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阳
明年将迎来作家金庸的百年诞辰。他活着时,文坛上充斥着太多泛泛谈论“侠义精神”的、大而化之的金学评论文章,说了跟没说一样。人走茶凉,“金庸热”消退,倒可以来具体地探究一些看似细微、实则富于深趣的问题了。比如读迄今为止有关他小说中母题的研究文章,我就总觉得还远不充分,也想来谈谈自己的发现,盼博学君子雅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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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写杨康和穆念慈,极可能受到了杨宗保与穆桂英夫妻故事的直接影响。这不但从杨、穆姓氏的相同可见,而且,杨康和杨宗保都是忠良之后,上一代都遭遇过陷害。当然,金老爷子把忠的换成了奸的。还有一个铁证:杨康被囚归云庄,穆念慈偷潜进庄救意中人,却被奇门八卦阵所困,幸得黄蓉暗中援手;这和穆桂英大破天门阵,是不是也忒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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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药师非汤武而薄周孔。《射雕英雄传》第三十四回,欧阳锋杀了个教书先生,抛首级给黄药师,以为投其所好,不料马屁拍在马鞍上,黄药师变脸说道:“我平生最敬的是忠臣孝子。”俯身抓土成坑将那人头埋下,恭恭敬敬作了三个揖。欧阳锋讨了个没趣,哈哈笑道:“黄老邪徒有虚名,原来也是个为礼法所拘之人。”黄药师凛然道:“忠孝乃大节所在,并非礼法!”这个举动一直相当令人费解,至今不见合理的阐释。其实它有母题。《三国演义》第三十三回,终于打败了袁绍的曹操前去袁墓祭拜:
操既定冀州,亲往袁绍墓下设祭,再拜而哭甚哀,顾谓众官曰:“……本初曰:‘吾南据河,北阻燕代,兼沙漠之众,南向以争天下,庶可以济乎?’吾答曰:‘吾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无所不可。’此言如昨,而今本初已丧,吾不能不为流涕也!”众皆叹息。
世人骂阿瞒奸诈,猫哭老鼠假慈悲,殊不知这场哭戏,倒是他一生中唯一本性和真性情流露的时刻。因为人有时候相知最深的不是朋友,倒恰恰是寇仇,只不过我们没意识到而已。黄药师上面的反常举止,也只有从这个角度才能得到解释,可见寻找母题的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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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阴真经》被金庸描述为“昔年一位前辈高人”、即北宋徽宗时期黄裳在刻录《万寿道藏》时悟出的武学秘籍。它衍生出九阴白骨爪,与之并驾齐驱者则是九阳神功。对此固然不必一本正经地当真,但这其中也是包含了文化密码的。“阴”和“阳”都好理解,问题在于如何理解“九”。若据梅超风将骷髅摆成下层五个中层三个上层一个的品字形,而断定“九”仅具数字意义,就不免显得肤浅了。
其实这里的“九”可以归源于古老的楚辞。《招魂》说:“土伯(地下的神灵)九约,其角觺觺(读作“疑”,尖利的样子)些。”这里“九约”一词,为楚辞学中聚讼两千余年的训诂难题,旧注纷纭而皆不可通,令许多研究者知难而返。今人郭在贻《楚辞解诂》首次破解了这个千古谜团,用确凿的语言学证据考定“九”在此不是数目字,而是“纠字之借”,乃纠察之意,“约”则是古字“关”的借字,“九约”即“纠关”,亦即由上下文中的虎豹纠察把关之意。由此看来,九阴九阳之“九”也不止于数字义,而是通“纠”,是纠察阴柔与阳刚的意思。以此推求上下文,才能理解金庸为何借《九阴真经》总纲,表示“九阴极盛”会导致危害,亟须纠察道家武学偏重阴柔之弊。“九阳”反过来也是一样的道理。九阴九阳之说的母题,因此不妨上溯至楚辞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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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伯通和瑛姑的情爱故事,可以在明末清初小说家董说的《西游补》中找到母题。那里叙孙行者面对鲭鱼精幻化出的道道情欲之网,失去了法力智慧,只剩下不断焦躁和困惑的份儿。都是武功天下第一的顽主,却都一下子跌入了挣脱不开的尴尬情网,两者堪称前后莫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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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雕侠侣》中绝情谷主公孙止“到山边采药,遇到她卧在山脚之下,身受重伤,气息奄奄。我一加探视,知她因练内功走火,于是救到谷中,用家传灵药助她调养”,令小龙女感恩图报、违心嫁给自己,却不料女儿绿萼对杨过一见倾心,客观上协助他坏了自己父亲的好事。这段情节实亦有母题可寻。
