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红
收到丰收近期出版的散文集《可克达拉之约》,很是惊喜。
丰收是我国著名的报告文学作家,被誉为“兵团文学皇冠上最耀眼的一颗明珠”。几十年来,他笔耕不辍,创作了《绿太阳》《最后的荒原》《铸剑为犁》《镇边将军张仲瀚》《蓝月亮》《王震和我们》《西上天山的女人》《珠穆朗玛的眸子》《西长城》等纪实文学作品。我读过其中的《西上天山的女人》和《西长城》。丰收的报告文学如塔里木河,气势磅礴、纵横捭阖、跌宕起伏,有冲破一切障碍一泻千里的力量和魅力。无论全景式再现还是微观切入,都能通过他的文字进入兵团七十多年曲折幽深的路径,抵达波澜壮阔的历史时代。由此,丰收的纪实文学受到社会各界广泛好评。2010年9月,丰收的《王震和我们》与其他五篇(部)作品同获第四届徐迟报告文学奖。由丰收担任撰稿的电视纪录片《最后的荒原》荣膺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2018年8月,第七届鲁迅文学奖在京揭晓,丰收的《西长城》荣获报告文学奖,这也是兵团作家首次获得“鲁迅文学奖”。
《可克达拉之约》是丰收出版的一部散文集。这部23万余字的散文集分为“山水”“记忆”“那人”“那城”“附录”五个栏目,记述了作家半个多世纪的生命感悟、一方水土滋养的博大山水、壮丽风景和富有生命力的人。
《可克达拉之约》
是一部多文种的基因混血
文无定法,流水无形。丰收的散文不拘泥于形态规则,介于散文诗、纪实文学、小说之间,自由而真实。有的文章洋洋洒洒上万字,有的短小精悍千余字;有的注重写景,有的关照人物;有的抒情浪漫,有的逸趣横生。神随心动,情到则深、情止则停,有意打碎记忆的镜面,突破时间的线性束缚,耐心地将这些闪闪发光的碎片一个个拾起来,按照自己头脑中的成像组合拼接,使之更具有艺术感染力和文字的冲击力,展现了一位优秀作家的辽阔的胸襟和细微的感受能力。作家从历史的纵深切入,写兵团新城可克达拉、阿拉尔、北屯的诞生,巧妙贯穿人物、诗歌、地理、自然、植物,扩展文字的幅宽,在时空虚实转换中呈现一座城不凡的气度风韵:
一条河流就是一部历史。
这颗蔚蓝色星球上的哪一条河流,不是孕育生命哺育文明的老保姆?幼发拉底河、底格里斯河,孕育了辉煌灿烂的两河文明、波斯文明;恒河哺育出古印度文明;印第安土著眼中月亮的眼泪——尼罗河,滋养了古埃及文明。如果没有黄河、长江,古老的华夏文明的根基源头又在哪儿?
还记得《静静的顿河》卷首的古歌吗?“哎呀,静静的顿河,你是我们的父亲!”
包括察合台在内,成吉思汗的后裔对流水的崇拜一直持续了很久很久,直到今天。
逐水草而居,草原民族的生存写照。古往今来,农耕文明又何尝不是溯河而生?
