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在湖南一师时期的知识构型及其深远思想影响

2023-05-15 00:13金民卿
湖南第一师范学院学报 2023年5期
关键词:知识结构要素传统

金民卿

(中国社会科学院 近代史研究所,北京 100732)

知识结构就是指知识主体在特定时期内所获得的各种知识要素的构成情况。知识结构分析的核心内容,就是要把握一个时期内知识主体接收的知识要素及其相互关系,尤其是把握知识结构中的主导性要素与非主导性要素,以及它们之间的相互影响和变化。处于主导地位的知识要素是特定时期知识结构的决定性力量,决定着知识结构的性质和导向。非主导性要素也对知识主体的知识结构和发展趋向产生重要作用。随着知识主体接收知识信息的情况变化,主导性和非主导性知识要素之间的关系也会发生变化,知识主体的知识结构也随之发生变化。这种知识结构的形成和变化过程就是知识构型过程,知识构型对思想结构的建构和变化会产生重大影响[1]。

进入湖南一师之前,毛泽东已经对中国传统文化、新学知识和西方文化等都有较多积累。基于当时的社会环境和学习条件,他的知识选择极富随意性和个人化特征,知识兴趣转移速度快且时间短,知识结构的主导性因素不断转换,知识存量丰富而庞杂。进入湖南一师后,毛泽东的学习条件、文化环境发生了重大变化,知识信息吸收、文化接受方式等方面出现了新的飞跃,他改造提升了学习方法,深化对传统文化的研究型学习,系统学习西方文化和思想理论,积极参加新文化运动并猛烈吸收新思想新文化,逐步形成了以中国传统文化为根基、中西方文化兼容并蓄的复合型知识结构。但是,因为独立思想建构尚未完成,没有形成明确世界观和政治信仰,他的知识结构变迁依然在进行当中。1920 年底,毛泽东真正完成思想转变,形成了以马克思主义为根本指导思想的独立思想结构,他的知识结构才逐步稳定下来,之后在思想结构的主导下进行有方向的知识增量发展。

一、毛泽东进入湖南一师之前的求学历程和知识建构

毛泽东早年的求学之路一波三折,断断续续。这种曲折的早期教育经历,形成了极富个性化特点的知识获取方式,并直接影响了特定的知识结构。

(一)曲折的求学之路与特殊的求知方式

第一,不连贯的六年私塾教育。1902 年至1906年底在私塾接受了五年启蒙教育,断学两年后于1909 年至1910 年秋又接受了一年多私塾教育,这就是毛泽东后来所说的“六年孔夫子”时期。中国传统私塾教育,特别是下层乡村中的私塾教育,是一种内在矛盾的教育模式,学生管束上的严厉性同塾师教学上的自由性,过程管理上的严格性同目标考核上的宽松性,学生学习上的教条式同塾师解读上的自主性,并存于私塾教育当中。这种教育方式对毛泽东接受中国传统文化,形成特定的知识结构、学习方式及个性特点等都有重要影响,不仅使他积累了较丰富的传统文化知识,形成了独立自学的习惯,而且推进了其个性发展。

第二,三次短暂而不连贯的新式学校教育。毛泽东于1910 年秋考入湘乡县立东山高等小学堂并于半年后离开,1911 年春考入湘乡驻省中学并于10 月底离开,1912 年春考入湖南全省高等中学校半年后又离开,分别接受了小学、初中和高中阶段的教育。新式教育在教学内容上具有系统性、连贯性和全面性特点,依据学生学习规律循序渐进安排教学,在教学管理上强调规范统一性,有利于学生形成比较合理的知识结构;但这种教学管理缺乏个性和特殊针对性,对像毛泽东这样独立性强的学生则形成了强制性约束,不利于其自由发展。毛泽东通过这种教育接触了“新学”知识,以及资产阶级改良派、革命派的思想,开拓了知识视野;但这种教育同他的独立个性、知识积累、知识诉求、求学方式也发生了冲突,在某种程度上强化了其叛逆性格和自学为主的知识获取方式,所以他几次主动中断新式教育转而自学。

第三,三次短暂而有成效的自学教育。毛泽东于1907 年至1909 年夏在家劳动期间坚持自学,1911 年10 月底到次年春当兵期间坚持阅读报纸等进行自学,1912 年秋离开中学到湖南省图书馆自学半年。从早期经历来看,自学是毛泽东获取知识的重要方式,对他的知识结构、求知特点、个性发展都产生了深远影响。一方面,自学满足了毛泽东对知识的渴望,激发了旺盛的求知欲,形成了对知识信息的高度敏感性,他总是抓住一切机会猛烈吸收新知识,在最短时间内把这些新东西储存在自己的知识体系中。另一方面,自学对他的知识结构产生了重大影响,往往在一段时间内形成逻辑混杂、自相冲突的“自塑性知识结构”。自学本身具有以我为主的特点,由此而形成的知识结构带有明显的个性化痕迹,毛泽东偏好文史类知识而对自然科学、美术、音乐等缺乏兴趣,在自学中基本不涉及这些内容;他在自学中对知识信息的把握是随机的,根据能够接触到的材料来吸收,因此知识积累很不系统甚至是内在冲突的,早期改良主义、维新派思想、革命派思想、社会主义思想、资产阶级启蒙思想、民主主义思想等杂糅在一起,短时间内难以理清。特别是,自学方式强化了毛泽东独立自由的个性,养成了独立思考的习惯,培育了自我约束的能力。例如,他在湖南省图书馆自学时就是这样,“自己订立了一个读书的计划,规定每天在湖南省立图书馆中阅书。我十分地有规律和专心,在这个方式下费去的半年,我以为对我是极端可宝贵的。早上图书馆一开门我就进去。在中午只花去买两个米饼来吃的时间,这就算是我每日的午餐。每天我留在图书馆中一直读到闭馆的时候”[2]24。

