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学荣
内容提要:在中国哲学“天人合一”“中和”等思想影响下,中国传统音乐文化体现着中国人独特的思维方式,诸如象思维、悟性思维、整体直觉思维、线性思维、合和思维、比兴思维、中性智慧。中国传统思维方式重直觉体验、重整体,是“体与用”的整体,重象、重直观,具有直觉性、动态平衡性、“主体意向性”等特征。其主要特征表现为:多元——多重意蕴的深度挖掘;间性——横纵系统的网状开拓;全观——类比考察总揽全局;内化——蕴含理性因素的直觉洞见。
中国传统音乐的理论体系和话语表达,透射出中国人独特的思维方式和民族智慧。鸦片战争以来,国人在学习西方的过程中,致使“西方文化中心”思想积久弊生,陷入“音乐理论话语的西方化、音乐知识话语的科学化、音乐表演话语的本土性失语和创新性缺乏”①的困境。西学的传入,导致中国传统音乐教育话语缺失,西方的理性与逻辑概念成为国人思维的主流,中国传统思维的优势却遭遮蔽或丢失。在音乐教育实践中,西方的“音乐耳朵”、审美观念、思维途径固化为中国传统经典的解读语言、诠释工具,对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误读比比皆是。意欲改变这种局面,首要的工作是回归中国思维传统,具有中国的哲学观和审美观,探赜中西方文化和思维方式之异同,为学生熏染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品赏方式,并将其运用于音乐的欣赏、表演、创作、评价以及教育活动中,这是构建中国特色音乐学科体系、话语体系,实现中华优秀传统音乐文化复兴的核心所在,也是提升中国文化“软实力”“让中国走向世界”的关键所在。
不同的思维方式,会创造出不同的音乐风格,会带来不同的音乐文化体验,这是形成一个民族文化特色及民族文化特殊品格的重要原因。中国传统文化博大精深,气象恢宏、意旨高远,这些特殊品格正是由中国传统思维所致。中国传统思维呈现出整体直观的样式:“象思维”意味着重象,重在直觉内省、整体直观、感悟体验;“体用归一”,体现为直觉性、动态平衡性和主体意向性②(蒙培元,1988)等特征。西方传统思维则表现为截然不同的样式:逻辑推理为起点,概念建构为主导,看重抽象思维、逻辑分析,失于理智与情绪,造成身体与心灵、感性与理性、意识与无意识的简单割裂、二元对立。相比之下,截然不同的思维方式表现出东西方各不相同的哲学观和世界观。例如,东西方都讲究“和”的思维,但是由于世界观不同,其出发点迥然相异。东方思维中的“和”是建立在“主”“客”合一的“和合观”与“合和思维”,精神与肉体并不对立,浑然天成、不可再分。这一思维的杰出优点,是将人融于自然和社会,诚如董仲舒所言:“天地人,万物之本也。天生之,地养之,人成之。”③达到合和归一,即“天人合一”思想的体现,与西方的“主客二分”“二元对立”思维截然不同,不似西方人心目中主客之间的对立割裂。
东西方音乐文化的不同生存环境,以及社会心理和历史发展的变化取向,决定了东西方人的思维方式和文化观念的差异。由此,运用不同的思维方式和文化观念来表述自己的音乐,会形成风格迥异的文化模式。这里,不仅涉及音乐类型、音乐风格、语言表达等特点,更体现出不同的音乐话语体系以及反映不同地域人们的智慧以及蕴含其中的深层思维方式。即不同的思维方式,产生出不同风格的音乐文化,造就了不同民族的审美气质和文化性格;反之,不同民族审美气质和民族性格特点,又影响其音乐文化的风格特点和审美意蕴,这不仅是形成不同音乐文化的内在成因,也能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审美接受者的思维方式。如,中国传统审美有明显的阴柔偏向,首要因素就是中国特殊的自然地域文化环境,如四面环山、东面靠海、相对闭塞,促成了中国内向型的文化气质,如注重和谐统一,含蓄委婉、谦和保守、忍让包容等④。因此,中国传统思维方式、审美心理、音乐风格上便表现出女性智慧的特点⑤。这一女性思维方式和审美心理偏向,在意境表现上则是突出柔性意境,在题材选择上也多运用女性素材(如赞美母亲及其女性英雄),在表演中也表现出男性的弱化。从哲学层面来看,中国传统思维及其审美中的阴柔偏向,与儒家倡导的“中和”“温柔敦厚”以及道家的“以柔克刚”“以静制动”“虚静观”等思想如出一辙,这是形成中华民族的含蓄、静思、内向、保守、谦和、顺从的性格以及思维方式“阴柔偏向”的根本原因。由此可见,中国传统音乐思维方式是导致中国人对阴柔美集体取向的内在成因。因此,我们要全面认知与把握中国传统音乐文化,首先要探赜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思维方式和特点,不能用西方的哲学观念和审美思维方式来审视中国传统音乐文化,否则就会出现对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读误。
