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明松
古渡谣
再没有浩荡之心托得起一只船桨
江水一退再退,隐居在无数的喟叹里
认命吧,到此的人都应该抚膺止步
或者与青山对坐,痛哭一场
将满腹愁苦转述给白鹭
它纤弱的翅是世间罕见的白
而你轻如一粒黄沙,有举身赴江的冲动
滇西的古渡,连飞蓬也辗转自异乡
它们翻遍族谱,从中搜寻出彼此的出身地
南京哦,天水哦,杨柳巷……
我常常从猎猎风声中,听到祖先颤抖的咳嗽
像六百年的迁徙恶化成了痼疾
花间辞
我有隐忧啊,春光扼住我的手腕
远远地敲响一只门环,却久久没有回应
别期待燕子了,春寒刺骨,它未必会来
就算它们双双立在檐下,你也未必会欢喜
这恼人的季节,谁也禁不起一场梧桐冷雨
雨后,你要添衣,循着小径到园中走走
苔藓漫上石阶,圈住几个孱弱的足迹
多么刻意,家书已经回潮,你却仍揣在怀里
寂寥时就养一只猫,在镜中为它织毛衣
线头拆了又拆,索性直接舍弃
你日日往瓶中插花,并渴望它长出一片暖意
悲山歌
绕山走了一遍又一遍,这悲痛有增无减
倘若我是一块顽石,一根雷击木
或者一声可有可无的鸟鸣
我便原谅了荒芜满目
我偏是马帮的后裔,命中带着顽疾
那时,神住在山洞里,木质泥胎
投石问路的人都会收获短暂的祝福
他们在悬崖下避雨
与麂子、乌鸦和幽灵同室共处
一些人在日落前打开家门,将翡翠砌在墙壁里
另一些人则退居于坟墓
而今,星辰从山谷中升起又坠落
野花长成一条汹涌的大河
雪天老死的和尚,度尽俗世也无法自度
为群山悲歌的人,终于耗尽了所有悲悯
重生记
月亮陨落后,萤火虫分割了它的光芒
各自背负着一块,往角落去,照亮逼仄的世界
生与死不过如此,我们无须分辨
麦子夭折,又在粗瓷碗里重生
鸣蝉挣脱自己的壳,露出白玉般的肉体
野果穿过鸟腹,在盐碱地上苟活
生命不过如此,我们也无须明确
这块土地仍然由流放者耕种
种麦子和种黄粱没有区别
用青铜和用生铁没有区别
父辈的名字被婴儿顶替,死人和活人在祠堂重聚
我成熟的过程,有一部分正慢慢脱落
屋顶的牙齿,剪掉的头发,还有猴子的尾巴
我将它们一一找回,装在原来的位置上
这世间便有了一模一样的我
只是,他闯入梦境后,再也没有回来
答谢君书
有时环顾浮云,才知山丘再多也毫无意义
我拍遍栏杆,所占据的也不过一座风雨亭
这仓促的一生,如野草般,被暮色压得越来越低
我们久居水边,身体暗含水的属性
每当骤雨扑打窗棂,就须用沉闷的脉搏加以回应
你又犯了怀乡病,眼中泛起潮汐
午夜梦回时,一次又一次冲刷着遥远的堤岸
想起宿醉,便想起我们奔赴十里
以桃花换酒,压制内心的风寒
回乡帖
秋日薄凉,那些流浪汉失望地返回故乡
而河水即将干涸,风里
充斥着鱼骨和沙石的闷响
他俯下身饮水,用双手拨开头发
在倒影里反复辨认自己的身份
回到家中,母親点燃了油灯,替他缝补衣裳
他遵从父亲的遗愿,掘一口井,攒够旱季的水源
井水甘甜,可以洗衣,可以濯足,
亦可以稀释内心的苦
闲暇时,在水边撒网,豢养鱼鹰
无故折伏的芦苇,为他空出迎风流泪的位置
他沉沉睡去,梦到自己变成一尾鲤鱼
肉身困于水中,灵魂则行色匆匆
暮年速写
如果有人问起,就告诉他们
——这只是枯燥的一天
清风微冷,炊烟四起,乌鸦在筑自己的巢
我们闲居家中,丧失了野心和欲望
像两把古旧的二胡,反复地拉响青年时代的残声
无事可做时,就拄杖往深山里去
或砍柴,或寻蝴蝶兰,亦或在溪涧边枯坐
听到雨压松果落,风送花鹿鸣
就无端地陷入一种空灵又失落的心境
黄昏后,总要把炉火点燃,不为取暖
只为烧一壶凉水,任由它扑通扑通地涨起来
除生死外,最关心的便是草木
院里的几株木樨长势不佳
花期未过,却没有半点花香
妻子佝偻着身躯,在树下缝补自己的寿衣
为了将细线穿过针眼,她苍老的脸
也扭曲成一朵枯萎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