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边人竟是在逃抢劫犯罪嫌疑人

方菲

刘京花的手机里至今仍保留着丈夫林阿强的家人来参加婚礼的视频。“他们家人都知道林阿强是在逃犯，却不告诉我和我家人。”

2月14日，《方圆》记者联系上刘京花的时候，她正在忙活家里的小生意。说起那段被撤销的婚姻，刘京花的语气是令人想象不到的平静。

“过去如果听到有用假名字结婚（结果还是逃犯）的事发生在你周围，你会觉得像在听笑话似的。但现在这笑话就真实地发生了，而且还是发生在我身上。”说完，刘京花停顿了几秒，才谈起了那个不是她前夫的“前夫”林阿强。

对于林阿强来说，1994年5月13日是一个足以让他余生后悔的日子。那天夜晚，林阿强和5名同伴到330国道上持械拦车抢劫。顺利得手后，林阿强等人如法炮制，在接下来的两天里共劫得现金2980元、一条金项链和几包香烟。很快，两名同伙被警方抓获，林阿强和其他几名同伙逃之夭夭。

得到的是不义之财，失去的却是平静安定的生活。1994年5月17日，林阿强被公安机关网上追逃。无奈之下，林阿强告别了家人，逃到浙江省一个建筑工地上打工。工地上人来人往，打短工的农民工流动性大，林阿强感觉比较“安全”，便在那里留了下来。

因为林阿强的木工手艺好，工头老刘渐渐注意到了他。当得知林阿强一人从外地来到这儿，尚未娶妻成家时，老刘便有意要将朋友的女儿刘京花介绍给林阿强。那时是林阿强逃亡的第二年了。

刘京花年轻貌美，是某市本地人。在老刘的介绍下，她和林阿强很快谈起了恋爱。刘京花的父母对此挺高兴，他们认为小女儿刘京花寻觅的这份亲事不错，其他子女都因为结婚离开了本地，小女儿能在老家成立家庭，而且还寻觅到一个上门女婿，已经很满足了。

不久，刘京花发现林阿强爱赌钱，而且脾气急，一激动起来就会威胁她。“当时我身边所有人都说他是好人。但别人不知道的是，他平时不作声，一爆发起来就跟疯了一样。”刘京花心有余悸。交往之后，林阿强工作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时候不回家，经常在外面赌钱。当熟人又一次提醒刘京花，林阿强在村里的麻将铺子里时，刘京花只觉得日子过不下去了。

按照刘京花的叙述，当时她总想着跟林阿强分手，不想继续往结婚方向发展了，但是林阿强听到这些话以后，会威胁道：“你要跟我分手，我就杀你全家。现在我住在这里，你们家所有人我都熟悉。”年轻的刘京花每一次都会被震慑住，她不敢跟父母说，不敢跟姐姐说，只能再找机会好声好气地跟林阿强协商分手的事，即便每次得到的回复都是：“我杀你全家你信不信？”后来，刘京花又想，也许这个男人是真的爱自己，才不惜说出这样的狠话。如此一来，她倒也不再想着分手的事了。

另一边，对于林阿强来说，逃亡期间有机会结婚，他很高兴，因为他知道对于一个在逃犯罪嫌疑人，清白的家庭身份能帮自己背书；漂泊在异地生活，姻亲的家庭也能成为他的靠山和保护。但是他也清楚，如果自己的户口本、身份证不作假，自己必然会因为结婚登记暴露身份，最终被判刑入狱。

2001年，林阿强通过街边的办证小广告，托人伪造了一张名为“鲁阿亮”的假身份证，以此获取了刘家人的信任，刘京花也听从父亲的嘱托与林阿强在当地民政局申领了结婚证。

正式举行婚礼仪式的那天，林阿强的家人从外地赶到了浙江。在这期间，他们对林阿强几年前犯下的抢劫一事守口如瓶。

刘京花的手机里至今仍保留着丈夫林阿强的家人来参加婚礼的视频。“他们家人都知道林阿强是在逃犯，却不告诉我和我家人。”劉京花说。

2002年初，刘家人提醒林阿强尽快将户口迁入刘家。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林阿强推托了几次，后来经不住刘家人苦口婆心的劝说，才又通过办证广告伪造了户口迁移所需的材料。

当时的网络并不发达，异地各部门之间的户籍信息并没有互通，林阿强凭借虚假材料成功把户口迁入刘家，“鲁阿亮”这个虚假身份也有了真实的户口。

2008年，因两人结婚证损毁，林阿强还以“鲁阿亮”的身份办理了护照，并用护照在当地民政局补办了结婚证。

对此，刘京花还记得，林阿强起初是不愿意补办结婚证的，说是“不用补办、太麻烦了”，后来是在刘京花的坚决要求下，才勉强同意去补办的。

结婚之后，刘京花发现，丈夫林阿强是一个典型的“窝里横”。当初林阿强不惜以刘家人的生命要挟刘京花跟自己结婚，入赘后还一副一家之主的架势。然而一出家门，林阿强却胆小怕事、变得窝囊了起来。每当两人和外人发生冲突时，林阿强总是畏畏缩缩，劝刘京花息事宁人，事后也不会跟她解释。

