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 翔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
今年是素有“千年学府、百年师范”美誉的湖南第一师范学院百廿华诞。在这一特殊时刻,我们特别怀念杰出的语言学家、教育家黎锦熙先生。他与毛泽东主席保持了近70 年的师生情谊,毕生致力于推广白话文,推行汉语拼音和汉字改革,是我国现代汉语语法体系的创立者,汉字注音、汉语规范化的倡导者,现代汉字汉语词典编纂的开创者,也是现代语文教育的重要奠基者。黎锦熙先生终身从教,在北师大任教半个多世纪,他的温厚品性和学术品格如春风化雨般滋养了一代又一代的师范人,谱写了从一师到高师卓尔不群的人生华章。
“衡山西,岳麓东,城南讲学峙其中,人可铸,金可熔,丽泽绍高风。多才自昔跨雄封,学子努力蔚为万夫雄。”高亢有力的校歌传递出湖南一师历经千年弦歌不辍的深厚底蕴。这里曾经名师荟萃,人才辈出。一代伟人毛泽东在此求学,实现了由青年学生到职业革命家的转变、由激进的民主主义者到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的转变。这里曾汇聚了徐特立、杨昌济、黎锦熙等一批名师大家,培养了何叔衡、蔡和森、任弼时等一批国之栋梁。这里曾是黎锦熙从事教育的起点,也是他和毛泽东相识、相交、相知的开始。
1911 年,黎锦熙以优异成绩毕业于湖南优级师范学堂(湖南一师前身)史地部,毕业即开始从教。他在一师担任历史教员,讲课旁征博引,各种知识如数家珍,深得学生爱戴与钦佩。当时毛泽东正在一师求学,历史是他最感兴趣的课程,他非常尊敬博学儒雅、品行笃正的黎先生,经常向他请教问题,黎先生总是耐心倾听、循循善诱。有一次,黎锦熙先生去学生宿舍正好看见毛泽东专心致志地写读书笔记,他拿起读书笔记翻阅起来,不禁被毛泽东忧国忧民的远大抱负和洒脱畅达的文笔吸引。他在1915 年7 月31 日的日记中写道:“晚,在润之处观其日记,甚切实,文理优于章甫,笃行俩人略同,皆大可造,宜示之以方也。”从中可见,黎先生慧眼识才的能力,以及身为教师对培养有志青年的责任感。
毛泽东曾对人说过,黎先生的思想与自己的想法很相合,但他的条理更加严密,着手的方法更加完备。他仔细研读了黎锦熙先生向他推荐的英国社会学家斯宾塞的《群学肄言》。斯宾塞认为自然科学教人以各种法则,揭示自然各领域的变化和规律,而社会科学则在此基础上教人学会运用综合的方法,寻找事物的内在联系,从整体上把握自然。在治学中,只有学会运用综合分析的方法,才能穷理尽性。斯宾塞强调“故欲治群学,则诸科之学不可废”。从此,毛泽东对学习自然科学的认识有了质的飞跃。黎锦熙先生不但在学业上帮助毛泽东,还在生活上处处关心他。他深知农村青年求学之不易,当时,他正与杨昌济、徐特立等人创办刊物《湖南公报》和《公言》,专门请毛泽东等青年学生帮助抄写稿件,给予酬劳,以解决生活困难。对这件事,黎先生在时隔几十年后回忆道:当时曾请三个青年帮助抄写文稿。一个是不问文稿内容,全盘照抄;一个是凡见到文稿中有问题总要提出来,并代为润色;一个是看到他不同意的文稿干脆就不抄。这三个青年对待抄写文稿的态度,也反映在后来各自的成就上。第一位最终默默无闻,第二位成了著名作家,即田汉,第三位成了伟大人物,就是毛泽东。
1915 年9 月,黎锦熙离开一师到教育部任教科书特约编审员。两个人一直保持书信联络,互相切磋国家大事、读书方法等。毛泽东给黎先生信中表达了相见恨晚之意,“生平不见良师友,得吾兄恨晚,甚愿日日趋前请教”。1918 年至1919 年,毛泽东因组织湖南青年赴法国勤工俭学和驱逐军阀张敬尧一事两次到京,都得到黎锦熙先生的关心和帮助。每逢毛泽东来家拜访,黎先生总是留出时间,与毛泽东促膝长谈,探讨学问和救国救民的真理,并吩咐家人做好湖南菜,招待毛泽东。毛泽东很重视黎先生的意见,他回长沙主编《湘江评论》,每期一出版,就立即寄给黎先生。后来,毛泽东主编的《湘江评论》因针砭时弊被禁止,《湘江评论》第五号只得秘密印刷,毛泽东守在印刷机旁,把刚装订好的一本塞入信封,立即跑到邮局寄给黎先生。等他回到印刷厂时,印好的刊物已被当局全部销毁。幸运的是,黎锦熙先生收到并保存了已成孤本的《湘江评论》第五号!
