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时期国立西北师范学院附中大后方办学述论

2023-04-29 00:00:00李力

[摘要] “七七”事变后,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基于“战时当作平时看”的教育方针,国民政府教育部在大后方集中创办国立中学。在当时,国立中学之所以能够在条件艰苦的大后方重振弦歌,并且办学质量优异,与其注重继承优良办学传统,严格遴选学有专长、极富教学艺术的教师队伍,办学尊重育人规律,注重形成办学特色,重视培养学生全面发展密切相关。作为抗战时期西北联大研究和国立中学大后方办学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国立西北师范学院附中办学过程中形成的校史故事是构建与还原其办学图景不可或缺的历史资源。从故事重新进入历史,再现烽火年代附中艰难办学和作育人材的精神风貌,不仅可加深对中学培育人才成长规律的认识,而且对于传承汉中抗战历史文化,讲好汉中故事具有理论意义与实践价值。

[关键词] 抗战时期;西北联大;国立中学;西北师范学院附中;办学

[中图分类号]G649.29;K2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4005(2023)01-0071-08

[作者简介]李力(1982—),男,陕西西乡人,教育学博士,副教授,主要从事教育历史与文化研究。

[基金项目]2019年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19YJC880042);2022年度陕西理工大学人才启动专项项目(209020349)

1937年7月7日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开启了国立中学大批创设的进程。国民政府教育部一改向来不直接办理中等教育的原则,在大后方集中创办国立中学。“国中的创办,是抗战时期国民政府在教育应变方面的一项重要举措。这项教育事业为救济战区撤退之公私立中等学校员生而兴,随着战争的变化而不断有所变迁和发展,抗战胜利后走向消亡。”[1]截至1945年抗战胜利,国民政府教育部陆续在四川、贵州、湖南、陕西和甘肃等大后方创办三十四所国立中学[2]375-404。

作为中国教育史上的创举,国立中学既是抗战时期教育大迁徙的重要组成,也是抗战时期广大流亡师生后方重振弦歌的生动体现。办学八年来(1937年—1945年),国立中学在维持和提升战时教育水准,促进大后方教育文化事业发展方面起到不可估量的深远影响。国立中学也因此被后世研究者形容为抗战时期中国教育之传奇:“之所以称之为传奇,就在于仅有八年历史的国立中学,在流亡迁徙中培养了十万高素质的学子,……在流亡迁徙中培养出高素质学子,这在世界教育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奇迹。”[3]

抗战时期,地处陕南的汉中作为大后方曾经先后接纳过两所“堪称中国教育之传奇”的国立中学驻扎,开展过长时段的办学活动,并且育人成绩卓著。1938年5月17日,旨在救济山西流亡师生的国立山西中学成立于西安。同年6月25日全校师生长途跋涉,翻越秦岭抵达洋县开展教学,1939年4月更名为国立第七中学,直至1945年抗战胜利始终扎根洋县维持办学[4]。有别于研究者对国立七中的关注,1938年3月跟随西安临时大学迁至城固开展办学活动长达五载的国立西北师范学院附属中学则显得相对落寞,在某种程度上成为抗战时期国立中学研究的被遗忘者。有鉴于此,本文选择全面抗战爆发后由北平西迁陕西再迁兰州维持办学,作育人材成就显著的国立西北师范学院附中作为研究对象,基于师生留存的回忆录、传记等私人记忆,广泛参考能够反映学校办学理念与实践的校史及相关研究,尝试从办学故事重新进入历史,再现附中艰难办学和作育人材的历史图景和精神风貌,不仅可加深对其教育特色与中学教育人才成长规律的认识,为当下中学办学提供历史借鉴,而且对于传承汉中抗战历史文化,讲好汉中故事具有理论意义与实践价值。

一、 国立西北师范学院附中的办学质量

抗战时期国立七中育人成绩斐然,由其孕育和培养的杰出人才即是明证。席泽宗,享誉国际的天文史学家,1941至1944年初中就读于国立七中,1991年当选为中国科学院院士。国际著名蕈菌学家张树庭,曾就读于国立七中初30班和高31班,1990年当选瑞典世界文学与科学院院士。著名黄瓜育种专家侯锋,曾就读于国立七中初28班,1999年当选为中国工程院院士[5]126-135。

