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金金。”
看着眼前这个鼓着眼睛、满脸疑惑的同伴,名叫“金金”的金鱼有些无奈。她在心里叹了口气,但还是耐心地回复了对方。
“哦,金金啊,那我们以后就是朋友了。”眼前的金鱼摇曳着身姿,转了个圈儿,比身体还要大上数倍的尾鳍,让她看起来好像一朵水中绽放的花。
“对,我们是朋友了。”
是在同一个鱼缸里,共度了整整三百九十九天的朋友,而且这已经是你第六百五十二次和我說“我们是朋友”了。不过,后面这句话金金没有说出口,因为她知道,无论自己说多少遍,对方过一阵子照样会忘记。
金鱼的记忆只有7秒钟,这是一件众所周知的事情,满鱼缸的金鱼都用自身那残破不堪的记性证明了这个事实,唯独金金是个例外。
她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何自己的记性这般好,好得简直不像是一条金鱼。有一阵,金金怀疑自己可能是条鲫鱼或者鲤鱼之类的,只是颜色比较鲜艳,眼睛比较大而已。但没过多久,她就否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因为金金的主人是个鱼类专家,从他那跟鱼缸玻璃壁一样厚的眼镜片就可以看出,他的学问一定很出众,绝对不可能存在搞错自己家宠物鱼的种类这种事情。
再说,金金也没发现自己在外表上和其他金鱼有任何不一样之处。唯一的区别就是,金金的记忆力实在太好。可能是自己变异了吧,金金心想。“变异”这个词还是她无意中听主人和别人讲电话时说的。
还好,也没谁发现这件事儿。金金只能假装成一条普通的金鱼,在鱼缸里一圈又一圈地游,和自己熟悉的“新朋友”一遍又一遍地打招呼,彼此认识,然后被忘记,周而复始。
最开始时,金金觉得其他金鱼很可怜,毕竟记忆像张破渔网一样,什么都留不下来,那这一辈子还有什么意义?可渐渐地,金金开始羡慕起她的那些同类来。他们生活得多单纯啊,每一条金鱼都很快乐,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总是以为自己来到了新鱼缸,拥有了新主人,对整个世界充满了新奇。
只有金金,她永远都知道,自己在这个半立方米不到的鱼缸里住了多久。鱼缸里的水草有几棵,每棵水草长了几片叶子,甚至于连那个胖胖的主人脸上有几颗痣,金金都记得一清二楚。这个狭小的鱼缸对金金而言,已经没有任何秘密。多数时候,她宁愿默默地趴在鱼缸底部,隔着玻璃看外面的世界。
主人的屋子很大,应该有一百多个鱼缸那么大。平时屋子里空荡荡的,偶尔主人会邀请朋友来家里做客,他们围着餐桌吃一盘盘的美食,会喝淡红色的透明液体,还会大声说笑,在沙发上看电视,爆发出雷鸣般的大笑。
更多时候,主人一个人待着。他会把鱼食一颗颗地从鱼缸上空洒落,金鱼们不记得一切,唯独对吃有着最本能的反应。大家追逐着争夺食物,把水草搅动得左右摇晃。金金往往是最不积极的,她总是等其他金鱼都吃饱了,才慢悠悠地去吃鱼缸底的鱼食。
“真是条傻金鱼啊。”时间久了,主人发现了金金的特别,一边喂食,一边对着金金说些她听不懂的话语。
主人一周给金鱼喂两次食物。他不会做饭,会从外面带回食物,默默地吃完。他还会一个人看书,独自坐在窗前看外面的风景。那扇窗子是屋子里最神奇的地方,比电视机还神奇。金金也喜欢朝那扇窗的方向看,有时候窗外春光明媚,有时候落叶漫卷,偶尔幸运的时候,还能看到纷纷扬扬的雪。
这些细小的快乐,和鱼缸里的水草一样恣意生长,可若有似无的忧伤也总是伴随着她。
她不知该怎么描述心中的忧伤,也不想和鱼缸里的同类讲。其他的金鱼每隔7秒钟都是崭新的,肯定要和他们重复无数遍,而且他们未必能理解金金那些怪异的想法。金金更难过了,她觉得自己像是一条被时间留在过去的金鱼,深陷在积年累月的记忆中。那些记忆和尘土一样,将金金一层层掩埋,让她透不过气来。
记忆力太好真不是件好事儿啊。金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一个气泡迅速往水面漂了上去。
