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元玲
祖爷爷·爷爷·父亲
很多时候,我无法接受冷酷的事实,偏执地骗自己,父亲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他的儿女,他一直都在。
然而,痛楚的心惶恐不安,又不得不承认父亲是真的不在了。他走了,一句话也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留,就走了……
在所有的日子里,我不愿想到有一天父亲会离开我,突然地离开,可是事实是父亲一直都很虚弱、瘦弱,常年吃药打针。快七十岁的父亲头发黑油油的,眼睛明亮,闪烁着智慧和慈爱。我们不能接受他突然离去的事实。究其因,是多年的支气管炎发展成肺气肿,父亲瘦得只有九十多斤。他气喘、无力、免疫力低下,三天两头感冒,就是这样的情况,我们谁都不愿承认父亲的人生走到了这里。
父亲一生耿直善良,虽然生活清贫,为人处世大方豁达,对待儿女倾其所有。他常常感叹自己生不逢时,满腹经纶,却无用武之地。
是的,父亲是爱读书的人,且明事理,这渊源要追溯到父亲的祖辈。解放前,父亲的祖父是我们村庄的私塾先生,人称四先生。据父亲、来祭奠的家族子弟和父亲一同长大的发小以及亲朋好友讲述,父亲的祖父有学识,有担当,是南北两个巷子的鼎峰人物。
祖爷爷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我的爷爷是长子,爷爷读书少,勤劳,人活泛,在村子里人气旺。
祖爷爷的第二个儿子,我们称二爷爷,解放前就读西安师范学院,后来参军,解放后在兰州后勤部当政委。迄今为止,二爷爷是我们家族最厉害的人物,退休后的二爷爷回到了西安定居。
小时候,我们很少看到二爷爷回村子。他回到村子时很风光,有谦卑的司机前后跟随,有当时年代最罕见的军用吉普车接送。父亲说二爷爷和祖爷爷之间有纠结,因为祖爷爷私自做主给二爷爷包办婚姻。二爷爷当时是意气风发的西安师范学院的大学骄子,再后来是解放军军官,他不得已接受了祖爷爷的安排,但是和乡下的结发妻子最终还是离婚了。祖爷爷觉得不能接受这样的叛离和不孝,当然还包含他骨子里的人文礼数。所以他们长时间不说话。父亲说,那时二爷爷在兴平市上(当时是兴平县,1995年建市)中学,祖爷爷背着背篓步行四十里路,一个星期送一次干粮给二爷爷。二爷爷是祖爷爷的骄傲,也是祖爷爷不能接受的另类。
祖爷爷当时是十里八乡的先生,乡里的红白喜事,添丁置房,祖爷爷必定是堂上贵客。祖爷爷的第三个儿子比父亲年长两三岁,爷爷更像是一个父亲,照顾着自己最小的弟弟。父亲和小爷爷同年结的婚,都是爷爷安排张罗的。那时还是在一个大家庭生活,爷爷在祖屋操持全家的活计,分配劳力,里外开销。
我的爷爷一直是我童年乃至漫长人生路的温暖普照。爷爷很严厉。他对父亲和家里的男丁不苟言笑。他勤劳、本分,又侠骨热肠。据说母亲孕育我的时候,爷爷和父亲一直坚信是一个男孙,他们喜欢男孩。在当时农村,哪家男丁多,农活有帮衬劳力,日子相对能够好过。而且在农村讲究门第,家族兴旺,以《杨家将》中七郎八虎为荣。母亲为家族带来福气,第一个出生的孩子就是男孩。哥哥的降生为我们家门带来荣耀,爷爷高兴得不得了,祖爷爷更是开心。接着母亲又生了两个姐姐,祖爷爷和爷爷就又开始期盼一个男孙。
而祖爷爷走了,他等不到我们家族的又一个男丁。严重的支气管炎导致肺心病,祖爷爷在那一年的金秋闭上了双眼。他一生爱土地,节俭持家。
父亲是家族的长孙,祖爷爷最宠爱的男孩。每每回忆祖爷爷,父亲都不能抑制情绪,双眼闪烁泪光。多难的父亲十几岁时生了一场大病,鼻子间续流血,一年时间在乡下和县城,找了多个医生治疗,皆无法治愈。最后祖爷爷变卖良田二十亩,出售准备修建庭院的三十棵松木,筹足一笔可观的钱款,带领父亲去西安城大医院治病。城里的医生打击祖爷爷和爷爷,说父亲无法治愈了,祖爷爷不相信,一个医院接着一个医院奔走。祖爷爷的执着和坚持打动了一名医生,他答应为父亲治疗。
