扔点龙眼果下来吃。我于是就去摘,对准他们的脑袋扔去。他们说,猴子扔得准,是块打篮球的料。到吃饭时间,祖母的大嗓门从楼里传出来。她耳背,我应了几声她都听不到。不一会她就到树底下来,看到大伙在吃龙眼,便说,一嘴喊我孙子猴子,一嘴吃我家龙眼,你们脸皮真是厚啊。我有时去跟其他孩子玩捉迷藏,她找不到我,满村跑,逢人就问见我大孙没。稻田里刚收了稻,路边堆着一堆堆禾秆,我们在底下挖个洞,躲进去,用禾秆盖住。祖母经过每一个禾秆堆,低下头来大声喊我的名字,直到把我喊出来。祖母去世后几年间,我常在傍晚睡醒,恍惚中听到祖母叫我吃饭的声音,我起床后出去大门口看,大门口空落落,什么人也没有,只有风不停摇动着龙眼树的树叶。
三
二姑在热乌米饭,三月三做的乌米饭还没吃完,放满了冰箱一个格子。见我们回来,往每个人手里塞了一碗,一边说今年的枫叶长不好,泡出来乌米饭颜色太淡,一边去接父亲手上的香纸。她要煮绿豆糖水,叫我去她屋里拿半罐绿豆出来。二姑的房间保留着出嫁前的格局,一张老书桌,一张木板床,都是以前祖父自己动手做的。做工很是粗糙,常有壁虎从两块木板的缝隙里自由出入。祖父总说,自己用的,差不多就行啦,又不是拿出去摆摊。我看了一下屋子,没有发现绿豆。打开抽屉,里面堆满了工具和纸張,其中夹着一些照片。没有过塑,都坏掉了,看不清楚照的是什么。有一张过塑的,像是在相馆拍的。二姑穿着一件灰色上衣,和一条蓝色的牛仔喇叭裤,两手抱在胸前,对着镜头微笑。后面的背景是江南的园林,池塘里有很多红色的荷花。相片背面写着几行字:“最喜欢的颜色:蓝绿;最讨厌的颜色:黑色;最喜欢的东西:钱;最喜欢吃的食物:除了苦的;日常活动:上班睡觉;偶像:周星驰。”旁边有一个她模仿明星的签名。想来这些都是她在东莞电子厂上班时留下的。她去东莞那几年,祖母还没去世。每个月她会寄五百块回来给祖母。祖母拿到汇票,开始让父亲去镇上帮取钱。父亲去取了一次,只上交四百,自己私吞一百。祖母骂他,想要钱自己挣去,那是你姐的嫁妆。后来就不给父亲去取,托隔壁的小叔去。钱取回来逢人就说,我女儿在电子厂上班,你们家的灯泡就是我女儿做的,瞧,多亮啊。她把钱藏在她卧室柜子里的衣服底下,用塑料袋一层一层包着。等到二姑出嫁,她要置办嫁妆,从柜子里拿出来时,发现里面一半的钱被啃了好多小洞。她气炸了,把屋里所有角落里的蟑螂都翻出来一脚一脚踩死。
桌子旁边盖着一块灰布,掀开我便看到了绿豆,和芝麻玉米一盒一盒堆在一起,堆成了一个小山堆。祖母以前就把粮食都藏在床头,睡觉眼睛都往粮食的方向闭。二姑不能理解她的行为,跟她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谁还偷你那几袋破米。祖母说,你知道什么。二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像祖母一样,偷偷把粮食藏到自己的卧室里。
绿豆装进一个不锈钢脸盆里,二姑倒清水进去,清洗了两遍,放到灶头上。“以前你祖母带我和你大姑去镇上卖青菜,卖到中午还没卖完,天气热得很,你祖母叫我们先回去煮绿豆粥。我们就去冰室那里买了块冰,等绿豆煮熟了,把冰放进去,这样就成了冰镇绿豆了。”二姑一边热着乌米饭一边说,“然后你爸吃得最多,我们都叫他留一点给你祖母,他也答应了,可一会就被他吃光了。你祖母卖菜回来,问我们怎么没熬绿豆,你爸就赖我们,说是我们吃光了。你祖母一看就知道是你爸吃光了,她一边碎嘴讲他一边重新泡绿豆。”二姑说完,手伸进脸盆里,搅了搅绿豆。厨房只有一扇小窗,光线并不好,墙壁和屋顶到处是黑色的烟灰。二姑腰间系着一条围裙,显得有些胖。她出嫁的时候,身材瘦小,祖母把自己母亲传下来的手镯和一些银饰给她做嫁妆。还担心她太瘦,年纪又大,不好生孩子,让她以后多吃点肉。嫁的是隔壁村人,祖上攒了些钱,在镇郊区建了一间房子,一直没有钱装修。二姑嫁过去五年间一连生了三个孩子,两男一女。生完后整个人增了三十多斤。
二姑的三个孩子在院子里看祖父织竹笼,最大的孩子七岁多,最小的不到三岁,他提着一个鸟笼,在对着树上的鸟大喊大叫。院子边上有一棵大樟树,很多樟蚕在树干上爬。中间的那孩子用竹条捅那些樟蚕,捅下来后,从它们身体里拉一条长长的丝,系在另一棵黄皮树上。最大的是个女孩,在认真看着祖父织竹笼。祖父痴呆以后,一直在织竹笼。织了好多笼子,鸟笼鸡笼鸭笼鱼笼。他想要拿去镇上卖,二姑怕他不会回来,就没让他出去。二姑要照顾家里,平常也就是一天回来一趟。趁着二姑不在,他经常自己挑着一担笼子溜去镇上。也不知道卖掉没有,总之回来的时候笼子没了,钱也没见到。有几次忘记回来,村里去镇上赶圩的人碰到他,用摩托车载他回来。祖父原先是茅山林场守林员,听二姑说,我四五岁时,他经常带我去茅山耍。自己骑在马上,马鞍两边,一边装着米,一边驮着我。那里两间林场小屋,用泥砖砌成的,一间住人,一间养鸡。他一个人住在那里二十多年。林场改革后,不再需要人守,他才回到家里种田。我对林场的记忆,只有一些片段了,只记得那里的风特别大,一层一层摇动着林场里的松树。到处是蝉鸣声。伐木工人的声音隐在树丛里,时远时近,我总找不着他们。
我叫了声祖父,他忙着跟那几个外孙玩,完全没空理会我。我跟二姑讲,祖父现在都不理会人了。二姑说,他的记忆时常失灵,有时连她也不记得,观察半天笑嘻嘻问,哪村的姑娘呀,怎么跑这来了。厨房锅里冒的白烟很快窜出来,几个孩子呛得咳嗽。二姑在炒辣椒,路边不知谁种了一棵指天椒,二姑就顺手摘了,准备做一个辣椒炒肉。
四
饭熟,我们坐到桌子旁,三个孩子一人端一碗,夹了菜到院子里吃了。祖父和二姑并排坐,父亲坐二姑对面,我坐父亲旁边。桌子上有一盆乌米饭,一锅绿豆粥,其他几个家常菜。祖父猛地自己夹菜刨饭吃,二姑提醒,别吃那么快,小心卡颈。祖父嘿嘿傻笑说,抢吃的世界哟,吃不快就饿死。二姑注意力从祖父那里转向我父亲问,她几时回来。她自然指的是我母亲,每年清明,她都带着我妹回来扫祖母的墓。父亲说,我哪里知道,我还想问你呢,往年不是跟你讲的吗?二姑说,我以为你们还联系呢。父亲埋头吃饭,二姑瞄了我一眼,让我多吃点,就不再聊这个话题了。大约十分钟后,电话响起来,二姑放下饭碗,站起来去拿手机。最小的那个孩子把手机当作汽车,放到地上推,二姑拿起来,打了他屁股一巴掌,他就哭了。其他两个在外面玩笼子,碗放在凳子上。挂了电话,二姑坐下来说,她傍晚到。
二姑跟父亲聊工作的事。二姑问父亲攒了钱没有,父亲说攒了一点。二姑问他六合彩的事。父亲说一期买个十块八块玩。二姑说,老早提醒你不要再玩了,会败家的。父亲说,我有分寸。二姑端着碗说,你都这么个年纪了,得存点钱,保不定什么时候急用到。我以前刚去广东打工的时候,觉得日子还长,要攒一笔钱,孝顺下爸妈。一下子七八年就过去了,除了每个月寄给妈的五百块钱,其他钱根本没攒到。我出嫁的时候,妈想把我这几年寄回来的钱拿出来做嫁妆,没想到都被蟑螂咬碎了,后来去信用社换,也换不到一半回来。你说,妈怎么说走就走呢。二姑说到这放下碗,呆看着桌面,然后起身向屋里走去。父亲愣了一下,说,吃饭。祖父还在继续刨饭,脸上沾着几粒饭粒,手抹嘴时饭粒掉落到桌面上,他全撿起来吃掉了。
