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改火

2023-04-29 10:41王焉支
万松浦 2023年4期
关键词:阿芙小鸟

一别都门三改火,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

——苏轼《临江仙·送钱穆父》

“哟!这位是蓝爷,来自纽约布鲁克林的老炮儿。”

同时代的 OG(老炮儿)们大多死在东海岸的帮派火并里,蓝爷作为一个, 用阿芙萝的话说,“耳鼻喉眼功能还没丧失的,手脚还健在的,能联系上的,能折腾来中国的,文化遗产,能在这儿不容易”。

遗产正沉在椅子深处。他的阴沉木皮肤,钢丝球胡子,仍蒙着两层落满灰的纱。阿疼觉得他是个黑白人像被迫合成进彩色高清底片,不知上帝何时想看他跳舞。

放到阿疼编的曲,蓝爷突然破口大骂日韩舞者,他说:“跟着他们只能学到谢特!”接着他给阿疼手势,“我喜欢这个!”阿疼想起自己的日本老师和韩国老师,没办法,只能捶捶左胸,比个大拇指。

蓝爷又说:“你们中国人,和我们一样,很长的文化,被那些欧洲人,白人, 利用,包装成他们的,然后赚我们的钱。”

他还说:“你们亚洲人,永远都在鞠躬,每时每刻,把自己的屁股亮给别人。你们从没享受过嘻哈文化,你们会承认一个黑人,把自己的风格加进功夫,还说是功夫文化吗?”

镜子里人影幢幢,阿疼有点恍惚。雾里的夏天,带星星的五瓣花红旗在电视上二十四小时飘,他跟着妈,在象鼻山卖娃哈哈矿泉水。那时瓶装水卖给外国人挣得多, 有时他们坐在竹竿轿子上,有时两个人抬着,有时四个人抬着,铺着塌陷的红垫子, 垂着油腻的黄穗子,和蓝爷坐的太师椅很像。妈身上有新布的味道,此刻有香奈儿蔚蓝和嘉柏丽尔发酸的味道。

阿疼觉得还行,注入新元素,也算享有这个文化,但他又不是功夫 OG,没站出来。国内 OG 也没站出来,不知他们脸上那丝茫然,是蒙了还是干脆没听懂。

阿疼看到阿芙萝松弛的口腔缩紧了。“仗着说英语,没人能跟你对喷,真他妈鸡贼,”她又把声音压到帽檐下,“要不是七八十岁了,我肯定弄他,但凡有个人起来,我都跟着弄他。”

他俩吓了一跳,蓝爷预判了一个阿疼混了三晚的音效,突然暴起,最深密的波浪从他体内流出来,渡到指尖渐弱渐隐,有那么一瞬间,音响破音,阿疼以为蓝爷引起了电流扰动。

在四个肢三个节奏的交响中,蓝爷放掉整整三拍,整个舞房的人屏住了呼吸,有时候,空比满更高明。

他为街舞而生,他发明元素,而他们第一次练这组协调,多年舞者做来也像驯服四肢,这使蓝爷咧开嘴笑了,这样的舞蹈课是场骗局。

他的牙比死敌们黄,身后水滴坠入东三环的灯流,被最后一批下班的人带回家。

滴滴司机打开窗让秋天进来。阿疼困极了,可在阿芙萝又打开综艺时还是贴了过去。

昨晚,她俩月前录的那期终于播了,阿芙萝敷着热水袋,把脚伸进阿疼胳肢窝里不让动。他俩只充了一个会员,阿疼只能梗着脖子够着看,他看到舞者们鞋上的大钩子没用胶布贴住。明星评委鞠躬致意后,淘汰阿芙萝在内的名字,她没鞠回去,拉到全景, 她一头红发,像隔着山坡看半棵冻枫。

说起来,阿疼作为男朋友,也没见过她露出发根本色,在现实中,她就是个反光板, 虽然漂亮,别人也不排斥站她旁边,气色会显得更好。在电视里,为着别人白些,她就过曝了。

阿芙萝微博常年两三条评论,今早多了近百评,多是那位明星的粉丝,自发的, 倒是都没有脏话。她下戳屏幕,开始打字。

阿疼伸出右手横到她胸前,捏掉屏幕说: “明天再说。”

