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雅姝 赵淳
(1. 四川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重庆 400031;2. 四川外国语大学 外国语文研究中心,重庆 400031)
马尔库塞以弗洛伊德的无意识理论为支点,融合马克思主义人类解放题旨,构筑了以人类解放为旨归的爱欲观,其核心是借由爱欲(Eros)的释放,打破资本主义社会对人的束缚,令个人收获真正的幸福。 长久以来,学界多从马克思主义和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视角,审视、观照和批判爱欲观的学理基础,质疑爱欲的解放潜力,并形成了丰富的研究成果。
随着拉康对弗洛伊德学说的改造,精神分析学已然得到了深化与拓展。 而“新的描绘方法使我们看到可见现实的新的方面”(巴赫金,2009:283)。 据此,从拉康的理论视角重审马尔库塞爱欲观在现实的可能性、论述的逻辑性和理论的拓展性等方面都具有了足够的学理意义。 职是之故,在厘清爱欲观内在逻辑的基础之上,本文主要以拉康精神分析学为理论视角,力图以一种辩证的方案,重新考察、解剖和阐释其学理价值:一方面,通过对爱欲异质性的揭示,以及对爱欲作为主体话语的坚持,马尔库塞激活了爱欲的解放潜能;另一方面,马尔库塞在爱欲位置和性质上的双重摇摆,反过来又削弱了爱欲的解放动因。
马尔库塞在《爱欲与文明》一书中首次提出“爱欲”这一概念,并在名为《马克思主义与女性主义》的演讲中有较为完整的定义:“性欲是一种局部的冲动……爱欲是力比多能量。 在同攻击性能量斗争的过程中,爱欲极力追求生命与生活环境的强化、满足和统一:生命本能对抗死亡本能。”(Marcuse,2005:165)由此可见,马尔库塞亦将爱欲称为力比多能量或生命本能,以区别于以生殖繁衍为目的的性欲。 爱欲对抗引起攻击与破坏冲动的死亡本能,追求生物性与非生物性的满足。
那么,爱欲何以成为主体收获真正幸福的关键? 借助弗洛伊德的无意识理论,马尔库塞从人之本质、爱欲的目的、爱欲的性质三个层面展开其阐释。
首先,爱欲构成了人之本质。 弗洛伊德将主体的精神空间分为无意识、前意识和意识三部分。无意识为精神的“原发过程”,前意识和意识为“继发过程”,以此体现无意识在时间上的先在性:它是主体精神过程的起点,是区别于前意识和意识的独立精神系统。 弗洛伊德特别指出了无意识与前意识的区别:虽然两者同样遭受来自意识的压抑,但前意识“和字词象征(word-presentations)联系着” (Freud,1989:12),具有对应的符号再现,无意识则不然。 他进一步揭示了无意识遵从的原则——快乐原则(pleasure principle),该原则向个人强加了“获得幸福的计划(the programme of becoming happy)”(弗洛伊德,2007:132),意图消除痛苦、获得快乐。 马尔库塞认为此番论述揭示了“存在本质上是对快乐(pleasure)的追求”(马尔库塞,2012:110),而“在快乐原则之下渴望生命”(Marcuse,1970:6)的爱欲完全符合人的存在原则。 于是他“将在态(Dasein)(笔者注:亦译为“此在”)即在者本质定义为弗洛伊德意义上的爱欲”(瓦尔特-布什,2014:266)。 无意识中的爱欲由此被预设为了人之本质。
其次,爱欲追求幸福。 马尔库塞认为“幸福乃是需要的完全满足”(马尔库塞,2012:9),“即物质需要和欲望的满足”(马尔库塞,2019a:135)。 爱欲对生物性与非生物性满足的追求由此契合了幸福的双重标准。 生物性层面的满足意味着主体获得必要的生存资源,发达资本主义社会基本实现了该目标。 因此,马尔库塞转而关注非生物性层面,即欲望的满足,亦即一种“拒绝与力比多客体(或主体)分离”(马尔库塞,2012:153)的状态。 弗洛伊德认为力比多是一种指向性能量,是“自我指向其性需求对象的能量贯注”(Freud,1963:414),其发出者即为力比多主体,能量贯注的对象则为力比多客体。 而马尔库塞语境下的力比多能量对应爱欲而非性欲。 因此,欲望的满足意味着主体切实获得自身爱欲指向的客体。 倘若主体顺应自身爱欲行事并获得满足,主体便能收获幸福。