(二)中国传统文化知识的早期积累

在1910 年秋天离开韶山之前,毛泽东在私塾中学习了以儒家文化为核心的传统文化,大体完成对传统文化启蒙知识、基本经典的学习,掌握了传统文化的基础内容,也接触了传统文化中的亚文化内容,积累了较丰富的传统文化知识。以儒家学说为核心的传统文化是这个阶段毛泽东知识结构中的主导因素。

第一,大量吸收传统主流文化。儒家学说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内容,集中体现了中国封建主义的意识形态,长期以来处于中国文化的主流地位,儒家经典是这种中国传统主流文化的基本载体。他先是学习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增广贤文》等启蒙知识,之后跟着塾师较系统地学习四书五经等基本著作。通过这些基本著作,毛泽东比较系统地把握了中国传统主流文化的核心内容。在他的一生中,传统文化都是他最大的兴趣点和最深厚的文化积淀。即使成为马克思主义者之后,他对传统文化的兴趣也从未减弱。

第二,初步接触传统文化的重要典籍。阅读饱含文化精神和主要内容的经典著作,是学习传统文化知识的基本功。随着年龄增长和知识丰富,毛泽东在塾师的指导下,开始阅读一些重要文化典籍。1906 年,他到韶山井湾里师从毛宇居,初步学习《春秋》《左传》等典籍,并在古汉语方面打下厚实基础。1909 年秋,他到韶山乌龟井师从毛岱钟,阅读了不少中国古代历史典籍和大清法律制度方面的文献。1910 年春,他到东茅塘师从毛麓钟,阅读《纲鉴类纂》《日知录》等著作,攻读《史记》《汉书》等历史典籍,还选读《资治通鉴》《孙子兵法》《贞观政要》等书,以及大量古代诗词作品。由此,毛泽东对传统文化特别是古代历史有了更全面的了解,对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有所体悟,为他后来实现马克思主义同中国文化的有机结合奠定了可靠的文化基础。

第三,广泛涉猎传统亚文化知识。中国传统文化既有作为主流的儒家学说,也有诸如小说、诗歌、戏曲、民间文化等大量非主流文化。这些非主流文化,有的取材于主流文化但加以改造,有的取材于历史典籍而进行通俗演义,有的取材于民间传说而加以艺术处理,有的取材于农民起义而加以艺术夸张。其中涉及英雄打仗、农民造反、神仙斗法、鬼怪异变等方面的内容最多,颇受底层群众喜爱,这些文化作品属于传统文化系统中“不登大雅之堂”的亚文化。1936 年,毛泽东曾谈到自己当年阅读古典小说的情况:“我所欢喜读的是中国古时的传奇小说,尤其是关于造反的故事……读了《岳飞传》[《精忠传》]、《水浒传》、《反唐》[《隋唐》]、《三国》和《西游记》等书……差不多都能够背诵出来。”[2]7-8这些亚文化作品也是毛泽东知识结构中的重要内容,并在日后他把阶级斗争理论同传统文化相结合的过程中发挥了不小作用。

第四,初步吸收传统文化以外的知识要素。毛泽东在这个时期的知识虽然以传统文化为主导,但也渗入了一些异质性因素,这些因素主要是早期改良主义、维新派知识、国外文化知识等。毛泽东在家务农期间读到了郑观应的《盛世危言》和冯桂芬的《校邠庐抗议》,以及日本人写的《支那瓜分之命运》。郑观应和冯桂芬的早期改良主义观点在戊戌变法后已经落后,但对毛泽东而言却是新鲜的,使他深受感染。他读了《支那瓜分之命运》小册子后,开始萌生爱国主义情感和拯救民族危亡的志向,他后来说:“在这个时期,我开始有了某种程度的政治意识,尤其是在我读了一个谈论瓜分中国的小册子之后。我甚至现在还能记得这小册子的开头第一句:‘呜呼,中国将亡矣!’……我读了这本书之后,我为我祖国的将来痛心,开始明了大家都有救国的责任。”[2]13在此前后,毛泽东还结识了从外地回到故乡的维新派人士李漱清,知道了天文、地理、生物、算术等新学知识,维新派“兴新学、开民智”的主张,以及日本明治维新的一些情况,其思想结构多元化趋势初现端倪。这些知识对毛泽东极富诱惑力,直接影响了他下一步的知识追求。

(三)“新学”“西学”知识的学习吸收

1910 年,毛泽东走出韶山后,视野迅速开拓,全新的知识体系猛然而降,大量的新信息共时性地涌现而来。他迅速投入新知识的收集和接纳当中,主导性的知识要素开始发生重大变化,知识结构随之快速变迁。

第一,进入新式学校接受全新的知识体系。离开韶山之后,毛泽东先后进了湘乡县立东山高等小学堂、湘乡驻省中学和湖南全省高等中学校这三所新式学校。东山高等小学堂除了经学外,还开设了国文、算术、修身、历史、地理、物理、音乐、外语等课程。毛泽东对这些新科目、新知识很有兴趣,短时间内读到了自然科学和西洋学术的新课程,有了很大进步。湘乡驻省中学和湖南全省高等中学校的课程内容更加丰富,不仅包括前述课程,而且增加了许多此前闻所未闻的新知识。例如,湘乡驻省中学专门开设时事政治课,他通过这门课程了解了许多时政大事。在湖南全省高等中学校,他知识视野进一步拓展,该校开设的课程不仅有数学、物理、化学,而且还设英文、德文、法文外语课程。由此,毛泽东接触的知识更加丰富,知识结构发生了重大变化。

