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兴凯
田玉达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上班,车间里的劳资员喊我去办公室接电话。田玉达在电话里说:“李江,我已经在临沂安顿好,不准备回去了。”我吃驚地叫道:“你不回来了,厂里的工作怎么办?”他叹了口气道:“我连老婆孩子都没有了,还要工作干什么?”我说:“老婆跑了就是塌了天吗?留得青山在,就不怕没柴烧,先把工作保住比什么都重要!”他沉默了半天,再次叹息一声道:“李江,你就別劝我了,我是不会再回厂里上班了,你就替我跟厂里打声招呼吧。”他说着挂掉了电话。
田玉达是与我同年进厂的工友,且分到了同一个车间的同一道工序。刚进厂的那一年,我们都不满二十岁,满脸的青春美丽痘,正向世界昭示着我们的年轻与成熟。那时候,我们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似进入发情期的某种动物,将工作之外的全部时间与精力放在了觅偶上。我们所在的工厂又是家纺织厂,厂里拥有大量女工,一个个争奇斗艳,五彩缤纷,类似于《西游记》里的女儿国。我与田玉达,还有那些同龄的男青工们便锁定好目标,各显神通地向她们展开了激烈的攻势。没想到在这场角逐中,田玉达拔得头筹,率先把一位叫赵艳的女工发展成了自己的女朋友。
赵艳并非我们本县城的人,她来自于市委所在地的临沂。在我们那批工人进厂的第二年,厂里再次扩大了生产规模,本县的机关子弟已经满足不了厂里的用工需求,就跑到临沂招来了一批。相比于我们那个叫蒙阴的小县城,临沂是个大地方,从大地方来的女工,无论是打扮还是气质,都比县城里的姑娘洋气与漂亮了许多。她们的进厂,就成了一道迷人而又靓丽的风景,立刻炫亮了大家的眼睛。赵艳便是其中的美女之一。她被分到我们车间的整经工序,当了一名整经操作工。每天,她的工作就是将筒子纱进行集中与整合,变成一个个大经轴,再由下一道工序过浆与烘干,后运往织布车间,织成那种叫布的产品。赵艳的下一道工序,就是我与田玉达所在的浆纱。我的具体工作是操作一台三八式浆纱机,田玉达的工作则是将淀粉、海藻胶之类的原材料,经过加水与加热,调制成浆液,用水泵输送到浆纱机的浆锅里。每天上班,我们在围着浆纱机工作的时候,就会看见上一道工序中赵艳的身影。她十七八岁的年龄,个子苗条匀称,脸蛋端正红晕,走起路来蹦蹦跳跳,透着一股光茫四射的青春活力。
似乎在赵艳进车间上班的第一天,田玉达就将目标锁定在她身上。他郑重地对我们宣布说;“那个临沂来的小女孩,我已经号下,你们谁也不能跟我争!”
当时我们虽然还没有在觅偶的竞赛中抱得美人归,但是都有了追逐的目标。尽管赵艳青春靓丽,楚楚动人,我们还是慷而慨之地让给了他。虽然让给了他,我们却并不看好他田玉达有能力拿下赵艳。他虽然生得高高大大,算是一表人才,但是他的农村出身与小学文化程度,却成了觅偶的最大短板。我们断定他属于癞蛤蟆吃天鹅肉,最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真实发生的事情却是我们被打脸,时间仅仅过去了两个月,田玉达竟然把赵艳给拿了下来。那一天,当他郑重地向我们宣布这个消息时,我们都有点不敢相信,纷纷将嘴巴撇了起来准备嘲笑他。就是在这个时候,宿舍的门被砰砰地敲响,不知是谁过去把门打开,只见从门外走进来一位花枝招展的姑娘。那姑娘不是别人,正是赵艳。
赵艳光临我们男青工宿舍,找的正是田玉达。从此,只要下了班,赵艳就会出现在我们宿舍里。只要她一进门,田玉达的脸上就会现岀灿烂夺目的笑容,然后抱抱拳,呶呶下巴,示意我们离开,将宿舍里的所有空间让给他们。望着美丽的赵艳端坐在田玉达的床沿上,我们的心里虽然都有点酸溜溜,但还是会带着羨慕与妒嫉纷纷离去。
田玉达与赵艳的关系发展得十分快,时间过了似乎还不到半个月,两人就睡到了同一张床上。两人容身的那张床,就是我们宿舍里的单人床。为了遮挡我们的睽睽目光,他搞来一车废弃不用的设备包装箱,拿着锤子与锯子,叮叮咣咣地忙活了三天,在宿舍里造了一口小木屋。小木屋不大不小,正好将他的床罩在了里面,从此,他和赵艳就明目张胆地睡在了一起。