第二场秋雨后, 阿疼可以穿上淘宝七十三块的新疆棉白卫衣,套上拉夫劳伦Polo1992 款复刻冲锋衣,酷酷的而不中暑了。

和他一批跳舞的,都租得离通州的学校不远,如果可以,他们想住在朝阳,但几乎不去海淀,石景山听着像在新加坡。阿芙萝在雍和宫西墙外的排房里长大,到现在爸妈还住那儿,她一个人在通州吃饱。

就这样晃过十二年。燃灯塔下,庙墙尺裁出的天,蓝得好辉煌,北运河银杏落满岸, 是没抹匀的湿姜黄,拉夫劳伦红,拉夫劳伦青,阿疼掏出小音响,叫阿芙萝在这儿给他录一段,饱和度都不用拉。

阿芙萝真名叫满德琳,阿疼真名叫滕罗。按街舞人起名的规律,阿芙萝应该叫Madeline,阿疼应该叫阿罗,小罗,或者骡子。用这个名字收快递、领奖、称兄道友多年, 报真名反而会喉头发哽。

他俩靠在千荷泻露桥的栏杆上,桥名儿起得漂亮,长得也漂亮,很首都副中心。为了健康,两人抽一根烟。

阿疼说:“你就说当时排舞把腰伤了, 弯不下去吧。”

阿芙萝说:“去俩月不睡觉,尽排齐舞, 尽排齐舞,一场 battle(较量)一次freestyle(即兴说唱)都没上。他们跳得是好, 但凭啥别人 battle 输了我回家啊?技不如人死到自己手里最起码的吧我。我妈花了半晚上,投到电视上才找着我。”

有阿芙萝的镜头,剪出来两分五十秒, 阿疼准备过生日时再给她,至少她妈妈会喜欢。

“外国人也精,跳两次中国风,大家都高兴了,再跳自己的,”阿芙萝把最后一口烟捏过来自己嘬,“但你一唱一和来劲儿了是吧,掐个折扇,捏个毛笔,才是中国风了? 穿得跟景区十块钱一张似的才是?中国人跳街舞不是中国风?脱了古装中国人就没创造任何文化?”

是啊,支着宫装的照相摊子,一箱水放在摊子边,妈叫阿疼坐在上面,看着他追逐、折返。那时,桂林是外国人最多的地方之一吧,他跟着自学十三国语言,你好要水吗? 桂林山水甲天下。

阿疼说:“菲尼克斯学中文吃火锅那块还挺搞笑的,吃饭嘛,不丢人。”

阿芙萝想起来了,可能也觉得好笑,但只把烟头摁在钢结构造型上,瞪阿疼一眼: “刚才那句发过来,我直接复制到微博。” 钢造型上留下个黑点,第二年,阿疼又摸到那个印,还有热度,抡着双臂大风车路过的大爷也瞪他一眼。

阿芙萝发微博时,他划回抖音,置顶视频又多了几个评论,但看过去仍是高赞的几条:挺有天赋的,长得也帅,跳这种舞可惜了。也有人试图看起来有逻辑:民族舞体现了我们的特色,芭蕾舞要练十年童子功,这东西美感在哪儿?

屏幕掉下个消息,阿疼没防备就点开了, “老师下次上课穿长袖哈,孩子看到文身回家说害怕,谢谢老师了。”朋友圈封面是妈妈和小孩的合照,他对上号了。

女人总贴在玻璃上,眼睛穿透三排人,盯到儿子,双胳膊赶小鸡仔似的扇。小孩终于动起来,挤到阿疼后面,通过镜子对上眼,又赶紧躲开。看他那样子,阿疼就没说什么,不过前后左右四个人整节课都要面对小孩方向动作变形了。