我吃了一碗便走出院子。院墙湿透了,樟树除了一截树干长在院内,其余部分都伸出墙外了。我以前跟祖母说,我们家的樟树真高大啊。她扇了扇手里的葵扇说,下面那截是我们家的,长出去那截就不是我们家的了。我那时不知道她这句话的意思。现在想,她大约是有所指的,譬如二姑嫁到镇上,她有自己的家庭后,就不再只是她的女儿了。大姑和父亲的情况也差不多这样,一个远走台湾,后辗转到美国西雅图,一个进城开出租车。祖母最后的那段日子,躲在一间阴冷的小房子里。那间屋子现在已经没人住了,遗弃在新屋后面的角落里。屋里只有一盏二十五瓦的电灯,往北有一扇小窗,地上是凹凸不平的黑色泥地,永远有一股霉味闷在屋里。有两张连在一起的木板床,祖母睡一张,我睡一张,上面都挂着白色蚊帐,因为太旧的缘故,已经泛黄了。她就躺在床上,或者出门口坐一张矮凳,不停扇风。她吃着赤脚医生给她开的降压药,听说酸花生可以软化血管,就在屋里泡了几大罐酸花生。屋里有一台黑白电视,我就是在那台电视上看完了《西游记后传》。现下是什么剧情都忘记了,只有片尾曲毛阿敏《相思》唱起来的时候那种悲伤的氛围还忘不掉。我想,孙悟空一定是不太开心的。电视里播广告,介绍一个可以降血压的机器,说是高血压患者的福音,用了之后,就可以根治。祖母联系了上面的电话,买了一台回来。那个机器是绑在腰上的,除了会发热,其余没见有任何功效。即便这样,祖母还是每天绑在腰间两个小时,按时吃降压药,吃很多的酸花生。她把酸花生倒在碗里,一颗一颗吃掉。我看着她吃的样子,脑子里有一根僵硬的血管逐渐软化的画面。她每天都是笑吟吟的,给人的感觉,高血压就快要好了。下雨时,雨水滴到瓦片上,汇集到瓦槽后,冲下来到地面上,响起啪啦啪啦的声音。她从角落里搬出半米宽高的嫁妆柜来,放到灯下面打开。里面是她的嫁妆,都是些银饰品。她是壮族,家在几百公里外的壮族聚集区。先前还偶尔回娘家,她父母去世后,就再没有回去过。她抚摸着箱子里那些银饰品,感叹道,真光滑啊。又告诉我,等我以后结婚了,要送一些给她孙媳妇。
院墙外面是一片小坡,水上不来,现在丢荒了。以前甘蔗市场好,这里全种甘蔗,之后不得什么钱了,加上村里很多年轻人都出去打工,没人愿意种。以前家里种有几亩甘蔗,祖母经常带我跟妹妹去甘蔗地里剥甘蔗壳,也就是把甘蔗干枯的叶子剥下来。干枯的甘蔗叶掉得满地都是,拾起来后,祖母把它们头尾卷起来,卷成一顶帽子,戴在我们头上。我看着妹妹头上这顶帽子,像一个鸟窝倒扣在她头上。我说,妹妹你变成鸟了。妹妹就张开手臂,像鸟拍翅膀一样向前冲去,嘴里叽里咕噜叫着。我们玩了好久,回头看的时候,发现祖母头上也戴了个帽子,在看着我们笑。玩累了我们坐到甘蔗地里,祖母坐在我们旁边。风摇动着甘蔗叶子,发出了沙沙的声音。记忆里甘蔗地里风总是很大,吹得甘蔗叶子一直摇动。妹妹的手被甘蔗叶子割了一道口子,祖母从旁边拔了几根草,放进嘴里咀嚼,再敷到妹妹的伤口处。妹妹的手收回去了,她自己的手却僵在空中,她盯着自己的手好久,自言自语说,指甲老得真难看啊。我那时不懂事,伸出自己的手到她面前说,我的好看。她突然就不讲话了。
那年冬天,一股冷空气从西伯利亚吹来,母亲从蛇皮袋里拿出十斤的被子给祖母盖。她躺在被窝里,已经不能自理,每天意识模模糊糊的。前一阵子,她在厨房里生火做饭,低头用火筒吹火时,晕倒在火炉边。送去医院急救了一个星期,算是救回来了。医生说是低头导致脑部血压增大,血管承受不住就裂开了。父亲出去开拖拉机,母亲去田里忙活。我跟妹妹两个人一个生火,一个做菜。饭熟了妹妹端过去喂她。她吃得很少,一餐只吃几口,便轻轻对妹妹摆摆头。从医院回来后,她两眼呆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没讲过一句话。她房间有根挂蒜头的杆子,上面挂着一串蒜头,由于太高,我拿蒜头的时候总要踩在一张凳子上。为此,还从凳子上摔过几次。有一天早上,我在床上被人叫醒了,隔着蚊帐,我看见二姑站在床面前,她跟我说,祖母没了。我过去的时候,家里人已经把她安置到大厅的一个角落里,用蚊帐盖着。要办道场,请邻居帮忙,一边挨家挨户去通知人,一边去通知道师,还有一部分人去街上采购用品。我们一家人坐在祖母旁边的席子上,给她守灵,没有哭,大家都沉默着,眼神里带着一种难以言状的悲伤。直到现在大家都没弄明白,祖母是怎么爬上她房间挂蒜头竹竿上的挂钩上吊的。
五
雨越来越浓,在风里飘着。天空沉下来了,像是一踮脚就能碰到一样,可真踮了脚,又发现离得还很远。院子外面和甘蔗地间有条小路,先前很多人走,后来修了水泥路,都走水泥路去了。沿着这条小路走不远,有一棵柿子树。早春时节,天刚亮,二姑生了灶火,便带我们去柿子树下。一夜的南风把柿子花吹得满地都是。柿子花圆圆的,中间有个圈,二姑教我们把柿子花捡起来,用一根尼龙绳穿过中间的圈,穿成一串挂在脖子上。很多鸟在树上喳喳叫。我想我们又没偷它们东西,它们叫什么呢,就捡起石头往树上扔,那些鸟换了一棵树又继续叫。二姑看着我脖子上挂着一串柿子花,她说我像和尚,和尚就是挂着一串珠子念经的。我说,那妹妹岂不是尼姑啊。二姑大笑。整个春天,我们穿了好多串柿子花,拿回家里放在箩筐里,等到外面柿子花落光,翻开箩筐看,里面的柿子花也枯萎了。祖父就拿柿子花来泡水喝,他说很好喝,让我也喝一口。我喝了一口,很淡,一点味道也没有。柿子树边上是一棵高大的水榕木,夏天会结一种黑色椭圆形的小果,熟的时候,祖母拿着竹竿往树上打,我们在底下捡起。那种果酸酸甜甜的,吃多了嘴唇和舌头都被染成黑色了。往外是一簇竹子,风一吹就咿呀响,祖父跟我讲过,那是竹竿鬼在叫。刮大风的夜晚,竹丛摇晃,声音巨大,我害怕得不敢睡。再往外就是水稻田了,通往外面的路就在边上。母亲今年怎么来呢,去年清明,她搭班车到镇上,二姑开电车搭她回来,妹妹就站在踏脚的地方。今年不知道还是不是这样。但搭什么来又有什么关系,最重要的是,扫完祖母墓后,她们就离开了。我原先还不能接受她和妹妹离开我这件事,我问过父亲,我们为什么不一起生活了,是因为房子太小吗?他没回答我的问题。那时候他们吵得更凶了,几乎什么事都能吵起来。父亲先前在一个熟人的钢材店里干活,每个月两千块钱,看起来似乎还过得去。那钢材店经营不善,不久便做不下去了。父亲也就失了业,失业的这段时间,每天到街边跟一帮老头研究六合彩。母亲在一个饭店里洗碗,她对父亲买六合彩这件事很是生气。父亲总是说,暂时买着玩,放松下心情。可过了一段时间,她发现他把钱都输光了,还欠了别人不少钱。债主追上门来,母亲只好替他还了。那天他们在出租屋里大吵一架,我跟妹妹躲在门后面,气都不敢大声喘。吵完后父亲就出去了,第二天早上醒来,看见他睡在地板上,席子是他自己买的。之后父亲母亲就经常吵了。父亲继续买六合彩。后来我和妹妹都习惯了,他们吵他们的,我们看我们的电视。只是有一天,母亲突然就带妹妹走了。我以为她们只是出去一下,或者去哪玩几天,可终究没见她们回来。父亲就跟我说,他们离婚了。我问他离婚是什么?他说,就是以后你跟我生活,妹妹跟着你妈生活。记得那天我跑了出去,一个人在城里逛了好久。在城郊的树林里有一根废弃的铁轨,我踩在铁轨上一直走一直走。两边树木茂盛,风摇动着那些细长的枝丫,很多叶子从上面落下来。有老人在散步,有大人在跑步,我心里想,你们散步跑步有什么了不起,你們都不知道,我以后都见不到母亲和妹妹了。我走累了在一个亭子里坐了下来,亭子的墙上涂满了谁爱谁谁跟谁永远在一起的字,我捡了一颗小铁钉,把它们全划掉了。对面有老人打弹弓,对着远处一个橙子打。我去把那橙子捡起来,连皮带肉吞掉了,那帮打弹弓的老头目瞪口呆。爸妈离婚两年后,大姑从台湾回来,父亲说想开出租车,大姑就借钱给他买了一辆桑塔纳。大姑跟他说,到城里就要想办法买一套房子,不然活不下去。那时候她在台湾那个相好刚去世,回来大陆住一阵子。