受黎锦熙先生影响,毛泽东开始关注各种媒体的声音。《民铎》是留日学生学术研究会的言论刊物,毛泽东在该刊读到黎锦熙先生的《国语学之研究》上篇《原理论》,他感到这是一篇非同凡响的文章,遂给黎先生寄去一信。信写在明信片上。
劭西先生:
来示敬悉,承奖甚愧。《湘江评论》出至第五号被禁停刊。第五号已寄来尊处,谅经接到。此间有一种《新湖南》,第七号以后归弟编辑,现正在改组,半月后可以出版,彼时当奉寄一份以就指正。《民铎》六号所登大著《国语学之研究》,读之益我不少,与同号《俄罗斯文学思潮之一瞥》同可谓近数年来不多见的大文章。国语这个问题,弟亦颇想研究。我是学教育的一个人,谈到教育,可便说非将国语教科书编成,没有办法。要想研究,难的又是材料搜集。关于“国语”的材料,先生遇着,千万惠给一点。长沙的留法班有成立的希望。留法一事,算是湖南教育界一个新生命,先生原是注意这事的。再《平民》已收到了好几份。
泽东
一九一九·九·五从修业学校寄
这封信既是研究毛泽东早期革命思想的重要证据,也是黎锦熙与毛泽东之间非同寻常交往的重要依据。毛泽东曾说过,“黎先生可与商量学问,言天下国家大计”。时隔多年后,黎先生深情地回忆起当年毛泽东率驱张代表团抵达北京,他去探望的情景:“当我去看他时,他正坐在大殿正中香案后面。香案很长,左边摆着平民通讯社的油印机和通信稿件,可见有些稿子可能是他自编自刻自印的。右边是一大堆关于社会主义的新书刊,我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了《共产党宣言》……”[1]4-8平等、信任、理解、关爱,使两人成为志同道合的朋友,人生路上的知己。毛泽东在写给友人的信中说,“吾于黎君,感之最深,盖之有生至今,能如是道者,一焉而已”[2]283。黎锦熙虽只大毛泽东三岁,但他的思想品格和行为方式给毛泽东带来深刻影响,他既是经师亦是人师,促进了青年毛泽东的成长。同时,黎锦熙也受到毛泽东的影响,他关心国家和民族的命运,始终保有一颗赤子之心。这就是教学相长的典范。
1920 年5 月,毛泽东由北京返回长沙,开始了职业革命家的生涯。当黎锦熙先生得知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不断取得胜利时,由衷地感到欣慰。北京解放前夕,国民党政府派飞机接他南下,黎先生断然拒绝。他对家人说,我要在这里,等一位唐宗宋祖、稍逊风骚的伟人哩!令人欣喜的是,黎锦熙先生等到了,命运再次让他与毛泽东相逢,并由此开启近70 年师生情的下半程。
1949 年春,北京和平解放。毛泽东主席获悉黎锦熙先生在北京,当即前往北师大看望。上午10 时许,黎先生从家中赶到学校门口迎候。毛主席一行到达北师大,下车后,他直奔黎先生而去。“黎老师,您好哇!”听到这熟悉的乡音,黎先生激动得流下了泪水。三十年的生离死别,历经世间多少沧桑,两位挚友的手终于又紧握在一起!那天,毛主席亲自掏钱,办了两桌酒席,宴请北师大教授。他拉着黎先生坐在自己身边,亲自给他斟酒,两人的情谊再次升华。此后,毛主席多次到黎先生家拜访,两个人就像当年一样,家事、国事、天下事无话不谈,毛主席还接黎先生与夫人到中南海家中叙谈,有时还把在京的湖南老乡徐特立、王季范、齐白石等一同请去,品尝湖南菜。有一次,正值中南海荷花盛开,毛主席饶有兴味地邀请黎先生一起泛舟,谈古论今,共赏荷景。当毛主席得知黎先生正在整理大量的语言文字资料时,当即指定黎锦熙和吴玉章、范文澜、成仿吾、马叙伦、郭沫若、沈雁冰等7 人组成中国文字改革协会(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前身),继续推动新中国语文建设。毛主席虽日理万机,但他对黎先生所从事的语言文字工作给予了极大的支持。他还非常关心黎先生的身体,常派秘书代为探望,捎去自己的喜爱之物给老师,还专门托人送去贵重药饵给老师,希望他多多保重身体。