两个男女正是点把火就会燃烧的年纪,睡在了同一张床上,自然要做那事情。于是,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就成了我们的受难日,躺在被窝里,谛听着相邻的床上发出的哼哼唧唧的声音,我们的身上就像爬了万千只蚂蚁,痒得根本无法入睡。好在,如此的日子没过多久,田玉达就与赵艳领了证,搬到厂里为他们分的新房内去了。我们呢,也陆续地找到配偶,陆续地走进了婚姻。
我与细纱车工范小娟结婚时,田玉达与赵艳已经有了女儿。我们的儿子李诗出生时,田玉达的女儿已经上了幼儿园。当我们的儿子上幼儿园的时候,田玉达的幸福生活嘎然而止,他的妻子赵艳带着六岁的女儿,跟着一个叫吴军的家伙跑回临沂去了。
吴军原来也是我们厂从临沂招来的工人,分到我们车间干拾纱工。他与赵艳都住在临沂建设街,属于发小兼同学。据说,从上初中的时候吴军就追赵艳,几乎天天给他写情书。赵艳却不喜欢吴军,那些情书通过各种途径到了她手上,全让她丢进了炉子里。又据说,赵艳之所以在进厂不久就与田玉达确立了恋爱关系,就是为了摆脱吴军。真实的情况的确如此,当田玉达与赵艳确立恋爱关系的时候,吴军自知失败,在抱着脑袋呜呜地大哭了一场后,索性辞职回了临沂。
吴军再次岀现在纺织厂,时间已经过去了八年。八年后的吴军,已经不是那个失恋了的拾纱工。他回到临沂后,在西郊批发城租了所门面房,搞起了服装的零售与批发,没过多久就成了腰缠万贯的大老板。他从临沂来找赵艳的时候,是驾着桑塔纳来的。在上世纪的八十年代未,桑塔纳是非常高档的车,连我们的厂长都没有资格拥有。因此,当他驾着桑塔纳在厂里出现的时候,一厂人都傻了眼。此时的田玉达呢,则依旧在浆纱工序干他的调浆工,天天穿着一身带着浆斑的工作服,他的座驾则是一辆过气了的大金鹿自行车。
赵艳带着女儿跑回临沂,就是让吴军的桑塔纳载走的。
得知赵艳跟着别人跑掉,田玉达冲着我哭得涕泪滂沱。那时候我已经是浆纱工序的工段长,手下管着五六名浆纱车工,田玉达就是其中的一员。他冲着我放声大哭,是来向我请假去临沂找老婆和女儿的。出了如此的事情,我自然表示关心与支持,给他准了假,还嘱咐他不要着急,何时找到赵艳,何时将事情处理好,再回来上班不迟。然而,让我怎么都没有想到,他这一去不但半个月没有回来,还要辞去厂里的工作,长期在临沂住下来。
我没有将田玉达要辞职的事情汇报给厂里,我想等一等,看一看,如果他冷静了下来,或者在临沂碰了钉子,对赵艳彻底地死了心,或许就会后悔自己的选择了,还会回厂里上班的。然而,随后发生的事情又让我不曾想到,还没有等到田玉达回心转意的消息呢,我本人竟然也将辞职报告递到了厂里。
我要辞去厂里的工作,当然不似田玉达,因为家庭发生了变故。有那么一天,我从朋友那里得知一个消息,说省里的某大学准备举办一届作家班,要面向社会公开招生。而我早在进厂当工人的第二年,就悄悄地写起了诗歌,虽然不曾有半句诗作发表,却早已坚定了当一名诗人的目标与理想。去作家班进修,无疑对我的创作有着极大的益处与帮助。我决定报考。只是,我是纺织厂里的工人,我的工作是看守那台三八造浆纱机,要到作家班进修,与工作自然是风马牛不相及,厂里肯定是不会许可的。如果执意报考,唯有辞职一条路。尽管妻子激烈反对,父亲与母亲也坚决不同意,我还是咬了咬牙,毅然决然地报了名。
我走进了那所知名的大学,成了作家班中的一员。当两年的时间过去,当我终于完成作家班的学业返回时,我的收获除了丢掉了纺织厂里的正式工作外,又与范小娟解除了婚姻关系。也就是说,在那个叫蒙阴的小县城,已经没有了我的立锥之地。今后的日子如何度过,成了摆在面前亟待解决的问题。好在,我有了一纸大学文凭,在作家班进修期间,还发表了三首诗歌,我就凭着上述筹码跑到临沂,在一家有着内部准印号的报纸觅到了差事。