中国传统音乐文化在“天人合一”“中和”等哲学思想影响下,形成了中国人独特的思维方式。对中国传统思维的研究,不同学者有不同的看法。如王作新把中国传统思维方式分成“意象思维、整体思维、偶对思维、推源思维”⑥等类型;刘长林指出,中国传统思维是在系统思维模型下的整观宇宙和寰道审美⑦;黄俊杰认为,中国人的思维方式重“类比思维、联系思维和具体思维等”⑧。此类表述虽然略有不同,但是哲学基础都源于中国人的“天人合一”“万物同源”“万物一体”等哲思,这是形成中国传统文化思维方式的根源。下面讨论几种体现中国传统音乐文化并用于音乐活动的思维方式。
“象思维”是以整体直观形象的思维来感受与把握、理解与体悟世界,是极具包容与开放的思维系统。“象思维”受“天人合一”思想的影响,追求人与自然相协、相和,与宇宙相类、相通,成为一个相与为一的有机整体。正如庄子所言:“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齐物论》)“象思维”是以“物象”的流动与转换为外在特征而呈现的思维“意象”的内在运动形态,这里的“物象”不是事物或思维的静态之象,而是思维与事物沟通一体并与整个宇宙形成相互联系的动态之象。把握中国传统文化塑造的艺术形象时,运用“象思维”表达与体悟以神统象的动态之象、意象之美、神动之魂,旨在追求传神,不求形似,欲求“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含蓄意蕴。“意象”是中国传统美学的一个重要范畴,“立象尽意”(《易经》)是中国传统艺术创作的崇高境界。通过自然景物极情尽致的“立象”,来达到“尽意”——淋漓尽致地抒发人的情感。这里的“象”,是一个生生不息、动态整体、变化无穷、绵延不断的“非实体性”原创之象,是最本真状态的终极之象,即原象,这是《老子》的“大象无形”之象,或“无物之象”,是“回归”心性的开悟之象⑨。这种“象思维”注重通过直觉和体悟来把握整体之“象”,讲求在“象”的基础上推衍义理。可见,“象思维”具有直观形象、动态整体和宇宙全息性等特点,这也反映出中国人审美心理的整体性、朦胧性、意会性,以及长于直觉的柔性判断,淡化刚性的理性逻辑等典型特征。
音乐是极具形象性、创造性的艺术,借助音响意义将世间万物诉诸声响、形象、动态,表现大千世界的万端生机与无穷活力。因此,我们在品赏中国传统音乐文化时,运用“象思维”有助于把握其内在真谛。其一,它能抓住“象”的生命化存在。强调“象”的非实体性和动态性,既创生万物又复归于原象,以“象的流动与转化”,使“创而生”“生而创”处于生生不息的流动与转化,形成动态的“生生”之象。而且,它与人的关系不是“对象化”关系,而是永远处在整体之象的主体间性关系之中。此时,“象思维”好似“生命的思维”,人的身、心、灵与“道”贯通,与宇宙万物相应,其生生不息,常新之新,处处显示着生命的光辉。显而易见,“象思维”超越了西方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也超越了具体可感之象,如嗅、听、触、味之感受,彰显了在人类理性思维或逻辑思维之外的另一种认识世界的方式⑩。其二,“象思维”把儒、释、道诸家运思融于一体,强调整体直观,体现包容开放,紧紧围绕“生生之象”,包容多种整体直观方式:一方面,是整体之内的直观,直观总是联系着整体;另一方面,是一种思维的超越,排除了概念的干扰而直达“天人合一”的清澄之境,是思维主体对于“生生之象”的真情实感与切身体会。由此可见,“象思维”不仅是一个具体可感的思维方式,更像是一个开放自由的思维体系,它不是闭塞的,而是极具开放与包容的思维系统⑪。