1961 年,黎锦熙先生将冒着生命危险保存的毛泽东写给他的6 封信、《湘江评论》全套5 期、《新民学会会员通信集》3 册以及毛泽东主持《平民通讯社》的15 份通讯稿,全部献给中央档案馆,作为向党的40 周年献礼。这份珍稀礼物已成为无价的革命文物和两人友谊的历史见证。当毛主席看到四十多年前他写给黎先生的信件保存完好时,非常高兴,他特别感谢黎先生,并请人将信件制成仿真件送给黎先生作为永久纪念。“文革”期间,黎锦熙先生受到冲击,他的书籍被查封,扣上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被迫搬家。毛主席得知后立即指示要给黎先生安排有工作条件的房子。在毛主席关怀下,黎锦熙先生一家搬到朝内北小街一所独院,保证了正常的生活和工作。这份关爱是给黎锦熙先生最大的精神慰藉,使他在非常的日子里,始终坚定信念,坚守信仰。
1976 年9 月9 日,毛泽东主席逝世。黎锦熙先生强忍悲痛,抱病撰文,在《光明日报》上发表《峥嵘岁月中的伟大革命实践——回忆建党前夕毛主席在北京的部分革命活动》,“每当我们回顾毛主席度过的峥嵘岁月,心中总是激起无限敬佩和怀念的心情”,字里行间透出对毛主席的那份真挚感情,这份感情不因岁月流逝而褪色,不因地位变迁而改变。1978 年3 月27 日,黎锦熙先生溘然长逝,他是唯一一位活到毛泽东逝世之后的老师。黎先生与毛主席跨越两个时代、绵延近70 年的师生情,将成为师范人永恒的记忆,永远的故事。
“往者文化世所崇,将来事业更无穷,开来继往师道贯其中。师道,师道,谁与立?责无旁贷在藐躬。皇皇兮故都,巍巍兮学府,一朝相聚志相同,朝研夕讨乐融融。弘我教化,昌我民智,共矢此愿务成功。”1923 年,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升格为北京师范大学,首任师大校长范源濂先生撰写校歌,把中国传统的“师道”责任赋予师大师生,并结合时代要求将其转化为“弘我教化,昌我民智”的师大志向,这首校歌已传唱百年,也生动诠释了黎锦熙先生的一生。
黎锦熙(1890—1978),字劭西,湖南湘潭人,出身于书香世家。4 岁入私塾,以《诗经》开蒙,孩提时熟读《十三经》《昭明文选》,12 岁开始写日记,一直坚持到病逝前,从未间断,15 岁考中科举制最后一届秀才。黎锦熙少年时期,适逢西学东进,“新学”和“维新”思想不断输入他幼小的心灵,他开始关心国家和民族的命运,并付诸行动。在湖南一师任教期间,他与同人编辑进步刊物,创办“宏文图书编译社”,致力于介绍欧美新书、编纂中小学教科书。他们翻译了在世界具有广泛影响的意大利教育家玛利娅·蒙台梭利、德国哲学家、教育家约翰·弗里德里希·赫尔巴特和美国哲学家、教育家约翰·杜威等人的著作。编纂出版的《初等小学国文读本》《中等学校国文读本》《初等小学国文教学法》等,理念先进、版式新颖、内容丰富,他将《西游记》精彩片段编进国文教科书,在同类教科书中独树一帜,震动了整个教育界。黎锦熙不拘一格的思想受到时任教育总长蔡元培先生的嘉许,被聘为教育部教科书特约编审员。黎锦熙在一师办刊物、翻译论著、编纂教科书的经历,为其到师大从事教学科研和社会活动打下坚实的基础。
1920 年,黎锦熙被聘为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北京师范大学前身)国文系教授,开启在师大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教育生涯。他热心教学,潜心研究,不求闻达,但在学校“缺长”的关键时刻,总是出面力挽狂澜,使师生处乱不惊,在艰苦卓绝中奋发图强,带领师大走出困境,走向希望,成为全国高等师范教育的一面旗帜。他担任过北京师范大学前身国立北平第一师范学院院长、国立西北师范学院院长、国立北平师范大学校务委员会主席,还曾担任过北京师范大学教务长、中文系主任、文学院院长等职。他为师大中文学科建设、语文教育发展开创了全新的局面,打开了全新的思路,提供了全新的方法,百余年来,已形成弘文励教、熔古铸今的师大传统。