临沂虽然是个地级市,却在改革大潮的激荡下发生了质的蜕变。他们利用得天独厚的区位优势,大力发展物流与商品批发,以临西五路为起点,建起了几十家大型批发市场,到处人噪车喧,熙熙攘攘,其繁闹的程度,都找不出恰当的语言来形容。田玉达的情敌吴军就是靠搞商品批发发达起来的,当我在临沂安顿下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再经营服装,而是在郊外征了片地,搞起了胶合板生产,年入百万。
经济的发展,自然推动了当地的文化建设。在临沂,不说那数家官办的报刊,单是我们这种有着内部刊号的报纸,就有七八家之多。那是国民经济的腾飞时代,也是传统纸媒的黄金之年,报纸尽管只是个内部刊号,前来做广告的企业都要挤破门槛,钱大把大把地进了报社的账户。我在报社除了担任记者外,还担任着副刊的编辑工作。每周一期的副刊,让我办得有声有色。我是个诗人,在编辑稿件的时候,自然会向诗歌倾斜,每期都会编发数篇诗作。而当时的临沂文坛,最有成就的便是诗歌创作,涌现出了大批诗人,已经被人们称之为“临沂诗群”。他们中最有影响力的有三位,名字分别叫江非、邰筐与轩辕轼柯,被称为临沂诗坛的“三架马车”。我在临沂的生活除了忙在报纸的釆编上,就是与那三位诗人称兄道弟地搅在一起。那通常是在晚上。在银雀山路与琅琊路的交汇处,有个街头小广场,我们在广场上的大排档相聚,要一桌子花蛤、螺蛳与凤爪,一面大肆地谈着诗歌或女人,一面将银麦啤酒由傍晚喝到第二日凌晨。
初来临沂,尤其是以离婚男人的面目漂泊在外,我有点孤独,有了啤酒与诗友,我的日子有了滋味。而且,当时间过了半年,当我同一位风韵犹存的离异女人同居在一起时,我的前妻与儿子,还有那个女儿国似的纺织厂,便被我一古脑儿地丢到了屁股后。
转瞬之间,我在临沂就过了整整两年。
在临沂的两年里,我并没有见到田玉达,更没有得到他的任何消息,甚至他还在不在临沂,我都无从找到答案。偶尔的,我倒是会想起他,想起他的妻子赵艳被吴军拐走时他那涕泪滂沱的样子,想起他为了追回妻子与女儿跑到临沂,连工作都不要了的事情,我就觉得这个看上去高高大大的汉子有点儿窝嚢。
大约在我来临沂的第三个年头,我与田玉达有了次邂逅。那是个星期日,我与临沂诗坛的“三驾马车”及另外几个文友搞了次聚会。那天,我们没有选择街头的大排档,而是去了中心广场西南侧的一家颇为高档的酒店,要了个装修不错的大套间坐了下来。此次聚会,我们准备搞点事情。我们鉴于沂蒙文坛死气沉沉、唯诗歌而独秀的局面,决定成立一个民间性质的作家协会,将全市的作家团结起来,进一步促进沂蒙文学的发展与繁荣。大家都对协会的成立充满了期待与信心,一个个情绪振奋,热血沸腾,巴掌声与碰杯声,一次次将酒宴推向高潮。我在这次聚会上,被拟定为副主席兼秘书长,因此,同大家一样,我一直处在亢奋状态中,罐装的青岛啤酒与张裕干红,早将我喝得醉眼朦胧。席散之后,夜色已深,临沂的上空刚刚下了场大雨,不太平整的路面上有一汪汪积水。出了酒店,大家都乘坐着各种交通工具回家了,我站在街头还没有打到出租车。等了一会儿仍然不见有出租车过来,我打算穿过广场,到更为宽阔的沂州路上去打车。还没有横过马路,一辆三轮摩的摇摇晃晃地开了过来。此前,我很少乘坐这种交通工具,见夜色深深,似乎又有雨点落了下来,便招手将摩的唤到身边,打开车门坐了进去。司机问我去哪儿,我说了自己与那位离异女士同居的地方,那摩的就蹦蹦蹦地开走了。
时间已是深夜,雨又哗哗地下了起来,临沂的街头几乎不见一个行人,已经把酒吃了个烂醉的我,早在摩的的摇晃中睡了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摩的停了下来,司机喊我下车了,我却仍然歪在车中昏睡不醒。那司机摇晃了我半天,见我一直死猪似的纹丝不动,竟然没有了奈何。锁了半天眉头,索性将车开到一座过街天桥下,在路沿石上坐下来,一面打着盹儿,一面等着我醒来。
我这一睡,却直到第二天的黎明才醒了过来。当我慢慢睁开朦胧的睡眼时,才发现自己是睡在摩的车里的,抬头去寻那位司机,他竟然蜷缩在那儿睡了过去。听到我的喊声他抬起头,两人的目光便相遇在一起。
我叫道:“田玉達,怎么是你?”