伊犁河,一部多元混血地域的宏阔长卷。
金色的麦田装点出成熟的夏天。伊犁是粮仓,中国大饥馑的年月,来新疆讨活口的饥民奔伊犁的最多。粮仓伊犁豪气地敞开了金色仓门。伊犁金色的夏天还缀连着那种刚出窝小鸭雏的鹅黄与墨绿翠绿相间的大色块,起起伏伏的鹅黄是山里云雨顾惜的油菜,伊犁还是个食用油生产基地。墨绿是秋天成熟的苞米,翠绿是甜菜,伊犁也是个粮罐罐。
这两段文字,可以说是散文,也可以说是散文诗。作家正是用这样的表达方式,达到整体文章大开大合,波澜起伏、呈现史诗般的抒情效果。在《将军与北屯》的文章中,作家先用小说笔法对准新疆兵团领军人物王震和张仲瀚的对话,勾勒出张仲瀚带领勘探队翻山越岭、跋山涉水勘探规划一座城的身影。之后,笔锋一转,甩到幽微的时间深处,再慢慢地一步步向上攀登,远与近,特写与全景、环境与人物不断切换,从而连接起历史、当下与未来,与北屯坚韧不拔的向上力完成精神指向性的闭合。
在《米兰河谷的一个黎明》一文中,用移動电影特写镜头,细腻缓慢地描写米兰河谷的短暂遇见、鹿妈妈助孩子逃生的片段:
这一个生命啊,生息于此,养儿育女,随草黄草绿的时令走过生命轮回。林子里有狼,天上有鹰,还有手提猎枪索命的人,死也就死了,风雪掠过原野,只余森森一副白骨,一天天风化得了无痕迹,最终归向虚无……
茫茫草野的又一个宿命。米兰河畔的这个黎明,鹿妈妈不认这个命,面对占据绝对优势的异类的威胁,它是那么的渺小,却又那么强大,它的眼神和气势执着的义无反顾:只要我在,就不能让你们图谋得逞……这是古老的米兰大地,给我们的自然精神,它让我们思索大自然弱肉强食的法则,并不是那么铁律,绝对还有形而上的天理人道。
从这段发乎情止于理的文字中,能够觉察到作家对自然、对生命、对人与动物命运的思考,上升到了中国哲学“道”的高度。
我不清楚作家是否有意所为,整本书文章分布、长短搭配、人与景合理搭配,使这部散文集疏密有度,呈现出波澜起伏的律动美。通读完毕,不难发现整部散文集在兵团的大背景下,或慷慨悲歌,或轻吟低诉,或叙议交融,无不围绕着讲人事述人心的核心主题,既有重大问题的思索,也有对细节的发现,同时并未因流露出对生活小事的警觉而遗忘生活背后那条长长的历史阴影,始终怀着一腔坦诚、宽容、悲悯,深情凝望,表达出最崇高思想和精神境界。
《可克达拉之约》
是一部抒写兵团的人物雕塑
每名作家都有自己的写作圣地,作家终其一生在自己的圣地扎根,比如鲁迅之绍兴、沈从文之湘西、老舍之北京、莫言之高密东北乡、贾平凹之商周。丰收的身上蕴含的巨大能量场,笔中喷发不息的火山底部源于新疆大地生长出来的特殊群体——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作为兵团二代,兵团是他始终如一的创作圣地、是创作的起点和终极方向。丰收的散文创作沿袭了报告文学“始终坚守人文情怀,注重将个体的人生命运故事有机融入大历史的风云变幻之中”的风格,把人物嵌在新疆广袤的大地上,风景在人心中,人在风景里。通过丰收的眼、丰收的脚、丰收的笔,认识了生活在新疆绵延曲线上的另一群人。他们以国为家、以家为国屯垦戍边。他们既是普通百姓,又是坚定不移的战士,移动的界碑。
作家用心用情雕刻出一组人物群像,我数了数,包括王震、张仲瀚在内共22个主要人物。虽然笔力有轻有重,但每个人物无不骨骼硬实、血肉饱满、生动鲜活。一辈子矢志不渝在伊犁河谷开展薰衣草种植研究的上海轻工业学校香料科毕业生徐春棠,“一天挖20多个坑累得直不起腰;三九天捡卵石铺渠;右手五个手指全冻伤差一点锯掉;一碗水撑一天。”为葡萄奋斗了30多年的李旭东;把树当命在包头湖农场种树的侯晋标;吃遍了苦,受尽了委屈,研究玉米新品种的湖南辣妹子蔡佩菲;不怕吃苦的上海知青徐玲妹。上世纪五十年代,眼看饥饿的乡民一天天见少,一位没有留下姓名的老支书带领男女老少一村两千多口子走了老祖宗左宗棠的路,走了乡党王震、陶峙岳的路,出了阳关,直奔伊犁,最终停在一个四棵树的地方。还有被时代狂潮挤压、变形、淹没的青年徐迁……经作家导引,用心、用眼、用鼻、用耳,甚至舌尖,感受这群兵团男人女人如泣如诉的吟唱,感受最底层的劳动者的奋斗与挣扎、成功与挫败,感受有情又无情的风云变幻、沧海桑田。同时,感受到作家月下挑灯、笔蘸深情、胸怀家国的丰沛流泻,感觉作家感受到的感动、悲愤、痛苦与欢愉,随着他走进一个又一个人的生命,挑出他们隐在心底的金子和珠泪。