父亲奇迹地病愈了。他在少年时通读了祖爷爷的诸多藏书,在学校学业俱佳,整个家族这一代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祖爷爷拿出当年供读二爷爷的心劲,要父亲跳出农门,成龙成凤,盼望父亲光耀门楣。可是一场文化风暴,打倒孔孟之道,取消高考,父亲的求学路搁浅。十六岁的父亲北上天安门朝见毛主席,南下重庆观摩《红岩》书中的革命根据地。意气风发的父亲文气而瘦弱,学业不成,祖爷爷却没有放弃对父亲的希冀。父亲在村庄读书劳作,后来祖爷爷放下尊严,写信给在兰州吃皇粮的二爷爷,嘱咐他为父亲和小爷爷在城市谋职,可是他又不愿意父亲和小爷爷离乡背井,商量的结果是在陕西宝鸡市一家军工厂找到两份工人的职位。
接到军工厂的任职通知,祖爷爷欢喜又悲伤。父亲和小爷爷却都没有离开家族,他们选择留在乡村,围绕在祖爷爷的身边。爷爷以大队的名义支援小爷爷学到一份电工的技术。父亲体弱多病,祖爷爷和爷爷舍不得他干活计,十九岁的父亲经历大队的多番考核,胜任了生产队队长。之后的父亲,带领劳力,响应组织,号召社员,真正脱掉书生气,成为土地的主人。
父亲一生爱读书,是因为祖爷爷的熏陶和传承。
祖爷爷是在国庆节这一天离世的。父亲在准备去邻村喊祖爷爷的女儿(我们的姑婆)时,祖爷爷呼吸急促。父亲含着眼泪出门,又快速回来。在村口听到村民小声的议论,父亲终于不能抑制悲伤的情绪,一路嚎哭,跌撞进老屋,祖爷爷已经不能怜爱地看父亲了……
父亲失去了最疼爱自己的亲人,泪如雨下。而真正的秋雨连续不断,整整下了近一个月。出殡的路泥泞难行,南北两个长巷的村民冒雨送别祖爷爷。安葬的过程,父亲强忍悲痛,冷静地在泥土雨雾中站立,艰难无畏,用众人超凡的体力和智慧,把一生钟爱土地的先辈交给了土地。
祖爺爷入土为安,爷爷和父亲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生活还在继续,而爷爷仿佛在一夜之间白发苍苍。
据母亲讲,我的出生着实让爷爷失望了一阵。记忆里爷爷却非常地疼爱我,他在田野里大手笔地挥洒小麦的种子,爽朗地大笑,喊我的乳名,教我歌谣,告诉我他的姓名,并且逗我,让我追打他,甚至是无知地挑衅他……
那时爷爷身体还很好,我也长大一点点了。当时去田地、拜访亲戚,都步行。而出行的每一条路,无论长短,他都会把我架在他的脖子上。记得一次去爷爷的舅家,回来时一场大雨,我们一家沿着铁轨,迎暴雨艰难地往家里赶。爷爷脱掉他的外衣,包住我的头和身体,照例把我架在他的肩头,实在坚持不下来,就把我夹在他的胳膊间,怎么都舍不得丢我下到地面,那一幕永远都在我的记忆串游。回到家我安然无恙,而爷爷却病了。
两年后,爷爷突然真正地病了。他的血压很高,没有及时去治疗,一个疏忽就中风了。刚开始全身不能动,后来一天一天好起来,可以拄着拐杖下地走动。他常常不说话,一个人静静地躺在一条古老的躺椅上,听秦腔戏,有时会悲凉高昂地吼一两声唱腔,更多时候他沉默不语。
我似乎真的长大了,我有力气走动了,认得东南西北,我上学前班了。爷爷每天目送我上学,我像小鸟儿一样飞来飞去,却无知地忽略了祖父严重的落寞。
爷爷是孤独的。奶奶早逝,两个姑姑虽然出嫁但离家近,可是却很少来看望他,没有人陪他说心里话。爷爷最爱的小姑姑远嫁四川。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在爷爷看来,好像小姑姑是在天边一样远。他无助地在村落拄着拐杖,夕阳拉长他的影子。他用混沌的眼神看我,是希望我多陪陪他,是因为我长得像他最爱的小女儿……
而我是那么的不懂事,我好像很忙,忙着在田野游走,装模做样地帮父母干农活,或者忙着上学、认字、做作业、游戏……
多年后,当我明白爷爷的落寞,我一遍遍地自责,可爷爷已经不在了。 那个最疼爱我的人,不因为我是女孩而渺视我的亲人,离开人世孤单地走了,我永远记得那天是正月十五,我懵懵懂懂,什么都不明白,不知道人世间还有生死。一夜大雪,凌晨刺骨的寒冷,在众人悲烈的哭声中我醒了,而爷爷永远地睡着了。
大雪覆盖了整个村庄和道路,灰蒙蒙的世界突然一下子醒目刺眼,那白光刺痛我的眼睛。我和姐姐在雪地里双脚每踏一步,就被无情的冰雪吞噬,一次一次我们跌倒,又爬起来继续摇摇晃晃奔走。生命中第一次目睹了亲人的生命衰竭,多么残酷。我会流泪,会心疼,只是什么都不会表达,甚至是冷冷地看着整个安葬的过程发呆。那年的我,是一个再过三天就满十一岁的孩子。
生命是多么可贵,又是多么脆弱。