法国作家安德烈·纪德的《田园交响曲》,讲一位牧师无意中收留了盲女子,日子一长,偷偷在心里爱上了女子,可后者却在不经意间和牧师的儿子开始相恋。出于下意识的妒意,牧师强行打发儿子去外边旅行一个月,以离开女子。与此同时,牧师自己对盲女的情感越来越控制不住,终于决堤而出。最后女子双眼复明,察觉到是牧师虚伪地使她失去了幸福爱情,毅然离开了这个家。两则故事的区别仅仅在于,儿子爱上姑娘,变成女儿爱上姑娘的情郎。将之理解为对母题的点化,不失为一种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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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是《神雕侠侣》,第十六回里隐居民间的铁匠冯默风,用火里烧红的铁锤和拐杖,先后烧断李莫愁的拂尘、烧碎其衣衫而成功退敌。这桩事件的母题,乃是中国阴阳五行中的“火克金”。火,一目了然。金则与道家有关,道教炼丹术即称铅为“金公”,正合李莫愁的道姑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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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里裘千尺场外指导杨过和公孙止比剑,嘶声叫道:“假刀非刀,假剑非剑!”又大喊:“刀即是刀,剑即是剑!”这四句口诀使杨过蓦然悟到,“这黑剑底子里果然仍旧是剑,所使的刀招只是炫人耳目。”此种情节,也有精神分析学母题可寻。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揭示过,人产生愿望,是想要让体验得到满足,但这个得到满足的过程,总是会在感知的同一性中重复记忆中的体验,所以愿望是一种不断基于重复的幻觉,就像公孙止剑花中时而迸出的刀招,其实始终只是在重复剑之母体,远谈不上获得了独立。当然,弗洛伊德紧接着说,正是重复与重复之间的距离,逼出差异的幽灵,打开了梦的空间,则又好比一等一高手似剑似刀、登峰造极的境界了——公孙止显然还未练到这层至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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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世未深的张无忌,被红梅山庄朱氏父女设局诱骗,“朱长龄将张无忌横抱在臂弯之中,送到自己房中养伤。不久朱夫人和朱九真一齐过来照料汤药”, 感动得无忌差点就上当供出义父谢逊的下落。前来点穴的朱九真“有几根温软的手指摸到了他眼皮上”,更是让小伙子又羞又怕地浮想联翩。最终无忌窥破奇谋秘计而醒过来,“母亲临死时对他说的那几句话,清晰异常地在他耳边响了起来:‘孩儿,你长大了之后,要提防女人骗你,越是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他战战兢兢地交上了闯江湖的第一笔学费。
这段故事的母题是《史记·孙子吴起列传》:
起之为将,……卒有病疽者,起为吮之。卒母闻而哭之。人曰:“子卒也,而将军自吮其疽,何哭为?’母曰:‘非然也。往年吴公吮其父,其父战不旋踵,遂死于敌。吴公今又吮其子,妾不知其死所矣。是以哭之。”
吴起亲为伤兵舔伤口,无非是以攻心之术要士兵们为自己决死,说到底仍意在维持专制的驭人骗术,和朱氏父女一个狡诈样。至于卒母的哭叹,不也是殷素素放心不下自己孩子的最后担忧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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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花婆婆向谢逊借屠龙刀一段情节,也能找到意象上的母题。金花婆婆的真实身份,是明教紫衫龙王黛绮丝,而谢逊则也是明教四大护教法王中排行第三的金毛狮王,“满头黄发,散披肩头”。这两人早已不念昔日兄妹情义,依据的母题是我国的古老谚语:“黄配紫,不如死。”因为从色彩学角度看,黄属典型暖色,紫则有偏冷色的一面,配置于一处,会显得不协调而产生冲突。这就难怪金毛和紫衫撞在一起后,注定要发生摩擦了。以此解博君一粲,谅亦无不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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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龙记》第二十九回“四女同舟何所望”,情节很一般,诚如评论家卢敦基所言“这部小说真正好看的只有前半部”。但我疑心这个四女同舟的意象,是受了王勃《滕王阁序》名句“四美具,二难并”的影响。“四美”本意固然为良辰、美景、赏心与乐事,然而从字面上径直将之理解为四位美人,也毫无问题。“二难”者,贤主与嘉宾也。把贤主理解为赵敏这个绍敏郡主,把嘉宾理解为小昭这位明教波斯总部教主,也都很熨帖。这样的母题开掘,大约能增添些阅读的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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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搜尽天下神功、走火入魔的吐蕃国师鸠摩智,六神磊磊以为其母题是康有为,理由是“康老师是出了名的喜欢搞古董,其中就包括搞书”。这种联想很聪明。两人确实在情绪的激昂和偏执方面很像。但这样讲还不够服人。因为鸠摩智不只是偷取武功的问题,更重要的是他不顾次序颠倒,急于求成而强行贯通,以至于大难临头却不自知。在冷静写下《新学伪经考》和《孔子改制考》、做了大量变法准备的康有为那里,还谈不上有如此歇斯底里的癫狂吧?