有一次，夫妻二人出了车祸，刘京花被一辆车撞伤了，伤口不停流血。两人十分气愤地要求驾驶员赔偿，可对方不肯赔。正当刘京花选择报警时，原本义愤填膺的林阿强却一反常态地阻止妻子：“算了，这不是什么大事，你伤得也不重。我们还是不要找麻烦了。”虽然当时刘京花听从了林阿强的劝说没有报警，此事也不了了之，但她心中对丈夫林阿强的疑虑越来越多。

结婚3年后，女儿莉莉出生了。刘京花回忆自己临产时，家里人都不太懂，说只要她肚子不疼就不要去医院。而当时刘京花羊水已经破了，羊水快要流光了，包括林阿强在内的所有人都不敢拍板决定送她去医院，后来莉莉虽然顺利出生，但因为在妈妈的肚子里缺氧，导致终身残疾，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2007年，莉莉3岁时，林阿强告诉刘家自己想出国打工挣钱。后来刘京花才知道，其实出国打工挣钱只是一个借口，当时林阿强不知道从哪里听说刑事案件有20年的追诉期，他怕自己身份暴露，想去外面避一段时间风头。当时刘家人并不了解这些，因为女儿莉莉还小，刘家人希望林阿强留在国内，但是他坚持要出国，刘家人没劝动，就随他出国了。

在林阿强离开浙江后不久，刘京花和父母做生意挣了点钱，一家人的生活条件改善了不少。可就在这时，莉莉的身体出现了问题。

林阿强刚出国时，莉莉外表和智力都很正常。慢慢地，刘京花发现，跟其他孩子相比，莉莉反应能力差，老是哭闹、难以哄好，还不会说话，身高、体重的增长较同龄孩子也是落后的。到医院检查才知道，原来莉莉是得了小儿痴呆。

“大概是我上辈子欠他（林阿强）的吧，留给我这样一个孩子，那几年他在国外不知道这些。在这个孩子身上，我花了不少心血。莉莉10岁之前，我不死心，到处给她找培训学校、特殊学校，花了很多钱，但林阿强没有寄一分钱回家。那时候我一人在国内，感觉天都塌下来了。”刘京花说。

6年后，林阿强从国外回到浙江，回到刘家。面对智力残疾、大小便不能自理的女儿，林阿强并没有回归家庭，和妻子一起照顾女儿莉莉的意图，而是照旧每天出门打牌。刘京花尝试去跟丈夫深入交谈，但林阿强总是一副戒备森严的样子，要么说自己不记得，要么说妻子问得太多招人烦，总之就是以各种借口遮遮掩掩，甚至是强硬地拒绝回答。时间久了，刘京花也不再问了。

其实在1994年5月抢劫一事发生后，林阿强一直抱有侥幸心理，不愿自首。他以为只要过了20年的刑事案件追诉期，自己就不会被追究刑事责任，于是想尽办法逃到国外躲了几年。而在这逃亡的20多年里，林阿强和家里人一直都有联系。

2017年7月的一天，林阿强和朋友喝酒。喝到微醺时，他突然吐露了多年来藏于心底的秘密：“我以前在老家，和我朋友拦车抢劫，可厉害，现在20年已经过去了，警察不会再找我了。”朋友一听，面露惊慌，第二天就报了警。

刑法第88条规定：“在人民检察院、公安机关、国家安全机关立案侦查或者在人民法院受理案件以后，逃避侦查或者审判的，不受追诉期限的限制。”2017年7月，林阿强被公安机关抓获归案。这时，刘京花才得知自己的枕边人竟是个抢劫犯罪嫌疑人，不仅“鲁阿亮”不是他的真名字，就连年龄也是假的。

“我们认识的时候，他（林阿强）其实已经37岁了，可他骗我们家人说他27岁。这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刘京花回忆，林阿强当时从外形看来“又白又帅，挺年轻的”，所以当他介绍说自己20多岁的时候，周围没有人怀疑他。

归案后，林阿强表现得一脸茫然和惊惶，任他造假身份、假户口，隐姓埋名、出国避风头，也没能逃脱掉法律的审判。2018年2月，林阿强因犯抢劫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四年。