中国哲学是一种以“身”出发、身当其境、身体力行、切身体悟世界的学问,从其诞生之初就对身体情有独钟。“与西方哲学传统以‘思’出发求知世界、探赜索隐的方式不同”⑫。中国古代重视修身哲学,注重身体思维,强调修身慎行、修己安人、修身养性、立身行道,如《尚书》的“慎厥身”,《礼记》的“敬身为大”,《大学》的“修身齐家”等,中国古代修身哲学“是一种区别于西方抽象思维具体性的‘身体思维’(汉学家吴光明)和‘身体思维范式’(陈立胜)”⑬。东西方两种思维路径的世界观基础,表现为两种“人生在世”“主体—客体”“人—世界”的结构。前者是西方的逻辑思维传统,后者是东方的人文伦理传统⑭。前者扬“心”抑“身”、身心对立,长于分析性思维;后者是“以身体之,以心验之”“身心合一”,这种身体哲学仰仗体悟性思维。毕竟,“人—世界”结构认可的是主客之间的“混沌”,强调万物同源,万物同构。因此,中国传统音乐文化在思维方式上不同于西方“主客二分”结构把对象视为外在于主体之外的客体给予冷静分析,而是“要求人们把观察、感受到的对象作为内化于主体之中的‘自身’去全身心体悟”⑮,这是“超越天人相异的客观规定,在与自然相协、宇宙相类、情境相关的意合之中,体悟出天人相通、天人相感的文化之象”⑯,在“立象尽意”的意蕴阐释与空灵之境的妙悟体验中感悟灵动的生命活力,这就是东方人注重意会性、朦胧性和不确定性等体悟性的思维方式,也是中国传统音乐文化重要的身体思维方式。但是运用悟性思维体验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同时,还要处理好与概念思维和科学思维的关系,要“及时修正体验和感悟过程中的随意性、跳跃性和残缺性,用悟性思维激活概念思维,用科学思维规范模糊体验,既避免零零星星的模糊体验过多地浮出理论建构的地表,又要避免逻辑思维压抑鲜活灵动的直觉感受和悟性体验”⑰。
中华民族是一个具有灵心慧性、悟性极强的民族。人们常说的举一反三,闻一知十,问十道百,触类旁通,心领神悟,不言而喻,豁然大悟,就是悟性思维最通俗的概括。音乐创作与体验中的悟性思维强调以身体为核心的生命体验与直觉妙悟,“直觉妙悟”是体悟性思维的典型体现,它可以超越作者和文本间的物质隔阂,达到心领神会、心到神知的境界,但其前提也是要在基于作者意图和文本意义基础上反复思考、深思熟虑,才能心得意会,即通过“感性认识—理性认知—深刻的感性”间的反复品味才能获得“直觉妙悟”。“直觉妙悟”,从字面意义看,它是心领神会、彻头彻尾的顿悟和豁然贯通、大彻大悟的意思⑱。从思维角度看,“直觉妙悟”是指超越寻常的、先知先觉的颖慧悟性,是一种艺术活动中常见的直觉思维或心理机制,又是一种认识世界和审美过程中的思维活动。它区别于一般的思维活动,是艺术家或审美接受者在整个运思活动中,由于长期凝思而产生由量变到质变的“大彻大悟”,好似灵感的显现过程。悟性思维又与中国传统思维方式中默契神会、诉诸悟性、具有诗意把握的“象思维”殊途同归。
中国传统思维方式突出整体直觉思维、宇宙全息思维。这是因为中国传统文化中特别强调“身心合一”及“心性”的作用,强调心与物同声相应、相互作用而产生的共同本原——“道”,它是天人感应、相生相成、交融共生的产物,只能用整个身、心、灵去直观感受,去切身体会,去直觉妙悟,是不能用普通感性体验和逻辑思维来获得感知的。这种整体直觉思维对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品赏体验活动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其突出表现在中国人所具有的灵心慧性、高情远韵、雅人深致的诗性智慧,能够运用宇宙全息思维,对事物进行心融神会、整体直觉洞察,通过寓意于物象的“内游”“神通”“玄想”“灵犀”以及“反观内视”“穷神知化”“剖玄析微”“澄思渺虑”“爽心豁目”“心旷神怡”等,获得对世界本源的洞幽察微、真知灼见以及满足内心世界的愉悦神怡与欣然至乐。
中国先贤看世界,是从“宇宙”本原的“整体”观察,揭示自然、社会、人事各层面的认识规律的。先贤运用“宇宙整体观”,探究人体小宇宙与自然大宇宙物质之相应关系及互为根脉的理论成果(见表1),不仅对宇宙物质分类为“五行”,将其分类延伸到人体结构,并对应五脏、六腑、五味、五色、五官、五体、五志,还将中国传统音乐中的五音与阴阳五行中的“土、金、水、木、火”相对应,这无疑反映出古人已经具有“跨学科思维”和“宇宙全息观”。这种将音乐与自然科学、生命科学、健康医学以及其他文化艺术之根脉关系所做的如此精辟深彻的研究,对当今社会和人的身心健康和谐发展有着重要的启迪⑲。