国立七中的办学质量亦可由其学生当年在校时的学业表现得到充分印证。1942届高中毕业生(高7、8班),系1938年国立七中创校时招收的初中三年级(初1、2班)学生,1939年升入本校高中继续就读。1942年两班共毕业83人,81人被大学录取,同届升学率超过位于邻县城固办学的另一所知名国立中学——国立西北师范学院附属中学[5]16。尽管已经时隔多年,当国立七中的老校友们于2005年撰写校史忆及此时,仍然毫不掩饰地使用了“引以为荣”这样的文字来表达当年全校师生发自内心的喜悦与自豪。后世如果对于抗战时期国立西北师范学院附属中学的育人成绩稍作了解,便不难理解国立七中师生“引以为荣”的原因所在。

1938和1939年,国立四大学招考新生,均由国民政府教育部统一招生委员会规定办法分区同日举行。1938年9月1日至4日,全国分12个考区进行统考,共有786所中学计11 119名学生参加考试。1939年8月7日至10日,全国分15个考区进行统考,共有974所中学计20 006名学生参加考试。考试结束后,教育部通过核算各校学生应考与录取之比例以及各科平均成绩,对成绩优良学校传令嘉奖。1938年度的统考成绩,国民政府教育部统计发布了应考人数在30人以上,录取人数在21人以上,总平均成绩位列前十的中学,国立西北联合大学附属中学名列第二。1939年度的统考成绩,国民政府教育部统计发布了应考人数在30人以上,录取人数在15人以上,总平均成绩位列前十的中学,国立西北联合大学附属中学名列第八。值得注意的是,1938和1939年度均受到教育部奖励之成绩优良学校仅有三所,国立西北联合大学附属中学均赫然在列。也许是为了表彰这三所战时中学极为优异的办学成绩,也许是为了激励其他中学追赶超越,包括国立西北联合大学附属中学在内的三所中学除受到国民政府教育部传令嘉奖外,还获赠由时任国民政府教育部部长陈立夫亲笔题写的“启迪有方”匾额“以昭激励”[6]。

对于国立西北联合大学附属中学而言,陈立夫亲笔题写的这块匾额无疑成为彰显学校办学成绩最为有力的证明,自然也成为激励全校师生努力维持战时教学,作出更大成绩的精神支柱,当年附中学子曾对此有过详细描绘:

“启迪有方”的匾额,高悬在办公室里的正墙上,这是前两年全国统考成绩优异者,教育部给学校的一种奖励,也是我们前两班的老大哥们,替我们挣来的光荣。每当吃饭时,师生们齐聚在办公室里的时候,大家抬头看着这块匾额,脸上都带着得意的欢笑,同时心里坚决的立定了一个志愿——抓紧训练自己,和同学们走上正当的途径。[7]

直到抗战末期,这块匾额仍然是国立西北师范学院附中师生津津乐道的校园轶闻。1944年9月,国立七中初中毕业生席泽宗考入国立西北师范学院附中高中1947班就读,在此学习和生活三年的他日后曾对此有过评论:“凡是与西北师范学院附中有关系的人都对这个牌匾有兴趣,对其中的‘方’字尤甚,这个字一语双关:除字面意思外还指人,即直接指当时的校长方永蒸。学校以获赠此牌匾为荣,更加劝学生多念书了。……在这样的良好气氛中,许多学生都成了‘大学迷’,我一心想念大学的思想就是在这种气氛中养成的。”[8]53据席泽宗回忆,其所在的班级同学学习成绩都很优秀,1947年高中毕业,有九位同学考入国立清华大学,占全班总人数的三分之一。

虽然国民政府教育部没有公布上述受到传令嘉奖中学的高中毕业生的具体录取院校,但还是可以从当年国立西北师范学院附中的工作总结中得到进一步的印证。1939年,附中曾对1938和1939两个年度高中毕业生的升学去向有过介绍:“去年高中毕业生三十四名,就业者一名,余悉考取国立各大学。本年高中毕业生三十六名,考取国立各大学,各学院及专科学校者,三十一名,私立大学二名,就业者一名,不详者二名。”[9]通过计算发现,附中1938年和1939年两个年度的高中升学率的确很高,分别高达97%和92%。虽然1942年度附中的高中升学率不得而知,但是从国立七中1942届高中升学率超过国立西北师范学院附中同届毕业班,时隔多年,依然能够成为国立七中老校友们口耳相传的校史佳话,便不难体会当年国立西北师范学院附中办学质量之卓越。