第二年清明,母亲带着妹妹回来了。我开心得很,以为她和父亲的关系又好起来了,原来是妹妹想祖母,一直吵着母亲带她回来扫墓。我见到她们的时候,感觉很奇怪。妹妹拉着母亲的手,到屋里也没放开,她好像有些害怕。母亲和二姑聊天,聊的是最近的日常。二姑摸妹妹的头,说妹妹长高了不少。二姑让我喊妈,我没喊,我想,凭什么让我喊她,难道她离开了我一定会想她吗。母亲好像看出我的心思,她低下头来,牙齿轻微咬着嘴唇。二姑马上转移话题,让她去厨房里帮忙,说完就拉她进厨房去了。妹妹和我在原地发呆,她不敢正面看我,用余光偷偷瞄。后来还是我开口了,我说,我们出去玩吧。我去抽屉里拿了一沓卡片,分了她一半,我们就出院子去玩卡片。每人放一张到地上,正面朝上,谁先把两张背面拍上来谁就赢。
祖母对妹妹的疼爱更甚于我。在我还没出生前,邻居们说,恭喜啊,你快有个孙子了。她总是笑着回答,孙子孙女无所谓啦,都很好。然而,大伙还是能看出她对于孙子的期盼,显然是跟祖上的观念有关。我出生后,她高兴坏了,到处跟别人显摆。这样过了几年,妹妹出生了,她的注意力突然转移到妹妹身上。我那时候有一种失落感,感觉有什么东西被抢走一样。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很多年后我问过二姑,二姑说,你妹妹出生的时候才三斤多,像一只猫。大概你祖母把她当一只猫了。年轻的时候,她养了好多猫,家里的粮食本来就少,你祖父就经常讲她。而且那些猫到处蹿,弄得遍地都是猫毛,你妈又猫毛过敏。嫁过来不久,她只好把那些猫转送给别人了。
六
一只猫蹲在墙头上,打量着天空飘下来的雨。后村很多丢荒的屋子,很多野猫在里面住。有大约十几户人都搬出去了,散落在周边几个城市。原先只有一个人出去做钢材生意,后来把他的兄弟姐妹全带了出去。还留在村里的孩子白天到丢荒的屋子玩,有几个喜欢猫的,经常偷家里的粮食来喂猫。在前后村的交界处,有一片菜地,一个老妇人披着雨衣在给菜地除草,大概是哪家大婶吧。村里很多人我都记不住了,地里种的菜我也不认识。一会儿,二姑从远处赶来,骂我说,叫你出来摘菜,你在这晃什么晃,跟个鬼魂一样。我这才想起来,我是出来摘菜的。二姑跟披雨衣的妇人打了声招呼,便弓腰下来摘菜,动作干净利落。她问我还记得菜吗,我说记得一些。她给我一个一个讲,这个是包菜,这个是冬菜,这个是芥菜,这个是萝卜。那妇人回过头来,笑着说,这么大了啊,都不认得了。远处的树丛里,起了一层白雾。
母亲是搭三轮车来的,二姑在电话里说去接她,她嘴里答应了。二姑打算让父亲去接她,父亲也点了头。但一直没接到母亲的电话。母亲一到镇上,就叫了三轮车。听到车声,二姑从厨房里走出来,她嘱咐我留意路口,有动静就去叫她。事实上,外面稍微有一点动静,她便第一个跑出来看。母亲翻开挎包,付了二十元钱,转头看见二姑出来。二姑上去拉她的手,二姑说,怎么自己下来了,我刚想出去接呢。母亲笑了笑,她目光向二姑后面转移,我知道,她看到我了。然后我不清楚是该过去还是该回去屋里,就这么僵直地站着。妹妹躲在母亲后面,只露出一半身子。她们去三轮车后面拿水果的时候,妹妹还在站着,她盯着我看。我看了她一眼,便退回了屋里。父亲没出来,他躲在二楼的窗后面偷偷看,被我发现后脑袋缩了回去。不久就听到三轮车发动的声音、脚步声和零碎的说话声交织在一起。
屋里一下子热闹起来。二姑抓了两把蒜头,一把给父亲,一把给母亲,让他们到院子里剥蒜壳。父亲坐一边,母亲坐另一边,中间隔着一个装蒜头的面盆。时不时剥好的蒜头落到面盆上,砸出一声闷响。他们没有说话。我和妹妹在祖父边上,二姑的孩子还在玩笼子。我想着要跟妹妹玩卡片,但又想,我们已经十几岁了,不再适合玩那些小孩的东西。公鸡在院墙外面偶尔啼叫一声,厨房顶上烟囱里的白色烟雾升不上去,往四周蔓延开来。二姑在厨房里喊,你们没事坐一起剥蒜啊。我这时候才认真看了妹妹一眼,觉得很奇怪,很熟悉,但也很陌生,一年没见面,她长高了不少,头发也长了,看起来像一个真正的少女。我们一起往父母那边走去,她蹲在母亲边上,我坐在父亲旁边,两人低头抓了一把蒜头,也开始剥起来。一瞬间我们好像又回到了几年前的日子,那时我们在出租房里并排坐着看电视,父亲和母亲在厨房里忙活。直到蒜剥完了,我们再也没有理由这样聚在一起了。母亲去水龙头那洗手,父亲则到一旁抽烟,我和妹妹不知不觉走出院子。我们往田野上走,那只猫在后面跟着我们,不敢靠近,也没离太远。四月了,好多动物从田野和树丛里醒来,似乎又没完全醒,叫声里还带着睡意。脚下的草沾湿了我们的鞋子,我问妹妹,那里好玩吗?妹妹没看我,说,还好吧。我感觉到她跟以前有了些变化,若是以前,她要么就是点头,要么就是摇头,从来不会说还好吧这种回答。我心里有好多问题想问她,关于她的,关于母亲的,然而我一句也没问出来。我们就这样往前走,到了田野的边缘,便停下来,安静地站着。树林就在我们前面,这里可以听到各种鸟的叫声,回荡在幽深的林子里。雨飘落在妹妹的头发上,结成了细细的水珠。她蹲了下来。她以前一直喜欢蹲着。我仍站着。田野上一只白色的牛背鹭飞来,落下后在水田里走动。她说,我记得有一年爸妈吵了架都出去了,我们跑去出租房后面的树林里,我们第一次看到了火车。以前,只听到火车鸣笛的声音。那也是我们第一次看到铁轨,它好长啊,闪闪发光,感觉像是通向另一个世界一样。我们在边上坐着,数了好多运煤的火车,没有一辆是数得清车厢的。原来我那时候数数就不行,怪不得上初中后,数学成绩那么差。你非要去数清楚,到傍晚还是没能数清。天黑之前爸爸来了,那时不懂他怎么知道我们在那里的。后来回去,妈妈说,他们两个回来不见我们就慌了,顾不了吵架,分头去找,附近都找完了,才在铁路边找到我们。那天晚上回去,他们没吵架。所以我记得特别清楚。
我们又聊了一些学校的事。妹妹说,除了数学,其他科目都很不错,尤其是英语。她说等大姑下次回来,她要用英语跟大姑交谈。她给大姑用英文写过邮件,大姑回了一封半中文半英文邮件,她只会读讲,不大会写,她的英文都是在台湾自学的。大姑现在在西雅图,那里也是太平洋边上,我们和她,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中间隔着一个太平洋。大姑在台湾的时候,每次回来就会带很多牛肉干,说那是台湾桃园养的牛。我们把牛肉干藏在米缸里,想吃就掀开米缸吃一点,祖母就经常骂我们,说米缸盖都让我们磨没了。记得有一次,表哥也跟大姑来,他发现我们藏牛肉干的地点,抢了我们几包牛肉干,我们叫他还,他不还,还拿电视机包装箱里面的泡沫打我们。“下手真是狠啊,把我大腿打得疼死了。”妹妹摸摸大腿,似乎现在仍疼一样。我说,我那时小他几岁,我也打不过他。 她说,你最近有见他吗?我说,去年年底见过一次,二姑让我给他带年货,一些酥角、芝麻饼之类。我们约了地点见面,到那后半天才敢相认。他脸色蜡黄,下巴长了一颗很大的黑痣,拿了东西就走,话也不多说一句。妹妹说,哎,他那时候去打架,被砍了十几刀的时候,大姑还很伤心,跑到二姑那哭了几天。后来得知他吸毒,以为他能戒掉,送了几次戒毒所,出来又复吸,整个人都废掉了,一顿饭只能吃半碗东西,喝一瓶酒就吐得稀里哗啦。
七