表1 人体小宇宙与自然大宇宙物质分类之“相应”关系
“和合思维”是典型的东方智慧,是贯穿中华文明五千年历史发展的文化之根与魂。“和”作为一种哲学理念和思维方式,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和”是宇宙万物中最本真、最具创生性的状态;同时,“和”又是人的一种包容、和谐的态度,“它在处理不同文明、不同民族文化之间的矛盾和冲突,为人类文明走向丰富多彩提供了基本的思维路径和方法选择”⑳。“在中国传统‘和’文化的精神以及‘和合思维’的引导下,形成了‘和而不同’的审美观、‘以和为贵’的价值观以及‘和谐’的思维方式,其中和谐的思维方式包括中和思维方式、协调思维方式、和善思维与和合思维方式。”㉑这些具有中华民族显著特色的思维方式对中国传统艺术有着深远的影响,形成了中国人在处理人与事物的关系时在“整体意识”关照下的“和谐之美”“中和之美”“和合之美”“和善之美”“至善至美”“淡和之美”“和而不同”㉒等审美观念。即,先贤在处理天人关系时,崇尚的是“天人合一”;在知行关系上,强调“知行合一”;在情景关系上,注重“情景合一”;在处理人与物关系时,追求的是“物我合一”。这一“和合思维”也体现在儒、道、释三哲思中,如儒家强调“天人合一”,崇尚人与社会休戚与共的和谐,强调现实生活中的“人伦”之和;道家强调“人道合一”,追寻人与自然天人感应的和谐,慕求身心灵的“天和”之境;佛家强调“梵我合一”,向往此岸世界与彼岸世界浑然一体的和谐,欲求心性自足圆成的“心和”之境。㉓总之,“和合思维”不仅体现在天地和谐、天人和谐、我与他和谐、身心灵和谐,在文化上也体现了以包容的心态理解万物的差异性。这种“和”的文化精神,是中华文明延绵不断的不竭动力,也是当今世界文明互鉴、多元共存发展可资借鉴的有效范式。
中国传统音乐文化思维在“和”与“道”的思想影响下,多体现横向的线性思维以及“渐变”的结构原则。它不仅是单旋律的线性表达方式,也是由同一旋律的变体叠合而成的各类传统多声部音乐的发展特点。西方音乐思维则是纵向的立体思维以及“突变”原则。
从旋律发展手法看,中国传统音乐多以级进为主,运用渐变式的线性思维推进旋律发展,大量用“加花、变奏、重复、添眼”以及“连环扣”“倒山头”“一串珠”“葡萄串”“滚浪花”等手法,这种在音乐上尽量避免突变与大跳的音乐旋法特征,与儒家思想中“从心所欲不逾矩”“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等映射出的“和”的文化精神一致。其乐思的渐进展开,又受道家“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思想影响,基本上是一种曲调在横向上的逐渐变化,是线性思维的直接体现。具体来说,音乐发展中常用衍生承接式的“鱼咬尾”“顶真格”“扯不断”“同头异尾”“换头合尾”“渐进式展衍”“迂回式发展”以及派生式衍展、无框架结构约束的自由、随意变奏等手法。传统音乐中常见的“移步不换形”“变不离宗”“框格在曲、色泽在唱”“一曲多用”“一曲百唱”“拍无定值,音无定高”“腔音腔韵”等民族文化特色,都是体现了中国人信奉“同源共祖”“和实生物、同则不继”“变不离宗”的“和”音乐观念,以及音乐发展上呈现“同中有异,异中有同,大同小异”的趋势和偏好㉔。总之,中国音乐旋法上的线性思维,重在强调旋律自身的延展,是长幅度的旋律延伸,区别于西方音乐发展手法常用的主题动机频繁分裂,并在不同音区上的变化、发展,在不同调性上模进、变形,在横向、纵向上的跳跃变化以及频繁的调性展开等㉕。
从整体音乐构思看,中国传统音乐旋律线条陈述,主要以线性思维、线型轨迹向前“游动”和延展,在旋律线型游动的强弱起伏、虚实变化、快慢缓急的节律感中,如同“行云流水”般自如,使之有扑朔迷离的虚灵飘逸感,更有一种品味不尽、三日绕梁、缕缕不绝的流风余韵,吸引你去品味其中的奥妙。这种“气韵生动”的线性之美,犹如天马行空、荡气回肠的中国书法的笔锋,并使人在诗情画意与生命情趣中感受文化艺术与人类哲学的最高、最美境界。因此,受线性思维的影响,中国传统音乐文化不像西方那样采用纵向立体思维、宽厚丰满的音响手段,不太强调复调、和声、对位、织体等交融在一起的立体化结构和直截了当的气氛渲染来表现“美”,而常体现出单声部的、非立体的“线性”音乐形态。这种“线性”形态实质上追求一种虚实相生、有无相生、有无相成的隐性的“虚”立体结构,为身心灵融入音乐“象”的空间、领悟其“意”的内蕴提供了必要的条件。哪怕是在中国戏曲音乐和器乐音乐中非单音的立体化中也表现出“以线为主的立体化”,这种“线”的立体化特点就是音乐发展中以线性思维作为中国传统音乐思维的基本运思方式㉖。