她为自己的独一无二感到骄傲,却又不喜欢独一无二带来的孤独感。这样的日子久了,金金变得愈发沉默,其他金鱼看到了,好奇她为什么看上去不开心。
“快来和我们一起玩啊,你瞧,这个鱼缸多大,足够我们在里面进行游泳比赛了。”一条活泼的金鱼主动游过来和她说话。
金金摇了摇头,拒绝了对方。
过了7秒钟,那条金鱼又兴奋地游了过来 :“快来和我们一起玩啊。你瞧,这个鱼缸多大,足够我们在里面进行游泳比赛了。”
金金再次拒绝了对方。
为了避免永无止境地被这样打扰,她决定换个地方继续自己的忧伤。她游到了鱼缸的另一个角落。
突然,鱼缸外探过来一个硕大的长满毛的白色头颅。
那是一只猫,一只还没长大的白猫。金金想起来,他是主人昨天带回家的,主人很喜欢把他搂在怀里抚摸。这只猫看起来对一切都很好奇,眼睛睁得圆圆的,此刻正盯着鱼缸里的金金看。
金金被猫咪的目光吓得后退了几厘米。可猫咪见她这样,反而兴趣更大,离鱼缸更近了,几乎是把整张猫脸都贴到了鱼缸壁上。
其他的金鱼很害怕这个突如其来的家伙,吓得纷纷躲到了水草中间。金金也一样,她悄悄地从水草的缝隙间观察猫咪,看着猫咪离开金鱼缸,跳到地面上,在地板上打滚儿,在猫爬架上跳来跳去,还会在晴朗的日子里躺在窗前翻转身子,让太阳晒自己的肚皮。
也许,这只猫咪没那么可怕。
一天,金金实在太无聊了,在猫咪又一次来到鱼缸前时,她主动靠近猫咪,隔着玻璃和猫咪聊天。一个个透明的泡泡,包裹着金金的话语浮出水面,传到了猫咪耳中。
猫咪听到金金怯生生的声音,激动极了。他在原地转了三个圈儿,然后跳到鱼缸上,把鼻子贴近水面,想把金金的声音听得更清楚些。
“嘿,你……你好啊。”金金是这样问候的。
“喵呜,你也……你也好啊。”猫咪奶声奶气地回答,还伸出舌头舔了一下鱼缸,玻璃上迅速多了一个舌头形状的印子。
“我叫金金,你……你叫什么名字?”金金第一次问别人名字。
“我也不知道,不过,那个胖子叫我小白。”猫咪慢慢地回答。
金金看着猫咪粉红色的舌头,不知怎么,觉得开心了不少。她晃动着裙裾般的尾鳍,在鱼缸里游动了几下。其他的金鱼依然躲在水草中,鼓着一双双大眼睛,看着金金和叫作“小白”的猫咪。
金金没有继续和小白交谈,她只是看着小白,心中有种预感,这只毛茸茸的家伙,说不定可以成为自己的朋友,一个记忆力完好的朋友。
确实如此,小白是只很温柔的猫咪,和他们的主人一样,慵懒而孤独。每个工作日主人出门上班后,只有小白在家守着一缸金鱼。
一条记忆力超强的金鱼,和一只性格温和的猫咪成了朋友,这真的很不可思议。不过,金金总觉得这段友情少了点什么,或许,自己可以和小白来些更刺激的游戏。
这天,小白晒了一上午的太阳,还懒洋洋地睡了一大觉。直到醒来,主人都还没回家,百无聊赖的小白起身来到鱼缸前,和金金聊天,以此消磨漫长的时间。
“你去过外面吗?”金金突然问道。
“去过啊,我就是从外面来的。”小白歪着头说,黄莹莹的眼睛看着金金。
“外面好玩吗?”金金追问。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好玩,我先是坐车,后来被胖子抱在了怀里。来到这个家后,我就再也没有出去过了。”猫咪回想了片刻,似乎在唤起一些遥远的记忆。
“那我们出去看看吧,这个鱼缸对我来说太没意思了,我想要出去看看窗户外的世界,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的,你可以帮帮我吗?”金金乞求道。
她早就注意到,今天主人出门前忘了关窗户。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只是,金金不知道向来温柔的小白是否敢帮助自己,毕竟,太过温柔的动物往往胆子都很小。
可能是因为这是金金第一次求助,小白只思考了三秒钟就答应了。
附近的一条金鱼听到金金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从水草中钻了出来,想阻止她:“你可别离开鱼缸,万一外面很危险,到时你想再回来就困难了……”
不过,这条好心的金鱼话还没说完,脸上又慢慢地充满了疑惑,她自言自语:“咦,我这是在干什么?”接着,她看到了鱼缸外的猫咪,吓了一大跳,“哇,这是什么东西?好可怕!”