爷爷走后,在这一年的秋天,父亲身体也垮了,母亲陪父亲去西安找二爷爷,二爷爷联系空军医学院检查父亲是慢性肾炎。我们的家一下子又塌了。本来就拮据的农家,安葬完爷爷更拮据了,现在父亲又患重病,我们四个孩子在大人焦虑的谈话中惶恐不安。外婆带领两个舅舅和两个姨姨、姨夫,到我们贫苦的家里帮助母亲秋收。
每天漆黑的凌晨中,母亲和外婆轻声慢语,外婆安抚母亲,快速张罗早饭,目送母亲搭车去西安照顾父亲。夜晚母亲赶回来,带领十六岁的哥哥和我们姐妹三人,借着微弱的星光月色,去田地收拾舅舅白天剩余的农活。田地在一处深深的长方形低洼地界,一个长长的陡斜的坡度挡住了盛满玉米的木驾车。母亲和哥哥在前面弓着身体用力,我们三个女孩在车后面弯着腰鼓劲推车,一趟,两趟,三趟,我们的力气用尽了,最后一车玉米怎么也无法逾越陡峭的坡。一轮寒月映照我们满脸的无奈,汗水交织泪水,母亲小声地哭泣,哥哥沉默了,姐姐和我悄悄地抹着眼角无助的泪水。
两个月后,父亲平安回家了,他胖了,白了,以前干涩的手掌洁净又光滑。父亲康复了,我们贫寒的家又充满了生机。
父亲走后的日子
父亲入土为安,下午天就变了,冷风瑟瑟,冬天第一场雪纷纷扬扬。雪下了一个晚上,大风吹,我们沉沉地睡一会,又醒来。是的,父亲已经不在这个家了,他在他热爱的那一片土地,安详地睡去。我的眼泪流下来,心很疼。我知道父亲走了,他是真的在另外一个世界了,没有伤痛,没有病苦,没有生的忧患。他可以赤诚地长眠,人世间的悲欢离合,酸甜苦辣,黑白无常,善和恶,都与他无关。
安葬父亲前那些寒冷黑暗而难眠的日日夜夜,第一次,我真真切切失去了至亲,那样痛彻心扉的残忍不能用语言阐明。在这期间遇见我童年的同学,岁月的沧桑改变了很多,我没有认出他,但是我看到他眼中的悲伤。
在一个个为父亲守灵的长夜,同学告诉我父亲在村庄落寞的生活状况。他每天携带一部录音机和手机,在村子里走走,或者是和村民打麻将。他一度后悔,责备自己不能给她的小女儿一个好的前程。说宁可不修建新房子,也心甘情愿想各种办法供读我上大学。对于我的远走大漠,父亲是认为哥哥姐姐都学业有成,而我高傲,怎么能安居在农村的小天地?当时的情况是哥哥姐姐毕业后,工作无法固定下来,找关系也无法有满意的结果,家里生活开支一度举步维艰。
我离开故乡,是因为心中的大漠情结和草原向往。离开故乡,我是舍不得的,离开父母更是心疼,可是年少的我希望在远方。在离开亲人的二十年中,思念的痛楚时时吞噬日和夜的光环。其实也常常后悔,路是自己选择的,也只有坚持走下去。在异乡一个人的孤单,一个人的行走,书本又成为引导者,在一次次生活的逆流、无助、彷徨、哀伤,握起笔写出一个个字,把悲伤和失意轻洒。
也许,我也不理解,自己为什么如此钟爱文字,也许文字相对于我来说,不仅是一个可以钦慕的情人,更是漂泊灵魂的救赎。就像现在,我的悲苦,失去父亲的痛苦,也只能用文字救赎和引渡。
母亲告诉我父亲曾多次告诉她,父亲希望把家园传承给我。农村房子不能卖给他人,哥哥和姐姐不可能居住,而父亲希望我能回到农村的家。他说我在遥远的天边,也许有一天会回到生养的家园。我知道父亲是以一颗宽容的心接纳不懂事的小女儿,他是害怕女儿在他乡受苦受难,他的家永远是女儿的家,永远会接纳自己的骨肉。
父親躺在那里,神态安详,脸色红润,只是他永远地不再和他的儿女说话、微笑。他不再严厉,也不会再说教自己的儿女了。
那些个夜晚,我坐在同学身旁,看他调制丹青,在松木上画画,这是父亲灵魂安居的归宿。同学画的棺椁,是一个貌似西方天堂的地方。日月星辰,山川河流,松柏白鹤。温馨而庄严,静谧而祥和。
同学不断安慰我:“佛教中说老人走的快,是积得福。”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每一个寒冷的凌晨,我们痛哭,喊父亲,眼泪像河水一样流淌。可是无论是怎样的呼唤,父亲他不能和我们在一起过平淡的生活了。
风从故乡来
又回到故乡,故乡依然是故乡。只是,我的家再不见我的父亲。看到父亲的遗像,我的眼泪又一滴滴流下来。很多时候,我是一个失语者,在潮湿的屋檐下,一步一步数着岁月的沧桑和离散。村庄里人烟稀少,年轻的一代人出外求学、工作、谋生,我几乎无法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孔。是的,一切都在改变,生命无常而无奈,能留住些什么?又能握住些什么?