大姑和二姑都是祖母所生。大姑七岁时,家里粮食少,祖母把她送给城里的一个亲戚养。她十二三岁跟着那个亲戚到东风市场摆摊卖衣服和鞋,十八岁便嫁了人。嫁的是城里本地人,在老街有一栋二层的旧房子。姑丈好吃懒做,只会找朋友打麻将,家里的事都是大姑管。大姑在東风市场摆了几年摊,表哥出生后,家里开销变大,摆摊生意也不好,那时正好有一个邻居从台湾务工回来,说台湾那边工价高,就把大姑带了过去。一去就是十几年,开始每年只能在那待几个月,拿到签注后就不受限制了。之后大姑大部分时间都在台湾,每隔一两年回来大陆一次。
我跟你讲,我现在会打篮球了,妹妹突然说。我说,什么时候学会的啊?妹妹说,我告诉你,你可别跟别人讲。我说,不讲就是。她说,我谈恋爱了,对方是年级篮球队的,打篮球超级厉害,他教我打的。我看到妹妹的眼睛里闪着光,沉浸在一种甜蜜的状态里面,这是以前从来没见过的。她继续说,以前总听说爸爸打篮球厉害,可从来没见过他打,只有一张球队的黑白照片,还发霉了,看不清他的脸。说到这,她低下头来,不再言语,像是想到自己再也不能跟父亲生活在一起了。
父亲打篮球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我在学打篮球那时候,在学校或镇上的球场打,经常碰到一些长辈,知道我是哪个村的,便说你们村高佬打球厉害。我很兴奋,跟他们说,那就是我爸啊。对方的回答都差不多,大意是原来这样啊,表现出很惊讶的样子,但脸上却没任何惊讶的神色。后来我想,大概是他们对我的球技感到失望吧。我并没有遗传父亲的打球基因。父亲初中还没读完,就保送去市体校了。我读初中刚学打篮球,那还是班上男同学少,被逼上场的。打了一场,同学们就说,原来你也会打篮球啊。不久就加入了一个叫铁狼的篮球队,打不上首发,只能打替补。据二姑说,父亲去体校训练了一个多月,便嫌弃那边的训练方式,抱怨说太累,要休息一段时间。狮子队的一个朋友叫他去帮舞狮子,他就去了,在镇上和村里跑了一圈,裤子都给鞭炮炸烂了好几条。在镇上粮仓舞狮子的时候,有人故意把鞭炮扔到他脚下,炸到了他的腿。他把狮子头甩到那人身上,过去就打。他没打到人,旁边人拦住了他,那人跑远后对他竖了个中指。后来打听,那人是小镇边上鸡村的,大概是对他们村篮球代表队从来没赢过我们村发泄不满。体校那边,他也没再去。半个月后去收拾包袱回来,被祖母骂了好久。他扛着行李刚回到门口,祖母便拿着一根扁担追着他打。他跑得很快,大概有百米十二秒的速度,之后绕了一圈,从围墙翻进来,到屋子里去了。祖母喘着粗气回来说,幸亏跑得快,不然我非打死他不可。见到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屋里了,拿着扁担绑根绳子,把门反锁上了,声称不让父亲吃东西。可刚挪脚,发现门被卸了。二姑讲起父亲那时候的事,还是会叹气,说要是当初你爸去体校,现在怎么也是个体育老师了,他那批同学全都当老师当教练了,也不至于现在那么辛苦。每年春节,镇里有个习惯,组织各村篮球比赛,增进友谊。父亲从体校回来后,去参加了几年,都拿了不错的名次。几年后的年初二,在和鸡村的比赛中,又领先了不少分。鸡村的小伙子有些脾气,动作越来越大,终于因为一个进攻犯规起了冲突,最后演变成两村之间的群架。那以后,镇里没再举办过篮球赛。CBA赛季开始,父亲下班回来,经常买两瓶啤酒,坐到沙发上,一边喝一边看。他尤其喜欢广东队,他说里面的8号是我们省的,投三分特别厉害。我后来才知道他叫朱芳雨。
二姑又出来喊我们。我们以为要吃晚饭了,二姑说还早着呢。进入四月,日子越来越长,六点多了天还是明晃晃的。二姑的孩子在院子里折纸金元宝,祖父没在,妹妹也过去帮忙。厨房里肉已经做好,洗好的青菜放在灶台上,二姑让我去后山找祖父,回来刚好合适开饭。每年清明前,祖父都会拿着铲子和勾刀,去后山把祖母的墓整理得干干净净。患了老年痴呆症也忘不了这件事。近年来身体不好,二姑担心他一个人去不安全,劝他别去了。他答应得很爽快,可第二年仍旧如此去。二姑拿他毫无办法。祖母葬在后山一块荒地上,这块荒地以前家里拿来种玉米红薯的,后来实在太远,又缺水,只能丢荒了。祖母大半辈子在这块地上劳作,死后又躺进了这块地里。祖母下葬后,这里的野草长得飞快,冬天还枯枯黄黄,到了春天,太平洋的暖湿气流涌上岭南后,便疯狂生长,一夜之间把祖母的墓遮掩住了。
八
我走出门不远,后面有人喊我。转头一看,妹妹向我跑过来,她要跟我一起去找祖父。我等她跑到,一起往后山走。“这里好像没什么变化嘛。”妹妹看着周边说。路的一边是山,另一边是稻田。稻田的田埂上,立着一排长长的电线杆,大概有几十根吧。“是啊,还是会有鸟停在电线杆上。”我说。妹妹说,“记得以前我问过你,鸟停在电线杆上为什么不会被电到,你说大概是因为电线喜欢它们。”说完她哈哈大笑。“所以你现在知道是什么原因了吗?”我上初中的时候,物理老师就讲过这个问题,然而我并不想那样回答她,我还是跟以前一样跟她说,大概是电线喜欢上鸟了吧。我们走到后山脚下,山上的树木开始摇晃,空气突然流动起来。回来的前一天晚上,父亲在出租屋里打开电视看天气,天气预报员说,明后两天,一股冷空气将要从西伯利亚袭来,虽然清明快到了,请大家还是要注意防寒保暖。父亲很快就调了台,说,都快夏天来了,还来什么鬼冷空气。
一些半黄半绿的树叶被风吹落下来,地面上积了一层薄薄的枯叶,沿着小路,一直往后山上伸延。我们踩在枯叶上,响起了枯叶破碎的声音,头顶上,风穿过树的间隙,呼呼响着。雾气一下子就被风吹走了,空气不再潮湿,变得干燥而清爽,太阳终于露出来,吊在远处山尖的树梢上。
祖父已经把墓边的草清理完,把铲子往地上一横,坐在铲柄上。风吹动着他稀疏的白发。妹妹喊他,他一愣,皱起眉头苦苦思索,像是在脑子里搜寻面前这两个年轻人的镜像。最终搜寻失败了,他呵斥我们,哪屋的,天要黑了还不回家去!他从兜里拿出烟草和烟纸,卷了一根烟,插进嘴里就划动火柴点,火一起就被风吹灭了,如此点了几次,便放下烟来,看着山上摇动的树木嘟囔着,出来时还好好的,这一下又刮风了。
曾祖父一共育有七个孩子,祖父排行老二。我从没见过曾祖父,父亲也没见过。祖父也没给我们讲过曾祖父饿死的事,我们一问,他便说,没东西吃就饿死呗。他十来岁跟曾祖父到海边盐场拿盐,挑到桂北卖。曾祖父去世后,盐生意就不做了。镇里中学在茅山林场有个校区,专门做实践活动的。那时刚好缺个看场子的人,经熟人推荐,他便去了。三祖父、五祖父、六祖父也都到林场去伐木,平时就住林场小屋里。四祖父没有去,他当兵去了,在朝鲜开战斗机,后来因为违反纪律,被处分遣散回来。他归家后很少和几个祖父耍。他们在那一直待到新世纪,新世纪林场改制,伐木队便解散了。即便这样,几个老头久不久还是回到林场里逛一圈。据村里老人说,祖父几兄弟很爱喝酒,下雨时不出工,和隔壁村的老多关起门来就着一碟花生米能喝一天。喝的是土酒,以至于上了年纪后,大伙身体都有各种毛病。五祖父是第一个去世的,患的是高血压,一下子就没了。接下来是三祖父,三祖父终身未娶,孤身一人,死在茅山林场小屋里,几天后才被人发现。几个侄子凑钱葬了他。六祖父晚年身体很差了,仍不戒酒,六祖母经常往他的酒瓶子里兑水,他喝了之后啊一声,怎么变淡了呢。他晕倒了一回,医生说不能再喝了,再喝就要死了。他还是偷偷去买酒,藏在屋里的各个角落,有时藏到阁楼谷仓里面。没钱买酒了,他到林场那砍几棵桐油木,锯下来剖成木屐样板,到圩日用马驮去卖,再换酒回来。他儿子找出他藏的酒,当着他的面全倒掉了。他大骂,真是丧尽天良啊。没酒喝了,他整天坐在一堆木屐中间发呆,再也没力气剖木板。木屐上用粉笔写着几个字:木屐样板,像是怕别人不知道这是木屐样板一样。时常暗自念叨,要是娶的是她多好啊。他指的她是他年轻时的一个相亲对象,人温和善良,他很是喜欢。对方说要回去打理几天,几天后再来。可家里面已經给六祖父订婚了,订的是隔壁村的女子。后来他不知不觉在一些木屐样板上写上了那个女子的名字,被六祖母发现了,六祖母大骂一通,把那些木屐全扔掉了。从我记事起,六祖母一直骂六祖父,每天都骂,骂得很难听,甚至有些下流。戒酒后不久,六祖父便去世了。