窃以为,鸠摩智的母题,是和金庸同为嘉兴籍的清代大学者朱彝尊。理由有三。其一,朱氏出身官宦世家和书香门第,以藏书八万卷享誉天下,并修建了著名的曝书亭;这和大轮明王鸠摩智尊贵的国师身份,以及奔走于天壤间苦心搜求武学秘籍,“拿去在慕容先生墓前火化”,是一致的。其二,朱氏的收书藏书,不止于完整系统的书,同样重视断编残帙;这和鸠摩智心痛于六脉神剑图谱被焚毁、而掳走那没被烧尽的活图谱——段誉,也十分近似。其三,朱氏是诗词大家,尤喜集句,所谓集句,即运用高才,不露斧痕地将古诗文成句重新驱遣成篇,相当于颠倒次序改头换面,袭用现成诗句来写自己的作品,《曝书亭集》里专门有一卷《蕃锦集》,都是集句为词,有时难免给人为了凑集而淡化真情实意的印象;这和鸠摩智“料想上乘内功,自非旦夕间所能奏效”、而急着用小无相功去嫁接和催动少林七十二绝技,不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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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百花会上,萧峰和丐帮兄弟们欢饮,没正眼留意艳压群芳的马夫人,导致极度自恋的后者酿出一场祸事来。这个细节的母题,实为唐末五代诗僧贯休《献钱尚父》名句“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此时的大丈夫萧峰,一帮之主意气风发,倒正与保境安民、深孚众望而如日中天的吴越王钱镠,挺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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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在《天龙八部》里,马夫人康敏为陷害乔峰,以美色与身体作诱,先后唆使白世镜与全冠清这两个败类,去偷扇子和暗中揭露乔峰的契丹人身世。这一母题来自英国政治间谍小说家弗·福赛斯的小说《谜》。在那儿,一名侦探受命去查询一个失踪的老板,却阴差阳错地和该老板的女秘书谈起了恋爱,把事情弄得扑朔迷离。两段情节几乎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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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誉倾心王语嫣,却每每被后者口中一声声的表哥给比下阵,眼圈一红,便要流下泪来,心下自怨自艾,自叹自伤。这母题植根于英国女作家达夫妮·杜穆里埃的小说《蝴蝶梦》。当吕蓓卡的表兄费弗尔来到曼陀丽山庄,小说写道:“为什么迈克西姆不喜欢吕蓓卡的表兄?为什么不许他上曼陀丽来?”因为费弗尔对吕蓓卡存有爱的企图,有破坏迈克西姆家庭生活的危险,为之不悦是人之常情。故事和情感是一样的,只不过一个是表兄爱上女方,一个反过来女方倒追表兄,换了下次序而已。
更巧的是,《蝴蝶梦》上述情节发生于“曼陀丽山庄”,和《天龙八部》里的“曼陀山庄”几乎同名,不知金庸写作时有没有受到原著英文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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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林方丈玄慈与叶二娘私通,生下虚竹而身犯佛门淫戒,在大庭广众之下袒露自己这桩恶业,最终受刑杖而死。这段情节的母题是霍桑的小说《红字》。后者中的丁梅斯代尔牧师,禁不住人性的欲望,和两年里丈夫杳无音讯、谣传已经葬身海底的孤苦少妇海丝特两情相悦并发生了关系,生下了珠儿。海丝特的前夫如幽灵般悄悄找到这座城市,渐渐察觉出两人的私情而企图当众揭穿丑闻。却没想到,一心向善的牧师当众坦陈了自己的罪过,恬静地死在海丝特怀里。两相比较,证据确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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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山童姥的母题,应该是古希腊神话里的海妖塞壬。