第二,较多接触改良主义文化并崇拜康有为、梁启超。东山高等小学堂校长李元甫是一位维新派知识分子,对维新思想颇为推崇,在他的影响下,学校的维新气息浓厚,毛泽东在这里接触到较多维新派知识,特别是康有为、梁启超的思想,知识结构中注入了新的要素。毛泽东此时还借到了两本关于维新派的书籍,对戊戌变法、改良主义有更多接触。1936 年,他与斯诺谈话时说:“我正在读我表兄送给我的两本关于康有为改革运动的书。一本是梁启超编的《新民丛报》。这两本书我读而又读,一直到我能够背诵出来。我很崇拜康有为和梁启超。”[2]15《新民丛报》是梁启超在戊戌变法后创办的重要报刊,站在改良主义的立场上发表了一系列介绍进化论、功利主义、西方政治文化的文章,将与中国传统文化不同的价值标准、伦理观念、思维方式等介绍到中国,在知识界中引起巨大影响。毛泽东将这些知识植入知识结构深处,萌发了改良主义思想走向。他晚年曾回忆说自己“受到梁启超办的《新民丛报》的影响,觉得改良主义也不错,想向资本主义找出路”[3]。

第三,初步接触并体验资产阶级民主主义文化。1911 年春到长沙后,毛泽东第一次读到报纸,获取知识和信息的渠道迅速打开,从此养成了阅读报纸的终身习惯。通过阅读报纸,毛泽东获得了资产阶级民主主义的知识信息,知识结构中又增加了一种新要素。他在这里读到了资产阶级革命派的报纸《民立报》,了解到了孙中山等革命派的思想主张和革命活动。资产阶级革命派的新知识,同已有的传统文化、改良主义等糅合在一起,正在颠覆他的知识结构。当时发生的一件小事,反映了他在知识结构上糅合和变动的情形。他当时没有弄清孙中山的革命同康有为、梁启超的改良之间的区别,把这些不同主张、不同人物糅在一起,提出了一个不伦不类的政治主张,他“写了一篇文章,贴在学校的墙壁上……主张应将孙中山由日本召回就任新政府的总统,并以康有为任总理,梁启超任外交部长”[2]18。毛泽东不仅接触革命派的主张,而且迅速投入对这种新知识的体验中。辛亥革命前,他和同学们一道剪除了象征清朝统治的辫子;武昌起义后,他很快退学参加新军投身革命实践中。

第四,初次了解并探讨社会主义思想。毛泽东在当兵期间从报刊上初步接触到一些江亢虎宣传社会主义的资料,并寻找有关社会主义的论著加以了解,在其知识结构中又增加了新内容。1936年,他回忆起他当时在读革命派的报纸,“其中讨论到社会主义,我从这上面初次知道这个名词。我也和其他学生士兵们讨论社会主义,其实是‘社会改良主义’。我读了几本关于社会主义和它的原理的小册子,并热心地写信和同班的同学讨论……”[2]21江亢虎的社会主义并不是科学社会主义,而主要是欧洲的社会改良主义和美国亨利·乔治的单税制社会主义,尽管如此,这对扩大社会主义在中国的早期影响还是有贡献的。毛泽东此时初步接触的社会改良主义思想,对他几年后接受马克思主义也是不无影响的。

第五,国外文化知识的吸收与知识视野的开拓。在东山高等小学堂时,他接触到一位从日本留学回来的老师,由此对日本明治维新以来的情况有了较多了解,对日本通过明治维新强大起来的情况非常羡慕,这对于毛泽东知识结构的转换和视野的扩大都很有帮助。他还读到了一些介绍国外历史知识的书籍,了解到了华盛顿、拿破仑、彼得大帝、卢梭、孟德斯鸠、林肯等欧美历史人物的情况。1912 年下半年在湖南省立图书馆自学的半年,是他学习西方文化的一段重要经历,他在这里读了许多关于世界历史、地理、文化的书籍,有古希腊的诗歌、神话、传奇等,也有许多关于俄国、美国、法国、英国历史地理的著作。特别是一批反映18、19 世纪西方资产阶级民主主义思想和社会科学、自然科学成就的“严译”名著,如亚当·斯密的《原富》、赫胥黎的《天演论》、穆勒的《名学》、斯宾塞的《群学肄言》、孟德斯鸠的《法意》、卢梭的《民约论》等,使得其知识结构中的国外文化知识要素迅速增加,知识结构发生了重大变化。

二、毛泽东在湖南一师时期进一步丰富知识结构

1913 年春,毛泽东考入湖南省立第四师范学校读预科。1914 年春,第四师范并于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毛泽东重读预科半年,同年秋天编入本科八班,到1918 年6 月毕业,经历了5 年半系统的师范学校教育。这是毛泽东求学生涯中最系统、最完整、最集中的学习经历。进入湖南一师之后,毛泽东的生存环境、生活方式、个性特点、个人兴趣等都发生了重大变化;同时,学习条件、文化环境、学习方法、管理规范等也有很大不同。由此,他在知识学习、信息吸收、文化接受等方面也实现了新的飞跃,不断改造提升学习方法,深化对传统文化的研究型学习,系统学习西方文化和思想理论,积极参加新文化运动并猛烈吸收新思想,进一步丰富了自己的知识素养,完善了知识结构。