其三,爱欲是主体的话语。 弗洛伊德认为“无意识过程对现实毫不关心”(Freud,1957:187),独立于意识之外。 马尔库塞秉承同样的观点,将无意识中的爱欲定性为主体的话语,爱欲表达的是主体自身的、真正的欲望。 他据此区分了真正幸福与虚假幸福:前者源自主体真正欲望的满足,后者源于资本主义社会对主体欲望的管制。 马尔库塞直言:“无论是人的欲望,还是人对现实的改变,都不再是他自己的了,因为它们现在被人所处的那个社会组织起来了。”(马尔库塞,2012:6)这意味着,在资本主义社会管制之下,主体的力比多能量不再指向自身真正欲求的客体,转而贯注于对社会发展有益的对象与行为之中。 在此过程中,主体实现了同社会要求的预定和谐,并因此获得了满足与幸福。 但这类满足感与幸福感仅是社会给予主体的预期报偿,终究是虚假的。 换言之,在意识层面,主体展现的欲望并非源于自身,而是社会建构的产物。 只有存在于无意识之中、意识管制之外的爱欲才能表达主体真正的欲望。 因此,爱欲是主体的话语,爱欲的满足即是真正的幸福。
至此,爱欲同真正幸福联系了起来。 但依弗洛伊德之见,“本能永远不能成为意识的对象”(Freud,1957:177)。 作为生命本能的爱欲必然遭受文明的压抑,并以扭曲之后的形态再现于意识层面。 设若此,如何释放被压抑的爱欲? 弗洛伊德的释梦再次给予了马尔库塞灵感。
弗洛伊德指出,无意识中的本能愿望是“只有在夜间才活动的愿望”(Freud,2010:552)。 这意味着,本能愿望仅能在意识压抑减弱的夜晚以显梦的形式再现。 释梦的目的正是通过分析与转译,拆穿显梦的伪装,揭示出其背后的本能愿望。 马尔库塞认为记忆、幻想、艺术具有与梦同等的功能。记忆“有一种保存希望和潜能的特殊功能”(马尔库塞,2012:10),幻想“保存了被禁忌的自由形象”(马尔库塞,2012:126),艺术则“仍然保存着对前历史的过去的记忆”(马尔库塞,2012:127)。 三者都是爱欲在意识中的投射,其中保存着未经文明扭曲的爱欲原形:记忆中的希望、幻想中的自由形象、艺术中的前历史记忆。 若能以此为路径追本溯源,便有可能释放被压抑的爱欲。 精神分析的重要性便在于此,它“解放了记忆”(马尔库塞,2012:10),由此成为释放爱欲的手段之一。
综上,马尔库塞将爱欲预设为人之本质,建立了爱欲与真正幸福的联系。 但不可忽略的是,在马尔库塞的爱欲观中前意识始终缺席,这为爱欲观解放潜力的削弱埋下了伏笔。
马尔库塞在爱欲观中展现了他的文化规划:借由爱欲的释放打破资本主义社会对主体的禁锢。学界对此颇有异议,批评主要从两方面展开:从马克思主义角度,认为不但爱欲的存在难以被实证,且以心理治疗为要旨的精神分析学不足以承担反抗社会禁锢的重任。 道格拉斯·凯尔纳便坦言“相比诉诸弗洛伊德的爱欲和死亡本能,我更建议(马尔库塞)运用马克思主义的需求和权力理论”(Kellner,1984:195)。 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角度,抨击马尔库塞错误地将弗洛伊德的理论解读为一种激进理论。 弗洛伊德坚持文明对本能的压抑永不可消除,不存在所谓的“本能的完全满足”,因此他的理论透露出一种悲观主义色彩。 弗洛姆由此批判“马尔库塞错误地把这种理论(笔者注:即弗洛伊德本能理论)……称为‘激进的’”(Fromm,1955:344)。 但若在拉康视角下重审,马尔库塞的爱欲观完全有可能呈现出内涵于斯的解放潜力。