二、国立西北师范学院附中的教风和学风

论及抗战时期国立西北师范学院附中大后方办学,首先需要从抗战前国立北平师范大学附中谈起,正如时人所言:“国立西北师院的前身是战前的北平师大,这是社会人士素来深知的。该校亦即先前的师大附中。教职员仍多系一般旧人。几年来它和师院同纪念着师大的成立纪念日,算来已将有四十年的历史了。”[10]

全面抗战爆发,随着北平和天津相继沦陷,各个大专院校旋即迁往内地。国立北平师范大学附中也随之迁往西安,暂名西安临时大学高中部,校址位于西安玄枫桥。随着日寇威胁潼关,西安临时大学于1938年3月迁至陕南城固继续办学,农学院和工学院分别独立设置,西安临时大学改组为西北联合大学,西安临时大学高中部改称西北联合大学高中部,校址位于城固县城西南三十里的古路坝。随着国民政府教育部在全国划分六个师范区,西北联大设立师范学院,考虑到实习教学的方便,高中部划属师范学院,更名为西北联大师院附中。随着西北联大分为西北大学、西北医学院和西北师范学院,附中仍归西北师范学院管辖,更名为国立西北师范学院附属中学,并于1939年暑假由古路坝迁至城固东门外办学[10]。

国立西北师范学院附中办学忠实继承了抗战前国立北平师范大学附中的优良办学传统,鲜明地表现为学校优良的师资和良好的校风和教风。“从北平西来复校的老师们不曾从战火中带出一张课桌、一本教材,甚至他们本人辛苦积累的手稿资料也在流亡中毁失殆尽,但是他们各自胸中的‘书山学海’却都完好无损地随身携带而来,附中久经考验的校风、教风也由他们带到了城固。附中迁至陕南后,英才汇聚,名师云集,著名教育家方永蒸教授担任校长,赵慈庚、魏庚人、高元白等名师荟萃一堂,人称‘十八罗汉捧观音’,形成了强大的师资阵容,再加上附中良好的教风学绩蜚声海内,四方有志青年跋山涉水慕名而来者不在少数。当时进附中的学生都需经过严格考试才可录取,在时人眼中,附中的金大门是极难进入的,以致在陕南各地曾有‘联大附中金銮殿,考进附中难于上青天’的民谣广为流传。”[11]

所谓“十八罗汉捧观音”,“观音”是指国立西北师范学院附中校长方永蒸,“十八罗汉”是指原任教于国立北平师范大学男附中和女附中的18位优秀教师[8]50。这句诙谐而不失形象的文字,既是国立西北师范学院附中与国立北平师范大学附中办学历史渊源的写照,更是国立西北师范学院附中优秀师资的充分证明。席泽宗初中毕业时选择高中的过程及其高中就读于国立西北师范学院附中的体验,即是对“十八罗汉捧观音”所代表的附中优良师资与校风的最佳证明。

1941年6月,14岁的山西少年席泽宗跟随亲戚南渡黄河,沿陇海路西行至西安投奔亲友。是年7月,其乘火车由西安至宝鸡,徒步翻越秦岭到洋县投考国立七中,8月被分配至第二分校,编入初中第19班。1944年夏,初中毕业的席泽宗同时报考国立七中和国立西北师范学院附中均被录取。正当其犹豫不决时,国立七中教师反而积极劝说其应该就读国立西北师范学院附中,理由是国立西北师范学院附中教师均毕业于国立北平师范大学,均受过正规的师范教育训练,教学水平整体高于国立七中。1944年9月,席泽宗抵达已经迁校兰州的国立西北师范学院附中,被编入高中1947班。初入附中的他立刻就感受到有别于国立七中浓厚的学术风气:“此校与七中不同,读书空气特别浓厚,同学间关系也较融洽。”[12]

