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志 磊
(济南大学, 山东 济南 250024)
长柄香炉,因其独特的炉柄形而得名,带有浓重的宗教色彩。综合考察现有资料,最早的长柄香炉实物可见于北魏时期,另于各代佛窟壁画、宗教绘画中有大量呈现,而唐代长柄香炉相较于早期形制更加多样,并与宋元时期出入不大,具有承前启后的重要价值。目前关于唐代长柄香炉的研究,集中于其定名、形制分类、演变规律等方面[1-3],还有大量学者结合敦煌佛窟以及正仓院对比研究唐代长柄香炉的独特文化[4-5]。考察发现:长柄香炉中的宗教文化,是基于行香之器的佛教,与道教亦有相当渊源。
唐代尊儒崇道,两者呈现出相互争辩又相互融合的态势。宗教之间常以辩论的形式相互切磋,此类交流主题大多是围绕“道”展开的,因道教多处于下风,其也不断完善道义,出现大量有关其道义的论著。基于这样的历史契机,道受佛所激而成道,作为佛教香具的长柄香炉,在道教文化中亦有所见。
唐代长柄香炉在佛教活动中,是供养人持于手中用以烧香礼佛的典型香具。在行香过程常有佛执香炉的情景,如《法苑珠林》记:“如来每说法时,在大众前常执香炉,天童取香来授与佛,令之供养。”[6]可见,如来佛祖在传教过程中,会手执香炉,以得世人供奉。
此外,唐代壁画和绘画作品中,也再现了大量佛僧手持长柄香炉的场景。比如敦煌壁画中,建于唐中期的榆林窟25窟南壁画(图1),一左手持长柄香炉,柄状呈折形,炉底为莲花状。再如莫高窟285窟壁画(图2),有一站立仙人,左手持长柄香炉,似供养之态。再者,该物在唐绘画作品中也有痕迹,大英博物馆藏的唐代绢画(图3)中长柄香炉被菩萨所持,菩萨还脚踩着佛教中象征纯洁的莲花。
图1 敦煌榆林窟第25窟(局部) 图2 莫高窟第285窟壁画(局部) 图3 大英博物馆馆藏唐代绢画(局部)
道教使用长柄香炉的现象虽不如佛教多见,但在道人行法事中亦有所闻。比如《木文天尊见像验》中再现了天尊出现在佛寺并持手炉的场景:“木文天尊者……云冠霞衣,左手执手炉,右手炷香于烟上,冠中有鸟如鸳鸯形……此外週身光焰,如太一天尊。”[7]木文天尊在佛寺中现身并手执手炉,可能是巧合,毕竟道者误入佛寺,想要焚香传道必然要借他人之物。但是,这样的情况不止一次出现,《香谱》记载:“宋王贤山阴人也……许氏密具法服……手执鹊尾香炉,不亲妇礼。”[8]南朝著名女道士宋玉贤也曾手执鹊尾香炉。另外,“陶贞白以三真宝经封以锡函,投诸岩穴,又以真金鹊尾香炉随经供养之”[9],三真宝经作为道教经典,鹊尾香炉作为长柄香炉的一种,两者同时使用,可以直接证实道教中也有使用长柄香炉的现象。
再者,道教文化中有“手持香炉”之态,与长柄香炉的手持方式相符合。《三洞珠囊》记载:“海空经第三云,尔时,海空智藏即起,于席整衣帔,执香炉,正对天尊,恭敬而立,赡视目无他顾,心无他想也。”[10]手持香炉的势态与道人的敬仰行为相合,这种间接性的行为,说明长柄香炉也是道教中的供养器。
另外,鹊尾香炉与道教之间的渊源可以追溯到六朝时期,在六朝画像砖中可见。丹阳胡县胡桥吴家村墓中的《羽人戏龙》,原资料称羽人右手执一长柄勺,其属有误。根据原资料,勺上有火焰蒸蒸上冒,勺内盛丹物,勺下饰花朵为花瓣底。[11]此物更符合长柄香炉的形制,花瓣底在同时期长柄香炉中有大量复现,勺上蒸气乃香炉燃烧所产生的烟雾,勺内丹物是香料。《羽人戏龙》中的羽人腰饰飘带,身态灵动有佛家飞仙之形态,恰也说明儒道相融的现状。