(一)改造与提升学习方法

进入湖南一师之前,毛泽东在学习方法上没有接受过系统的教育训练。私塾阶段是一种给定性的强制性学习;自学过程完全是一种个人兴趣引导式学习,缺乏系统性和规范性;新式学校讲求规范系统,注重学习方法培养和传授,但毛泽东基本上持反对态度而依然按照自己的意志来学习。进入湖南一师后,个人求知的强烈愿望,知识信息的急遽扩大,教师同学的知识状况,学校管理的系统规范,促使他逐步认识到自己在学习方法上的缺陷。为此,他深刻检讨自己,同良师益友广泛交流,着力改造和提升学习方法。

在一师期间,他同杨昌济、徐特立、袁仲谦、黎锦熙等多位老师深入交流切磋,获得多方面帮助。杨昌济先生对他影响最大,在治学方法、学习重点、政治理想、思想观点等方面给予他很多指导。1914 年下半年,毛泽东同蔡和森等组成课外哲学研究小组,杨昌济担任导师。杨先生在读书方法上特别强调自主性学习,提倡以分析批判的态度对待学习内容,务求“贯穿古今,融会中西”,这个方法对毛泽东影响甚大。1915 年4 月5 日,杨昌济还以曾国藩、梁启超来教导毛泽东:“余因以农家多出异才,引曾涤生、梁任公之例以勉之。”徐特立先生强调“读书以少为主,以彻底消化为主”,提出“不动笔墨不看书”,毛泽东深得此法,在一师期间写下大量读书笔记,《讲堂录》和《〈伦理学原理〉批语》就是代表,改变了过去求多求快但不精不细不系统的缺陷。袁仲谦先生提出多读、多写、多想、多问的“四多”读书法,主张“文章妙来无过熟”,指导毛泽东要多读国学典籍,熟读韩愈文章,在文章写作上去掉浮躁习气,毛泽东在1936 年对此事还记忆犹新,并说要感谢这位袁先生。黎锦熙先生与毛泽东年龄相当,二人亦师亦友、交往甚密,对毛泽东确立正确学习方法和做人原则帮助甚大。1915年4 月到8 月,毛泽东几乎每个周末都到黎锦熙处请教读书要点、治学方法、看待时政等问题,黎锦熙在日记中留下记录的就有20 余次。黎锦熙于1915 年9 月离湘到京后,二人继续通信交流。在黎锦熙指导下,毛泽东改变过去杂乱无章的读书方法和治学方式,开始有选择、有计划、有秩序地读书,诸如先近后远、先博后约、克服偏科、注重与实际联系等。他在1915 年9 月6 日致萧子升的信中谈到黎锦熙对他的启发,“仆问邵西,学乌乎求?学校浊败,舍之以就深山幽泉,读古坟籍,以建其础,效康氏、梁任公之所为,然后下山而涉其新。邵西不谓然,此先后倒置也。盖通为专之基,新为旧之基”。[4]20

除了向老师们请教,毛泽东还注意加强与同学交流,探讨学习方法。他在1915 年6 月25 日致湘生的信中说,自己“从前拿错主意,为学无头序,而于学堂科学,尤厌其繁碎。今闻于师友,且齿已长,而识稍进。于是决定为学之道,先博而后约,先中而后西,先普通而后专门”。他提到在校读书期间,一定要多交朋友、加强交流、共同提高,“屠沽贾衒之中,必有非常之人,盍留意焉!人非圣贤,不能孑然有所成就,亲师而外,取友为急”[4]6-7。他以“用之而弥盛”的道理,说明切磋学问、交流思想的重要性,并说自己近年来的进步,“于书本得者少,于质疑问难得者多。苟舍谭论而专求之书,其陋莫甚”[4]12。此后不久,他还以“二十八画生”名义,向长沙一些学校发出求友信件,以求扩大交流范围。

1917 年夏,他在给萧子升的读书札记《一切入一》作序时,从积累、博学、求精、条理、有恒等几个方面阐述了自己对读书治学方法的基本看法。他讲道,当今之世,知识学问日益广博,文化日益进步,人们追求知识进步、提高智慧一定要得法,首先要注重积累,“今日记一事,明日悟一理,积久而成学”;知识积累要不断增加,同时要不断求精,“庇千山之材而为一台,汇百家之说而成一学,取精用宏,根茂实盛……有台而不坚,有学而不精,无以异乎无台与学也”;要求精,就要对获得的知识条理化,“积之之道,在有条理”,而不能“混杂而无章”;而要做到广博、精细、有条理,必须要持之以恒,而不能浅尝辄止,“博与精,非旦暮所能成就,必也有恒……持之以久远,不中涂而辍”[4]70-71。这些论述,可以说是他在一师时期学习方法的一个概括总结,正是运用这些方法,他在学习吸收传统文化、西方文化和新思潮新文化方面取得了显著进步。

概括起来,毛泽东在和老师同学的交流中,注重思考总结,逐步形成了符合自身特点的学习方法:一是注重自学与交流相结合,既坚持独立自主地读书学习和思考,又高度重视交流切磋,防止画地为牢、闭门造车。二是坚持博学与专攻相结合,既广泛涉猎各种文化知识、思想理论和时政信息,又集中学好某些学科,他从1915 年开始着重在哲学、伦理学等方面下功夫。三是注重旧学与新学相结合,既认真学好中国传统文化,大量阅读国学典籍,掌握国学精髓大要,又广泛吸收学习各种新思想、新知识,对新文化运动给予高度关注。四是辩证对待中西文化,既看到传统文化的不足而吸收西方文化优点,也注意吸收中国文化的精华。五是注重知识积累与条理化的关系,既要尽可能扩大知识存量,也要使自己的知识更加有条理、成系统,而不是像过去那样庞杂无序。六是把握快速变化同持之以恒的关系,他所处的时代急剧变化,各种知识信息不断增加,必须随着社会文化发展而学习吸收最新知识,同时持之以恒地巩固自己的知识体系,而不是朝三暮四、中途而辍。