连上蓝牙,音乐灌进血管,曼妥思掉进可乐瓶,阿疼大脑清明,动作上头,这是最好的状态,有次腿差点从小孩头顶扫过去, 他有些后怕地从朋友圈退出来,倒是没见过爸爸。

再划回抖音,他就合上了评论。

这两年,综艺带来的热度渐退,他习惯了双倍的工资,个人开特训一晚上就能招满员,他鄙视网上的鸟人,用阿芙萝的话说, 放的屁都和十年前一个味儿,但他想说的每句话又何尝不是早已说过。

阿芙萝终于连拖带拉看完综艺,结尾广告来自他俩都带课的某家舞社。三年间,楼下的小餐馆开业如烟花,烟花与烟花之间是寂静。从襄阳牛肉面,换成广西生料粉, 去年变个不知卖什么的网红店,如今终归沙县小吃。这舞社逆势而上,在全城大商场遍开实体花,互联网大厂跑出来的老板创业成功了。

阿疼拿着新工资短信,把发烫的手机扣在胃上,那里有些发紧,但肯定不是因为冰美式,难道这就是人?他摩了摩包的夹层, 确定仍有个印刷物的凸痕。

勉强上完高中,他不管,只要能跳舞, 他想,只要能让他跳舞,这辈子就够了。整个十八岁,和爸从年头干仗到年尾。过年了, 爸退步了,那年春天的火车向北开,车窗外的绿,和南方的爸爸一起退。

在桂林火车站广场上,爸给他一个存折, 第一行,一九九七年,汇入四万多块,下面是年年的利息,“这是你妈当年,”他顿住了,仍说不出那个词,“赔偿金。你妈,还有我,都在这支持你了。先过去,打电话, 我再想办法。”

阿疼记得“桂林”两个大字尚是金色的, 远处群山含住淡的金雾,肩背晒得通红的外国女人背着孩子,健步向纱幔里走去,后面追着几个本地男人,但不像贴一个中国人那么近,他们喊“太克C,太克 C”。他想说, 那女人的背包上挂三色徽章,她是法国人, 或者荷兰人,但他也只会说“得露!”

阿芙萝说:“我下午也望京,给我排了四节课,晚上回趟老头儿老太太那儿,你自个儿吃饭吧。”

“到二环里注意点,别又被交警按了。” 他检查她的头盔夹紧没。

“知道了,走吧。”

小鸟什么时候开始上他的课,阿疼没注意,只记得脱下外套的日子加了微信。今天她也穿条始祖鸟的登山裤。

A 教室到B 教室路上,小鸟夹着平板, 跟在阿疼后面,她说:“我感觉还走在前公司。”阿疼遂将步子放小了,她问,“老师, 你考虑得怎么样?”

小鸟像个小鸟,这没得说,但她像冬天最低温的阳光下出生的一个鸟,长翅膀的地儿没一点肌肉包裹,头发稀疏枯黄,雀斑粒粒透明。核心无力,阿疼看得出,下去也不练,都与他无关。

阿疼默默地备注“小鸟”,她本来不会知道。

但要说阿疼不知道街舞、说唱、乐队这些东西能给异性眼睛安上滤镜那是假的,不过阿芙萝例行检查时,看了两张小鸟朋友圈的自拍,就把手机还给了他。

上周,小鸟问候了他膝盖的伤,赞美他上上周的比赛很放松,但没邀他下课吃饭。她说她之前是 MCN 公司的,现在自己做,哦,就孵化短视频达人的那种公司。“我觉得你特别——呃怎么说,就挺适合这个, 跳跳舞,再追追热点玩玩梗,你有没有兴趣让我帮你运营运营,赚点钱?”

“啊?”阿疼正拿毛巾满头满脸地擦汗,他看到镜子里那个人很像小时候养过的呆狗,毛巾屑挂在睫毛上,他们这行大多通过镜子看人,偶尔直接对视,他核心会发紧。他的大脑导出了接到信用卡推销、房产中介、保险顾问电话后的公式回答:“不用了, 谢谢。”他马上后悔了,万一她还要上课, 以后就得格外避着她的眼睛了,“下课了你能再细说说怎么回事吗?”