黎锦熙先生博古通今,思想新潮,独步奇峰,每一门课程都是独特的创造。他在师大先后开设了“国语文法”“国音研究”“近代语研究”“声韵学”“语言学概要”“中国语文教材与教法”“宋元明学术思想概要”“读书指导”等课程。黎先生授课风格卓异,善于以简驭繁,运用图表法使复杂的内容条理明晰,重点突出。比如讲音韵学,他画出古音和今音的舌位图、发音部分及舌的高下前后,直观生动,深受学生欢迎。他开设的“国语文法”课,是国内首创课程。他说:“要推行国语运动就不得不讲‘语法’,说话对不对,下笔通不通,都是跟‘语法’有直接关系。”[3]446他还在北京大学、北京女子大学、燕京大学兼授这门课程,使更多人了解国语文法、学会国语文法、运用国语文法。不仅此,黎先生还将教学与育人有机融合。“九一八”事变后,为进行爱国主义教育,他专门为师大学生开设“宋元明学术思想概要”课程,该课程主要论述汉学的积弊,宋学的兴起、发展、鼎盛及衰落,巧妙地穿插了两宋的内忧外患和国事衰微的情景,对于先贤思想与做人道理皆有独到的见解和精辟的分析,足见其良苦用心。为更快地推行国语,统一语言,黎先生将理论教学与实践教学融为一体。1920 年,他率先在北京创办国语讲习所,连续9 个暑期,带领学生到山西、江苏、浙江、山东、安徽、湖北、湖南、河南、辽宁等地检查各地国语讲习所开展情况,宣传国语文法及注音字母。1925 年暑期,黎先生在沈阳调研时感染猩红热,但他毫不畏惧,仍然坚持工作。在调研过程中,他广泛搜集五四运动以来涌现的白话文学的语言资料,包括各地方言,并结合口语,进行深入研究,归纳出公式和规则,用大量例证阐明白话文不仅有“法”,而且其“法”缜密,足以指导为文,给当时“国粹派”所谓“白话文虽有文学,却无文法”予以有力回击。
黎锦熙先生不但开创了教学新局面,还开创了学术研究的新范式。他持之以恒地研究,探赜索隐,成果卓著。据书目文献出版社1995 年出版的《黎锦熙著作目录》记载,他的论著多达700 余种,涉及的领域包括语法学、修辞学、音韵学、训诂学、语文教育学、目录学、辞书学、哲学、儒学、禅学、史学、方志学、词典编纂等,这些成果多是在政治风起云涌、社会动荡不安、日寇蹂躏中华、战火连绵大地、“文革”十年动乱这些特殊年代完成的。无论环境如何,黎先生从未放弃学术理想,从未松懈社会责任,一项项不朽的成果穿破弥漫的硝烟、纷乱的时世,奉献给学界,成为现代语言学史、语文教育史乃至整个中国学术史的宝贵财富。他的多部学术著作不仅在当时产生巨大影响,对当下依然具有启示与借鉴价值,如《新著国语文法》《新著国文教学法》《比较文法》等。1926 年,黎先生经过多年研究,用中、英文编绘的《国语四千年来变化潮流图》,在美国费城世界博览会上获得金奖,震撼了西方学术圈。这张潮流图系统展示了汉语在汉字、音韵、训诂等方面的发展历程,总结了各历史时期的主要作家、作品和文体。黎先生运用图式法整理,不仅化繁为简、纲举目张,还揭示了不同流派之间的影响,即便在信息技术高度发达的今天,这张潮流图的呈现方式依然教人惊叹。他撰写的《方志今议》及编纂的多部地方志也已成为今天方志学的范本。语言学家郭绍虞先生这样评价黎先生:“先生的学问:说得狭一些,是语法专家;说得广一些,是国语学的专家。——声韵、训诂以及语法修辞,文字改革等等,无不在他的钻研范围之中。专而能通,博而返约,这是近世学者中比较少见的。”[4]346这个评价是客观公允的。
黎锦熙先生秉承师道,培育英才,铸就了为人师表、博爱奉献的师者风范。为振兴教育,发展师范,鼓励更多青年从教,当年师大免收学费还包食宿,而那时的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燕京大学等校学费昂贵,因此,很多优秀的寒门子弟选择报考师大。但进师大需交20 元注册费,这又难住了不少人。黎先生是知名教授,学问与人品有口皆碑,于是有直接或间接认识他的青年,求助黎先生。黎先生总是有求必应,若无其事地说,“我已与注册科打招呼了,由我担保,将来扣我的薪水”。不知有多少贫寒的青年因黎先生的慷慨帮助而完成学业。后来成为古典文学研究专家的吴奔星就是靠黎先生资助才完成学业的。