请看两者相似点:一个居天山缥缈峰灵鹫宫,另一个住在海岛上;一个是三姐弟之首,另一个也是三姐妹;一个是外形美艳的童颜老质,另一个是同样体态优雅的人首鸟身;一个用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维持三十年一次的返老还童,另一个雌雄同体;一个用包裹于酒水中的生死符,控制三十六洞七十二岛众人,另一个则用天籁般的歌声,使过往船只上的水手在沉迷中触礁身亡;一个被男子虚竹制服,另一个同样被壮汉奥德修斯战胜。岂非同一家?童姥和虚竹的故事,差不多也可以对应于塞壬和奥德修斯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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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中的“杀人名医”平一指有个古怪习惯——“医一人,杀一人;杀一人,医一人。”无独有偶,《倚天屠龙记》里的“蝶谷医仙”胡青牛,同样得了个“见死不救”的外号,只因他昔年救治一人后反遭其恩将仇报,故发誓此生除明教徒外,坚决不救其它患者。两人癖性之相似,缘于共同母题。《罗马书》中保罗说:“你这论断人的,无论你是谁,也无可推诿,你在什么事上论断人,就在什么事上定自己的罪。因你这论断人的,自己所行却和别人一样。”行医施救是要揭示对方的缺损,是在论断人,但医好了对方后,又破坏了天地间的整体消长平衡,甚至治愈了不值得救的歹人恶人,医人岂不相当于是在害人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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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平之复仇的母题,是《呼啸山庄》中希斯克利夫复仇故事无疑。两者存在着诸多高度相似之处:林平之被华山派掌门岳不群收养,希斯克利夫也被呼啸山庄主人恩萧收养;最终爱上林平之的小师妹岳灵珊,曾经爱大师兄令狐冲,凯瑟琳与希斯克利夫重燃爱火,却曾经也出于虚荣而与林顿结了婚;林平之通过练《辟邪剑谱》成为顶尖高手,成功复仇,希斯克利夫也在出走致富、衣锦还乡后实施一系列复仇计划;青城派掌门余沧海一手酿成了林平之的人生悲剧,缘于其子被林平之误杀,辛德雷也处处虐待寄人篱下的希斯克利夫,导致后者在复仇时残暴对待其子哈里顿。艾米莉·勃朗特这部小说,也正是被金庸在《碧血剑》后记中推许为第一流作品的名著,以上前后衍生关系遂构成了有意思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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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韦小宝的母题,人们往往认为是阿Q,或者美国文学中的某些“反英雄”形象。这并不确切。“反英雄”意在自由,韦小宝却仍是奴才。虽然都意在揭示国民性,鲁迅写阿Q,是写他从中兴到末路、终于失败的结局,俨然无苟且之意;金庸写韦小宝,却写出官场情场赌场样样得意、一路亨通的运程,仿佛有羡慕之心。两者的归宿既然完全相反,如何能直接形成母题关系呢?
其实另两人才构成了韦小宝的母题。
一个母题是古希腊哲学家巴门尼德。韦小宝自我吹嘘有四宗混世法宝,前两宝是“匕首锋锐,敌刃必折”和“宝衣护身,刀枪不入”。如果问他:拿这把匕首去刺这件宝衣,将会如何?想必他又要东拉西扯地诡辩一通了。这和柏拉图的对话《巴门尼德篇》有相通之妙。在对话里巴门尼德分别从“假设一存在”与“假设一不存在”这两个前提出发,展示矛盾,展开酣畅淋漓的哲学论辩。和韦小宝上面的矛盾说辞,是不是有种不乏喜剧性的母题联系?
另一个母题,则是美国作家麦尔维尔在小说《缮写员巴特比》中塑造的主人公巴特比。每当回应上司屡屡调遣他做这做那的时候,这位巴特比,总会说一句带有含混句法意味的话——“我情愿不”。这句话不是在否定外界指令时,肯定自己正在做的无聊工作,而是同时把自己那点儿所谓工作本身的虚空性,也一并端出来了——一切都是不具备正面可能性的,没有能去主观掌控的死亡,只有怪诞而不可能终结的垂死。韦小宝把巴特比的“我情愿不”转换成另一句台词:“乖乖龙的东,猪油炒大葱”,得过且过。这同样不意味着他对自己正在走的路持明晰信念,就是说,当评论家把“玩世不恭”这样的性格标签加给韦小宝时,这和小宝本人的感觉无关,他并没有这种感觉上的自觉性,否定着“玩世不恭”的始源性,即连自己也真的不知道自己整日究竟在干什么,自然也便无药可开、可求和可救了!金庸封笔之作的大深刻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