于是现在他们坐在更衣室外的长凳上, 等阿芙萝下课。

小鸟拿出平板电脑,阿疼不知道 PPT 这件事和 PPT 题目哪个更扯,颅缝里有个蓝爷的声音冲出来:“这是一场骗局!”但被物色了几个月?太吓人反而不真。

“阿疼老师个人 IP 全平台运营计划”,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名字可能起错了。

起号阶段,IP 定位,粉丝画像(前1000 粉、1000~10000 粉),对标账号,初期选题,投放策略(附投放计划表),直播节奏,变现模式,全平台运营、矩阵号。看得出小鸟认为这些最重要,花了二十四页, 他都听懂了,并不比数学课难忍,但心想千万别让他复述。小鸟拿出手机,给他看正在起的几个号,又展示据称被前公司引为传奇的数据。

“这个算很高吗?”他插嘴,又赶紧补充,“我不太懂。”

小鸟的鼻子皱起来,在这样的秋光下, 容易看到她脸颊上的金色茸毛全都站起来了:“不高吗?”她寻找计算器的速度有点疯狂,“我给你算。”

最后几页是截图,小鸟豪饮半杯水,跳舞时倒没见她这么大消耗:“你就赚这群傻子的钱,割他们韭菜,”她指头戳得屏幕哐哐响,屏幕也气得发抖,“这傻子,你瞧瞧,唉,你不割你忍得住?你不是乔布斯, 你教育不了市场,你就拿他们的钱享受自己的生活。”

阿疼笑了。

“想不想把你那 190 换杜卡迪?我包你——对了,你们社保在交吧?唉,算了, 先不说这个。垫底辣孩看过吗?上路了我就帮你做个选题,到全国各地的标志景区freestyle,第一站就回桂林,然后去琼库什台、海棠湾、玉门关、长白山,够好多期了。”

阿芙萝出来时,小鸟的平板差点掉到地上,像个小学生从房间被拽出来,才想起他俩到底还算她的老师。她打招呼,有点紧张, 她舒展美丽,热气腾腾。

他们首次拍摄的选题是“HIPHOP 舞者之震感舞初体验”,据小鸟说,这是所有行业通用爆款,“每次起号我都来一遍,好比把姚明拉到足球场,把程序员拉到 SKP 一楼买到指定物品,光这主题,前五秒就留住了。”

她像开发一个房地产项目一样开发他, 像谈论购房者兜里的钱一样谈论粉丝,最受欢迎的是帅哥学跳爵士舞,所有细节都按刻板印象设计好了,即使如此,他们也没拍到想要的素材。

“天啊,你为什么跳爵士舞能这么性感?” “如果我说我曾经有个工作,需要画着浓妆穿着高跟鞋跳舞你信吗?”

来北京第三年,钱早就用光了。夜店的穹顶装修成星空,绝大多数的星已坏了,深不见底,人情如冰,他因为昼夜倒置,常在舞台上大段地走神:若地在上,天在下,倒置的人会怎样舞蹈,至少穿高跟鞋不会这么像上刑。

小鸟停住在手机屏幕上抠的手,直视着他,她说:“我会帮你的。但是倒着跳舞也疼,因为引力也在上。”她又垂头拖动素材,“所以你不能跳这么好,你不能一学就会,用户想看的是笨蛋老师和塌不下腰的铁直男。”

但她把性感的版本也存下来,说到时候可以给私域引流。

到阿疼考虑要不要再加一层衣服的时节,小鸟在更衣室外堵到他,有几个学生看过来。

阿疼说:“你有空来上课了?”