由于抗战,师生各奔东西,多年未见,直到抗战胜利后才重逢。吴奔星特别感谢黎先生当年的帮助,黎先生笑着说,“人情不是账,算账还不清。你记着就好了,记得比加倍偿还好得多哇!”黎先生就是这样一位充满爱和温暖的师长。历史学家周谷城先生在《怀念黎劭老》一文中赞道,黎先生是一代大师,无论识与不识,都一致称颂,不可多得!黎先生不但在生活上帮助学生,更在学问上指点迷津。语言学家王静如年轻时阅读《说文解字》,发现里面有一缺憾,他写信请教黎锦熙先生。黎先生阅后见其指出的问题在理,就约钱玄同先生一起会晤王静如,对他的研究精神大加鼓励,并把自己购得的高本汉的《汉语分析字典》借给王静如。不久,王静如又发现一个新问题再次请教黎先生,黎先生立即约请钱玄同、赵元任两位先生一起与王静如会面。后来,王静如以优异成绩考进清华大学研究院成为赵元任先生的弟子,在西夏语言文字研究方面做出了贡献。黎先生还总是鼓励学生,使其树立信心。青年语言学专家白涤洲开始有些自卑,担心自己能力不如人,黎先生就对他说,“纵然低能,也有低能的研究法,统计、归纳、实验,就是高能的人也要用低能的手段干得出成绩来”。白涤洲受到黎先生鼓励,两年内就完成了《广韵》和《集韵》两部专著的统计和归纳,写出数篇有分量的论文,成为研究音韵学史颇有参考价值的文献。
黎锦熙先生心情恬淡,从不疾言厉色,但我们又能从其身上看到一代大师自强不息、爱国奉献、追求民主与科学的风骨。但凡关乎国家、民族的事他总是爱憎分明。1925 年,上海五卅惨案后,黎先生在北京师范大学学生会编辑的刊物《沪案专号》上发表《新式战术和新式战略》,一方面号召国人自强,用最新的科学工具,最良的经济组织,来经营自己的园地;一方面又号召有钱的人出钱,支持上海工人罢工,反抗帝国主义。1926 年五卅,他又在《北京师范大学五卅惨案周年纪念册》上发表《五卅周年感言》,他说:“爱国运动只靠阶级集会,奔走,号呼,宣传,牺牲,而得不到最大多数民众的支持,他们不了解,无同情,运动的效力便全失。”这是见解十分深刻的爱国主义宣言。1931 年,“九一八”事变后,黎先生对国民党政府的不抵抗政策深表不满,写道:“‘安内’残民众,和戎弃版图。乃云无抵抗,直是递降书!北虏吞龙锦,南锋指沪苏;国联犹束手,烽燧迫中枢。”1936 年5 月4 日,他以“‘五四’运动的历史意义”为题,在北师大学生集会上发表演讲,高度称赞“五四”精神。他公开指责国民党政府,“十七年过去了,我们连‘五四’时代的国势也大不如了,回想‘五四’时代的国势,反可称是黄金时代了。当时的运动,是在争应得的而没有得到的利益;现在呢,恐怕只有逃避死的运动了。……如果‘五四’之后那种精神能够继续进展下来,也许不会落到今日这般地步。”[5]189抗战期间,学校西迁,为配合形势,黎先生把法国著名作家莫泊桑的爱国主义小说《二渔夫》编入中学课本,鼓励青年抵御外敌。1945 年春,黎先生参加了“民主科学座谈会”(九三学社前身),积极参与“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的斗争,后来,他成为九三学社的重要领导人,以高洁的人格感召了一大批优秀学者加入九三学社。
黎锦熙先生始终有一颗为国为民的炽热之心,在日本帝国主义侵略势力已深入我国内地,北京已处于日军控制之下时,黎先生依然孜孜不倦地工作,他与钱玄同先生相约,集中精力搞好文字改革和扫盲工作,以此唤醒民众,一致抗日。为了这个目标,他夜以继日地设计了一套注音汉字的铜字模,希望用此印制识字课本和大众读物,开展扫盲,普及教育。抗战开始,黎先生随学校一起西迁,先到西安,再迁汉中城固,又徙甘肃兰州,过着十分艰苦的生活。但黎先生在教学之余,依然对国语运动念兹在兹。在汉中,他主编《国语周刊》南郑版;在甘肃,他主编《国语周刊》兰州版。为了适应抗战形势,他很重视边疆少数民族语言的研究,他认为,对于境内各民族必须熔铸形成一个“国族”,因此,“对于民族精神的语言文字,必须以统一为国策”[6]1-3。黎先生对祖国宝岛台湾省的国语运动的贡献更是功不可没。他认为台湾被日寇侵占50多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台湾一定能够光复。台湾的方言极为复杂,再加上日本文化的影响,因此台湾最需要开展国语统一运动。1944 年5月,在他的倡议和推动下,兰州的西北师院、白沙的女子师院、璧山的社会教育学院创办了国语专修科,为在台湾推行国语预备专业人才。抗战胜利后,100 多位受过严格训练的师生前往台湾推行国语,黎先生设计的注音汉字的铜模,也一并运往台湾,对台湾的国语普及起到巨大作用。