比兴思维,运用在实践中就是我们常说的“赋、比、兴”手法,是综合运用象征、联想、想象、隐喻等手法,借以某一(类)事物去表现另一(类)事物美的观念、美的形象,并展示其美的内核、美的意蕴的艺术思维方式。它常用在中国传统艺术的创作、表演、欣赏、理解和运用中,在创作者、表演者、接受者中都有比兴思维的体现㉗。如,《易传》中的“立象以尽意”,就是比兴思维的体现,是用不同的“象”来表达不同的“意”的“比类取象”。这是中国传统音乐文化创作、欣赏和接受中的一种重要思维方式,在中国传统哲学和文学艺术中具有特殊的地位,已逐渐沉淀在中国人的审美心理意识当中。我国民歌中常常运用比兴思维,如歌曲《小白菜》用“小白菜地里黄”隐喻没娘的孩子;歌曲《苦麻菜儿苦茵茵》用“苦麻菜”比喻远嫁的少女之命苦,等等。接受者在解读音乐作品时,不仅要揣摩作者如何运用比兴思维抒情达意的,要感悟作品的能指和所指;还提倡接受者运用比兴思维对作品的感发,发挥自己的联想和想象,在不违背作者本意的基础上对作品深层意蕴不断挖掘,去创造性解读作品中所描述的能指和所指,最大限度地实现作品的意义和价值。
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诗歌、绘画、音乐等艺术形式,常运用比兴思维隐喻人文思想意蕴、激活伦理道德信息,用比兴思维形象地表现“人与自然”“人与物”“人与人”“人与社会”“天人合一”之主体间性。其中,对应的思维方式就是直接歌颂“人与物”之情绪、“人与人”之情感的“赋”,“即物即心”“开心见诚”等。但在表现“人与人之主体间性”时,由于人与人之关系是隐晦的,有时难以用自身的形象去直接表达,所以就要运用移情——把自身的感情转移到自然物上,使人之情感与自然之物建立某种同构,对应这种关系的思维方式就是带着深层反思的“比”;而在表现“人与自然之主体间性”时,随着人对自然物的移情和对自然的人化,巧妙地促使人们对自然之物有了更多的自由遐想与自觉想象,从而进入天人感应与心照神交的妙境。对应这种关系的思维方式就是带着意外感悟的“兴”,以“比德”“言志”的方式来表达自然描绘的花鸟、山水、自然景物的审美价值以及深层的精神意蕴。如文人音乐用“梅兰竹菊”象征文人的品质,几乎成为固定的象征。
中性智慧是中国哲学精神中最具特色的生存智慧和处事态度,体现在中国传统文化诸领域。儒家中庸学说强调中性智慧,孔子誉中庸为“至德”,他把中庸作为最高的道德准则与人生哲学的基础,他强调“过犹不及”“允执厥中”的思想,以保持事物的常态不变。他要求人们崇尚“中立不倚”“和而不流”,并乐于品味适中、达成“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的境界。
中性智慧是领悟中国传统文化哲学思想与时代精神的切入点,也是扬弃日常生活中的两极对立思维,解决文明冲突、和谐人际关系以及国际文明互鉴的重要法宝。特别是当代中国在构建和谐社会、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发展进程中,应该以中道情怀、中性智慧、中庸之道,调节与平衡人们的身心健康,使人们保持平和的心态;以“贵和”“执中”的态度,协调社会生活中的各种冲突与矛盾,探求多元文化实践层面的“视域融合”,从而促进社会变革与国家发展的进步与完善。㉘
中国传统音乐文化思维方式重象、重直觉、重整体、重体验,是“体与用”的整体,它具有多元、间性、全观、内化等特征。具体表现为以下几方面。