(二)进一步学习研究传统文化

进入湖南一师后,毛泽东始终重视传统文化学习,尤其是1916 年之前一直把传统文化作为基础和重点,明确提出一定要通“国学大要”。1915 年6 月25 日,他在致湘生的信中提出,一定要有奇杰才能救国,而奇杰必须贯通中西学术,其中贯通国学为首要任务,然后再学习西方文化,也就是“先中后西”。1915 年9 月6 日,他在致萧子升的信中提出,对于传统文化必须广泛了解,全面把握,力求做到“表里精粗无不到,全体大用无不明”。[4]20他认为国学文化极其重要,务必通其常识,“顾吾人所最急者,国学常识也。昔人有言,欲通一经,早通群经。今欲通国学,亦早通其常识耳”[4]22。1917 年8月23 日,他在致黎锦熙的信中强调,首先要把握中国文化精髓,之后再学习西方文化,而且国学文化的学习不是一时的事情,必须长期进行,深入研究。

正是基于这种认识,他在一师期间制订了详细的国学文化学习计划,深入学习重要经典著作,力求掌握传统文化精髓。他在1913 年下半年写下的《讲堂录》就能够反映当时广泛学习国学的大体情况,涉及中国古代哲学、史地、诗文、数理等内容。对古今名人治国治学、为人处世、伦理道德的言行记录颇多;先秦诸子、宋明理学、陆王心学、明末清初启蒙思想,特别是顾炎武、颜习斋、王船山等人的思想记录颇详;楚辞、汉赋、史记、汉书、唐宋古文、桐城派文学等内容多有摘抄;近代湖湘人物如曾国藩、谭嗣同、唐才常等都有所评述。1916年2 月29 日,他在给萧子升的信中开列了应阅览的经、史、子、集77 种书目,说“苟有志于学问,此实为必读而不可缺”[4]32。这一时期,他在杨昌济、萧子升等师友的帮助支持下阅读了大量中国传统文化著作,从先秦诸子到明清时代思想家的著作,从二十四史到司马光的《资治通鉴》,从《昭明文选》到《韩昌黎全集》,从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到本省的一些县志府志等,都认真进行深入研读,深化了对传统文化的了解,积累了深厚的国学功底。

他不仅用心研读国学经典,而且把传统文化知识用于进一步的学习研究中,以此为核心展开对新知识的选择和评价,使传统文化成为知识结构中的主导性要素。他发表在《新青年》上的《体育之研究》一文,引用了大量古代典籍和人物思想作为例证,如“仲尼取资于射御”“庄子效法于庖丁”等;从《论语》《礼记》《中庸》《孟子》《庄子》《史记》等书中,共引用典故、成语、诗文约20 条,涉及古代人物16 人;还特别标举顾炎武、颜习斋、李恕谷为文武兼备、德智体三育并重的师表,称赞备至。在《〈伦理学原理〉批语》中,他广泛引用传统文化进行对照、比较、发挥,把中国古代思想同西方思想进行对比分析。例如,在阅读“序论”中的直觉论思想时评论道:“孟轲之义内,王守仁之心即理,似均为直觉论”;在阅读第五章中“康德之视义务意识也过重,而其徒非希的(Fichte)尤甚”时,他以“存天理灭人欲”观点对比,“吾国宋儒之说与康德同”;在第七章中,原书作者写道:“善者得福,恶者受祸,是一切国民所据为第一原理。斯弥得(L.schmidt)所著《希腊伦理学》第一章,凡希腊人之俚谚及文词,关于此义者,网罗无遗。且为之序曰:人类之运命,至公至正,善人受赏,恶人受罚,此希腊人最确实之信仰也。”在这段话旁,他引用《尚书·伊训》中的论述加以对照:“吾国人亦曰:‘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

可见,毛泽东在这一时期的知识学习过程中,传统文化始终处于中心位置,不论在数量上还是在知识选择的方向上,都处于核心的主导性地位,成为选择、吸收、评价其他文化知识的基础和标准。

(三)深入系统学习西方思想文化

进入湖南一师前,毛泽东通过自学方式阅读了一些西方著作,对西方启蒙思想和近代社会科学、自然科学有一些基本了解,但他那时的学习缺乏系统性,并受到阅读文本的限制,因此缺乏深入理解和全面把握。进入湖南一师后,他比较系统地阅读西方思想文化著作,对西方近代哲学伦理学思想进行深入学习研究,西方文化成为其知识结构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毛泽东对西方思想文化的学习深受杨昌济影响。杨先生在国外留学10 年,主攻西方哲学、伦理学、教育学,系统研读西方哲学史、伦理学史以及当时欧洲流行的各种哲学学说,并在欧洲考察教育及政治法律等,对西方文化理解颇深。他在湖南一师教授修身、哲学、伦理学、教育学等课程,广泛介绍西方思想文化知识,毛泽东深受熏陶。在湖南四师时期,毛泽东在杨昌济的修身课上就对西方文化有较多接触,《讲堂录》中对苏格拉底、哥伦布、牛顿、富兰克林、瓦特、斯宾塞以及日本的福泽谕吉等都有所记载。1914 年,毛泽东同蔡和森、陈昌、张昆弟等组成哲学研究小组,担任导师的杨昌济指导他们研读古希腊哲学、近代西方哲学特别是康德哲学。1917 年,杨昌济编写的《西洋伦理学史》甫一编就,便把手稿送给毛泽东阅读,毛泽东自己手抄一套认真研究,并与同学们一起讨论。1917 年下半年到1918 年上半年,杨昌济讲授泡尔生的《伦理学原理》。毛泽东不仅认真阅读本书内容,而且以此书为蓝本拓展开去,对西方文化进行广泛涉猎和评析,作了大量批语,涉及西方哲学、伦理学、政治学、改良主义、民主主义以及政治制度、文化观念、思维方式等。在哲学上,对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奥古斯丁、培根、斯宾诺莎、莱布尼茨、康德、费希特、叔本华、尼采等人的思想理论都有评论;在历史方面,对宗教改革、文艺复兴、俄皇彼得大帝、德皇弗里德里希二世等均有涉猎;在自然科学、人文社会科学、文学艺术方面,对政治家梭伦、诗人赫西俄德、航海家哥伦布、博物学家达尔文等也都有论述。