随着席泽宗在附中学习与生活的逐渐深入,他也愈发强烈地感受到国立北平师范大学附中优良的办学传统之于国立西北师范学院附中的深刻影响。“在兰州学习期间,西北师范学院附中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这里读书的空气非常浓厚,大家除了做好功课外,竞读各种课外书籍,把追求知识当作一种享受,而不是负担。在晚间,老师还经常组织和引导学生做读书报告。学生像小专家一样,各讲一套,有人谈收音机如何安装,有人介绍煤焦油工业,有人谈法布尔的《昆虫记》等。这种传统在北平师范学院附中就有,是‘十八罗汉’带到兰州的。当时我对此很羡慕,于是也寻找了一些课外书来读。”[8]51正是在“十八罗汉”倡导和组织的读书报告的带动下,席泽宗在附中时期即坚定地确立了自己日后从事天文学研究的志向:“最使我发生兴趣的一本书,是张钰哲的《宇宙丛谈》。这本书是32开本,也不厚,竟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在它的影响下,我找了更多的天文学书籍来读,……打算高中毕业后学习天文学。”[8]521947年5月31日,席泽宗高中毕业,不顾家人的强烈反对,他毅然投考国立中山大学天文系,并于是年10月入学。时隔多年以后,已是中国科学院院士的席泽宗仍然十分感念国立西北师范学院附中师资与校风对其人生与专业发展的深远影响,将其形容为“科学家的摇篮”。[8]49

三、 国立西北师范学院附中的育人成效

王浩,20世纪杰出的数理逻辑学家、哲学家、数学家、人工智能先驱。1993年,王浩曾在撰文追忆父母时提及抗战时期自己就读西北联大附中的经历。1933年初,王浩考入山东省立济南初中。1936年秋,王浩前往南京中央大学实验学校就读高中。全面抗战爆发后,王浩曾考虑回鲁借读济南高中,但在此校任教的父亲王祝晨觉得此举有徇私之嫌,并不赞成。1937年秋,王浩离家随中大实校前往安徽屯溪,后转长沙。“到屯溪上课不久,战局恶转,和家中也失去了联络。随校到长沙几个月后,才听说父亲在湖北,母亲在西安跟二哥二嫂住,姐姐在陕西城固西北联大教书。我于1938年夏秋之交由长沙到西安,陪送母亲到了城固。虽然已以同等学历考取西南联大经济系,但因父亲反对,又在西北联大附中念完高中三年级。”[13]306-308

历史学家何兆武先生曾在其口述史《上学记》中提及抗战期间王浩就读西北联大附中的经历,其中的某些细节可以与王浩的自述相互参照。全面抗战爆发后,王浩随中大实校迁至长沙。刚刚在国立北平师范大学附中读完高一的何兆武也于此时考入中大实校。在何兆武眼中,王浩俨然属于“大才子”。“王浩高我一班,不过那时候已经头角峥嵘,在校内非常有名气,所以我也认得他。1938年暑假,王浩读高二,以同等学力考大学,数学考试中有个题目非常难,是中学没有学过的,只有他一个人做出来了,大家传为美谈。那年他考入西南联大的经济系,而且是第一名,可是他却去了汉中的城固。北师大那时在汉中,它的附中也在那里,王浩就在师大附中又上了一年高三。……第二年,我以同等学力考入西南联大,他也考了,这回考的是数学系,而且又是第一名。所以还没入学,王浩就有了名了,大家都知道他是大才子,连续两年考了第一名。”[14]221-222

相较于王浩略显简单的自述,何兆武笔下的王浩可谓才气纵横,出类拔萃。王浩在西北联大附中所受的数学教育深刻地影响到其日后的专业发展:“特别是在数学方面,王浩受惠于我国著名的数学教育家赵慈庚和魏庚人两位老师的严格要求和循循教导,奠定了他日后驰骋数学界必不可少的中学数学基础。……后来王浩在数学界颇有建树,与这段时间内所激发的兴趣、养成的习惯和打下的坚实基础是密不可分的。”[11]西北联大附中宽松自由的学习氛围则为其日后与哲学和数理逻辑结下一生不解之缘奠定了基础:“在附中,王浩不仅数学成绩优异,其他课业也很出色,其外文等科成绩也在班上名列前茅。课余时间,王浩最大的爱好就是读书。……在当时的附中,尽管书籍难寻,但只要一有机会,他就如饥似渴地阅读各类书刊。广泛的阅读和积淀使他的文化底蕴日益丰厚,为其日后海外讲学、著述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各类书中,最令王浩痴迷的还是哲学著作。……进入高中,他偶然间得到一本金岳霖写的《逻辑学》,其中介绍了罗素的名著《数学原理》第一卷的内容,他感到这些内容通俗易懂而趣味无穷,便反复地去思考、研究,并从此与哲学、数理逻辑结下了一生的不解之缘。”[11]西北联大附中的学习经历虽然短暂,但对王浩而言却影响深远,以至于其与同学在追忆这段艰苦却美好的学习生活时直言:“那些日子是令人终生难忘的,不光是学业,许多东西是一生受用的。”[11]