长柄香炉历来与宗教文化的渊源颇深,而唐代社会的开明,宗教文化的盛行与传播,更是加深了宗教对其的影响。为迎合宗教文化,长柄香炉表现出鲜明的造物特征,主要体现在其形制、式样与功用方面。值得注意的是,该器物的广为流行,也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宗教文化的传播。
长柄香炉根据长柄的形制可分为鹊尾状、狮子镇、塔形镇和如意形[12],结合目前出土的部分唐代长柄香炉实物来看(表1),鹊尾状与狮子镇所占比例较大。无论是鹊尾形,亦或是狮子形,都是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碰撞之后,取其重合寓意的文化表现。
表1 部分唐代长柄香炉实物分析汇总
1.佛缘与鹊缘以成鹊尾形
目前学界公认河北景县北魏封魔奴墓出土的香炉,是迄今为止所见最早的长柄香炉,该香炉柄为鹊尾[13]。由于本土中的“鹊”与佛教中的“鹊”的寓意有共通之处,使得长柄香炉作为佛教之物,首先与本土鹊尾形相合。在中国本土文化中鹊表缘,比如在牛郎织女故事中,牛郎织女为了再续前缘,“织女七夕当渡河,使鹊为桥”[14]。古人选择鹊作为桥的载体,一方面是因为自古鹊报喜,另一方面,也赋予了鹊以缘的意涵。佛讲缘,佛中有偈说:“若法因缘生,是法性实空;若此法不空,不从因缘有。”[15]41佛教认为万物因缘而灭,因缘而生,此乃佛教的缘起论。在《唐文拾遗》中存在这样的表述:“秉鹊尾炉,缔生生世世缘。”[16]以鹊尾香炉表“缘”,是鹊缘与佛缘相互意合的结果。
2.佛征与君征以成狮子镇
佛教中狮子具有深刻的寓意。一是佛教中常以狮征佛,以狮子为尊,为兽王。《阿弥陀经》曰:“疏五、下方中,狮子者众圣中尊,故以兽王比焉;又狮子一吼兽闻皆死,喻佛说法魔外消亡。”[17]这是因为佛教中以狮征佛,故有狮子座、狮子吼等记载,如《大智度论》有言:“佛为人中狮子,佛所坐处,若床若地,皆名狮子座。”[15]46佛坐的地方则为狮子座。二是狮子形还常与佛教中寓意圣洁的莲花纹样联用,并成为僧人的必备法器。如在唐代名僧禅宗七祖的神会墓中,随葬器物中有一铜长柄香炉。该器物的柄部为一蹲坐于莲花宝座上的鎏金狮子,整体精美别致,华丽富贵。此类狮子形态比比皆是,借此再现了佛教中“狮子座”的形象,传达“以狮征佛”的教义。
本土文化常以狮子象征君威。在本土文化中本没有“狮子”,古人称狮子为狻猊,《续藏经》记“师子窟内产狻猊”[18],更是明确将狮子与狻猊联系在一起。相较于佛狮,本土化狮子的形象更加凶恶,唐虞世南在《狮子赋》中是这么描述狮子的:“钩爪锯牙,藏锋蓄锐。弭耳宛足,伺闲借势……罄其威以凌厉,美其风而赞述。”[19]462雄狮之貌是为了展现君主的威慑力,帝王陵墓中多可见石狮形象,比如唐昭陵中的立狮,雄健强壮,威严豪迈。可见,佛狮与唐狮同表达佛或君的神圣、尊贵,这是外来文化被本土文化同化的结果。
狮子的习性与香炉相合。陆容《菽园杂记》记载:“金猊,其形似狮,性好火烟,故立于香炉盖上。”[20]狮子尚好烟与火,香炉产烟隐火,如此一来,狮子的喜好恰与香炉的功用想合。可见,长柄香炉中使用狮子形,是在借助其形象来隐喻佛教与君王的最高统治的同时,也迎合香炉的功用。