总体看来,毛泽东在一师期间对西方文化有广泛涉猎,形成了比较全面的文化认知,西方文化成为其知识结构中的主要构成部分。当然,他在学习西方文化时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生吞活剥、不加分析,而是有批判、有分析、有主见的学习,在同中国文化比较的过程中,对西方文化做出了自己的独立判断,既看到其优势,也发现其不足。例如,在1917 年夏给萧子升读书笔记《一切入一》写的序言中,把中国文化同西方文化作了对比,批评中国传统文化的杂乱无章,赞扬西方文化的条理性和系统性:“吾国古学之弊,在于混杂而无章,分类则以经、史、子、集,政教合一,玄著不分,此所以累数千年而无进也。若夫西洋则不然,其于一学,有所谓纯正者焉,有所谓应用者焉,又有所谓说明者焉,有所谓规范者焉,界万有之学而立为科。于一科之中,复剖分为界、为门、为纲、为属、为种,秩乎若瀑布之悬岩而振也。”[4]70但是,他也看到西方文化和思想理论的不足。1917 年8 月23 日,在给黎锦熙的信中指出:“怀中先生言,日本某君以东方思想均不切于实际生活。诚哉其言!吾意即西方思想亦未必尽是,几多之部分,亦应与东方思想同时改造也。”[4]73-741917 年9 月16 日,他在同张昆弟的谈话中对西方文明给予批评:“西人物质文明极盛,遂为衣食住三者所拘,徒供肉欲之发达已耳。”[4]575在《〈伦理学原理〉批语》中,他谈到中国传统文化中有厚古薄今传统时说道:“此类是古非今之思想,不独我国,西洋亦有之。”[4]157

(四)猛烈吸收新文化新思想

进入湖南一师后,毛泽东的政治意识日益明确,逐步确立了改造中国的政治理想。为此,他以极大热情去搜寻和掌握各种救国救民的新知识新思想,正在兴起的新文化运动正好给他提供这样的思想文化条件。新文化运动高举民主和科学的大旗,大力提倡以资产阶级民主主义为核心的社会政治学说以及西方自然科学成果,主张彻底摧毁封建主义政治制度和思想文化,实现民主自由和个性解放。毛泽东一时之间成为《新青年》杂志的热心读者,陈独秀的崇拜者,新文化运动的热心参与者。毛泽东曾回忆道:“我在师范学校读书时,就开始阅读这本杂志(即《新青年》)了。并且十分崇拜陈独秀和胡适所作的文章。他们成了我的模范,代替了我已经厌弃的康有为和梁启超。”[2]301917 年,他还在《新青年》上发表《体育之研究》一文,成为该杂志为数不多的学生作者之一。

毛泽东接受新思想新文化的情况,在他的通信、读书笔记中都有所体现。1917 年8 月23 日,他在给黎锦熙的信中提出要以大本大源为号召,撼动天下人之心,推动国家的富强幸福,但当时中国社会没有真正摆脱封建专制制度,要在现存制度框架内达此目标是不可能的。为此,必须彻底冲破中国的思想文化和政治制度,进行根本性的改造。信中提倡哲学革命、伦理学革命,在一定程度上说就是陈独秀“伦理觉悟是吾人最后之觉悟”的主张。1917 年9 月22 日,他在与蔡和森、张昆弟的谈话中说:“前之谭嗣同,今之陈独秀,其人者,魄力颇雄大,诚非今日俗学所可比拟。”他要像陈独秀那样做大哲学革命家、大伦理革命家,“洗涤国民之旧思想,开发其新思想”,进行“家族革命”和“师生革命”,彻底打破当时中国的现状,“冲决一切现象之网罗,发展其理想之世界”,对中国传统文化进行彻底改造,“将唐宋以后之文集诗集,焚诸一炉”[4]575-576。他在《〈伦理学原理〉批语》中,盛赞以资产阶级个人主义为核心的激进民主主义思想,大力提倡个人解放和个性实现,提出砸碎中国封建专制制度。在他看来,中国的传统文化、政治制度,都是压抑人性、限制个人解放的“恶魔”,“罪莫大焉”,必须彻底推翻,改变改造。他从事物毁灭与再生的角度,阐明一定要打破旧中国、建立新中国:“吾尝虑吾中国之将亡,今乃知不然……吾意必须再造之,使其如物质之由毁而成,如孩儿之从母腹胎生也。”[4]176-177也就是说,毛泽东已经把新文化新思想用于评析中国的社会现实和发展方向,从一般性的对敌人愤恨和对祖国热爱,深化到对中国政治制度和思想文化的深层分析,转向了对祖国前途命运的思考,在认识到当时中国现状之腐朽后,明确提出改造中国、救国救民的理想,已经把知识认知提升到思想转变的层次。