茅山林场的几兄弟,也就剩祖父和老多了。两人一到圩日,便到镇上大排档喝酒,喝醉了,马把祖父驮回来。后来马老了卖掉,祖父便步行去,喝醉了摇回来,经常倒在路边草丛里睡着,好心的路人把他送回家里。
九
邻居六姑来串门,提着一袋橘子,分了几个给二姑的孩子吃。二姑从厨房里出来跟她聊天。她问六姑明天扫墓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六姑说都差不多了,什么都好,就是葬得太远了,每年扫一次墓废半条命。她的父亲葬在村后那座最高的山上,爬上去得花两三个小时。天边有一小片火烧云,像是快要被风吹灭了般。二姑脖子上挂着的相机镜头反射着云光。“给你们照个全家福吧。”她说完折腾起相机来。六姑和二姑是小学同学,年轻时在村里小学做代课老师,后来南下广州,不久跟一个湖南人结婚,两人在广州定居下来。她喜欢拍照,我很小的时候她就买相机了。她给我和妹妹拍过一张照片,那时候我五岁左右,妹妹三岁多,我们站在大门口,我用一只手挠着后脑勺,傻笑着。妹妹两眼黑亮,在盯着相机看。我们后面是一副刚贴不久的春联,地上全是红炮纸。
二姑让我们搬了几张椅子,自己在厨房和院子间穿梭着。最后把祖父也拉了出来。祖父穿着一身仿制的绿军装,戴着军帽,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二姑的三个小孩坐在他旁边。后一排依次站着父亲、我、妹妹、母亲,二姑站在三个小孩后边,也就是母亲旁边,一只手放到孩子们的头上,一只手挽着母亲的手。大家都在望着镜头。六姑说,都笑啊,绷着脸干什么呢。相机没有咔嚓的声音,无声无息就拍好了。相片出来的时候,我发现后面的院墙上,有一只麻雀在打量着我们。相片里,二姑的三个孩子笑得最灿烂,我和妹妹笑得有些害羞,二姑像一位慈母,父亲和母亲笑得有些生硬,像是被逼一样,只有祖父不笑,木讷地盯着前方。
开饭时间到了,二姑要留六姑吃饭,六姑说还要回去张罗,二姑说,熟人就不客套了,来来去去随你。六姑笑了笑,逗了一会二姑的孩子,就回家里去了。六姑母亲在镇上和她大儿子住,白天回村里养鸡鸭种菜。“你刚才没有叫六姑吗?”饭桌上,二姑问我。我说,我不知道怎么叫她。二姑叹了口气,说,“你小时候,她最喜欢抱你了,天天摸着你的头发说,怎么这么黑,像芝麻糊一样。后来她想生个孩子,生不了,说是男方身体的原因。真是可惜。”说完很安静,只听见咀嚼和筷子撞击碗的声音。
父亲电话响起,他站起来走到院子里接,但是风还是把声音吹进来了。说的是六合彩的事,谈论一番开什么数字概率大一些,叹气说上一期要是听我的,就不会这么惨。谈了一会,便给对方报了号码和数字。母亲的脸色很难看,像是吃进了一只苍蝇。二姑赶紧说,吃啊,都愣着干吗呢。
二姑跟我谈过心,关于父亲和母亲的那些事,她让我别理他们,过好自己的生活就行。事实上,我也几乎不过问他们之间的事。他们吵架,我们从来不插嘴;他们冷战,我们也不会去调和。我和妹妹在那间出租屋里,看着他们的关系越来越差,最后熬不下去,母亲就走了。二姑说,母亲刚来的时候,她对父亲很是满意的,因为父亲长得高,而且相貌也不差,看起来是能干大事的人。后来相处下来,所有的一切跟她当初的想象都不一样。特别是知道父亲从体校跑回来,失去了成为一名体育老师的机会后,她陷入了无休止的抱怨中。抱怨父亲为什么要跑回来,这点苦都吃不了,让我们全家一起跟他受苦。父亲毫不示弱,反驳说,造成现在这个状况也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两人互相数落。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母亲出走之前那几天。那几天他们没吵,大概是想通了,再吵下去也没什么意义。
老多在外面喊了声,二姑出去引他进来。他的背严重下弯,像赵州桥的一个拱门。他提着一罐米酒走进来,看见我们都在,有点意外,笑着说都回来了啊。桌上的人也都对他笑。二姑说,都在忙明天扫墓的事呢。老多哎哟一声,说我都忘了明天是清明了。他并没见外,过去坐在祖父边上。二姑给他拿了一副碗筷,他给祖父倒上米酒,自己也倒上。二姑问老多,他跟祖父两个谁老一点。老多说,我都忘记了。老多来后,祖父像是唤醒了一些记忆,说,他老我几岁呢。说完就跟老多唠嗑。母亲很快吃饱了,到院子里继续折金元宝,妹妹托着下巴,开始还听着他们两个聊天。发现他们吃了酒之后,讲来讲去都是过去那些事,就出去跟母亲一起折金元宝了。父亲打完电话回来,刨了点饭,电话又响起来,又出去接了。我看到祖父和老多的脸逐渐变得微红,眼神却越来越光亮。聊着聊着,两人因为谁力气大的问题吵起来,然后两个老头撩起袖子,扎了马步,要在一张凳子上掰手腕决胜负。二姑的孩子听到动静,在旁边一边笑一边看。掰了几分钟,谁都没压得住谁,两人都没力气了,瘫在地上喘大气。老多说,我就说吧,你掰不赢我。祖父说,你不也掰不赢我吗。一阵风从院子外面吹进来,窗帘轻轻飘起来。
十
大姑来电,二姑把手往围裙上蹭,拿起手机到院子里接。西雅图那边已经凌晨了,大姑睡不着,她本来也想回来扫祖母的墓,只是太过于遥远,她年纪大了,再也颠簸不起。她和二姑聊了些日常,说她丈夫家里有个农场,每天他们都到农场干活。她丈夫八十多岁了,干活仍然利索。白天的时间被干活占据,无暇想其他事情。到了晚上,她丈夫在她身边入睡后,她无法入睡,明明身体和精神都很困倦。她时常耳鸣,继而听到类似潮水的声音,一波一波汹涌而来。她想起了在台湾的日子,她和她相好开车到海边,车停在沙滩上,他们靠在车门上,面向着海的方向,两人都不讲话。那时候她相好身体很虚弱了,医生说能活一天就是赚一天。他并不悲伤,想着每个人都有这么一遭,只是迟早的问题。他带着大姑沿着台湾海岸线绕了一圈,看了很多地方的潮水。最后在一所海边的房子里,永远闭上了眼睛。相好留下了一栋大房子,大姑无法一个人住在里面,总是邀请一些朋友到家里玩,想缓解心里的孤独。后来她发现这样是行不通的,特别是朋友一离开,那种反差更加要命,她在房子里每个动作都会发出巨大的回音。她神经衰弱,只能小心翼翼活动,生怕弄出什么声音来。有一天早上,一只猫把厨房的碗打碎了。她从床上惊醒,两只耳朵嗡嗡响,可以清晰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她赶去厨房,碗碎了一地,猫已经不知去向。之后她再也无法入睡,每天心脏都以很高的速率在跳。她无法在那待了,不久便联系美国那边的朋友,收拾包袱搭飞机去了。在那边辗转多地,经朋友介绍,终于在西雅图找到了一个愿意结婚的美国人。那是个八十多岁的丧偶老头,即便这样,大姑还是跟他登记结婚了,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拿到绿卡,才能在美国留下来。她老了,哪也不想去。