接受美学强调,一部作品的价值在于“作者—作品—接受者”的三维互动中实现,取决于审美接受者采用什么样的思维方式去考察作者、作品的历史系统和意义系统,其突出表现在要穿越音乐作品、乐谱、音响等表面意象,深度挖掘与思考作者或有意或无意蕴含其中的内在价值和隐蔽意蕴,重视文本内层的多元象征以及微显阐幽的隐喻表达。如我国《诗经》按照功能划分、体裁形式与乐调风格等,划分为“风”“雅”“颂”,按照其修辞手法、表达方式,划分为“赋”“比”“兴”。接受者要对其文本外在形象的感知体悟以及对文本所蕴含的“言外之意,韵外之致”的内在意义的挖掘,既要切身体会音乐中外在可感的形象“外意”,又要深刻洞见“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内蕴”。如,具有江南丝竹风格的笛子曲《鹧鸪飞》,其乐曲的外意是鹧鸪展翅高飞的情景,其内在意蕴则是借助鹧鸪飞翔的形象描绘,隐喻人们向往光明、追求自由的崇高愿望,其音乐表现手段是运用音乐速度的变换、气息的控制、音色的变化、音量的收放,以及巧妙运用滑音、叠音、打音等表现手法,使得音乐委婉悠扬,婉转动听,圆润透彻,清丽动人。另外,接受者还可以融入自己的整个感性生命,包括接受者的全部情感和理智、自己的理想、信念和价值,利用自己的人生经验和人生智慧,去创造性地感受、体验音乐的内涵与意义。即,能对中国传统音乐文化进行多层次、多侧面、多重意蕴的立体的把握,这是接受美学视阈下的音乐审美接受者的主要思维路径。
“间性理论作为主体间性、文本间性、身体间性、文化间性、民族间性等诸多理论观点的综合,已广泛运用到哲学、美学、文学、民族学、教育学等多个学科领域”㉙。“间性”的强调与凸现,已成为一种新的理论共识和跨文化研究趋向,间性思维体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也体现在中国传统音乐文化品赏过程中。中国传统音乐文化受系统思维以及万物同源、心物同构等思想的影响,审美接受者常常运用横纵联系的间性思维进行网状开拓式品赏与评价。从共时性的视角来看,“间性”不仅能促进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文化格局的形成,还能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更能推动世界多元音乐文化间的共融发展以及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和谐构建;从历时性的视角来看,间性是同一文化或同源文化在不同历史时期所体现出的音乐文化间性。因此,探讨一个中国传统音乐作品的意义和价值,需要从横纵系统、多个意义联结的子系统等层面展开思考。如,此作品的音乐风格、表演形式、曲式结构等与其他同类型或不同类型的作品的横纵联系,此类作品的历史渊源与当今发展,此类作品所表达的艺术形象与自身思想中所联想到的所有事物的同构点(异质同构或同质同构),并在这些同构点上引起心理上多方位的通感和共鸣,即通过挖掘蕴含其中的宇宙式全息信息来完成对音乐作品的意义和价值的完美接受与深刻理解。即把一部作品放在一个横纵交织的系统中全面考察。就横向而言,可以把一部音乐作品与同时代的姊妹艺术以及同其他文化意识形态领域的精神产品相互联系,这是学科间性的体现;将音乐作品与其他人类活动“风俗习惯”“礼仪政治”等历史社会建立联系,这是一种文化间性的体现,也就是音乐作品在与礼仪政治、社会习俗等他者文化的交互作用中,“产生了由原文化的间性特质变异或重新生成而来的新的文化意义”㉚。就纵向看,又需要特别重视一部音乐作品不同版本间的相互影响与传承的历时性变化,即“正与变”,这是一种文本间性的体现。“文本间性,又称互文性,强调文本不再仅仅视为意义的载体,而是被看成多重因素融合、影响和交互的间性空间,是文本与其他文本、读者和文化语境之间的复杂互动关系所催生的文本意义”㉛。由此可见,中国传统音乐文化品赏过程,是在间性思维影响下横纵系统的多向考察,它不仅从音乐的节奏、节拍、音色、速度、风格、题材、体裁、旋法、结构等“音本体”因素进行考察,还要从音乐所产生的系列文化现象,如音乐与政治、经济、文化、地理环境、民风民俗等“乐本体”进行全面认知。“乐本体”强调广义的音乐文化存在,不仅是音乐研究或美学学科的方法论问题,更是一种文化思维、文化观念和文化思想的集中体现。中国传统音乐文化品赏过程,要运用横纵网状开拓的间性思维,站在中国文化的逻辑起点,全面把握整体考量音乐文化的风格特点与内在意蕴,才能深刻领悟中国音乐文化传统,认识中国传统音乐文化整体。