首先,爱欲的释放将带来人的解放。 拉康的欲望观支撑了马尔库塞的爱欲本体论。 拉康认为“欲望是人的本质”(Lacan,1998:275),即主体是被实在界中的原质(the Thing)所驱使并确定其存在。 实在界近似于无意识,同象征界、想象界一并构成了人的现实。 位于实在界疆域中央“永远抗拒符号化的坚硬内核”(赵淳,2020:22)就是原质,它是欲望背后驱力的来源。 “人被能指所掌控”(Lacan,2006:25)中的“能指”指涉的就是原质,它是意义的发出者,它激起主体的欲望,驱使主体的行动。 换言之,拉康欲望观的底层逻辑是:人实际是受欲望背后的原质所驱使。 因此,原质构成了人的本质。
回到马尔库塞的爱欲本体论。 爱欲所处的无意识即拉康的实在界,爱欲是力比多能量,引起主体的欲望,驱使主体去获得对应的力比多客体。 虽然主体的欲望最终指向了资本主义社会建构的力比多客体,但不可否认的是主体本质上受无意识中爱欲的驱使。 因此,马尔库塞的爱欲本体论和拉康的欲望观在认识论上具有同一性:主体被无意识中的爱欲,或实在界中的原质所驱使并确定其存在。 在此意义上,马尔库塞的爱欲本体论具有足够的学理基础。 释放被压抑的爱欲即是人之解放的关键。
其次,爱欲的释放将打破资本主义社会的禁锢。 爱欲何以具备如此强大的解放潜力? 某种程度上,拉康和齐泽克解答了这个问题。 拉康指出“实在界,或被视为此类的东西,永远拒绝被符号化”(Lacan,1991:66)。 一方面,“拒绝被符号化”意指被象征界拒斥之物遭遇符号的阉割,被挡在符号网络之外,不再具有对应的符号形式。 象征界是“语言构成的世界”(Lacan,2006:371),是社会结构和支撑该结构的社会秩序的总称,亦被称为大他者(the Other)。 “象征界中被排除之物重现于实在界”(Lacan,1997:131),被象征秩序阉割之物并未消失,而是被压抑回实在界之中,由此成为异质于象征界的存在。 另一方面,“永远”强调了异质性在时间线性上无法消除。 被拒斥之物一旦拥有对应的符号,将立即被象征秩序收编,进入社会结构之中。 因此,实在界和作为其内核的原质永远抗拒符号化。 顺此逻辑,齐泽克建立了实在界异质性与主体解放之间的联系。 “打破我们意识形态梦幻的强权的唯一方式,就是坦然面对呈现在梦中的我们欲望的实在界”(齐泽克,2014:49)。 齐泽克此论包含两层逻辑:其一,意识形态建构了梦一般的幻象,以此掩饰那不为所象征秩序所容纳的实在界,从而稳固由符号编织出的现实;其二,面对实在界的主体将意识到了原质等被阉割的异质性之物的存在。 它们的出现撕裂了意识形态编织的幻象,对象征秩序发起了挑战,最终打破象征界的禁锢。
至此,爱欲的解放潜力昭然若揭。 虚假幸福正是资本主义社会编织的意识形态幻象,它赋予主体“幸福意识”(the Happy Consciousness),“即相信现实的就是合理的并且相信这个制度终会不负所望的信念”(马尔库塞,2014:72)。 幸福意识不仅合理化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统治,亦掩盖了真正幸福的存在。 于是乎,与原质相似,作为异质性存在的爱欲成为打破僵局的关键。 依照马尔库塞的规划,记忆、幻想和艺术令主体直面被压抑的爱欲、重新意识到真正幸福的存在成为可能。 这将撕裂虚假幸福的幻象,动摇资本主义统治的合理性,打破其对主体的禁锢。 因此,“爱欲的解放必将成为一种致命的破坏力量,必将全盘否定支配着压抑性现实的原则”(马尔库塞,2012:82)。
其三,作为主体话语的爱欲打破了精神分析学语境下的悲观主义。 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语境下,解放前景是悲观的。 弗洛伊德认为爱欲与文明不能共存,拉康则宣称“无意识是大他者的话语(the unconscious is the Other’s discourse)”(Lacan,2006:10)。 该题旨意味着主体并不具有独立的欲望,而是按大他者的欲望来结构自身的欲望。 因实在界永远拒绝被符号化,导致其在符号意义上是空洞的,作为欲望能指的原质亦成为一个匮乏。 主体被迫转向外部的象征秩序,去追求原质投射在符号网络上的所指。 在此过程中,随着大他者的介入,欲望被赋予了文化性、社会性和历史性。最终,主体仍依照社会文化的要求结构自身欲望。 概言之,即便是作为主体内在精神空间的无意识仍无法摆脱外在象征秩序的控制。