二姑和大姑开玩笑,说你这辈子就喜欢找那些老男人。大姑說,大概我就是这个命吧。二姑问,什么时候还回来?大姑笑了笑说,有时间吧。她们聊到了大姑那个吸毒的儿子,大姑刚跟他断绝关系的那段时间,她到二姑家里来,跟二姑住了一个星期。那段日子,她们每天都一起散步到镇上,聊她们以前小时候的事。一个星期后,她离开了大陆,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回来。她想着终于可以摆脱她那不成器的丈夫和儿子了。刚开始也如她所想,一下子就自由了。但随着时间推移,她发现他儿子那些画面在脑子里越来越清晰。特别是去到美国后,一闲下来,儿子的那张脸便出现在眼前。然后想起了我和妹妹及二姑的几个孩子,想起自己飘零的身世,常常一个人半夜起来对着窗外发呆。有一年除夕,她打电话过来给二姑,二姑说她们家正在吃年夜饭,孩子们吃饱就出去点烟花了。问她听到鞭炮的声音吗?她说西雅图在下大雪。接着是长久的沉默,只有零星的鞭炮声和信号被干扰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她想打听一下他儿子的消息,但是又说不出口,大概是打听到了又能怎样呢。要么死了,要么半死不活,只是徒增悲伤而已。她跟二姑住了一阵子后,去城里卖掉她的房子。那间房子是她在台湾打工攒钱建的。那时候我爸还去帮她做监工,每天提着一个黑色皮包,盯着工人,防止他们偷工减料,晚上就睡在潮湿的楼道里。有一个晚上,有人趁他睡着时把他的皮包划开,想偷钱,可发现里面一分钱也没有。我爸把钱都藏在了床板底下,用一块板子钉起来,谁也不会发现。房子装修好了,我和妹妹就过去玩,那是我们第一次进城,觉得马路真干净,没有一点泥巴。大姑和姑丈住二楼,我们和表哥住三楼。记得那是个夏天,一大早大人们都出去了。表哥霸着电脑玩大富翁,不让我们靠近。房子大门紧锁,我们出不了门,没有东西玩,只好躺在三楼大厅的席子上等大人回来。时间突然变得漫长,大人们怎么还没回来。我们等啊等,中午外面下起了暴雨,雨水打在走廊的铁棚上响,所有的声音都被雨声吞没了,世界好像就剩我们两个人一样。大概是因为害怕的缘故,我手开始发麻,接着到脚,然后心脏的部位也微微麻起来。我想我要完了,还没有人在家。妹妹被我惊慌的样子吓哭了。我想起了姑丈,因为他除了打麻将,其余时间就在屋里睡觉。我下到二楼去敲门,虽然我很害怕,但是我还是不敢用力敲,我怕吵到他。几十秒后,门开了,他眯着矇眬的睡眼问我怎么了。我说我手脚发麻。他就用手捋我的手脚,让我坐在沙发上休息,去倒了一杯热水给我喝。不久雨停了我便好了起来。大姑和母亲她们下午才回来,买了很多菜,说晚上大姑要下厨,做台湾菜给我们吃。那时候我觉得姑丈很慈祥,后来她们说他心狠手辣,还打过大姑。我就有点弄不清楚这些东西了。房子卖掉了,大姑要再买一套房子给姑丈和表哥住。听二姑说,房子定金已经交了,但因为几万块钱发生争执。姑丈威胁大姑让她给,大姑一气之下就退掉了,连定金也不要。表哥已经有好多年毒龄,每次见大姑便伸手向她要钱,说,给我一百块。大姑给了他之后,甩头便走,什么事都不在乎。
十一
二姑问大姑西雅图现在冷不冷,大姑说冷。二姑说,记得妹妹出生那年,也是很冷,田里都结霜了。弟媳快生了,没人在家,妈上山砍柴去了,我去山里把妈叫回来,回到家妹妹已经出生了。大姑说,你说妈这一辈子,到底给多少人接过生啊。二姑说,村里几乎一半的年轻人都是她接生的吧。你说人都很健忘,妈走的时候也没几个人来送她。大姑说,所以我一直跟你说嘛,不要在村里住了,那里太复杂了,你好了人家嫉妒你,你坏了人家看不起你,总之,就是见不得你好。二姑说,那倒不至于啊,大概只是他们忘记了。大姑说,你忘记了妈刚去的那段时间吗,每个人看我们的眼光都不一样了,像是我们家遭了霉运,生怕多看一眼就传染给他们一样。那时我都想抓几个人来骂一顿,可想想还是算了,没必要。二姑说,还是有一些好心人的。
天有些晚了,夜空上吹来了北风,树木沙沙摇动着。夜鸟的声音时远时近,隐在风中。老多和祖父醉了,坐在地板上,靠着墙壁,都不讲话,偶尔抬起头来看着对方笑,又很快低下头去。二姑挂了电话,过来对着两个老头唠叨,别喝了啊,醉了就去睡觉。俩老头哼哼哈哈不知道在说什么。二姑就去扶祖父,发现扶不动,叫父亲过去帮忙,父亲晃悠悠走过来。两人把祖父扶到屋里,再把老多也扶进去,出来顺手把门关上。母亲已经去烧水了,这个厨房对于她来讲变得陌生了,很多摆设已经变了样子。不久,祖父房里传来歌声,唱唱停停,起起落落。二姑对着他们嚷嚷,别唱了,大晚上的,还以为在打仗呢。屋里还是在唱。二姑向厨房走去。我和父亲站在大厅通往院子的门旁,他站在一侧,我站在另一侧。他掏出一支烟来抽,假装递给我一支,我没有要。他自己抽起来。风从窗户进入,穿过大厅,从大门吹出去。大厅的电灯接触不良,一闪一闪的。父亲指着电灯说,电线受潮了。我说,我知道。他说,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好像没跟你讲过。我说,物理课本上学到的。他安静地抽烟。祖父屋里的歌声阵阵,厨房里响起舀水进桶的声音,二姑正在给她几个孩子舀水洗澡。偶尔听到母亲和二姑细声细语聊天。我听到窗外风开始大了起來,到处是叶子和树枝摇晃的声音。我就跟父亲说,爸,你说,人老了是什么感觉?父亲听了,好像没有要回答我的样子。我继续说,以前奶奶带我们去甘蔗地里,奶奶说她很老了,我完全没在意,只是觉得我才那么小,渴望着时间过得快些,自己好长大一点。后来奶奶去了,二姑就经常念叨自己老了。父亲盯着那盏灯看,把掐掉的烟屁股扔到院子外面。他没回答我的问题。
妹妹从厨房里出来,本来沿着院子的方向走,看到我和父亲在门口,停住步子,假装往二姑的房间走。那三个孩子在房间里面打闹,见妹妹来,绕着她互相追逐。妹妹也没劝阻他们,走进屋里,他们也跟进屋里。父亲看着他们进屋里,跟我说,你有跟妹妹聊过吗?我说,聊了一下。他说,她最近怎么样?我说,你自己问她不就行了吗?我说这句话,是带着一种对他们离婚的埋怨,不知为什么,我总把离婚的原因怪罪到父亲身上。他说,你们聊也许更方便些。我想了想,说,她说她学会了打篮球。父亲颤了一下,像被某种物件击中般,然后回过神来说,不该去打篮球,没什么用的。我说,你怎么知道没用,那么你说说到底什么是有用的?父亲说,我现在也不想跟你争论这些东西,她是怎么突然打篮球的,我记得以前她完全不感兴趣。我说,跟她男朋友学的。说完我就后悔了,我不该把这件事情讲给他听,即便他是我父亲。他又掏出一根烟来,自顾抽起来。我说,学生物的时候,老师给我们看过一张图,那是一个抽烟的肺,里面全是黑的。父亲说,事情如果都像你想的那样简单就好了。我说,你总给自己找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