他叫道:“李江,怎么是你?”
我们叫着,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没有再回与那位离异女士的同居处,两人就坐在过街天桥下面的路沿石上聊了起来。他叫道:“李江,你怎么也在临沂啊?”我便把自己如何执意地去上作家班,如何因此而失去工作与家庭,又如何来临沂闯荡的事情讲了出来。他听罢,叹息一声道:“李江,你不该去上什么学,好好的一个家就这么毁了,太不值了呀!”我自然不认可他的观点,但是也没有什么理由反驳他,便转变话头问他的情况。他还没有开言,竟然老娘们儿似的大哭了起来。哭了半天,才一边擦着眼泪一便向我叙说起来。我便知道,他虽然在临沂找到了赵艳与女儿,但是铁了心的赵艳,却无论如何都不肯跟着他回蒙阴了。他在等待与苦求了她半年后,只好答应离了婚。
我说:“既然离了婚,你怎么还呆在临沂啊?”
他说:“我如果回到蒙阴,见到他们的机会就更少了!”
我说:“都成了别人的老婆了,天天见到又能怎么样?”
他叹息一声道:“我们毕竟夫妻一场,还有了孩子,我无法把他们忘下。能与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城市,能天天看到他们,我心里才会好受些。”
那一天,我和他坐在过街天桥下,直聊到天大亮了才分手。当时手机还没有普及,固定电话也没有进入千家万户,我随身携带的通讯工具是部传呼机。我便告诉了他我的传呼号,让他有什么事情时尽管呼我,然后分了手。接下来的日子里,我自然继续在报社工作,田玉达则继续开他的三轮“出租车”。当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时间竟然过去了差不多有一年。
我与田玉达的第二次见面同样有点意外。我们报社策划了个选题,由我去采写一篇有关弱势群体生存状态的大特写,目的地是市长途汽车站旁边的那座烂尾楼。那是座三十余层高的商住两用楼,在上世纪的八十年代末算是临沂市的地标性建筑。谁知道主体工程刚刚完工,因为发生沉降而造成整体倾斜,那样子有点像意大利的比萨斜塔。出了如此重大的质量事故,大楼的后期工程只好暂停,就成了烂尾搂,如今若干年过去,还是以毛坯房的形式倾斜在那里。据群众报料,大楼虽然已成烂尾楼,里面却有许多人居住。那些居住者都是些流浪汉、拾荒者与打工仔,甚至还有不良女子在那里居住与卖淫。我的任务就是深入楼内进行采访,将他们的生存状况写成文章在报纸上发表。
我前往采访的时候正下着小雨,便在手里打着一把伞。我围着那楼转了半天,才从隔离墙的豁口处进入楼内。刚刚进入,我就急忙堵住了鼻子。只见楼内全是些建筑垃圾与生活垃圾,一股股酸臭气味扑面而来,差点儿让我选择了逃离。因为楼房是商住楼,一至五层是用来从事商业活动的,都是水泥立柱支撑的大厅。如此的地方显然不方便居住,我便沿着水泥台阶向上登去。到了第六层,才看见了一个一个的小房间。那些房间虽然没有安上门窗,却都被简单地收拾过,有的安上了简易的门,有的用废纸箱或者硬纸板进行了遮挡或封堵。在那些经过简单收拾的房间里,都有人居住。我小心地探头向里面张望。有的空荡无人,只在水泥地上堆着些破被子烂衣服;有的则有人蜷缩在那里,正蒙着脑袋呼呼大睡。不论是哪个房间里,都乱遭遭的,有一股股骚臭味道钻入我的鼻孔内。我从事记者行当三年多,已经有了丰富的采访经验,可是面对此情此景,却一时不知道从何入手。正在那里犹豫着,忽然看见一个正在大睡的人从被窝里抬起脑袋,把眼睛定定地望向了我,冲着我惊讶地叫道:“李江,你怎么找到這里来了?”我在吃了一大惊之后,认出那人原来是田玉达。
我叫了起来道:“玉达,你怎么住在这里啊?”