全观是中国人整体思维、和合思维、宇宙全息思维影响下一种“统观”“融通”的全方位关照,是整体直觉、宇宙全观体悟音乐文化的思维方式,也是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品赏过程中,审美接受者将具有一定内在联系的事物放在一起综合考虑,以便总揽全局的思维特征。我国丰富多彩的音乐文化在纵向传承与横向传播的过程中,由于不同时代、不同地域人们的接受效果不同会产生变异,所以对同一类型的传统音乐或不同类型的传统音乐应作类比考察才能总揽全局,即作横向和纵向、历时和共时上的比较,从而理解其同宗性和变异性特征。如对民歌《绣荷包》的演唱和品赏过程,可以从纵向上的历史渊源、流变情况等进行比较,纵观全揽其流变的过程中的自然环境、地方方言、风土人情等方面的影响因素,全面探究形成各具地方特色民歌《绣荷包》的魅力所在;同时,还可以关照不同演唱者、品赏者、评价者对这首歌曲的思考、感受、体会以及创新演绎特点等,全面考察同一首民歌在我国南北不同地域而形成的不同音乐文化风格,这样才能得到对这一作品的深刻理解。另外从横向上,可以对在全国各地流传的几十首不同地域《绣荷包》的旋律特点、音阶调式、音程结构、音乐风格以及形成不同风格差异的原因进行类比,分析邻近区域人们的文化意识和风土人情等的相互影响、相互渗透、相互融合,就其《绣荷包》的审美特征和文化内涵等深入探赜,分析《绣荷包》流变过程中形成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互联网”㉜现象,其实质就是不同地域的人们之主体间性以及不同地域《绣荷包》文本间性之作用。像《孟姜女》《茉莉花》等很多民歌同样有这种现象。
中国传统音乐文化是蕴含着丰富哲理,积淀着理性因素,又充满感性的艺术,因此,需要一种既蕴含感性又凸显理性的感性把握方式,它是蕴含着理性因素的直觉洞见,但又不同于理性的把握方式。这种感性把握之中积淀着接受者的理性认知因素,又蕴含着接受者系统冷静的逻辑思考。这一感性把握方式是接受者感性生命力的灵动体现,也是其思想内化、熏陶成性与外化行为融合统一的过程。“内化”是指接受者对中国传统音乐文化内涵的审美意蕴、丰富哲理等进行自觉吸收与转化,并在赋予其新意的过程中内化为文化自觉及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外化”是将外在的规范转化为内在的文化自觉和自发行动,将内在的传统文化哲思、意蕴内涵转化为文化自觉的行为要求和文化自信的外在表现。这种思维方式是一种直觉洞见式的认知方式,而非推理性、分析性的逻辑认知,是审美者对音乐形象所产生的情感共鸣与联想想象,先由身体切实感性把握艺术形象,再经由心灵整合“体悟”,直至个体身心灵体验层层深入,最终内化为精神的自由、人格的完善以及生命意蕴的升华等人生体验。
中国人独具特色的思维方式,产生和影响了中华民族的灿烂文明,造就了丰饶多姿的中国传统音乐文化。在大力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今天,我们不仅要加强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传承与创新,更要培养善用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思维方式独立思考的人。即中国传统音乐文化传承与教育的首要任务,就是要探赜其中的思维方式与典型特征,继承中国先人的思维传统,在切身体会、深刻体悟中运用中国传统音乐思维方式,品味中华优秀传统音乐文化,并进行多重意蕴的深度思维,横纵系统的网状开拓,类比考察总揽全局,积淀理性因素的感性把握。要善于发掘蕴含着丰厚“中性智慧”的思想资源,用全面、联系、发展的眼光去品赏音乐,用开放、包容、豁达的心态去观世界,能主动担当或参与中华优秀传统音乐文化的重建,为构建中国特色的音乐教育体系、学术话语体系贡献一分力量。
注释:
①朱玉江:《实验图景与应然诉求——中国音乐教育话语体系的当代构建》,载《人民音乐》,2019年第4期,第80页。
②蒙培元:《中国传统思维方式的基本特征》,载《哲学研究》,1988年第7期,第54页。
③董仲舒:《春秋繁露》,引自苏舆:《春秋繁露义证》,中华书局,1992,第183页。
④陈艳梅:《中国传统审美的阴柔特性》,山东大学2014届硕士论文,第3页。
⑤梁一儒:《中国人审美心理研究》,山东人民出版社,2002,第416页。