将爱欲预设为主体的话语正是对这种而悲观主义的抛弃。 诚然,在后现代语境下,主体由外在诸要素决定已然成为一个被普遍接受的立场。 但这也意味着该立场之下的主体被永远禁锢在了象征秩序之中。 在此意义上,马尔库塞对爱欲作为主体话语的坚持显得尤为重要。 无论遭受何种程度的压抑,主体内部仍存在一个拒绝被象征秩序收编的空间,位于其中的爱欲表达着主体真正的欲望。 主体终将“学会按照自己的生命本能,用社会财富来塑造自己的环境”(马尔库塞,2019b:111)。可以说,正因爱欲被预设为主体的话语,人类解放愿景的实现才得以成为可能。
于是,在拉康的坐标下,马尔库塞的爱欲观展现出了内涵于斯的解放潜力。 但必须指出的是,拉康的精神分析学为爱欲观提供学理支撑的同时,亦规定了维持爱欲解放潜力的两大前提:从位置上看,爱欲位于无意识;从性质上看,爱欲是主体的话语。 两者缺一不可,否则爱欲将被象征秩序收编。 遗憾的是,马尔库塞在此出现了双重摇摆,导致爱欲解放动因的削弱。
对于马尔库塞这样一个重量级的思想家来说,客观而辩证地观照、审视和评估其理论价值,乃是应取的学理之道。 在拉康坐标下重审马尔库塞相关理论,可以发现其爱欲观在具备解放潜力的同时,亦引发了一些疑问,即,爱欲所处的位置在无意识和前意识之间摇摆;爱欲的性质在主体的话语和大他者的话语之间摇摆。 爱欲的双重摇摆一定程度上削弱了爱欲的解放动因。
首先,爱欲位置上的摇摆削弱了其异质性。 爱欲的异质性源于爱欲所处的位置——无意识。在拉康之处,无意识永远不能被符号化。 据此,弗洛伊德的前意识被拉康整合进了象征界。 前意识虽被意识压抑,但具有对应的字词表征,具有再现于符号网络的可能性,所以其是意识的一部分。如前所论,前意识在马尔库塞的爱欲观中始终缺席。 这导致爱欲被同时赋予了不能被符号化和能被符号化的性质,造成了爱欲位置上的摇摆。
马尔库塞对无意识性质的阐述为爱欲不能被符号化提供了学理依据。 他如此回应弗洛姆的批判:“本能力量——它关系到人类‘古老的遗产’,也关系到与压抑的殊死斗争。 ……通过强调‘无意识的斗争与有意识的斗争之间的冲突’,它不可能被保留下来,因为它取决于无意识的内容及其动力机制。”(马尔库塞,2019c:142)这意味着,无意识具有前符号性。 在马尔库塞看来,“古老的遗产”是“受‘没有变形’的快乐原则支配的,只是最深层、最‘古老’的无意识过程”(马尔库塞,2012:125)。 “最深层”、“最古老”意指无意识是主体精神过程的起点,是人之本质。 “没有变形”则强调了无意识独立于意识之外,因此并未被象征秩序扭曲变形,是异质性的存在。 因此无意识是前符号的,不具有对应的符号再现形式。 爱欲作为生命本能,自然是“古老的遗产”,即无意识的一部分,因而顺理成章地被赋予了异质性。 此外,“它不可能被保留下来”揭示了意识对爱欲的阉割。 作为异质性存在的爱欲必然成为一种创伤性匮乏,永无被符号化的可能。 因此,爱欲理应位于无意识。
但是,马尔库塞将记忆、幻想、艺术规划为爱欲解放的路径则暗示爱欲具备被符号化的可能。譬如,记忆中保存着希望与潜能,“它们在个体的朦胧的过去曾经被实现过,因而也不会被个体完全忘却”(马尔库塞,2012:10)。 “过去曾经被实现” 显然意指爱欲曾一度免于压抑,只是当下遭受意识的禁锢。 “不会被个体完全忘却”则暗示了爱欲仍有被符号化的可能,否则爱欲应如前文所述“不可能被保留下来”。 同理,幻想中的“禁忌的自由形象”,艺术中的“前历史的过去的记忆”都是爱欲能被符号化的证明。 在马尔库塞看来,主体在意识薄弱之时可通过幻想让爱欲短暂再现;艺术则展现了“对生命本能的深切肯定”(马尔库塞,2001:198),描绘了爱欲未被压抑的理想王国。 因此,该语境下的爱欲实则位于前意识,虽此时遭受意识的压抑暂时无法被唤起,但因它具有对应的字词表征,终究具有重现于符号网络的可能性。 至此,爱欲出现了第一重摇摆。 其问题在于,一旦被置于前意识,爱欲必然被象征秩序收编,不再是异质性的存在,亦不再具备击穿象征秩序禁锢的潜力。