中国传统器物的出现与盛行,与当时社会风俗的转变与发展有密切关系,更多借助器物本身的形饰来反映当时所需的寓意与象征。狮子、莲花、如意、鹊尾等题材在宗教文化中的运用屡见不鲜,难能可贵的是,长柄香炉中各元素与本土文化有一定的重合之处,促使其能够在本土流行。
苏轼有诗言:“炉锤一手赋形殊,造物无心敢忘渠。”[21]匠人制炉,以技为主,并不赋予器物过多的精神内涵。然而“锤”“手”作为基本的技术条件,却决定了炉的特殊式样,带来了不一样的功能寓意。长柄香炉中的匠人通过对其式的设计,使其能够在不同环境中使用。
1.式样的变化迎合中国风俗环境
作为西传之物,长柄香炉为迎合中国地域环境,在式样上发生了转变。就柄式而言,唐时期的柄制更像是印度原型香炉与汉代长柄炉的结合体,取印度长柄香炉之势,择汉代长柄炉之形。
印度的长柄炉的柄状主要有两种形式:一为兽形,比如帕提亚豹柄手炉(图4),以一生动逼真的狮子为柄,狮子前脚接炉体,后脚支地。二为细长而未有折的圆柄,比如马沙克博物馆藏狮子柄铜香炉(图5),狮子装饰于炉体与柄制交接处。
图4 帕提亚豹柄手炉
图5 马沙克博物馆藏狮子柄铜香炉
唐代的柄式,呈现出向下弯折状,与炉体相连且多在柄末做文章,这恰是印度两种柄式的演变体。以法门寺地宫藏的“如意银柄手炉”为例(图6),其整体姿态与印度的兽形式柄的置放形式有异曲同工之妙。该炉主要通过对尾部的弯折态与前端的炉底盘之间的结构进行设计,以达到平放的姿势。并且唐代长柄香炉的柄均为长条状,这种式样与印度长柄香炉的另外一种形制一致,但有所变化,主要改变在装饰位置和柄制形式上。印度式香炉的装饰位置居于前端,本土式倾向于末端。相较于印度炉的圆柄,唐炉的柄多为扁式。
图6 如意银柄手炉
无论是末端装饰还是扁制柄,在中国本土的器物中都能够找到原型。早在汉代,就出现了带柄炉,但汉代柄炉并不是为了行香使用,而是为了日常使用。比如汉代的温酒铜杯炉(图7),从功能上来看,主要用来温酒,也有人用来盛酱,为一盛储器,其炉体带有一柄。此柄为扁制,且有弯折,只不过是向上弯折的造型。再比如西汉熨斗,其圆腹平底的造型外接一端饰有龙头的长柄(图8),龙头状处于柄末端,与长柄香炉中对于柄的形制设计的位置一致。
图7 汉代温酒铜杯炉
图8 西汉龙首柄熨斗
所以,唐代长柄香炉的式样主要是由两个方面决定的,一是印度宗教文化所带来的原始式样,二是为了更好地融合传入地区,选择合适的本土式样与之结合。从根本上看,唐代长柄香炉虽是宗教文化器物,但最终为了迎合中国环境,产生了更为符合地域风情的式样。
2.式样的结构满足使用的动静环境
宗教中的香炉主要用于礼敬、供养等功用,其适用环境可分为动与静两种。动环境主要是指其在使用过程中,有人的参与形成一定的互动,借此满足人在移动、行走过程中的供养。静环境主要是指解放人的双手,在实现长柄香炉功用的前提下,弱化人的参与性,可以静置于平面使用。聚焦于长柄香炉自身,其通过兼顾平置与手持的双重使用形式,迎合宗教文化中使用香炉的动静环境。
长柄香炉平置式的使用方式,是适应静环境的体现。长柄香炉未出现时,宗教文化中的香炉,主要通过对其底座与足部件的设计,达到平置的使用方式,以适应各类场所。这样的使用方式可使香炉置于佛前、小坛外等各种场所,以起到供奉的意图。《冥祥记》中记载:“费崇先少信佛法,常以鹊尾香炉置膝前。”[19]401将作为佛器的鹊尾香炉放置在膝盖前,人便呈跪坐状,更方便其礼佛诵经。