他很平静地对我说:“我在这里已经住了快六年了!”
我说:“你不是跑三轮车吗?今天怎么没有出车呢?”
他犹豫了一下道:“我让吴军派人给打了。”
“吴军?”我叫道:“他怎么派人打你呢?”
他没有马上回答我,掀开被子想坐起来,身上不知哪个部位疼了一下,咧了咧嘴,又躺了下来。
我急忙上前向他表示关切,他又挣扎着坐起来,告诉了我自己被打的事情。原来,他自从在临沂安顿下来,几乎天天都要去看前妻与女儿。他女儿就读的学校是砚池街上的东方红小学,通常在下午四点钟,他就会驾着摩的跑到那儿等待。到了放学的时间,就会看见女儿从校门口出来,被赵艳接上一辆小轿车,然后在大街上消失。他天天去看女儿的事情,就让吴军所知晓,那个胶合板厂的老板便支派手下的人前来驱赶。田玉达告诉我,在六年多的时间里,他已经被打了八九次。
我说:“你的伤重不重?去医院看了没?”
他现出轻松的表情道:“就是肋骨有点疼,歇个一天两天就没事了。”
我劝他别大意,还是去医院看看。接着便连扯带拉,搀扶着他下了楼,打车去了附近的市中医院。到了医院,找了大夫,拍了个胸片,见只是些软组织挫伤,才把心放了下来。从医院里岀来,差不多已是中午,我就将他带进一个小餐馆,点了几样小菜,一面吃着,一面开始了采访。
那篇大特写我写了九千多字,正好占了报纸整整一个版面。文章面世,引起了社会的极大反响。我这个作者不仅得到了报社的奖励,名声也在业界响亮起来。只是让我不曾想到的是,我的好心肠却办了个坏事情,有关单位看到报纸,竟然采取行动,将那座烂尾楼内的寄居者全部驱离了。得知消息我赶去看田玉达的时候,他已经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了。
随后的日子里,我依旧在那家报社工作,依旧经常与诗坛上的“三驾马车”搅在一起。我们发起成立的协会已经在民政部门那里注册成功,成立大会也在童星学校的会议礼堂内隆重召开。我则乘着协会成立的浩荡东风,出版了人生中的第一本诗集。只是,当诗集刊印成册,正忙着四处去推销书的时候,我的情感问题出了故障,那位与我同居的离异女人竟然吃了回头草,同她的前夫搞在了一起。当他们的事情传到我的耳朵里时,我做出的决断就是立马同她各奔东西。好在,我们没有走进婚姻,没有子女与财产可以分割,我只是将自己的衣物塞入拉杆箱,从她的家中搬离了出来。
接下来,我就在忙于报社工作的同时,为自己寻觅新的配偶。似乎时间没过三个月,就同一位叫宋倩的姑娘睡在了一起。宋姑娘的年龄比我小了十多岁,喜欢写些花花草草的小散文,我在编副刊的时候,曾经给她编发过若干篇。只是,当我们的事情公开出来的时候,却遭到了她父母的强烈反对。她的父亲是市里一位级别不小的官员,为了将我们的关系拆散,他亲临报社找到我们的社长,要求将我扫地出门。报纸本来就是个内部刊号,我的身份本来就是个临时工,没有什么好说的,我被报社宣布除名。
突然没有了工作,我在临沂的生活陷入了窘境,那个叫宋倩的小美女或许是迫于家庭的压力,或许因为我不再当编辑,同我分了手。我成了孤家寡人,一时四顾茫然,心灰意冷。本来,几个诗友推荐我去一个生产火腿肠的企业编辑内刊的,我在皱了半天眉之后,还是选择了离开临沂。在与众诗友们喝过离别酒之后,我收拾行囊准备动身,就在这个时候,我忽然想起了曾经的工友田玉达。我觉的在离开临沂的时候,同他见个面,道一声别,还是很有必要的。