“数据不好看,别不当自己事,你看评论区时看到有什么想回复的没?没事干拉拉互动率。”

阿疼没吱声,把护肘和骑行手套放回去又掏出来,他早把那账号拉黑了。有时打开微信会一个激灵把手机扔到床那头,两周以来,他甚至不怎么打开那个 App 了。

课却不能不来上,镜子把三十乘二只眼睛的能量聚起来,射过来,平时阿疼会注意他们的中段质感和四肢框架,纵有同样多的射灯,A 教室亮得像手术室,今天也只能感到眼睛把他的背烫成莲蓬头。他开始觉得整件事弄得比阿芙萝上综艺还麻烦,一下课, 如果学生们知道他们的例行请教被当成狼群缩小包围圈,一定很委屈,但没办法,阿疼弹射起步。

晚上,阿疼梦到因为穿钩子被封号了, 反松了口气,平台却要对他实施首例基于人脸识别的全平台封禁,打开东凌 st-3998 彩电,胡萝卜手指头,怎么也按不到键盘上的 W,这破电视为什么要用曲面屏技术, 来不及了,他想搜《动物世界》,爸说里面正在播蝙蝠和袋鼠,他要学倒吊着跳舞,用动物仿生对抗人脸识别,来不及了,爸的电视电话打进来,把好不容易打出的“物”又弄没了,爸说,多简单,为什么不把手机倒过来拍?妈从框外探进来,说,为什么不发到别的网站上?

不会再回温了,暖气还没通,窗外有的叶子还没来得及变黄,就落了。

被子外的手指开始发僵,阿疼慢慢打字,拜托,删了吧。直到晚上,小鸟才回他, 唉,你就是还不够穷。

桂林人也开始刷到阿疼,评论问,你是不是滕罗?他认出对面是谁,记不清哪年的玩伴,听说后来进去了。

柏林世界杯的夏天,他发了场高烧,地下网吧,游戏剩半条命,不要了,要听歌, 查歌词,看视频,对一切人憎狗厌的深夜活动死了心。网吧的地板和键盘像过期老鼠板,布鲁克林的街道也是这样吧,黏住他的鞋底,摘走他的指纹,拿起快散架的耳机, 像拎起一串链子,海绵上的汗和油糊在脸颊上,他听见东海岸和西海岸交战的枪声, 在 Gangstas Paradise 里,眼泪流下来,他怎能这么蠢,那个痛苦一直存在身体里,他却第一次感受到,在那个他从未想过这辈子会跟自己有什么关系的地方,也有人和他一样痛着,但如果他真的这么蠢,又怎会这么痛?没人明白他怎么了,那痛在骨头里彻夜轰鸣,有些器官只有疼的时候才存在,而这个器官只有他长了。眼泪很烫,滴到脚下灰烬里,噗的熄灭了。等烧好了,四座已空无一人。在那个背道而驰的夏天,他浑身发冷, 听到旧友的近况,后怕不已。

那人开始在评论里自说自话:“你能坚持这么多年,不容易。”

阿疼想:你才不容易,你爱吃西红柿炒蛋是坚持在吃吗?

他们以为,这些年他在坚持跳这种东西吗?但真把他的比赛视频发上去,又有多少人能认出这是两种东西?

来北京第五年,阿疼开始在比赛里拿奖, 也不过两三年的事,这是你身在历史中的好事,在别的地方,历史已经写好了,你只能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一部分,你不能花几百块钱跟着贝多芬上八小时作曲课,参加个作文比赛的评委是鲁迅。

这些比赛通常从海选到决赛一两天比完,跳到他的大脑只剩干核桃仁那么大,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把身体交给音乐,交给上天,把身体还给身体。

那年在工体,真正的工人体育馆,那个他曾粘着假睫毛跳舞的地方的隔壁,哪怕这个比赛已离开初创的酒吧多年,成为全中国舞者的焦点,他们仍把这里布置得像来自地下。灯光发蓝,舞台像块冻铁在低吟,铁屑在台上弹起。他昂起头,拉伸前颈,第无数次双手合十,仰望星空,祈求 HIPHOP 之神, 如果它已经存在的话,保佑他的髌骨和半月板,再坚持十七年。保佑他血里的精灵,下一轮像猛虎一样蹿山跳涧。保佑他的大脑, 在噪音、喝彩、骂声、嘲笑之下,始终听得到音乐。

很多个深夜,他们拿着千把块奖金,在常营的涮肉馆喝酒,杯子碰到一起,十七岁吹的牛皮,要靠跳舞养活自己改善家人的生活,尚未实现,但杯中泡沫已溢出,阿芙萝说,要有一天去法国参加比赛,不说话,只跳舞,人就认得你是中国舞者。

当他体验到傣族舞,视频终于爆了,两天十六万多赞,带着前面的视频都火了。开始有翻拍,小鸟不在乎,她打开 excel,密密麻麻的相似达人乖乖地排队待分析,投放推广订单跑了百分之二十,看到效果不好马上找相熟的客服拦停。她把触控板玩得像搓碟:“让他们抄,我们又不是做街舞账号。让他们在那个池子里卷,就几万的池子,能卷出多大浪花!”