宗教活动中还以手持式的使用方式适应动环境。唐代长柄香炉又被称为手炉,常在行香时使用,意味着需要确保香炉能够在动环境中得以使用,带柄状的样式就是为了满足这样的功用。如《华严经》载:“诸音乐,百千万人散诸宝华,百千万人持诸香炉,烧众名香,前后围绕而为翊从。”[22]可见,手持香炉,便于众人前后行动。再如《陈氏香谱》载:“手持香炉,怀中以一贴如白檀香末,撮于炉中,烟气袅袅直上,甚于龙脑。”[23]显而易见,手持香炉之态更便于实现香炉的功用。
长柄香炉向下弯折的结构带来了双重使用方式,从而与使用环境更加契合。以狮子柄香炉为例(图9),狮子镇香炉的长柄满足手持式使用,同时通过调整狮子形的姿态和炉体的结构而达到平衡,可以满足置于平面的使用环境。长柄香炉中的狮子形多呈现坐式的姿态,一部分是因为佛教中“狮子座”的形态,另一部分是因为这样的设计使其能够平稳地置于平面上。通过与平面的完整贴合,再对柄末与炉底的高度进行设计,让其同高度。平置于案上得以实现,这其实是形制与结构、文化的完美结合。此外,整观炉柄,呈现出“L”形,也可以说,柄末有一90度的夹角,这样的设计使其有更好的受力点,实现了平置式使用的科学条件。
图9 狮子镇柄香炉
唐代长柄香炉中的佛道宗教文化的成因,与此时的香文化有密切关系。香炉是香文化中的香器,而唐代的香文化又主要是为佛道所服务的,那么此时的香炉多为宗教服务,但是宗教在使用香炉的过程中,往往追求的是香炉烧香所产生的烟,香炉只是媒介。
1.道家以烟,升神仙之界
李约瑟指出,“道庙中最重要的祭拜对象,不是神像或者神画,或是道教的三清,也不是神坛本身,而是香炉。每一个仪式都是从‘发炉’开始,而以‘复炉’结束”[24]。香炉在宗教文化中至关重要,是因为其所产生的烟。李白诗中的“日照香炉生紫烟”,刘绘诗中的“驾鹤乘紫烟”,紫为道教中尊贵的颜色,道家仙人居所为“紫房”,道教中传说的天帝为“紫皇”等。那么,这里有“紫烟”而非“紫炉”便可见烟比炉重。再观道家典型的香炉器形——博山炉,也是寄希望其形似仙山、升烟以成道。
2.佛教以烟,漫虚空之境
义净译《金光明经》中记载:“是诸人王,手持香炉供养经时,种种香气,非但遍此三千大千世界,于一念顷,亦遍十方无量无边恒河沙等,百千万亿诸佛国土。于诸佛上虚空之中,变成香盖,金光普照,亦复如是。”[25]虽未直接说烟,却说到同属性的“气”,据描述,此“气”佛界遍地都是,其虽是虚空之物,但却能让佛所感。再者,唐代绢本设色画像中的《菩萨像》,左手持着长柄香炉,但在上方却着力刻画烟气,这样的刻意之举,恰证实烟对于佛教而言至关重要。
长柄香炉作为佛教文化的行香之器,也与道教文化有所交融,受宗教文化影响至深。通过关联宗教的文化、使用环境、信仰与长柄香炉的形、式、用,挖掘长柄香炉成因,进而发现:其一,长柄香炉主要的长柄形制鹊尾形与狮子镇是本土文化与宗教文化相互意合的结果,具体表现在佛教与中国本土均用鹊形象表缘,用狮子形象表征最高身份者。其二,唐代长柄香炉的原型出自于印度,而在传入中国以后,为迎合中国本土环境,便与汉代长柄炉相融合。长柄香炉以平置式迎合静环境,以手持式吻合动环境,从而满足佛教中香炉在两种不同环境中的应用。其三,长柄香炉最直接的功用的是焚香,在宗教文化中最重要的功用是升烟,这是由于宗教中对烟之气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