被驱离烂尾楼,虽然不知道他搬去了何处,找到他应该并不难。因为他曾经告诉我,他的女儿在砚池路上的东方红小学读书,他每天在放学的时候,都要去那里看女儿。我想,只要在相同的时间跑到那儿去寻找,应该就能见到他。我将收拾好的行囊放入出租屋,打车来到了那所学校的大门口。果然,我在那里见到了他。天有点儿冷,空中飘着纷纷扬扬的小雪花,田玉达穿得似乎有点单薄,他站在摩的三轮车旁,冻得双手不住地打颤。当学校的大门打开,学生们潮水似地涌了出来时,他立刻跷起脚尖,瞪大眼睛望了过去。很快,他的目光就锁定在女儿与前妻身上。我则随着他的目光,看见那母女俩出了校门,横过马路,钻入一辆桔红色的小轿车,很快就在飞雪中远去。
在砚池路上有家光棍鸡店,我与田玉达进入店中,要了只光棍鸡与两样小菜,坐在那里且吃且聊了起来。
他得知我要离开临沂,有点意外与恋恋不舍,叹了口气道:“你走了,我在临沂就没有一个熟人与朋友了。”
我说:“我在临沂,也帮不上你什么忙,还害得你连个烂尾楼都住不成了。”
他说:“这怎么能怪你呢?总有一天会被人赶走的。”
我说:“玉达,你就打算这么在临沂一直待下去?”
他道:“只要赵艳和女儿在临沂,我就一直在这里。”
我说:“你就不能换个活法啊?”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冲我摇了摇头。
我望着他没有再说话。我知道他是一根筋,否则不会连工作都丢了,跑到临沂来追他的妻子与女儿。即便是妻子同他离了婚,他仍是痴心依旧。
离开临沂,我没有回那个叫蒙阴的小县城,直接乘火车去了济南。在济南,我去了一家文学期刊社,当了一名临时性质的编辑。我的任务就是看看自然来稿,跑跑印刷厂,给作者寄寄样刊,除此之外就是关在出租屋内写诗。与在临沂时差不多,我又结识了些济南的文朋与诗友。只是同临沂的诗友比,与他们的关系冷淡了许多。偶尔也聚个会,吃个酒,却无法做到心灵上的相通与情感上的共鸣。这期间,我又遇上了一位叫林芳的女人。她来自于胶东,主要写小说,离婚之后跑到济南来闯荡,在一家行业报社里找了个职位。
我之所以同她走到了一起,是因为我们租住在同一幢四合院内,当夜深了下来的时候,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房间里还亮着灯,她正在写小说,我正在写诗。有一天,当我们知道双方都在为文学而奋斗,又都因此而离异时,就水到渠成地住到了一起。只是,我们的关系没有保持多久就分了手,原因是我在作家班里的某位同学在上海闯出了一片新天地,向我抛来了橄揽枝。尽管与那位胶东女人还在蜜月期,天天腻在一起缠绵悱恻,我还是横了横心选择了离开。
此一去上海,我在那儿生活了差不多近二十年。这之间,我在那位作家班同学创办的公司里并没有待多久就选择了离开,其后便是为了能在上海生存下去,走马灯似的更换工作。至于诗歌的创作与追求,早让我完全放弃。除了频频地更换工作,我在配偶问题上也更换频频,今天与这位女士同居,明天又与那位女士有了暧昧关系。随着年龄的一天天递增,我也曾想着正儿八经地成个家,生个孩子绕在膝下,享受享受天伦的乐趣。可是,我在上海一没有住房,二没有车子,工作更是无法稳定,没有哪个女人会将婚姻的筹码押在我身上。因此,到了我来上海的第十八个年头时,不仅一事无成,而且已经孑然一身地生活了若干年。无情的岁月,也早将我雕塑成有了满头白发与满脸沧桑的半百老人。