和父亲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厨房里传来二姑叫我们吃粽子的声音,妹妹带着二姑的孩子往厨房里走去。父亲见我站着不动,提醒我说,粽子熟了。我说,你去吃吧。他没有去,我也没有去。几分钟后,妹妹端着两只碗,每只碗里面装着三四块粽子。她走到我们面前,递一只碗给我,一只碗给父亲。我看了父亲那碗粽子,粽心是肥肉,我这碗粽心是瘦肉。我知道那是母亲专门包给我吃的,他知道我不吃肥肉。我端着粽子,妹妹说,不够再跟她讲。说完转身走向厨房。刚走几步,父亲便叫住她。父亲是这样叫的,嘿。他这么叫显得相当奇怪,以前他总叫她妹妹。妹妹停下,转过身来。父亲说,你也打篮球了啊。妹妹说,是啊。他们对话的语气,不像一对父女的对话,也不像一般人的对话。父亲说,打篮球挺好的啊。妹妹不说话,浅浅笑着。父亲又说,女孩子应该以学业为重,早恋可不好。妹妹瞟了我一眼,眼神里在责怪我出卖了她。她说,知道了,成绩现在还可以。父亲像是找回了长者的自信,继续说,那毕竟要花很多心思进去,多少都影响学习的。年轻人又没什么自控力,万一玩过火了,连书也读不成了。我看见妹妹脸上很委屈,她头低着,两只手垂在胸前,手指不断戳着衣服。母亲没见妹妹回去,走出来厨房门口听到父亲的一些话。她叫妹妹回厨房去帮忙,妹妹进去后,她冲着父亲说,什么事你都想管,你管得过来吗。然后走进厨房去了。
十二
二姑叫我去厨房帮忙。她们三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在做糍粑,也就是用冬叶或者芭蕉叶包一块糯米团,里面是芝麻心,有的放花生板栗之类进去。以前我们这很少人做这个东西,听说是奶奶嫁过来后教大家做的,后来大家都觉得好吃,逢年过节就做一些。我从来没动手做过这个东西,都是看着奶奶和二姑她们做。冬叶放圆桌的一角,旁边是一小碗芝麻,糯米粉揉在一个金属面盘里。二姑问我会做吗,我说不会。她说,像你这样,什么都不会,自己一个人过要喝西北风了。她让我坐在母亲旁边的凳子上,我没马上坐,呆呆站着。她催着说,坐啊,站着跟条电线杆似的。我就坐了下来。接着二姑让我看她是怎么做糍粑的。我看了一轮,觉得很简单,便动手去做,捏糯米团的时候不是太薄就是太厚,有的刚包起来便漏了芝麻出来。二姑说,没那么简单吧。母亲看我包不好,拿了一团糯米粉教我捏,说捏的时候力道要均匀,这样捏出来的才好。我看到母亲的手背,比以前要皱很多,不少地方裂开了。二姑说母亲在火锅店给人家洗碗,离开我和父亲之后,有一段时间,我曾以为她是厌倦了洗碗才离开的。每次去上班洗碗,回家里还要洗碗,她的手被水和洗洁精泡得皱巴巴的。没想到换了一个地方,她还是去洗碗。有些糯米粉落到她手指的裂缝里,她吹了口气,把它们都吹去了。我试着包了几个,还是包得不好。记得以前家里做酥饺,母亲捏得特别漂亮,缝合处捏得整整齐齐的。我和妹妹捏了好多东西,猪啊猫啊狗啊,放到油锅里炸,它们都变焦黄了。我拿出来要吃,妹妹不让我吃,用一张报纸把它们包起来,藏到房间抽屉里。又担心它们在里面闷坏了,过几天拿去外面一个草丛里“放生”了。现在妹妹低着头,很认真地包糍粑。二姑跟母亲聊村里三姑六婆的一些事,谁又在城里买了房,谁又没有人了。厨房的窗子开向田野,外面风在呼啸着。小时候舀热水洗澡,烧水的锅靠近窗子,每次舀热水都要站在窗边。冬天时,外面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见,又安静,所有的虫子都冬眠了,只有风的呼啸声。我很害怕站在窗边,感觉外面黑暗里有东西在看着我。三两下舀了热水,便跑去冲凉房里反锁上门。我一边捏面团,一边看着窗子发呆。母亲又问我在学校的一些事,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想跟她讲,她问什么我就答什么。锅热之后,二姑把糍粑放进去,叫我跟妹妹先出去透透气,一会熟了再叫我们。
我洗了手,往院子外面走。父亲已经在屋子里了,大概在等六合彩开奖结果。我走出去,院子里安静得很,门头上的灯暗暗地亮着。青菜在地里偷偷生长。藏在各个角落里的虫子在困倦地叫著。我坐在一面窗底下的矮凳上,什么也不干。有人在敲我背,我回头一看,是妹妹,她在房子里,双手撑在窗台上,手掌托着下巴。她问我在这想什么呢。我说,什么也没想。她说,哎,今天忘记问你了,你谈过恋爱吗?我以为是父亲刚才的话伤害了她,我说,他不应该这么跟你讲。她说,没事的啦,妈妈也知道,她也没说什么,只要我功课不落下就行。我就想起母亲刚才小心翼翼问我学校的情况,我这么回答她,她肯定很伤心吧。妹妹接着问我,你到底恋爱过没有啊?她靠在窗台上,我背着她。我就把我以前的一段恋爱经历讲给她听。
我以前在学校喜欢过一个女孩子,她坐在我前桌。我们上课不听老师讲课,光传纸条。不久被班主任发现了,警告我不要再这么干了。我没把班主任的话听进去,还是跟以前一样传纸条。班主任忍无可忍,把我们拉到政教处,通知了双方家长。那个女孩父亲见到我就骂,说她女孩就是被我这种流氓带坏的,然后又把女孩骂一顿,才带她回去。父亲来的时候,见我在政教处里,嘴巴歪向一边,一副谁也不服的样子。他什么也没说,跟班主任作了保证,领着我往外走。那时候我倔得很,跟在父亲后面,心里想着你快骂我啊,怎么还不骂我,骂我肯定要顶嘴。一路上父亲都没讲一句话。回到出租房里,才跟我讲,你现在也不小了,读不读书你自己考虑吧。我说,不读就不读。他没再接话,出去跑出租车了。我回去后仍然传纸条,一个多星期后,那女孩说,我们不要再传纸条了。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她要嫁人了。我说,要嫁给谁?她说,你要继续读书,我不能耽误你。不管我怎么问,她都没有讲要嫁的那个人是谁,我很不服气,跟踪了她几天。有一天傍晚放学,她进了一家牛杂店,我跟到门口,看见一个男的坐在她对面,看起来年纪比我大很多,一身邋遢,好像刚从工地回来。他好像也发现了我,示意那女孩往门口看。那女孩看到我后吓了一跳,蒙住了。男的赶紧招呼我过去,问我是不是要吃东西。我就真的进去了,坐在他们两个的中间,三个人一起吃了一顿牛杂。吃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要是让我买单怎么办,我身上只有五块钱,那是明天的早餐钱。吃完后,那男的二话不说,掏钱出来买了单,这时候我就知道,我已经没戏了。
十三
我问妹妹,那个男孩是什么样子的。妹妹想了一下,说,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就是感觉很干净啊,像夏天的天空。我说,夏天的天空那是乌云密布的。她说,下雨才是,晴天多明亮。她接着说,放学的时候,我喜欢跟那男孩在河堤上走,那条河很小,从城市中间穿过,我们在树木茂密的地方偷偷牵手。他喜欢听八九十年代的民谣,老狼啊朴树他们,有一天晚上,我们去足球场跑步,跑累了在单杠那休息。我们靠在单杠上,风吹着旁边的杂草,城市的灯把夜光照成一种淡淡的粉色。我们聊了好久,约好大学考去东北,在那里一起看雪。我问妹妹,你们那个城市也没有雪吗?她说,没有啊,去年冬天隔壁城市都下了,我在家里把脑袋探出阳台好几天,一粒雪也没见着。然后我那个沈阳的同学发来下大雪的视频,说烦死了,天天下雪。我把她骂了一顿。我说,你那还有沈阳的同学啊。她说,有啊,他家里搬过来住了,说那太冷,有时放假她才回老家。哎,你后来见了雪吗?我摇摇头说没有,我这一年都不怎么出门,一直在瞎弄,今天学学吉他,明天踢踢足球,没一样学得像样。这时候二姑拿着一根甘蔗过来,看见我们说,在聊天啊,吃不吃甘蔗。我和妹妹都说不吃,我们都在箍牙。二姑叹了口气说,现在你们年轻人挑三拣四的,以前我们哪能挑呢。她拿过去给她几个孩子吃。有一个在换牙,把一颗牙齿啃出来,手里拿着旧牙过去给二姑说,我掉了一颗牙齿。二姑过去摸摸他脑袋,把牙齿拿出门口扔到屋顶上。孩子问,为什么要扔到屋顶上。二姑说,扔到别的地方给鸡鸭吃去,屋顶它们吃不到,第二年牙齿就会发芽,长成一棵大树。孩子呆呆看着屋顶说,那我的牙齿变成树后,嘴巴怎么装得下啊。我们哈哈大笑。