唉,又来了。金金翻了个白眼,不管那条失去过往记忆的金鱼,向着水面游去。小白跳到鱼缸上,小心翼翼地用嘴巴含着金金和一大口水,然后从那扇没有关上的窗户,轻轻跃了出去。
躲在小白的嘴里,金金只觉得暖烘烘的,阳光照在身上估计就是这种感觉吧。主人的屋子正对着一个郊野公园,金金从小白留给她的缝隙往外看,此时正好是秋天,漫山遍野一片金黄,还有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絮状物在空中飘荡,如天上的云朵一般。
金金看着,兴奋极了。她忍不住在小白嘴里蹦起来,这让小白有些痒痒的,但他担心金金掉出来,不敢张嘴大笑,只能跟着小声笑,这让小白看起来格外滑稽。
他们一起走过落叶遍地的树林,经过铺满鹅卵石的小路,还踏过了一片依然碧绿的草地。金金在小白嘴里不时地蹦跶着,小白偶尔半闭着嘴笑。对于憋在屋子里那么久的他们来说,能够在外面撒丫子乱跑,真是一件开心的事儿。
有时候遇到一两个友善的路人,他们还会伸出手来摸小白,称赞道:“这猫咪真可爱啊。”最开始小白总是不搭理,高昂着头走开,他可不想被外面乱七八糟的人触摸。但热情的人类实在太多了,小白不好意思一直拒绝,只好接受了大家表达友好的抚摸,以及他们递过来的香味浓郁的小零食。
金金藏在小白的嘴巴里,隐约能听到人类说话的声音。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主人以外的人说话,有男人也有女人,偶尔还有小孩儿。金金最喜欢听小孩说话的声音了,软软糯糯的,就和小白的叫声一样,有着阳光般的温暖气息。
走累了,小白趴在草地边的石椅子上歇息,身边堆满了各种宠物零食。他眯着眼睛,想满足地叫唤一声,可一想到金金还在自己嘴里,他只能半闭着嘴巴,把开心都闷在肚子里。
这时,一只黑黄相间的瘦瘦的野猫靠了过来,他看着猫咪身边的食物,有些眼馋,试探着吃了一口。小白懒洋洋地瞄了野猫一眼,用前爪推过去一些食物。
野猫乐坏了,饿了很久的他赶紧狼吞虎咽起来。没办法,他长得不好看,又脏兮兮的,并不像刚出门的小白这样干干净净,毛发柔顺,难免不讨人喜欢。好在小白吃饱了才出门,并不在乎这些食物,他要是实在饿了,大不了回到主人家中去,那里有大把猫粮吃。
“嗝……”野猫吃饱了,还打了个响亮的饱嗝,他打算和眼前这只白白净净的同类聊聊天,“喵呜,你是刚跑出来的吗?”
小白不说话,他可没忘记嘴里的金金。金金倒还好,她很想和这只野猫打声招呼,可是又怕给自己惹麻烦。
“喵呜,以前我也是有主人的,可是后来他们要生小孩,说养猫会影响孩子的健康,就把我赶了出来。”野猫继续说道。
小白还是不开口,可是腮帮子鼓鼓囊囊的。
“我都已经在这个公园里流浪一年多了,喵呜,最开始那些人类对我也很热情,可惜后来就不爱搭理我了……”野猫絮絮叨叨的,好像难得有同类陪他聊天,要一口气说个够儿似的。直到某一刻,他停了下来。
“咦,这是什么味道?”野猫鼻子抽了抽,瞳孔突然竖了起来,“我好像嗅到了一股鱼类的气息。对,就是从你身上散发出来的。”
小白一听,有些紧张,金金也害怕起来,这只野猫不会想把自己吃掉吧?听说,外面的猫都爱吃鱼。
“我太久沒有吃过鱼了,喵呜,小老弟,你可不要吃独食,把这条鱼拿出来分享一下嘛。”野猫的语气顿时变了,他的眼睛里甚至闪现出寒光。
居然要自己把好朋友分享出去吃掉?小白一听,身上的毛发顿时炸了起来,他龇起牙,一跃而起,做好了和野猫打上一架的准备。野猫一看,被吓到了。原本他也有些生气,这个小老弟怎么说生气就生气,可看了看自己瘦弱的身体,想到刚才还吃了对方的食物,又不好意思真的开战。
“家养猫真是一群奇怪的生物。”最终,野猫骂骂咧咧地钻到树丛里去了。
小白这才放松下来,竖起来的毛发恢复成最初的柔顺状态。可是,就在刚才龇牙时,动作太剧烈,他嘴里含着的水全漏到了地上。