与王浩相同,同样深受西北联大附中数学教育影响的还有我国著名的复分析专家、数学教育家路见可。路见可,1922年出生于江苏宜兴,曾经担任武汉大学数学系主任。1939年,路见可荣获全国数学统考满分,以第一志愿考入国立武汉大学数学系。1940年,全国举行高校一年级学生数学竞赛,路见可摘取第一名桂冠[15]。西北联大附中数学教师魏庚人和赵慈庚深刻地影响了路见可,使他日后坚定地选择将数学教学与研究作为自己终身奋斗的事业。“1937—1939年间,在西北师范学院附属中学,魏老师教我们班高中代数课整整两学年,他高尚的师德修养,渊博的专业和知识,精湛的教学艺术,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为我于1939年毕业后,决心选择从事数学教学与研究作为终生的事业起着重要的作用。”[16]时隔多年,路见可在感念魏庚人和赵慈庚的同时,仍然将两位老师的教学理念与艺术作为自己教书育人的榜样:“六十年前左右,我得益于好几位大、中学校的数学老师,如已故的吴大任教授、魏庚人教授和现还健在的赵慈庚教授,他们的讲课能深入人心,给我们终生难忘的印象,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他们所讲的,正是我们学生们所最需要的。五十余年自己在数学教学中,常以这些老师为学习的榜样,努力试图按照这个原则进行教学”[17]。

日后深深怀念魏庚人和赵慈庚的远不止王浩和路见可。1999年,赵慈庚逝世。抗战时期曾在国立西北师范学院附中受业于他的众多学生纷纷撰文悼念。在众多的悼文中,第42届学生梁晓天撰写的悼念诗颇能代表众多附中学子的心声,颇能传神的刻画出赵慈庚之于附中学子的独特影响:“往事如烟六十年,铭心难忘汉江边,恍如城固校园内,犹有吾师执教鞭。”[18]

四、 国立西北师范学院附中办学口碑

1947年10月,席泽宗历经千辛万苦,如愿以偿进入国立中山大学天文系就读。也许是高中就读于国立西北师范学院附中的学习体验刻骨铭心,以至于在他看来,作为国立大学的中山大学的读书风气反而不如附中:“中山大学的读书风气,比我读高中时的西北师范学院附中要差一些,但学校的整体学习氛围还是比较浓厚的。”[8]70-71附中三年的高中学习经历无疑也深刻影响到席泽宗日后的学术研究,“现在回忆起来,我觉得兰州读西北师范学院附中高中对我以后能上大学、做科研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这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学校雄厚的师资力量与方永蒸校长和十八罗汉把北平师范学院附中的优良校风带到了大后方,在西北撒下了永不熄灭的火种。”[8]57-58而在席泽宗看来,附中教师日后大多任教于全国各个师范大学,正是对附中注重选拔聘用优秀教师这一优良办学传统的最佳证明:“事实证明,西北师范学院附中的教师队伍是经得起考验的。我在附中读书时的教师,大部分后来都成为全国各地师范大学的教授。”[8]53前文已述,曾经深刻影响包括王浩和路见可在内的众多附中学子的魏庚人和赵慈庚,即是席泽宗口中的这类优秀教师的代表。

魏庚人,著名数学家、数学教育家,1925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数学系。1929年,魏庚人开始在国立北平师范大学附中任教。全面抗战爆发,魏庚人任教西安临时大学高中部。1938年学校迁至城固,魏庚人依然在西北师范学院附中任教。1941年,已经是国立西北大学副教授的魏庚人,仍在附中兼课。1950年暑期其转入北京师范大学任教。1958年调入陕西师范大学担任数学系主任。①