1978 年春,在全国科学大会召开期间,黎锦熙先生接到中国科学院召开北京地区语言科学规范座谈会的通知,他在病床上口授了《对语言科学规范的几点意见》。“我今年已满89 岁,风烛残年,但我要活到老,学习到老,工作到老,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就把全部精力贡献给祖国的语文教育事业!”[7]5励教兴邦,初心不渝。黎先生那颗为国家、为民族、为人民跳动的心,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为刚刚到来的改革开放时代的语言发展出谋划策。
百年浩气,岁月峥嵘;守正出新,成就卓著。黎锦熙先生为顺应时代发展的需要,把自己的全部智慧与才情倾注于声势浩大的语文现代化运动,他是一位具有高度学术自觉的拓荒者,在现代语文荒原上开疆拓土,创造了独领风骚的语言学和语文教育学。他为推动国文科改为国语科、创立国语文法体系、推进文字改革、编纂大词典、构建语文教育体系耗尽毕生精力,他所做的这些事影响深远。
为了提升民族思想文化素质,黎锦熙先生积极倡导国语运动。1916 年,拟订《国语研究调查之进行计划书》,提出编订《国音字典》、调查全国方言、审查白话教科书、开办国语讲习所等;提请教育部改“国文科”为“国语科”、公布注音字母。同时发起成立“中华国语研究会”,推蔡元培先生为会长。1917 年,组织召开第一次国语研究会大会,黎先生为该会拟定宗旨:国语统一和言文一致。在黎先生的有力推动下,钱玄同、胡适、刘半农、周作人等都加入了国语研究会。不久他们又都成为陈独秀主编的《新青年》杂志的编辑,国语运动遂成为新文化运动的重要一翼。钱玄同先生对此高度评价:“民六年,有两杆大旗举起来:一是陈独秀、胡适倡导文学革命;一是黎锦熙、陈颂平等主张小学用国语教科书。这两种主张有根本相同之处,即皆主张改用国语。”[2]269为加快推进“国文科”改为“国语科”,1918 年,黎锦熙又组织策划了在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召开历史上首次国语教科书编辑会议,陈宝泉校长以大会主席的身份发表致辞。他表示,“教育重要的方面,第一在培植国民性,国民性的要素第一要有统一的语言”[8]21-22,并就声音的标准、科学的研究和实际的应用三方面提出建议,希望“多方研究,日事改进”,使“我国将来语言文字确乎成为一种科学”。黎锦熙先生称这是第一次破天荒的编辑会议,是中国创编国语教科书的开始。为落实会议精神,钱玄同先生很快编写了带注音字母的白话教科书,在孔德学校一年级开始实验,这也是我国教科书发展史上首次出现的注音教科书。不久,教育部下令将小学的“国文科”改为“国语科”,以白话文代替文言文,并规定先授以注音字母。《国音字典》也于同年正式颁布。初中、高中的国文科也相继改为国语科。官方的支持,社会力量的推动,极大地促进了国语课程建设。胡适赞道:“国语课把中国教育的革新,至少提早了二十年。”[9]161国文科改为国语科,可以说是造福后代的千秋功业,若没有黎锦熙等文化先驱者积极推动,也就没有教育的普及。