《可克达拉之约》
是一部兵团精神的独特文化范本
有评论家评论当代文学“应该向我们展现更多的信念和诚实,从而告别虚假和平庸。面对触目惊心的心灵衰败,作家们应该尊灵魂,养心力,积蓄健旺、发达、清明的生命气息,来为写作正名。在一个没有灵魂的社会,进行一种无关痛痒的写作,不过是在浪费生命而已——要意识到这一点,需要作家们有一种写作的胆识,真正在文学上精神成人。”以这个标准评价丰收,他是优秀的。多年来,丰收的足迹踏遍天山南北。南至昆仑山下的和田,北到阿勒泰山边的北屯,横跨几千公里,深入兵团各个农场和边境地区采访,搜集整理了大量口述史料。这些弥足珍贵的田野资料成为他撰写散文鲜活的素材。如果说,作家丰收在他擅长的报告文学中“从微观视角展示兵团人不怕牺牲甘于奉献的兵团精神,从另一层面丰富了兵团人的形象塑造。”凸显了大风起兮云飞扬、兵团儿女兮守边疆的英雄气概。那么,他的散文则是兵团精神形象塑造的延伸与关照,体现了大西部、大新疆、大兵团该有的文风。
作家在众多人物的创作,最为出彩的是对女性的刻画。他善于捕捉女性的精神特质,塑造兵团的女性模范。《子规啼血 此情绵绵无绝期》中的女大学生蔡佩菲,因出身官僚家庭,被取消留苏资格,也是因出身问题。她多年的研究成果——玉米新品种“新源黄”在伊犁遍地开花,却没有她的名分,处处“惜重你又时时钳制你”,历经苦难九死一生。老年后的蔡佩菲和丈夫迎来了湖南省组织的庞大慰问团,当姗姗来迟的娘家人问她这一辈子后不后悔:
蔡佩菲笑迎娘家人语调舒缓,乡音不改:“人这一生刻骨铭心的记忆能有多少?我是吃遍了苦,受尽了委屈,说尽沧桑,也不为过……”
“创业者的一份安慰,不说了,只讲遇到的好人太多,都补过了,补过了哟……”
作家写完蔡佩菲的一生,特意用这几句云淡风轻的话收尾,拉伸了文章的张力,让读者慢慢品咂生活的况味。
丰收用生动的笔调刻画出了石河子第一份园林生态规划图制定者王效英性格活泼、工作任性倔强的形象。整天“两条鲫鱼尾巴样甩来甩去的小辫子”的王效英发出响亮的誓言:“只要有水,我们什么奇迹不能创造啊,有水就有粮,有水就有棉。”
小城的树,两米株距,单行排列十万公里长,可以绕地球两圈半。“绿”已成为石河子的城市象征。
小辫子的如火激情、似水柔情,自然而然地融入了新疆钻天杨伟岸的身躯,化作油松的松果、丁香的花瓣……久而久之,她成了松针上的一滴露珠,钻天杨树梢的一只小鸟……
从这拨动心扉的文字中,新中国第一代女大学生王效英一步步从历史阴影中走出,活脱脱站在我们面前。
在这里有必要拎出《还是那轮天山明月》单独说说。
因为这篇文章从篇幅、分量、写作的成熟达到完美的程度,是整本散文集的第一个高潮。众所周知,写父母亲情的文章难出新意,很考验作家的文字水平和驾驭能力。写好了光芒四射、感人肺腑,写不好流于俗套,因而常遭读者诟病。写作经验丰富的丰收对此心知肚明,丰收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明智地避开单纯赞美母爱和平铺直叙的老路,把母亲置于激情创业的大骨架上,赋予她月的底蕴。“月是故乡明”“明月千里寄相思”,月自古就是团圆、美好、亲人的象征。除此之外,天山明月多了征程万里、西出阳关、远离故土亲人的悲凉色彩,使微不足道的个体身披集体时代的辉光,也饱含生活艰辛与苦涩。作家极巧地截取记忆中的生活片段,披星戴月抓大渠、洗衣做饭带孩子、种菜种瓜养鸡养鸭、灯下学文化、带儿子去戈壁滩打柴火、丈夫受冤枉被打断腰椎致残、用弱小的身躯顶起一个家:
双手食指几乎都缠着胶布,我们一两个月难见母亲的面。她顶着满天星光一头雾水,下地时我们还在睡梦中;她扯着一地月光回来时,我们又早在等待中睡着了。
最热的三伏天,别人家都午睡的时间,母亲担厕所里的粪水在地边挖个坑倒在里面,还要压上许多先割好的青草。玉米长籽粒儿的时候,粪也熟了。
母亲把地窝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先用父亲看过的旧报纸糊一层,再用白纸罩面,“桌”面和“墙”面还铺有一层大布……入了五月,红柳开花,母亲把红柳枝插在洗干净的玻璃罐头瓶里,窗前摆一瓶,装衣物的“墙”上摆一瓶,我们家的小屋子就生机盎然。没几年,母亲栽的沙枣树开花了,瓶里的红柳枝就换上了一束束沙枣花。
世上伟大的是母爱。从小在母亲的呵护中长大的丰收,“细品品,苦日子也能品出点甜味。”作家用天山明月隐喻在文章的开头、中间和结尾串联起来,像慢镜头下月亮从升至落轮回抓拍。母爱的本能,在艰苦中迸发出的智慧,吃苦耐劳、坚强乐观、心灵手巧、爱美爱学习的母亲的形象淋漓尽致地体现了出来。丰收的母亲是一个人,也是所有人;是一个人的母亲,也是所有人的母亲。她们是戈壁荒原挺立的紅柳花。她们有着共同的质地,有共同的名字——戈壁母亲。
《可克达拉之约》
是一部充满感情和感悟的呕心之作
沈从文说,成熟的写作“需要作者生命中一些特别的东西……即必由痛苦方能成熟积聚的情——这个情即深入的体会,深至的爱,以及透过事功以上的理解与认识”。作家丰收正是循着沈从文先生的指点,开辟自己的文字天地。读这本书的过程中,一次次刺穿我的泪囊,热泪长流,为书中人物的命运,为文字创造的语境。我这么说,也许有人不信,不妨举一两例子。
《清明雨》中始终相信“我儿不是坏人”的钟富立的母亲,在儿子蒙冤入狱后,1974年,到奎屯西戈壁沙石料场探监,没有车,母亲扛着一袋子面在坎坷路上跋涉十几公里,累了就念“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看到儿子工作服上落满了补丁,母亲慢慢地将这件工作服撕毁了。
钟富立57年的生命历程,在这一天终止了——公元2005年10月27日。
……
奎屯小城东200里,石河子一栋居民楼里惯常一样,钟富强一早起来准备去小区的院里散步,见母亲已经坐在床头。母亲招呼他坐过来,平静地对大儿子说,我的富立儿已经走了……
特殊年代,因“贫血”而扭曲倒下的最苦的命改变不了母亲对儿子坚定不移的爱。生命尽头母子连心的痛,让人唏嘘不已。
让我们来看看作家丰收如何写阿拉尔埋葬兵团人的《幸福城》:
秋风掠过,芦花荡漾成波,一片墓地浮现在惊鸿之间,黄袍加身的胡杨环绕着墓地围草,覆盖了一座挨一座的坟头。坟头大小不一,坟前半截枯裂的胡杨树桩,一块残破的水泥板,甚或一束腹带苇草就是碑了。不少坟茔前连这样的标记也没有,只有寂静的肃穆。
……
其实,遍布天山南北以部队番号称谓的农场,都有一块幸福城这样的墓地。
……
生前,血汗把戈壁生土滋养成了长庒稼长粮食的熟地,最后只把捂不热泡不熟的盐碱地留给了自己。
他们并不怕死,“不就是去幸福城嘛!走得不远啊,也寂寞不了,都一搭儿进疆,一起开发塔里木,凑一堆儿喝二两,杀一盘,热闹!”
在这样的文字面前,怎能不动容、不感怀、不落泪。只有作家有一颗博大的同情心和共情心,才会对人物和生活的描述如此深刻、丰富、真诚,才会把感情注入每一个文字的内核,才会让读者产生深深的认同感。
这部散文集的珍贵之处还在于,作家怀着一颗慈悲心,有意滤掉了苦难,留出大片空白,扩张了文字的空间,达到了语尽而意未尽的意境。同时,文章夹叙夹议地将作家的感悟、观点嵌在其中,提醒人们:生活虽不完美,人间仍然值得;时间永無止境,生命还需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