阿芙萝参与几期日常内容后,观众们通过“不易察觉”的细节发现了感情线,小鸟把早建好的情侣号推出来,开始联系广告。

来年春天过半,阿疼和阿芙萝来到杭州, 受一个阿疼以前常穿的品牌赞助,拍摄“回顾九○后青春之带广场舞阿姨跳劲舞团神曲”。经考证,河坊街的广场舞水平比王府井高。回北京前一天,三人留空闲游,阿疼第一次来杭州,阿芙萝是少见的不留恋故城的北京人。浴鹄湾的绿色铺排浪费,春色感人至深,晚上,登上运河的游轮,河里有一小堆碎月亮,两岸的灯火也横陈在水,这样朝下看,即见天上的街道。阿芙萝和小鸟聊着刚路过的豪宅的物业费,聊着很多人在这座城市,一年就赚到了父辈几代人也赚不到的钱。

阿疼突然问:“哪边是北?”阿芙萝抬抬头,风把她的头发吹向后面,这条河和路过北京他家楼后的是同一条,这感觉真奇怪,如果一直坐船,能不能顺着南方的那些横的竖的,江呀湖呀,直到漓江。

新一期发布前,他们的主号粉丝刚过六十万,因着粉丝画像比卡戴珊家的食谱还健康,报价高过很多百万粉的泛娱乐账号。有些学生建议他开工作室,小鸟这个不练舞的学生,看不起这种所谓边际成本极高的“纯体力劳动”。

北京也开始绿了,小鸟载着阿芙萝去古北,去金海湖,去阿那亚,拍摄加游玩。阿芙萝聊起小鸟时,从始祖鸟,变成骗人鸟, 现在是贵人鸟。

有天,小鸟跟着阿芙萝把头发染成了红的,这使她更没法看了,脸更黄,头皮露得更多,白森森的没人气,阿疼简直要为她生气了,想为她找理发店算账,他放在桌子上的食指无法自控地抽搐了一拍,小鸟问:“怎么了?”

他们的聊天记录充满待模仿的视频, 尽管这些神曲无法遏制他的祖先走出非洲时带上的律动欲望,但身体记忆不再可靠。

很快,又到了穿上外套的日子。来北京的第十三年,阿疼终于拥有了私人练舞房。今天,也是十三年来,除了受伤他第一次连着十四天不跳舞,他已经害怕把手掌放上左胸,害怕听到它问他,这真的比在夜店兼职累吗?比在学校每天练八个小时还累吗? 两曲回神,灰 T 恤背上拓出三点湿,玻璃外的猫拍拍屁股走人,他放过了所有的旋律、人声、音效和变化,在重拍里做完了所有动作,像小鸟一样。他意识到自己在以最懒惰的方式跳舞。

镜子上的“保护膝盖”四个大字,是阿芙萝踩着凳子画的,涂鸦风格,阿疼单手支着镜子,毫无必要地环护着她。现在,崭新如故的四个字在镜子间来回反射,像一颗子弹反复击穿他的头,带着长长的尾波。他想在夏天穿上冬装,想保卫大脑,想赚够了钱, 全身而退,在四五环间买个房子,留一个房间作为练舞室,放下他的混音台,放下他的衣帽裤鞋。铁齿长了倒刺,这是你身在历史中的坏事,找不到一个人告诉你该怎么办。