“五四”前后,在黎锦熙等人为白话文的普及奔走呼告时,“国粹派”却指责白话文是不登大雅之堂的粗鄙语言,更没有文法规则和规律可循。面对守旧派的责难,黎先生认为,要改变这一偏见与非议,必须找出白话文的规律来,于是在师大首创“国语文法”课程,并先后到全国多所大学国文系讲授该课程。他以国语讲习所为阵地,以最新发表的白话文学为例,开展多种形式的培训,在全国中小学宣传、推广国语文法。在黎先生等人不懈努力下,国语文法日益为人们所了解和熟悉。1924 年,黎先生整理出版了国语文法课的讲义,这就是《新著国语文法》——一部划时代的汉语语法学巨作。该书出版后不断再版,据不完全统计,至1959 年,已印行24 版。一部语法学著作在短短时间内多次印行,在我国语言学史上是空前的。1992 年,《新著国语文法》被商务印书馆收入《汉语语法丛书》。这部“五四”以来最具影响力的语法专著,黎先生生前在每次再版时都要对书中观点、体例、例句等进行修改,以求与时代共进。本书在词类特别是外动词的下位划分,量词与助动词类的确立,“位”概念的提倡,“伦理的次序”和“文学的次序”区别等方面,都发掘了汉语的特点。这部第一个以“国语”[10]15命名的语法著作,第一次科学地、系统地揭示了我国白话文内在的语言规律,是我国第一部完整的、具有自己独特体系的、将传统语法体系应用于现代汉语的专门著作。“文法之学,肇自《文通》。语法之学,建于黎翁。”[4]347这是合乎实际的评价。如果说“五四”运动前夕,以鲁迅为首的新文学作家,创作了《狂人日记》等一大批反封建的白话文学作品,显示了新文学的生命力,那么,黎锦熙则是迎战了有“文”无“法”挑战的第一人,也成为创建中国现代语文文法的开路人。
经过多年的学术研究与教育实践,黎锦熙先生发现,国人文化不普及,很大程度上与汉字本身复杂有关系。为了提高民众文化水平,挽救国家危亡,1922 年,黎锦熙与钱玄同、杨树达等人提出《减省现行汉字的笔画案》,把中国的新文字定名为“国语罗马字”。1923 年,黎锦熙、钱玄同、赵元任等11 人组成了国语罗马字拼音研究会,研制国语罗马字,确定北京话为国语标准音。1926 年公布的《国语罗马字拼音方式》就是黎锦熙、钱玄同、刘半农、林语堂等6 人完成的,这是现行《汉语拼音方案》的雏形。黎先生还与钱玄同先生为《国语月刊》编辑了《汉字改革》专号,他发表了《汉字革命军前进的一条大道》,强调了“词类连书”对汉语拼音文字的重大意义。1928 年,教育部正式发布《国语罗马字》。1934 年,国语罗马字促进会在郑州召开全国第一次代表大会,黎先生担任大会主席。他明确提出,要推行国语罗马字,必须先“破”后“立”。在黎先生等人执着努力下,教育部选定324 个简化字公布,并开始铸造注音汉字铜模。国语罗马字为我国汉语拼音做了富有成效的探索和准备,特别是黎先生提出的“词类连书”,与今日计算机汉字化中的词语是一致的,只是那个时代是手动的,而现在则是自动化了。多年后,语言学家罗常培高度评价了黎先生在《高元国音学序》和《汉字革命军前进的一条道路》两篇文章中对“语词复音化”及“词类连书”的精辟解释,充分肯定了黎先生在研制国语罗马字中做出的独特贡献。1958 年,周恩来总理在《当前文字改革的任务》的报告里说:“钱玄同、黎锦熙、赵元任等人制定‘国语罗马字’的功劳是不能不承认的。”同年,《汉语拼音方案》经过全国人大批准,正式公布,从此文字改革进入一个崭新阶段。黎先生为之奋斗数十年的理想,终于实现!可以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文字改革的三大政策,无一不渗透着黎先生那一代人的心血。
黎锦熙先生是我国大辞典编纂的开山鼻祖。早在五四运动前夕,他就向教育部提交编订《国语辞典》的报告。他建议编纂《国语辞典》来帮助民众解决阅读白话文学作品遇到的困难。在当时的背景下,实现这个愿望是十分艰难的,经过黎先生等人共同努力,教育部于1923 年在“国语统一筹备会”设立了“国语辞典编纂处”。1928 年改名为“中国大词典编纂处”,下设搜集、调查、整理、编著、统计五个部,黎先生为大辞典编纂处总主任。《中国大辞典》计划20 年编成,分30 卷,逐卷付印,预定1948 年全书出齐。黎锦熙先生和钱玄同先生分任总编纂,黎先生编写了一份工作计划和规则,仅计划书就长达一万五千字,体大思密又条分缕析,为古今丰富的汉语语汇经过科学整理编辑辞书这一工程描绘了璀璨的蓝图。