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云贵
我记得那些年自己走过的走廊,漫长、回环、曲折,鞋底踩在大理石铺就的地板上,能清楚听到掷地有声的回响,每一声都像在问候,又仿佛在告别,与我说着成长路上的再见。
在外公工作过的小学走廊边上,有一排槐树。秋风起时,槐花纷飞,如蝴蝶在空中舞蹈。许多花瓣都落在走廊的石阶上,仿佛它们都睡着了,铺着一层梦。那年我五岁,常跑去看外公。午后,走廊上没有人走动,四周格外静,外公拖了一下地板,把竹席铺在地上。竹席有些小,不够两人平躺,外公便侧身躺着,守着我,看我在微醺的风中逐渐入眠。槐花在一旁悄悄落着,像是时间小声念起的诗。
旧家附近有座戏院,幼时母亲总爱拉我去看戏。今天一出《天鹅宴》,明天一折《丹青魂》,都是沾着岁月风霜的经典闽剧。母亲看得不亦乐乎,而我因年纪尚小,看不懂世间的悲喜离愁,趁她不注意,就溜到戏院走廊上玩耍。门外扑来一股股香气,来自天黑后乡亲们摆出的小吃摊位,这边听着煎牡蛎饼的油锅吱吱作响,那边飘过来一阵焦糖味,是在炒板栗,有刚下锅的汤圆,有从卤汁里捞出的鸡杂……种种香气把我围住,我迈不开步子,嘴里都是泉涌似的津液。时间一长,这些飘满走廊的味道,于我而言是熟悉的朋友,缓解着一个男孩的孤独。
中考前有一段日子,我很焦虑,整个人像热锅上爬着的蚂蚁。放学后,我一个人登上故乡的古城楼,沿着某一段斑驳的走廊反反复复踱步。傍晚夕阳斜,几声归鸟鸣啼传来,几片残红云霞飘来,显出几分凄凉。父亲刚刚做完工下山,骑着自行车,打远处就望见我拓在城楼上孤独的身影。他像一阵风抵达城楼脚下,喊着我:“快下来,我带你回家!”我立刻从恍惚中醒过神来,飞奔至楼下,坐到父亲自行车后座上,环抱着他厚实的腰身。他话语轻柔如晚风,问:“好受点了吗?”我没回答,只是把父亲抱得更紧了。那个瞬间,总记得父亲与那条古城楼上的走廊那么相像,带给我微光,带给我安慰。
高中走廊承载了我青春里最漫长的一段光阴,在那里,我见过清晨远天的日出,看过深夜从指尖滑落的星辰。走廊通透,大风时常刮过,我站在风里,开怀大笑,又长久静默。四季的虫鸣、云霞、星空都一道目送着少年远去的十五岁、十六岁、十七岁。走廊上少年追逐嬉闹,聊着课间常听的那些话,关于成绩、理想、喜欢的球星、最近看的动漫。昔日走廊上的种种,都在我的回忆里站成永恒。
每一段走廊都寄存着我们走过的岁月,铺在记忆中,展示我们的来与去。每一次当我重新走进它们,踏出的步子都是对旧时光的温习,无比怀念,又无限眷恋。在那里走久了,我慢慢成为一个敢于告别的人,向刹那芳华,向逝水曾经,回头一笑。我也逐渐变成一个勇于面对未来、努力生活的人,成熟笃定向前,佐以浩瀚无边的坚强。无论走廊如何曲折、回环,也早已与我融为一体,它们的起点是自己,终点也是自己。
那些走廊永远明亮。那些梦中回廊里永远白衣翩然的岁月,美得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