三、毛泽东的复合型知识结构及其深远思想影响

从知识吸收的进程来看,毛泽东所接纳的思想文化和知识信息是非常丰富的,基于超越性的性格特征和快速变迁的文化环境,他的知识结构也发生着急遽变化,主导性知识要素不断移位。在不同时期,中国传统文化、维新派思想、改良主义文化、资产阶级革命派思想、西方启蒙思想、西方近代哲学伦理学思想等,交叉成为主导性知识要素。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知识的日益积累和思想结构的逐步确立,到湖南一师毕业之际,毛泽东知识结构的急遽变迁过程逐步完成,之后随着思想结构的建构和变迁而得到重塑。

(一)形成以中国传统文化为根基、中西文化兼容并蓄的复合型知识结构

到了湖南一师后期,毛泽东所吸收的各种知识要素获得相对稳定的定位,以中国传统文化为根基、中西文化兼容并蓄的复合型知识结构基本形成。

一方面,传统文化是毛泽东长期学习吸收的重点内容,在量的积累上处于绝对优势。少年时期,毛泽东知识吸收的渠道有限,传统文化几乎是其知识存量的全部内容。虽然后来的学习重点有所改变,其他知识要素暂时处于知识结构的显在位置,短时间内迅速扩张,但他对传统文化的学习始终没有停止,尤其是进入湖南一师后,他对传统文化进行了深入的研究性学习,不仅大量阅读传统文化经典文献,而且深入把握传统文化精髓。从总体上看,传统文化在其知识结构中的存量一直是最大的,新学、西学、新文化的积累同传统文化相比远远不及。

另一方面,传统文化知识已经沉淀到个人记忆底层,凝结为知识结构的内核,在知识结构中处于根基地位,后来的知识要素都围绕着这个核心叠加。作为知识内核的传统文化时常浮到知识结构的表层,同后来的各种知识发生碰撞、交叉。后来的知识要素或者补充传统文化,或者改造传统文化,或者颠覆传统文化,但都离不开传统文化这个根基和中心。由此,后来的各种知识要素都或多或少地附加上了传统文化元素。

特别是,传统文化知识在知识结构中发挥显在或潜在的主导作用,是吸收、选择、评价后来的各种知识要素的依据甚至是标准。对后来加入的改良文化、革命文化、新学文化、西方文化、新文化等知识要素,肯定也好、否定也好,接受也好、拒绝也好,都离不开传统文化这个基础和判据,都被拿过来同传统文化进行对比,以确定其优劣再加以取舍。

当然,毛泽东的知识并不是单一性的,而是兼容了各种知识要素所形成的复合型知识结构。除了传统文化知识之外,他大量吸收了各种知识要素,这些内容是其知识结构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些知识要素在总量上虽然赶不上传统文化知识,但是对他的知识结构和思想发展都产生了重大影响。正是因为这些知识要素的不断融入,毛泽东的知识结构长期处于快速变动状态,各种知识要素不断重新定位,在特定时期内成为知识结构的显在要素。特别是,新文化运动中的新观点,因为同他当时的思想发展方向具有内在一致性,成为毛泽东判断分析包括中国传统文化在内的各种文化知识和思想观点的重要依据。

(二)毛泽东向马克思主义的思想转变

知识结构对思想结构的形成和思想发展的方向有着深远的影响。知识结构同思想结构并不等同。知识是外在的,是主体从外界吸收的文化信息;思想则是内在的,是主体通过自身的独立思考而获得的个性化的思想成果。但是,知识结构同思想结构并不是截然分开的,知识是思想的基础,思想在很大程度上是知识的内化。在思想转变和发展的过程中,思想主体必须根据思想发展方向和思想结构建构的需要,对知识要素进行合理的调整,使它们以思想发展方向为依据,获得重新定位形成有序结构,并充分发挥对思想发展的支撑作用。知识结构中的主导性要素并不一定就是思想结构中的主导性要素,但主导性思想要素一定要借助主导性知识要素作为支撑,同时也必须排除主导性知识要素中那些与主导性思想要素不协调的内容,实现主导性知识要素与主导性思想要素有机融合。

毛泽东在湖南一师毕业之际,思想结构初步形成但方向不定,救国救民、改造中国的理想信念已经确立并直接影响其日后的思想变动。在世界观上,坚持“精神不灭、物质不灭”的二元论哲学世界观;在历史观上,带有明显的唯心主义和空想主义色彩,把“宇宙之真理”看作是历史发展的根源,把“心之力”看作是历史发展的基本动力,把“圣贤”“英雄”看作是历史发展的主体力量,把“哲学革命”“伦理革命”看作是改造中国的根本路径,把“大同社会”看作是历史发展的最终目标;在思想方法上,辩证法思想已经渗入思想深处,成为重要的思想元素,但夹杂着一些相对主义的思想杂质需要克服;在政治思想上,站在激进民主主义的立场,坚决反对封建主义和帝国主义,大力倡导个性解放的“精神个人主义”,但靠这种思想来改变中国命运、达到救国救民目的是难以实现的;在理想信念方面,确立了救国救民、改造中国的社会理想,但在改造中国的路径选择上并没有明确的答案。这种内在矛盾、方向不定的初步思想结构,既是毛泽东当时思想发展和理论思考的结果,也为下一阶段的思想提升和整体转化提供了重要基础。