⑥王作新:《汉字结构系统与传统思维方式》,武汉出版社,1999。转引自白寅:《心灵化批评——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思维特征》,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第10页。
⑦刘长林:《中国系统思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第578页。
⑧黄俊杰:《传统中华文化与现代价值的激荡》,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引自白寅:《心灵化批评——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思维特征》,第10页。
⑨王树人:《回归原创之思——“象思维”视野下的中国智慧》,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第5页、第3页。
⑩崔学荣:《主体间性视野中的中国传统音乐文化教育》,人民出版社,2016,第58页。
⑪窦可阳:《接受美学与象思维——接受美学的中国化》,吉林大学2009届博士论文,第25页。
⑫张再林:《作为身体哲学的中国古代哲学》,中国书籍出版社,2018,第316页。
⑬“身体思维”是吴光明在On Chinese Body Thinking:A Cultural Hermeneutics书中提出的概念。他指出,“身体思维”有两种表现方式:一是思维通过身体这个工具进行思考活动,此为Body thinking;二是身体本身在进行思维活动,是为Body thinking。见张再林:《作为身体哲学的中国古代哲学》,第308、319页。
⑭白寅:《心灵化批评——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思维特征》,第5页。
⑮同⑭。
⑯谭学纯、唐跃、朱玲:《接受修辞学》,安徽大学出版社,2000,第55页。
⑰同⑯,第55页。
⑱http://baike.baidu.com/view/696140.htm,2009-8-30.
⑲周凯模:《反思·叩问·启迪·观察——宇宙观思维与音乐理论的“跨学科性”》,载《南京艺术学院学报(音乐与表演)》,2003 年第3 期,第4页。
⑳杨士连、于泽元、边伟:《文化自觉:课程价值生成的中国表达》,载《课程·教材·教法》,2021年第7期,第34页。
㉑周芬芬:《中国传统“和”文化及其在艺术设计中的应用研究》,湖南师范大学2007届博士论文,摘要。
㉒袁建军:《周敦颐“淡和”音乐观再识》,载《中国音乐》,2021年第6期,第119页。
㉓同⑯,第52页。
㉔李小兵:《汉族民间音乐“一曲多变”的观念及其实践》,中国音乐学院2014 届博士论文,第10页。
㉕王耀华、王州:《中国民族音乐》,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第356页。
㉖于润洋:《音乐美学新论》,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03,第244页。
㉗黄健:《比兴思维研究》,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转引自白寅:《心灵化批评——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思维特征》,第74页。
㉘王攀峰:《中性智慧的思维旨趣与实践向度》,载《文史哲》,2009年第1 期,第46-47页。
㉙郑德聘:《间性理论与文化间性》,载《广东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08年第4期,第74页。
㉚同㉙,第76页。
㉛李宏顺:《复合间性视野下的间接翻译研究》,《外语教学与研究》,2019 年,第1 期,第113、114页。
㉜吴靓:《也读〈绣荷包〉——浅谈南北音乐文化之品格》,载《中国音乐》,2009年第1期,第13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