二姑和孩子进屋后,妹妹说,你还记得以前在甘蔗地里,祖母经常把甘蔗叶头尾卷起来,卷成一顶帽子戴在头上吗?我说,记得啊,那时候还好小。她说,刚才二姑叫我去拿芝麻时,我看到旁边有一只没锁的箱子,我顺手打开看看是什么,箱子里只有一顶帽子。我问她什么帽子,她带我过去看。帽子端正地放在箱子里,拿出来的时候上面的铃铛和银饰响起来。妹妹告诉我,她刚才问二姑,二姑说这帽子是祖母的嫁妆,可是我们都没见过。然后妹妹把帽子扣到我头上,说,像不像甘蔗叶卷的帽子。我把帽子摘下来,也扣到她头上,然后她就不动。那些银饰摇摇晃晃遮住她的脸,我看不到她的表情。我把银饰分开,看到两颗硕大的泪珠落在她脸蛋上。我说,你怎么了啊。她说,我有点想奶奶了。
几分钟后,她擦掉眼泪,指着窗外说,我们出去逛逛吧。我说,去外面干吗,黑乎乎的。她说,你都几岁了,还怕黑呢。我们找了一支手电筒,我拿着走在前面。她跟着我。风很大,手电筒的光穿过黑夜,看到淡淡的树影。我问她去哪,她也不说,让我一直走。到一棵大榕树下,她让我停下来,她说,有一年做酥饺的时候,我捏了一只大狮子,足足有拳头那么大,放锅里炸它变成了橘黄色,跟真狮子的颜色一模一样,我舍不得放生,把它藏在一块石头底下,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找到啊。我把手电筒指向地上,这里是村里祭拜土地公的地方,一个石头搭起来的拱门,旁边贴了好多红纸,到处是燃烧不尽的香脚。她指着后面那块椭圆形的大石头说,就是那块。我过去掀开那块石头,里面除了几块小一些的石头和一条迅速缩回土里的蚯蚓,什么也没有。我说,被吃掉了。她说,什么东西能把狮子吃掉。我说,不知道,反正它就是被吃掉了。她没讲话,一动不动。站了一会儿,她抢过我的手电筒,往周边到处照了一圈,就熄掉了。我们站在一片空旷的夜空下,可以看到家里窗户和屋顶透出来的橘黄色灯光。一阵风吹来,榕树摇得更厉害,叶子互相碰撞簌簌作响。她说,我看到二姑在厨房里忙活。我说,我也看到了。她说,可她却看不到我们。然后,我们长久安静下来,陷入了一种悲凉的氛围里,像是我们与眼前相距不到百米的家处于两个不同的世界一样。
我们回去后,老多和祖父不再唱歌了,打起了呼噜。孩子们也都睡了。二姑进房间帮他们关了灯,到厨房里给锅添水。母亲也在厨房里,她们闲聊起来。母亲说,她很羡慕二姑。二姑问她羡慕什么,她说,家庭呗。二姑说,有什么好羡慕的。母亲说,你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家不像家的。二姑叹了口气,说,你们,还有没有可能?母亲摇摇头。二姑说,你跟我是不一样的,我能忍,其实我那个有时候也不像话,我们也经常争吵,不过我没有勇气。你是那种有勇气的人,以后会找到好的。母亲说,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好的,我只知道现在不好,然后就逃出来了。火炉里的火烧得旺盛,偶尔啪一声响。二姑说,我经常骂我老弟,说他一把年纪的,没有一点担当。说说也就过了,他也不会听。可我还是要说嘛,听不听是他的事。你也不要太焦虑,你看大姑,一生飘零,过得比我们差多了,她不也挺过来了。她们聊到深夜,母亲到二姑的屋里跟她一起睡。
整个屋子安静下来,偶尔听到风穿过树叶的声音。
十四
第二天一早,老多早早就回去了,祖父不见人影。我们起来收拾扫墓用的东西,父亲挑着两个箩筐走在前面,我们走在中间,二姑走在后面。走到墓地,也没见祖父。父亲从箩筐里拿出祭拜用的鸡和猪肉,摆到祖母墓前,倒了三杯茶三杯酒,之后拿干枯的松枝点香。我们分别给祖母上香,二姑教孩子们说,外婆保佑聪明伶俐。我、妹妹、父亲和母亲上香都没讲话。二姑最后说,妈,保佑以后我们平平安安的,多赚点钱。父亲让孩子们去烧纸钱,烧完我去点炮。炮声响起,一股白色浓烟从我们旁边升起来,我们看不清彼此。
回到家里快中午了,大伙忙著张罗午饭,父亲还喊了隔壁几个叔过来喝酒。那顿酒喝得十分漫长,到晚上十点才结束。父亲和几个叔全喝醉了,几个人你送我我送你,来回送了几趟,才到家睡去。我也喝了几杯白酒,头晕得厉害。第二天,二姑早早叫醒了我,跟我说妹妹要回去了,让我送送她。我起来看到妹妹和母亲在院子里,东西已经收拾好了。妹妹先发现了我,她眼睛红红的。母亲看了我一眼,左手的手指不停捏着右手,我以为她至少要跟我讲点什么,但最后她什么都没讲,二姑就把她们送到镇上车站搭班车了。二姑回来跟我说,母亲在电车上哭了一路。二姑也要先带孩子回去了,让我等父亲酒醒再进城。走之前交代我,去镇上找父亲一个同学,拿一个汽车零件,他同学在镇上给人修车。
送完二姑,祖父拿着勾刀去茅山林场了。家里不再有人说话。屋里二姑都收拾好了,我拿着院里的水喷了一遍菜,在院子里蹲着发呆。快中午时,想起了二姑交代我的事,我骑着电车到镇上修车店里。父亲的同学一看就认出我来,说我跟我爸简直是一个模型刻出来的。还问我记得他吗?我摇摇头说不记得了。他说,我小时候他还经常抱我呢。他进去拿一个纸箱给我,说有点重,让我小心点。我说,没事,我有力气。他掏出一包烟,发一支给我,我没要。他自己抽起来说,哎,要是你爸当时能留在体校,谁还干这些粗活。我说,他自己吃不了苦能怪谁。他头突然一抬,大声说,谁说你爸吃不了苦啊,整个体校最能吃苦就是你爸了。我说,那他怎么不训练跑回来了?他说,他妈的还不是体校那几个教练搞的。我说,他们怎么搞?他说,搞你还不简单,随便找个理由。说完他帮我把箱子放在电车上。说,走吧。
我开着电车往回走,一路上脑子里都是这件事。回到家里,我想亲自去问父亲。走去他房间推开门,看见他还在睡觉,在侧着身子打呼噜。我轻轻关上门便走出来。我走出院子,发现祖父忘记拿他那个军用水壶,想着也没事,就坐电车去茅山林场拿给他。到那里没能找到他,我又把水壶拿回来了。晚上回来,他问我有没有看见他的水壶。我见他嘴唇干裂,就说,我白天拿水壶给你,找不到你。他说哦,明明出门的时候挂在脖子上啊,奇怪,真是奇怪。他拿过水壶,一下子喝了半壶水,然后说他很累,躺到床上休息去了。
后来,祖父也去世了,葬在祖母的边上。办丧事的时候,我们一个人也没哭,都想,他们终于有伴了。那以后,老多时常晃晃悠悠到家门口,也不进门,转几圈就走了。一到圩日,他到镇上大排档一个人孤零零地喝酒。有时拿着酒到祖父墓前,他喝一口,倒给祖父一口。
到现在我仍然记得,祖父带我去找茅山林场小屋的那天,那是盛夏,到处是蝉鸣声,他和我走在一条旁边长满桉树的小路上。一路上他不断跟我讲,前面就是了前面就是了。走到小路尽头,是一片苍茫的桉树林,哪里有什么小屋。我们站在小路尽头,他望着前面,嘴里不停唠叨着,奇怪啊,明明就是这里,怎么不见了,怎么就不见了。夏天的风从树林深处升起,从远到近吹来,又往远处卷去。树叶摇晃不止,像是永远不会停下来似的。
【宁经榕,广西钦州人,1990年生,小说散见于《广西文学》《飞天》《滇池》《红豆》及《上海文学》等刊。】
责任编辑 冯艳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