从湖南一师毕业后,毛泽东积极组织新民学会赴法勤工俭学,到北京接受新思想新文化的熏陶,知识结构和思想结构迅速发生变化。五四运动时期,毛泽东积极参加和领导长沙的运动,经历了思想上政治上的磨炼,其知识结构和思想结构陷入多元并存、内在冲突的混杂无序状态,朝着正确方向艰辛努力。此后,他积极领导湖南驱逐军阀张敬尧的运动,率领驱张人士到北京等地开展运动,在运动中对各种新思想新主义进行比较实践,并深入研读了一些马克思主义著作,思想上朝着马克思主义的方向迅速发展,开始对自己先前的知识和思想进行反思,思想结构中的主导因素正在发生重大转换,思想发展的马克思主义导向性已经明确,初步确立马克思主义信仰。1920 年下半年,他开展了一系列初步的马克思主义实践活动:创办文化书社,学习宣传马克思主义;创办俄罗斯研究会,探索俄国式的革命道路;组建社会主义青年团,为建立中国共产党做人才准备;组建长沙共产党组织,着手进行建党工作,这些活动开始把初步确立的信仰付诸实践,混杂的、缺乏主导方向的知识结构和思想结构转化为以马克思主义为主导的、合理配置的思想结构。1920 年9 月到10 月,毛泽东组织领导了湖南自治运动,开始用马克思主义理论、俄国革命经验来分析中国现实问题并指导实践,但是这个运动中仍然有一些非马克思主义因素,因而最终没有成功。自治运动受挫后,毛泽东彻底认清了非马克思主义思想的局限性和危害性,于1920 年11 月底对自己的思想进行了一次彻底的自我清算,毫不犹豫地走上了马克思主义道路,实现了自身的马克思主义化,转变为一个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成为第一代中国马克思主义者的杰出代表。

随着思想转变的彻底完成,毛泽东最终确立了以马克思主义为核心要素和主导方向的思想结构。在这种思想结构的主导下,他在知识取向、价值判断、实践行动、情感认同等方面都相应地发生了决定性改变,马克思主义成为其主观世界的统领。

(三)早年毛泽东的知识结构对其思想转变的重要影响

毛泽东在湖南一师期间形成的以中国传统文化为根基、中西文化兼容并蓄的复合型知识结构,对其思想转变及转变后的思想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

第一,思想鉴别更加复杂但思想内容更加丰富。因为知识结构的复杂性和丰富性,毛泽东在思想转变的过程中,必须对这些既有的知识要素进行比较、分析和鉴别,以确定哪些要素符合思想发展的方向,哪些同自己的思想信仰不协调不一致,需要清理或调整,这就增加了思想鉴别的复杂性。而且,他的知识结构始终处于开放性状态,每一种新的知识要素出现后,他都以极大兴趣去接收这些知识信息,并以最快速度纳入自己的知识结构当中,且同原有的知识要素发生这样那样的联系,这就更增加了思想鉴别的难度。五四运动前后,中国思想界除了已有的传统文化、改良主义、革命主义、进化论等,无政府主义、实验主义、新村主义、自由主义、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等各种新思想纷纷涌入,呈现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局面,毛泽东对各种新思想都一股脑儿接纳过来,使自己的知识结构更加复杂,因而在思想转变之时所进行的思想鉴别也更加艰辛。但是,正因为知识结构的丰富和复杂,当他把马克思主义确立为主导性思想要素,成为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之后,各种知识要素就被纳入思想结构当中,转化为独立思想的有机组成部分,他的思想内容就更加丰富。

第二,思想清算更加艰辛但思想转变更加深刻。知识结构先于思想结构出现,各种知识要素在其头脑中都获得了存在位置,都留下了长远影响。当毛泽东开始进行思想转变之时,他必须对先前已经储存在知识结构当中的各种知识信息、各种思想观点进行系统而深刻的整理。以自己选择的主导性思想要素为依据,剔除各种知识要素中包含的错误思想倾向,吸收各种知识要素中的有效成分,使这些知识要素真正转化为思想结构中的有机构成,这就是思想清理的过程。因为知识结构的复杂性,各种各样的思想倾向都包含在知识结构当中,不时浮出到思想表层,影响思想发展的方向和对重大问题的判断,成为思想转变的阻碍性力量。为此,毛泽东要彻底完成思想清理,就需要花费更长时间和更大精力,因为他不可能简单地把先前的各种知识、各种思想放在一边,直接接纳一种被认为是合理的思想。这也正是为什么和同时代的人相比,他的思想转变并不是最快的。思想清算越是艰辛,其转变就越是深刻和彻底,毛泽东在完成思想转变之后,对马克思主义的选择和信仰就再也没有动摇过,虽然仍然不断接纳新的知识要素,但是这些要素都能够被合理地整合到以马克思主义为根本方向的思想结构当中。

第三,思想冲突更加激烈但思想结合更加完善。作为主导性知识要素的传统文化,既有优秀合理的内容,也有大量的封建主义糟粕,它们同毛泽东在思想转变之时所选择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之间,既有可以融合的因素,同时也有很多冲突的内容,这就使得他的思想结构中这两种要素之间长期发生冲撞。例如,1920 年底,毛泽东转向马克思主义时,他思想深处的圣贤救世历史观、变化民智的改良主义、大同社会的空想主义理想等大都来自传统文化,这些内容同他要确立的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科学社会主义理想等,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冲突,导致了他在选择上更加艰辛和复杂;而且在日后的思想发展中,传统文化中的一些糟粕性因素不时会升腾到他的思想当中,影响其思想的纯洁度。作为知识结构中重要元素的西方思想文化,同马克思主义之间的关系也是如此,有可以融合的方面也有冲突的内容,毛泽东在思想转变的过程中,就同无政府主义、社会民主主义、空想社会主义、基尔特社会主义等进行过艰苦斗争。但是,正因为他的知识存量中有着如此丰富的内容,并在思想冲突中对各种思想文化有更加深刻的认识和鉴别,他才能在日后的思想建构中,更好地把这些思想文化同马克思主义有机结合起来。毛泽东日后能够把马克思主义普遍真理同中国具体实际、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地有机结合起来,成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的思想大师,创立毛泽东思想,实现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的第一次历史性飞跃,同他深厚的传统文化积累是分不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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