其次,爱欲性质的摇摆为解放前景再次蒙上了悲观主义的色彩。 虽然将爱欲作为主体话语有悖于拉康“无意识是大他者的话语”的题旨,但基于此,马尔库塞切实为我们勾勒出了一个乐观的解放前景。 不幸的是,马尔库塞再次出现了摇摆:在他看来,爱欲既可是主体的话语,亦可是大他者的话语。
真正幸福的底层逻辑决定了爱欲是主体的话语。 马尔库塞近乎直白地指出了爱欲作为主体话语的性质:“什么是‘真实’的需要这个问题必须最终由个体自己来回答”(马尔库塞,2019b:61)、“……要解放‘非社会性的’、自主的爱欲”(马尔库塞,2019b:113),以及精神过程是“自主的、独立的。”(马尔库塞,2012:1)一方面,内在的、非社会的爱欲摆脱了象征秩序的控制;另一方面,自主的、独立的爱欲指向了主体真正欲求的力比多客体,表达了主体真正的欲望。 这是真正幸福得以存在的学理基础,否则,主体仅能收获社会建构的虚假幸福。 在此意义上,爱欲必然是主体的话语。
但是,有关力比多管制的论述又暗示了爱欲是大他者的话语。 马尔库塞语境下的大他者即为资本主义社会,它对主体实施“力比多的动员和管制”(马尔库塞,2014:65)。 具体来说,“个体的需要、个体的无意识、个体的本能都已经被发达资本主义所掌控,并且经过塑造已与他们逐利性的满足相一致”(马尔库塞,2019d:293-294)。 这意味着,资本主义社会对主体的管制已然从意识渗透进了无意识。 它规定着主体欲望的对象,将力比多能量引向诸如异化劳动等满足社会利益的行动中去,最后赠予主体作为预定报偿的虚假幸福。 顺此逻辑,无意识不再是独立的内在精神空间,而是社会-历史性的,爱欲因此成为大他者的话语。 于是乎,爱欲出现了第二重摇摆。 然而,倘若爱欲不再是主体的话语,马尔库塞设想的收获真正幸福的可能性便大为可疑。
综上,虽然马尔库塞爱欲观的学理基础并非如凯尔纳和弗洛姆所言,存在根本性错误,但若我们从拉康视角加以审视,它的确也带来了某些理论疑问。 究其根源,马尔库塞在爱欲位置和性质上的摇摆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其理应具备的打破资本主义社会禁锢、寻回真正幸福的潜力。
自爱欲观提出以来,不少学者在马克思主义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框架下,辩证且深刻地批判了爱欲观的理论局限。 这样的理论实践值得被肯定。 但若停留在上述框架之下,学界对马尔库塞爱欲观的评价便有可能会失之偏颇。 因此,拉康精神分析学的引入变得十分必要。
从拉康视角出发,可以看到,一方面,爱欲既具备了击穿资本主义禁锢的潜能,亦为打破悲观的解放前景、实现真正幸福提供了理论支撑。 通过对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与马克思主义人类解放题旨创造性的融合,马尔库塞敏锐地捕捉到了弗洛伊德理论中蕴藏的解放要素,弥补了马克思主义对无意识关注之不足。 在此基础上提出的内外结合的解放方案在资本主义的文化控制业已渗透进个体心理的当下,极具参考价值。 另一方面,马尔库塞过于清晰地划定了主体内外的边界,导致爱欲在面对资本主义社会由外至内的社会控制时,不可避免地在位置和性质上出现了摇摆,从而削弱了自身的解放动因。 如是观之,在未来解放方案的规划与构建过程中,如何寻找到一个内外平衡的理论落脚点? 这个问题值得进一步思考。 总之,在新的理论视角下,通过追根溯源式的研究,我们完全有可能激发出经典理论的当代活力,并将研究的成果应用于中国新文化理论建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