为“丈夫”的假身份买单

在丈夫林阿强被抓之后，刘京花对这段关系重新审视、思考。当初听从父亲的意愿嫁给了这个一无所知的男人，没想到最终还是走向了婚姻的破裂。而这个人有多少真多少假，她已无法分辨，只知道对于一个年逾不惑的普通女性来说，主动选择结束婚姻是需要勇气的。

尽管内心备受煎熬，刘京花仍然决定解除婚姻关系。2021年12月13日，刘京花向法院提起行政诉讼，请求判令当地民政局撤销两人的结婚登记。

法院在受理案件后，发现刘京花和林阿强是2001年登记的。此案已经超过撤销婚姻登记5年最长起诉期限，属于程序空转案件。根据与检察机关签订的《关于共同推进行政争议实质性化解工作的实施意见》，法院将相关案情告知浙江省丽水市莲都区检察院。

“我们首先到法院调取了当年的刑事案件笔录，确定了该起虚假婚姻登记的当事人确实就是被判刑的林阿强。由此，我们向行政机关发出了检察建议，建议其依法撤销婚姻登记，及时将刘京花从这个婚姻的泥沼中解脱出来。”丽水市莲都区检察院检察官告诉《方圆》记者，接到这起案件后，莲都区检察院启动了调查核实程序，通过阅卷、调档、询问当事人等多种方式，确认林阿强使用虚假的个人身份信息资料进行婚姻登记，导致涉案婚姻登记与事实不符，应当予以撤销。

根据两高两部新出台的《关于妥善处理以冒名顶替或者弄虚作假的方式办理婚姻登记问题的指导意见》，莲都区检察院多次与法院、民政部门及刘京花本人进行协商，释明《指导意见》精神，最终达成共识。2022年2月22日，莲都区检察院向民政部门发出检察建议，建议撤销刘京花与林阿强的婚姻登记。

同年3月21日，民政部门采纳了相关检察建议，撤销了涉案婚姻登记。刘京花撤回起诉，争议终于得以化解，刘京花终获自由身。

此外，在办案过程中，承办检察官发现，当年为林阿强登记户口迁入手续的人员可能存在玩忽职守的情况。“单份材料看不出明显异常，可一旦与同时期其他户口迁入材料对比，还是能够发现多处明显造假的情形。例如，身份证号码的末尾都是系统自动生成的，但‘鲁阿亮’这个假名的身份证号码是林阿强自己瞎编的。当时输入资料的人简单地以为‘鲁阿亮’写错了自己的身份证号码，就直接自动生成了‘鲁阿亮’身份证号码的末位数，于是公安户籍系统里就真的有了一个叫‘鲁阿亮’的人。”承办检察官向《方圆》记者解释。最终，相关工作人员受到了处理。

虽然此案顺利办结，但莲都区检察院在办案中发现，以冒名顶替或者弄虚作假的方式办理婚姻登记的问题并非个例，因民政部门不能自行撤销、婚姻登记时间久远等多种因素，当事人在起诉撤销婚姻登记过程中或要面临超过起诉期限、程序空转、起诉后解决进展较慢等问题。

为此，莲都区检察院与民政部门经多次协商，于2022年6月22日联合出台了《关于妥善处理以冒名顶替或者弄虚作假的方式办理婚姻登记问题的协作意见》。双方建立了案件线索移送、信息共享、联席会议、普法宣传等协作机制，明确民政局发现存在以冒名顶替或者弄虚作假的方式办理婚姻登记案件线索的，及时移送检察机关并配合后续调查。该机制将有效节约行政成本和司法资源，促进案结事了。

尽管恢复了自由身，刘京花还在为林阿强的假冒身份所引发的问题买单。在林阿强出国打工期间，刘京花的父亲出资买了两套房，把“鲁阿亮”这个假名字也写在了房产证上。当初因为给女儿治病，劉京花到处贷款、借钱。林阿强出事后，家里两位老人受到打击，身体垮了，她不得不工作挣钱撑起这个家，同时卖掉一套房子还债。但房产交易中心工作人员告诉刘京花：“如果你跟你老公是离婚的话，那么变更为单独所有的登记是不需要交税的，但是现在两人不是离婚状态。”检察官也告诉刘京花，民政局出具了撤销婚姻登记的文件，代表着婚姻无效，而不是离婚。在这种情况下，民政局是不可能再出具离婚证明的，这事还要再走法律程序。

也是因为这场房产纠纷，刘京花和狱中林阿强一直还有联系。“他说自己还有6年就出来了。我父亲这几年还在劝我们说，等林阿强出狱回归家庭，我们这个家还是要接纳他的，毕竟当初是招上门女婿的。”说到这里，刘京花既悲伤又无奈。她表示，其实，从决定撤销婚姻的那天开始，自己就重新选择了一条路——主动与罪恶切割，主动迎接一个新的开始。只是深陷旋涡中的自己，也不知道这个新的开始何时到来。（文中当事人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