赵慈庚,著名数学家、数学教育家。1929年考入国立北平师范大学预科。师大毕业后,经数学家傅种孙推荐,任教师大附中长达九年之久,日后曾任北京师范大学数学系教授。②

不仅附中学子会缅怀自己的恩师,追忆当年的学校生活,抗战时期附中任教的经历同样给教师们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1988年,已经87岁高龄的魏庚人在撰写自传论及自己曾经的附中教学经历时,仍然将其形容为“这是我一生最愉快的七年”,“我在附中任教或兼课,长达七年之久。在抗战期间,城固附中是一所有名的中学,教师好,学生好,环境好,生产好,安全好,是一所五好中学,师生关系非常融洽,老师们既教书,又育人,这是我一生最愉快的七年,我才真正体会到孟子的名言:得天下英才而教之,三乐也。直到今天我还把他(她)们,如同自己的子女一样看待。” ①

从师生们对于附中的评价中,不难感受附中优良的校风、教风和学风在学校办学、育人过程中发挥的独特影响。相较于亲历附中办学的师生而言,时人对于抗战时期附中办学的实地体验,则是从校外人士的视角为上述附中师生的回忆和评价提供了新的观察。

1942年,一名校外人士在对附中进行近距离观察后专门行文介绍其办学概况,字里行间充满了对于附中师生勤教苦学的敬意:“教员多系师大毕业,以成绩优良聘留附中的,他们视教育为终身事业,把毕生的精力用在学术研究上,他们多在大学兼课且多有著述,对课程认真教授,对同学热心训导,他们的薪金并不优厚,但无论怎样穷困,除非万不得已,决不愿轻易离开附中,其中在附中教课在十五年以上的大有人在。学生来自全国各角落,每年投考的特别踊跃,所以被录的较为优秀。他们都很重视自己的课业,学习的情绪特别浓厚,读书的风气最好。当自习时,大家都埋头书案去研究功课,教室静肃的坠针可闻。有时在江畔的柳荫下,草坡上,稻田的阡陌间,常会见到附中的学生在读书。”[10]也许是有感于抗战烽火中附中师生依然能够弦歌不辍,也许是有感于附中师生所呈现出的与当时艰苦恶劣生活极不相称的高昂的精神面貌,这位观察者最终给予附中办学极高的评价:“附中在社会上负着盛誉,他们师生间都很奋勉,一切都在突飞猛进,那种生气勃勃的朝气,埋头苦干的精神,我敢说附中的前途是更灿烂光明的!”[10]本文已述的抗战时期国立西北师范学院附中的诸多办学故事正是对上述时人期许的最佳证明。

五、 抗战时期国立西北师范学院附中大后方办学的反思与启示

第一,校史故事是构建与还原抗战时期国立西北师范学院附中大后方办学图景不可或缺的宝贵历史资源。

陈平原在论及老北大时十分看重校园故事与传说在构建学校历史传统与文化精神中所能够发挥的独特作用。因为在他看来,“大凡历史稍长一点的学校,都有属于自己的‘永恒的风景’。构成这道‘风景’的,除了眼见为实、可以言之凿凿的校园建筑、图书设备、科研成果、名师高徒外,还有必须心领神会的历史传统与文化精神。介于两者之间,兼及自然与人文、历史与现实的,是众多精彩的传说。”[19]代序1抗战时期国立西北师范学院附中大后方办学过程中所形成的诸多故事无疑是构建与还原附中办学历史不可或缺的“永恒的风景”。后世正是通过其办学过程中涌现出的诸多人与事所形成的耐人寻味的故事,才得以更加细致入微的了解和认知其教育理念与办学实践。作为一所战时中学,八年艰难办学,却依然能够成为师生们毕生铭记的美好记忆,这恰恰是其自身的历史魅力与教育价值所在,也是值得后世反思和研究的意义所在!