这时阿疼看到小鸟在玻璃外的秋光里挥手,不知等了多久,直觉上她不可能等你把两首歌跳完。

上周,阿疼和阿芙萝分手了,离她生日就差几天,却分手了,不过这是另一个故事。邮件提醒响起时,阿疼下意识还是以为音响连了别人手机,小鸟分别发拍摄计划给他俩,这表示她知道了。他们来到家桂林米粉店,小鸟说本地人鉴定鉴定。

等餐时,阿疼看着屏幕里的两人相视而笑。这周小鸟被其他事绊住了,她新招的小助理带着他们“水”了期情侣日常。他无法相信,还没有粉丝看出发生了什么,要么也应该怀疑他脸上打针,才能做出这样离谱的笑容,他们只会追着问为什么阿芙萝最近不去给头发补色,他不知道阿芙萝如何忍受拍摄,她总是一拍完就跨上摩托崩他一脸而去,她的个人美妆穿搭号也快十万粉了。

吃的过程中两人只聊了些北京和广西, 面条和米粉的事。放下汤匙,小鸟说,唉, 阿疼不说话,她就抹了一圈脸。

她说,我不想跟你说合同,以我们的关系,没必要弄那么难看,带情侣性质的 IP 分手很不好处理,女粉又多,你很容易人设崩塌。

她又说,阿芙萝最近很难,雍和宫的房子腾退,从去年拖到现在,再拖不下去了。

要么去六环边上,那地儿都到河北了,肯定不能让老头儿老太太去,看病都麻烦,要么就补点,在四环那边弄套还行的。

又一次,阿疼盯着她眼下的透明雀斑, 一年过去,仍无法直视那薄薄的单眼皮下突出的眼珠子,他想说,你什么都不懂。

他开口了:“我这有点,跟她聊过了, 她不要。而且,你会继续帮她的,我知道你也不会少赚。”

最后一次情侣合体直播,小鸟站在镜头外,双手拄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一旦她和阿芙萝之间的距离超出她心里的范围,那剑就会拧一圈,刃光巡游满屋。这是她别的账号的拍摄道具,她从不露脸,阿疼恢复刷视频习惯后,忍不住猜哪个背后是她。

关于阿疼退出的节奏,竟然也有个合同, 对阿疼来说,是创始人被踢,对小鸟来说, 只是解约个模特吧。过段时间后,他明白了小鸟也不是无法对付这些,只是她想要个能控制的人,她在教育他,很多人排着队想红。他在账号归属问题上没有纠纷,当初让他留着自己的号,他觉得很人道,现在看来小鸟就是留这手,他本可以也留一手,但阿疼承认自己没这个智慧,但没什么,对于这年里发生的一切,他剩下的只有感激。

冬天,阿疼坐在背阴书房里,搓搓手, 开始试着混制一首摇滚。半个月前,他把爸搬到南宁这个开始还贷的新房里。

而他终是要回到北京的,那里有他的舞团,有阿芙萝,这仍钩住他衣服后襟,使他迷茫,不敢用力。那里有辉煌的秋天和温暖的冬天,更因为他已没有勇气在别的城市重新开始生活,这点他不如爸。

今天是大年三十,夜里新房开火,阿疼跟着爸学颠锅,三分之一的菜到了墙上,菜好了,两人就坐着喝酒。爸用筷子蘸酒,在桌上点两个水珠,写写画画。这次他听完了爸的唠叨。背景里,是被他无数次嘭地关到身后的《动物世界》。

爸突然说:“这个豹子,三秒,兔子就没了。”他竖起三个指头,阿疼第一次注意到,他比“三”的指头和自己一样。

话音刚落,电视里哇嗷一口。

“爸,这没到三秒。”

“哦,”他的烟已经抽到迷眼睛,“那可能我老了。” 阿疼没说话。

过了会儿,爸又说:“你看,这个鹰的脖子,还有鸡,可以这样。”

阿疼仔细看了会儿:“爸,这个在我们街舞里叫 isolation(主动部位运动,其他部位不能动)。”

“什么神?”

二○二二年十月十二日于北京

(王焉支,九〇后,现居北京。

此文为作者处女作)

责任编辑:张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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