最开始的时候,金金没觉得有什么,可是过了一会儿,也就不到一片叶子从树梢落到地上的时间吧,她开始感觉呼吸有些困难。她不断大张着嘴,可空气像棉花一样,看着柔软极了,却堵住金金的嘴,让她无法畅快地呼吸。
小白没发现金金的异样,以为金金只是累了,想休息一会儿。他跑到一片开得正艳的波斯菊花田里,四处嗅嗅看看。金金在猫咪的嘴里,看到眼前粉色的波斯菊晃动着花瓣,这些花儿真好看,小小的,动人极了,和小白的舌头一样粉嫩。
天空也是那样湛蓝,好像倒过来的蓝色地板。听说大海也是蓝色的,不知道海中有没有金鱼存在?他们的记忆又能维持多久呢?金金脑子里冒出来最后几个念头,她已经没有力气说话,甚至无法和小白告别,只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正不断流失,所有的記忆和那些琐碎的忧伤也都在不断流走。
她甚至有些记不清回去的路了,鱼缸里的小伙伴们是不是时刻都在重复这个过程,所以大家才整天都傻乎乎的很开心?自己总算成了一条正常的金鱼,这应该也算是一件好事儿吧,金金想。
如果没有离开主人的鱼缸,说不定现在自己还活得好好的。后悔吗?金金不后悔,如果不出来,怎么会知道这个世界这么美丽啊,那可是鱼缸里不曾有的风景。即便这份美好的背后藏着那么多的危险,金金也不后悔偷跑出来。她的嘴一张一合,用尽最后的余力,想对着小白说声“谢谢”,最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小白发现金金太久没有说话了,连忙用舌头碰了碰金金的身体,金金没有回应,他再次碰了一下,金金依然没有反应,吓得小白赶紧把金金吐了出来,放在花田的草地上。
这时,金金鼓起的眼睛里已经失去了色彩,成了冰冷的苍白色,说不清是眼珠原本的颜色,还是反射的天空中云朵的颜色。她的嘴微张着,如果谁能看懂鱼类表情的话,就会发现,她看上去似乎很满足。
小白不敢相信,伸出毛茸茸的爪子碰了碰金金,她的鱼鳞闪耀着这个季节特有的金色光芒,可金金还是没有丝毫动静。
不远处的家中,胖胖的主人刚下班,发现自家的猫咪和鱼缸里那条傻金鱼不见了,他翻箱倒柜找了许久,才发现那扇开着的窗户。他赶紧出门,一边四处找一边问路人。秋天的气温不高,主人的额头上却全是汗水,一撮头发被风吹得翘起来,好像一个突兀的问号。
小白没有察觉到主人正往这边走,他呆呆地看着一动不动的金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这一刻,他觉得世界好安静啊,什么声音都没有,只听到风不停吹过。
哗啦啦,哗啦啦,风鼓动着树叶摇摇晃晃,跟着盛开的波斯菊一起轻声吟唱,花田里,一条金鱼睡得很安详。
大概两年前,我养过一次金鱼,可惜它们实在太过脆弱,三天两头地死去,短短数月时间,十条金鱼就死得寥寥无几。每次观察金鱼在并不宽敞的鱼缸里游动时,我都十分好奇,到底它们怎样看待玻璃之外的世界?日复一日不变的风景对它们而言,是能带来不变的安全感,还是被禁锢的痛楚?此外,我又想到,世人常说金鱼的记忆只有短短的七秒钟,这到底是真还是假?如果是真的,那么万一哪条金鱼是个特殊的存在,记忆力特别好,能够清楚记住周遭的人和事物,那么等待它的,将是更为漫长的悲伤,还是愈发长久的快乐呢?倘若让它得到自由,它又会做些什么?胡思乱想之下,最终有了这篇童话的诞生。
林以昼,1987年生于湖南耒阳,现居深圳。《读者》签约作者。作品散见于《青年文摘》《意林》《中国校园文学》《小溪流》等刊。曾获2019年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第48届香港青年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