第二,抗战时期国立西北师范学院附中办学的历史贡献,在于能够于时危世艰中坚持办学,作育大批人才。

1939年,时任国民政府教育部长的陈立夫曾指出抗战之于学生群体的特殊改变:“过去学生生活习惯之习于都市化,亦是由而荡涤净尽,艰难困苦,至汝于成,不可谓非教育上之一绝大收获也。”[20]44国立中学亦不例外。由于国立中学大多地处大后方偏僻山乡,异常艰苦的生活和学习环境,反而在促进学生身心全面发展,养成健全人格和形成合理价值观方面,起到了抗战前不易收获的教育效果。加之师生不以为苦,反而弦歌不辍,以上种种因素共同造就了抗战时期国立中学高质量的育人成绩。无论是学生的全面发展,抑或学生的成长成才;无论是对大后方教育与文化的影响和提升,还是对于抗战中和抗战之后中国高等教育所作的贡献,国立中学皆可圈可点。

无论是国立西北师范学院附中作育人材的群体特征,还是其所培养的拔尖创新人才;无论是前文已述其在校学生的学业成绩表现,还是诸多毕业生日后的人生与专业发展,均能从附中的办学质量和育人成绩上得到印证。正如后世研究者所言:“但于附中而言,这又是一个在战乱中艰难办学、不辱国魂的时代。就是在这些秋风欲破、茅檐绳牖的校舍中,几年间送出了一批又一批的青年才俊,仅1939年与王浩同届的毕业生中,就有后来《大公报》著名战地记者、原国务院参事室副主任吕德润,中国工程院院士陈秉聪,当代著名数学家路见可等栋梁之材,而其他同学也大多能考两个以上的重点大学,工作后都成为各行各业的精英和骨干力量。”[11]

第三,抗战时期国立西北师范学院附中办学质量优异,作育人材成效显著的原因,在于注重继承优良办学传统,严格遴选学有专长、德才兼备、极富教学艺术的教师队伍。

忠实继承抗战前国立北平师范大学附中优良办学传统,为抗战时期国立西北师范学院附中大后方办学提供了坚实基础。坚持在教师遴选方面始终保持高标准和严要求,积极营造并发挥优良校风的育人影响,则为抗战时期附中持续保持高质量的教育教学提供了重要保障。附中教师不仅学有专长,德才兼备,而且深谙教育心理,课堂教学极富艺术性,附中学子从游于后,往往受益匪浅,终身铭记。前文已述诸多学子关于附中学习和生活的追忆,大多围绕此展开,即是明证。抗战时期附中办学所形成的上述宝贵经验,日后也为西北师范大学附中办学者高度认同。正如西北师范大学附属中学原副校长陈林所言:“虽然时代不同,但方先生的办学经验和所办出附中的特色,至今是我们宝贵的财富,附中就是在他创业的基础上发展和前进的。”①

第四,抗战时期国立西北师范学院附中办学尊重育人规律,注重形成办学特色,重视培养学生全面发展,值得当下中学教育发展与改革反思与借鉴。

作为个体一生教育之基础,中学教育对于个体一生的人格养成、习惯塑造和思想发展影响深远。历史学家钱穆对此曾有过论述:“中等教育本与大学有别。知识学业之传授,并不当占最高之地位。青年期之教育,大要言之,应以锻炼体魄,陶冶意志,培养情操,开发智能为主,而传授知识与技能次之。”[21]512019年,国务院印发的《关于新时代推进普通高中育人方式改革的指导意见》,再次强调作为国民教育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普通高中教育在人才培养中起着承上启下的关键作用,专门提出要进一步完善德智体美劳全面培养体系,深入推进适应学生全面而有个性发展的教育教学改革,基本形成普通高中多样化有特色发展的格局。

抗战时期国立西北师范学院附中之所以能够在物质匮乏,条件艰苦的大后方弦歌不辍,教师能够认真教书育人,学生能够发愤攻读,最终为国家建设和民族复兴培育出一大批优秀人才,与其高度重视育人,注重形成特色,并将其贯穿办学实践始终密不可分。回顾其办学历程,之所以能够取得令后世惊叹的育人成就,师生的勤教苦学固然是关键因素,但从根本上决定其办学实践的是办学者对于中学教育及其育人方式的深刻理解。树立符合中学教育人才成长规律的办学理念,并通过多种途径积极加以践行,在附中的办学和育人过程中体现的十分突出和明显,这无疑值得当下中学教育改革反思与借鉴。

[ 参 考 文 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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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陈 曦 责任校对:马 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