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涛
在这个世界上,活法看似千千万,归根到底只有两种:做人和做事。
1913年6月18日清晨,保定军校。
一大早,校长蒋百里就召集全体师生训话。
我初到本校时,曾教导你们,我要你们做的事,你们必须办到。你们希望我做的事,我也必须办到。你们办不到,我要责罚你们。我办不到,我也要责罚我自己。现在看来你们一切都还好,没有对不起我的事。我自己却不能尽校长的责任,是我对不起你们!
说完,蒋百里拔枪朝自己的胸口开了一枪。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大喊:“校长自杀了!”
段祺瑞是跟着袁世凯一起打天下的老部下。袁世凯成了最高领袖后,他再看老部下就有点儿不放心,打算提拔新人制衡段祺瑞。段祺瑞手上有兵,袁世凯就建个军校培养将军。而袁世凯看中的校长人选,就是蒋百里。
就这样,蒋百里走马上任,成为保定军校的校长。
蒋百里到任后才发现,情况非常糟糕。炮兵没炮,骑兵没马,操场上的杂草比人的膝盖还高。学生也无心操练,只知道每日闲逛和出入风月场。
蒋百里决心好好整顿,先从教员开始。大批不干正事儿的被裁撤,换上能干又愿意干的人,军校氛围顿时焕然一新。
但是这样的举措几乎得罪了所有人。
这时的保定军校,用一句话概括就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不大的一个机构,竟然还分为北洋武备派、北洋速成派、日本士官派、德国派等。蒋百里为日本士官出身,按说应该属于日本士官派,但是他对日本那套看不上眼,曾说“日本的教育和军事,中国最不该学”,此言一出,几乎把日本士官派得罪光了。
蒋百里更欣赏德国的做法。蒋百里一心想为中国打造一支现代化的军队,至少要达到德国军队的水平。但是他忽略了一个问题。他看到的德国,是“近代化”的德国。而当时的中国,还是一个没有完全脱离“封建社会”的中国。所有的问题,不可能这么轻易地完成新老划断。
报复很快袭来。占比最多的北洋速成派和日本士官派联合起来,拆蒋百里的台。凡是军校需要的物资,能拖就拖,能扣就扣,能挪用就挪用,总之就是什么也不给他。如果换作一个做事的人,会想出许多办法,比如利益交换,拉一派打一派,或者去找自己的人脉,甚至找袁大总统告状。但蒋百里不行,因为他是做人的人,让他做违背其道德观的事,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于是,就有了前面自杀那一幕。
其实,蒋百里是有机会成为有实权的人物,当上一方大员的。
反袁斗争结束后,蔡锷被任命为四川督军兼省长。这是妥妥的封疆大吏。然而正当蔡锷打算振作有为、造福一方时,他的喉癌却越来越严重。蔡锷对自己的病情不抱希望,知道自己恐怕挺不过这一关。于是他和蒋百里商量,一旦自己有什么不测,全部基业就托付给蒋百里——不光是四川督军和省长这两顶帽子,还有现成的军队,两员心腹大将戴勘和张耀庭也一并托付。在任何时代,这都称得上一份重托。蔡锷相信蒋百里的人品,更相信他的能力。他认为,在蒋百里手中,自己这份基业一定可以发扬光大。
蔡锷东渡日本治病时是1916年9月。从那时起,蒋百里就全程陪护。可惜到了11月,蔡锷病重不治,一代将星就此陨落。按照约定,此时蒋百里应该立即入川接手四川事务,但是蒋百里始终忙于蔡锷的后事,根本没有考虑接班的事。
蒋百里此刻不愿去想什么基业,只想一心陪伴好友走完最后一程。
直到1917年4月12日,蔡锷的葬礼结束,蒋百里才算放下心中包袱,收拾行囊准备入川。
请注意,这时距离他和蔡锷约定的入川时间已经过去了5个多月。途经长沙时,他被当地的亲朋故友盛情挽留,又多停留了几天。等他终于过了重庆时,却被迎面撞来的噩耗击倒:就在数日前,川军哗变。蔡锷留给他的军队被吞并,两员心腹大将被乱军杀害。此时的四川,已经是“城头变换大王旗”。
蔡锷一生的心血,毁于一旦。
这其实是所有追求做人的人的通病。对他们来说,为人处世,道德优先。事做不成顶多是遗憾,但是“人设崩塌”是绝不能容忍的。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蒋百里身上,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1930年,蒋介石和冯玉祥开启“中原大战”。这里面没什么正义,不过是一场争霸战。其中第五军的指挥官叫唐生智,是蒋百里的学生。蒋介石认为唐生智的指挥水平不行,想让蒋百里来指挥。在一个“军队国家化”的国家里,最高领袖指派军队将领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是蒋百里却推脱说,他不能以老师的身份夺学生的军队。
然而,“军队国家化”正是蒋百里一向的主张,怎么这会儿军队又成了唐生智的了?不知道蒋介石是不是相信蒋百里的说辞,但他最终还是撤销了委任。蒋百里又失去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
1918年年底,梁啟超和蒋百里按照北京政府的安排,作为“外交二线队”去欧洲游说。作为“一战”的战胜国,中国当然要争取更多的利益。所以政府在派出以陆征祥、顾维钧为代表的一线队伍的同时,还派出以梁启超为首的“欧洲考察团”,涵盖政治、经济、军事、工业领域的人才。
然而游说结果很不理想。消息传回国内,瞬间点燃了中国人民心中的怒火,“五四运动”就此爆发,席卷全国,中国革命从此进入一个新阶段。
此时的梁启超和蒋百里在做什么呢?他们在欧洲一共游历了一年零三个月,到1920年才回到国内。
游历途中,他们特地去看了几场著名战役的遗址。到处是断壁残垣,满目疮痍,坟墓遍地。许多城市的战争痕迹还未消去,满眼都是流离失所的平民和肢体残缺的退伍军人。一番反思之后,两人在回国途中各自开始写书,把沿途所见写下来,警醒国民,不要过分崇拜欧洲文明,而是应该吸取欧洲文明的长处,结合中国传统文化的优势,形成新的文化。
然而当他们回到国内时,却惊讶地发现国内已经变了天。年轻人心中的领袖已经是更年轻的陈独秀了,年轻人爱看的读物也变成了《新青年》。新一代年轻人的思想更激进,态度更坚决。
于是,中国当时的顶尖精英人群分成了两派,开始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论战。一边以陈独秀、李大钊为代表,一边以梁启超为代表。
这次,蒋百里坚决站在梁启超一边,也站在了“保守”一边。蒋百里在梁启超的阵营中奔走,乐此不疲。一方面是他亲眼见过欧洲的惨烈,另一方面却是因为他和梁启超的关系非同一般。
然而,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密切追随梁启超也导致他屡屡错过与时代同步的机会。从那之后,蒋百里彻底成了一个无党派人士。他在各种势力中穿梭,却没人把他当作自己人。
蒋百里无疑是个天才,但他却一生没有足以匹配才华的建树。这是他本人的悲剧,也是那个时代的悲剧。
如果用一个词概括蒋百里的人生,那就是撕扯。既想做人,又想做事。既想按照新时代的方式做事,又想按照旧道德做人。如此度过一生,也算一种境界。不过,真正让他留名青史的,其实是他的各种思想。
(摘自《历史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