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原名孙树勋,河北安平人。中国现代作家、散文家,“荷花淀派”的创始人。著有中篇小说《铁木前传》《村歌》,长篇小说《风云初记》,小说、散文集《白洋淀纪事》,文学评论集《文学短论》等。孙犁前期的散文单纯明丽而又温馨,散发着特有的荷花般清纯而蓬勃的气息;后期的散文在经历人世沧桑之后呈现出一种萧萧落木的苍郁清疏。回忆,是孙犁后期散文创作的重要母题。他沉浸在回忆的世界里,回忆他的童年,回忆他的亲人,回忆在漫长人生中给他以或甜蜜或苦涩记忆的人和事。隔着岁月的迷雾,这些回忆的色彩朦胧而疏淡,又因为有岁月的积淀,孙犁对这种回忆的描写才那么简单又传神,而且意味隽永。
赏读
青春余梦
孙 犁
我住的大杂院里,有一棵大杨树,树龄至少有七十年了。它有两围粗,枝叶茂密。经过动乱、地震,院里的花草树木,都破坏了,唯独它仍然矗立着。这样高大的树木,在这个繁华的大城市,确实少见了。
我幼年时,我们家的北边,也有一棵这样大的杨树。我的童年,有很多时光是在它的下面、它的周围度过的。我不只在秋风起后,在那里捡过杨叶,用长长的柳枝穿起来,像一条条的大蜈蚣;在春天度荒年的时候,我还吃过杨树飘落的花,那可以说是最苦最难以下咽的野菜了。
现在我已经老了,蛰居在这个大院里,不能再向远的地方走去,高的地方飞去。每年冬季,我要生火炉,劈柴是宝贵的,这棵大杨树帮了我不少忙。霜冻以后,它要脱落很多干枝,这种干枝,稍稍晒干,就可以生火,很有油性,很容易点着。每听到风声,我就到它下面去捡拾这种干枝,堆在门外,然后把它们折断晒干。
在这些干枝的表皮上,还留着绿的颜色,在表皮下面,还有水分。我想:它也是有过青春的呀!正像我也有过青春一样。然而它现在干枯了,脱落了,它不是还可以帮助别人生起火炉取暖吗?
是为序。
我的青春的最早阶段,是在保定育德中学度过的。保定是一座古老的城市,荒凉的城市,但也是一座很便于读书的城市。在这个城市,我呆了六年的时间。在课堂上,我念英语,演算术。在课外,我在学校的图书馆,领了一个小木牌,把要借的书名写在上面,交给在小窗口等待的管理员,就可以拿到要看的书。图书管理员都是博学之士。星期天,我到天华市场去看书,那里有一家卖文具的小铺子,代卖各种新书。我可以站在那里翻看整整半天,主人不会干涉我。我在他那里看過很多种新书,只买过一本。这本书,我现在还保存着。我不大到商务印书馆去,它的门半掩着,柜台很高,我望不见它摆的书籍。
读书的兴趣是多变的,忽然想看古书了;又忽然想看外国文学了;又忽然想看社会科学了。这都没有关系,尽量去看吧,每一种学科,都多读几本吧。
后来,我又流浪到北平去了。除了买书看书,我还好看电影,好听京戏,迷恋着一些电影明星,一些科班名角。我住在东单牌楼,晚上,一个人走着到西单牌楼去看电影,到鲜鱼口去听京戏。那时长安大街多么荒凉、多么安静啊!一路上,很少遇到行人。
各种艺术都要去接触。饥饿了,就掏出剩下的几个铜板,坐在露天的小饭摊儿上,吃碗适口的杂菜烩饼吧。
有一阵子,我还好歌曲,因为民族的苦难太深重了,我们要呼喊。
无论保定和北平,都曾使我失望过,痛苦过。但也都给过我安慰和鼓舞,留下的印象是深刻的。我在那里得到过朋友们的帮助,也爱过人,同情过人。写过诗,写过小说,都没有成功。我又回到农村来了,又听到杨树叶子,哗哗地响着。
后来,我参加了抗日战争,关于这,我写得已经很多了。战争,充实了我的青春,也结束了我的青春。
我的青春,价值何在?是欢乐多,还是痛苦多?是安逸享受多,还是颠沛流离多?是虚度,还是有所作为?都不必去总结了。时代有总的结论,总的评价。个人是一滴水,如果滴落在江河,流向大海,大海是不会涸竭的。正像杨树虽有脱落的枝叶,它的本身是长存的。我祝愿它长存。
是为本文。
(选自《孙犁散文》,有删改)
【赏析】
整篇文章通过写杨树而联想到自己的青春。“树”在文中是一种象征,作者由“树”而产生联想,将“树”与“我”连在一起,思考人生的价值和意义。
在形式上,这篇文章的序文部分写的是杨树,本文部分写“我”的青春。由序文中的杨树联想到本文中的“我”的青春,作者想到杨树虽老,但也有过郁郁葱葱的青春,现在杨树老得树皮脱落了,“我”的青春也逝去了,但只要作出了自己的贡献,那就是有价值的青春。
本文融记叙、议论、抒情为一体,回忆童年时光的杨树和自己的青年时代,抒发了青春逝去的感叹,最后议论自己青春的价值所在,情感疏淡而又细腻,语言简洁而凝练。
思考:
1.《青春余梦》中,作者多次提到杨树,有什么用意?请简要分析。
2.《青春余梦》中,作者写到青春时期“我们要呼喊”,是“呼喊”什么?表达了作者怎样的情感?
【片段阅读】
前几年,我曾诌过两句旧诗:“梦中每迷还乡路,愈知晚途念桑梓。”最近几天,又接连做这样的梦:要回家,总是不自由。请假不准,或是路途遥远。有时决心起程,单人独行,又总是在日已西斜时,迷失路途,忘记要经过的村庄的名字,无法打听。或者是遇见雨水,道路泥泞;而所穿鞋子又不利于行路,有时鞋太大,有时鞋太小,有时倒穿着有时横穿着,有时系以绳索。种种困扰,非弄到急醒了不可。
人对故乡,感情是难以割断的,而且会越来越萦绕在意识的深处,形成不断的梦境。
那里的河流,确已经干了,但风沙还是熟悉的;屋顶上的炊烟不见了,灶下做饭人,也早已不在。老屋顶上长着很高的草,破漏不堪;村人故旧,都指点着说:“这一家人,都到外面去了,不再回来了。”
朋友告诉我:现在村里新房林立,果树成行。我那几间破房,留在那里,实在太不调和了。
我解嘲似的说:“那总是一个标志,证明我曾是村中的一户。人们路过那里,看到那破房,就会想起我,念叨我。不然,就真的会把我忘记了。”
但是,新的正在突起,旧的终归要消失。
(选自孙犁《老家》,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