炊烟升起,我纠结的思绪在暮色中彷徨交舞,汇集,又渐渐流散。
我还是必须回到原来的生活,不管是愿意或是不情愿,生活是这样。
每个人都在走一条只有自己的路,夜再黑,路再漫长,也必须一个人走下去。
清明节这天,天阴沉,傍晚开始了细微的小雨。我和小孩子买了祭拜的纸币,整整两个小时,在城市的十字路口,我的眼泪一次次奔涌。父亲,您在哪里?您可知道您的女儿彻骨地心痛?
一阵风,剧烈的风,席卷了我面前的一堆灰烬,纷纷扬扬的灰尘,在细雨霏霏中朝向流走。我的心一阵一阵地发紧。冥冥之中,我感到某种感召。第二天,我打电话告诉母亲,母亲说是父亲收到了我的心意。我听了很开心,父亲体谅他的女儿,他心有感应,他知道女儿一直遗憾未能尽孝,他幻作一阵风来收取女儿的歉意。
他是为了让女儿安心。
记得今年我要离开故乡,小孩子紧紧地拥抱母亲,母亲笑了。我拥抱母亲,告诉母亲过年就回来了。母亲却伤心地流泪,她不愿让我看见,转过身,背对我。我失神地坐在车上,忐忑不安,声音顿时也沙哑了。
母亲没有去机场送我和孩子,她的腿不安逸,她的心不能平静。我带着孩子和哥哥姐姐告别后顺利安检登机。打电话给母亲说了很多开心的话,母亲又恢复了开朗的心情,我惆怅的心因此也渐渐释怀。
飞机慢慢在机场跑道滑行,孩子埋怨飞机不快快起飞,他要飞翔!而我,闭着眼睛,却暗暗希望这一刻能静止,或许我还能留在母亲的身边,或许睁开眼睛我还是那个父母怀里天真的小女儿。
两个小时后,飞机紧急迫降在敦煌机场,我的面前是漫漫的黄沙和荒凉的景象。在那一刻,我像个孩子一样哭了。我怀疑是不是父母舍不得我离开家?是不是长风几万里的纷飞泪追随我变成了今天天空的雾霾?
而在飞机上的两个小时,我一直睁大眼睛眺望天际,在一波一波气流和一层一层云彩中找寻。我在传说中的神界遨游,我梦想见到腾云驾雾的父亲,他闲云散步,悠然自乐,没有伤痛,没有忧患。
之前母亲看到我们伤心流泪时劝我们不要再难过了,她说父亲已经骑着白鹤升腾到了天庭成了神仙。那么,我亲爱的父亲,今天,您的女儿在天空放逐想念,天上人間,遁寻您的脚步。
灿烂的太阳仿佛距离我咫尺,一片一片云也仿佛在我的掌心聚拢又挥散,一个个梦境的轮廓放大、浓缩,镌刻成一幅幅永恒的画面。父亲向我走来,或是我奔向父亲……
我没有找到我的父亲。不,我见到了我的父亲。无需找寻,父亲就在我的身边。眼前的万事万物,浩瀚的宇宙,开怀的云朵,明丽的阳光,都是父亲的化身。
飞机很快又开始起飞,我的泪又不可抑制地奔涌。西出阳关无故人。我的故乡,我的亲人,我的所爱,此刻,我在九千米的高空,列数岁月的过往,丈量着红尘的万千距离。
有风,是懂事的孩子在我耳边呢喃细语:“妈妈,我要和你永远在一起!我爱你…… ”
透过闪烁的泪花,我分明看到童年的我和盛年的父母……
此时的我,是一只轻盈的飞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