他称编纂大辞典之目的:“打算给四千年来的语言文字和它所表现的一切文化学术等等结算一个详密的总账……具体化的工作惟在辞典,惟在‘大’辞典。”[11]64-68黎先生明知此项工作困难重重,仍满怀激情地投入工作。这个编纂计划实行了一半,先后印出了《中国大辞典样本稿》《中国大辞典长编》,遗憾的是由于经费不足、战乱频发而未能成书。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黎先生把所辑录的数百种书报、依音序排列存储的300 多万张卡片完好地保存下来,全部捐献给中国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这些珍贵的档案材料,为我国编纂大型辞书和规范的词典提供了异常丰富的语料和极其宝贵的经验。中国大辞典编纂处在黎先生的领导下,以有限的人力,先后编辑出版了《国语词典》《增注国音常用字汇》《新部首国音字典》《增注中华新韵》《北平音系十三辙》,以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因扫盲运动需要编写出版的《学文化字典》《正音字典》《汉语词典》等多部工具书,还培养了一批编纂字典、词典的专门人才。直到去世前,黎先生还向中共中央报告“请中央组织《中国百科大辞典》的编写工作的建议”。如今,我国的辞书编纂事业蓬勃发展,黎先生等为编纂大辞典付出的艰辛和取得的功绩,是不应被遗忘的。
如果说《新著国语文法》是语言学的一部开山之作,那么,同时出版于1924 年的《新著国语教学法》则是语文教育学的一部奠基之作。这两部论著可谓黎锦熙先生为中国现代语文教育栽培的并蒂莲。“国文科”改为“国语科”之后,教育部颁布了新学制国语课程标准,这时黎先生把精力转向探索基础语文教育。无论身居何种职位、身处何种环境,他始终坚持亲授国语课。“即使担任学校领导,也坚持讲课,即使早为大学名教授,也兼任中学课程,并利用假期参加小学教学和成人扫盲工作,在教学实践中,不断地总结、改进、提高。”[12]13其间,黎先生发表了大量具有创造性的语文教育论著,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当属《新著国语教学法》。本书是黎先生早期探索语文教育理论与实践的总结。黎先生用其擅长的图解法阐明了“国语要旨”[13]112在于形式与实质两方面,形式方面重在训练学生“能读”“能听”“能说”“能作(作文)”“能写(书法)”;实质方面在于培养学生的“智”与“德”。他清晰地表明了语文课程的工具属性,又明示了语文课程的道德养育、人格养成和情趣陶冶的人文内涵。他把语文教育的基本训练归并为听法、说法、读法、写法四种,每种又有各自的程序。他反对传统语文教学重“文”轻“语”,强调“听”和“说”的重要性。为此,他特别提出“话法”教学,训练学生“用语言发表己意”之能力。关于“读法”教学,他认为,其目的在于使学生“能读”,并与说话结合起来,达到理解,从而实现“自动的研究与欣赏”。关于“作法”教学,黎先生认为,其目的在于用文字表达己意,既是社交上的应用,又是艺术上的建造。此外,他在编写中小学国语教科书的基础上,专门提出“写法”。要求初小低年级要熟悉汉字的各种基本笔式和简单的结构,随着年级渐高,从临摹中楷与小楷,到习写行书及简体字,再到临帖、篆隶行草至随性所宜,逐步形成循序渐进的写法教学系统。黎先生从语言文字本体角度全面阐述了语文教育的目的与内容,贯通了语文独立设科之初提出的语文教育宗旨在于“止贵明通”和“清真雅正”,把语文教育聚焦于语言文字的学习与运用,他为现代语文教育构建了科学的理论框架与实践方案,做出了独特的创造性的贡献。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我们永远怀念黎锦熙先生,学习他的人格风范,传承他的学术品格,沿着他的足迹砥砺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