有一年,我随着某个电视连续剧剧组来到临沂,住进了老长途汽车站对过的沂州大酒店。此时,我已经在影视剧这个行当里混迹了许久。只不过,我并不是导演,也不是摄像或者美工,更不是什么制片人,我只是以一名文学编辑的名义,为那些大牌的编剧当枪手。尽管每部剧本的创作,我都付出了百分之八九十的智慧与汗水,得到的报酬却只能是那些大腕编剧的九牛一毛。尽管如此,我还是接受了这个差事,因为当枪手的收入,远远高于干别的行当所得的报酬。
剧组来临沂,是要拍摄一部关于物流方面的电视连续剧,因为编剧大人有事去了多哈,就让我跟随剧组来到了拍摄现场。此剧的导演是个大腕,他的特点就是不按套路出牌,临时起意增删人物或者情节,几乎是家常便饭。如此一来,就需要我这个编剧时刻跟在后面揩屁股。为了能够足额地拿到劳务报酬,我只能老实地执行,小心地伺候。因此,每天去現场拍戏,我须臾都不敢离开左右。尽管如此,尽管我此次来临沂并非衣锦而归,我还是想觅个时机,见见临沂的诗友与故交。
临沂的诗友与故交,自然就是江非、邰筐与轩辕轼轲,另外便是工友田玉达。我已经知道,此时临沂诗坛的“三驾马车”已经各奔东西。江非定居海南,邰筐去了北京,只有轩辕轼轲还留守在临沂。至于田玉达什么情况,我则没有任何消息。我清楚,此时若再去砚池街的东方红小学门口找他,就有了刻舟求剑的味道,因为十八年过去,他的女儿恐怕早就大学毕业,甚至都结婚生子了。
要联系,看来只能联系轩辕轼轲。还好,电话很容易地就打通了,话筒里传来的正是轩辕轼轲的声音。他听说我来到临沂,十分高兴与热情,嚷着要约几个诗友聚一聚,而且迫不及待地要马上进行。那天,拍摄任务完成之后,我在第一时间里赶到了太公巷深处的一家酒楼。那是家中等规模的酒楼,一座三层高的红色小楼刚刚装修过,雕梁画栋,翘檐飞角,透着些古典与优雅。我登上二楼进入房间,轩辕轼轲与七八个文友已经等在了那里。那些文友虽然多是陌生的面孔,因为共同的爱好与追求,还是让我感到了亲切与兴奋。很快,酒菜就摆上了桌,大家围桌而坐,举杯开饮,聊着文学,话着旧情,饮着美酒,感叹着人生与时事的变迁与更叠。大家的情绪十分高涨,喧哗声差点儿冲破了天花板。
在酒宴快要结束的时候,酒楼的老板端着杯子前来敬酒。当大家齐刷刷地站起来,例行公事地与那个老板碰杯时,我却猛地认出来,那老板竟然是田玉达。我感到非常意外,十分惊讶,怔了一怔,脱口就大声地叫了起来道:“玉达,怎么是你啊?”
他马上也认出了我,同样脱口叫了出来道:“李江,怎么是你啊?”
我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我们紧紧地握着手,过了久久我才开腔道:“玉达,你怎么成了酒楼的老板呢?”
田玉达说:“我早在八年前就不再开着三轮车跑出租了,我用积攒的钱开了个街头小餐馆,一步一步,就发展成了现在的规模。”他说着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转身离去。我正纳闷他为何走了时,只见他手里牵着个女人走了进来,眨巴着眼睛对我说道:“李江,你看看她是谁?”我打量那女人,虽然有些眼熟,却半天没有认出来。正皱着眉头回想,就听他说道:“嗨,李江,她是赵艳呢!”
“赵艳?”我瞪大眼睛叫了起来。
便见田玉达满脸幸福与得意地说:“她已经与吴军分手,现在是酒楼的老板娘呢!”
我瞪着眼睛,有点不敢相信。
那天的相聚到了深夜才散场。我喝醉了。不知道为什么,醉了的我,抱着脑袋只是在那里哭,大家怎么劝慰都不管用。过后,轩辕轼轲对我说:“那天,你的哭声很奇怪,嗷嗷的,似狼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