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成一只鹅

2023-04-29 04:44夏龙河
万松浦 2023年3期
关键词:土生栅栏骨头

土生拖拉着腿走进院子。一堆枯草样子的老妈坐在圈了几只鹅的栅栏旁打盹,听到土生走进来,老妈突然举头,说:“土生,我真想变成一只鹅!”

土生用鼻子哼了一声,继续朝屋里走。

老妈不依不饶,在他后面喊:“我真的想变成一只鹅,你爸爸现在就是一只鹅!”

土生嘟哝了一句,走进屋子。

自从五年前父亲去世之后,老太太关闭世事,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这些鹅身上。每天早上从起床一直到太阳落下,她做的唯一的事儿,就是给鹅们喂食。在她的眼里,喂鹅是天下第一大事儿。

老太太喂鹅很讲究。她先把麦麸用温水泡上,再把一些青草或者菜叶用水仔细清洗几遍剁碎后,跟泡好的麦麸拌在一起,然后用手拌匀。她把鹅食端给鹅们之前,要皱着眉头反复试温,似乎喂鹅是一项很有学问的工作。鹅们在她的精心饲养下,个个膘肥体壮,走起路来左摇右晃,脖子高瞻远瞩,蛋也下得多。

鹅食拌好后,老太太经常会先抓一把,美美地吃上几口。现在她已经习惯了吃这些以前没有吃过的东西,对土生喜欢吃的东西嗤之以鼻。她动员儿子跟她一起吃:“土生,你不应该吃那些垃圾,应该像这些鹅子一样吃饭,它们比人讲究,人心越来越坏,就是吃东西吃坏了。你看,它们吃这个会下蛋,你就不会。”

土生“哼”了一声说:“你吃了十年了,我也没见你下一个蛋。”

老太太信心满满地说:“下一世我会变成一只鹅,会下很多蛋。”

土生吃面条,吃得哗哗响,如鹅啄空盆。吃完面条之后,如果地里没有活计,他就去捡破烂。对他来说,从村里走出来走到马路上,看着宽阔的马路上汽车跑来跑去,看着骑着电动车仪态万方的美女从他面前经过,是他最美好的享受。

土生捡一天破烂,傍晚刚好走到收破烂的地方,把破烂卖了钱,兜里揣了十块或者八块钱,便收工回家。土生习惯性地把尼龙袋背在背上,边欣赏着路边的风景边哼着小曲朝家走。路上很少有人跟他说话,他也懒得搭理别人。回到家的时候,老妈一般就把饭做熟了。土生坐下吃饭,老太太就走到门口,开始了她一天中的第二项内容——为已经近六十岁的儿子张罗媳妇。

每一个从她面前经过的人,都是她为儿子宣传的对象,都是她心中潜伏着的媒人。

前些年的时候,从她面前经过的人,她还能分辨出男女,现在她已经分辨不出了。不过这有什么呢,不管是男还是女,多少年以后,都是一把土。

老太太就对从她面前经过的这些土说:“大叔大婶兄弟姐妹们,你们行行好,给俺家土生说个媳妇吧。俺家有一挂大马车,马车是找马木匠打的,都是好木头。俺家土生刚好三十,能干活。俺老头五十五,会赶马车会打铁。俺家还包着村里的鱼塘,天天有鱼吃。俺家还有个闺女,三十二,嫁到了借村。俺今年五十二,什么活都能干,俺养的鹅下的蛋,够一家人吃的。大婶大叔们,大家帮帮忙啊,谁给俺家土生说成了,俺给他送十个鹅蛋。”

土生家靠南北大街,人来人往不少。大部分人不搭理老太太,有人答应一声,老太太就赶紧道谢。

土生吃完饭出来,扶着老太太回家,老太太不肯,说一定要多托人给土生说媳妇。土生告诉她,现在人家都有汽车了,谁看得上马车?再说了,他们家马车早就没有了,他现在也不是三十岁,而是快六十了。她说的那是三十年前的事儿。

老太太被土生扶着,走进院子。院子里一股浓重的鹅屎气味扑鼻而至,老太太深吸一口气,说:“土生,我真想做一只鹅。它们其实比人懂得多,娶媳妇也很容易,踩几下就成了,哪像人这么麻烦。咦,对了,你爹呢?”

土生说:“我爹早死了。”

老太太有些高兴,说:“我差点忘了。这些鹅有一只我看着那么像你爹,原来他早就变成一只鹅了。”

土生不高兴了,说:“我爹变成一只鹅有什么好高兴的,又不是变成一块金子。”

老太太说:“土生,千万不能这么说。你爷爷说万物有灵,这些鹅子我看比人聪明呢。”

土生有个习惯,他每天早晨从被窝里爬起来后,都要先绕着屋后的小池塘转上四个整圈或者八个以内半圈。三十年以前,这个小池塘被土生的父亲承包了,土生在池塘边上用石头砌了一幢小屋,小屋旁边还栽了几棵榆树,夏天有蝉在树上哇哇叫。土生在小屋里住了二十年,从三十岁睡到了五十岁。他本来以为会在小屋里一直睡到死,结果十年前,池塘就被村里收回去了。但是土生二十年养成的围着池塘转圈的毛病却改不了了。

因为小池塘的一半去年被村里围了起来,现在他只能转八个半圈了,半圈转到头后,再转过头来朝后走。

围墙一开始建起来的时候,土生感到别扭,因为他无法绕着池塘转圈了,只能转到一半再转身往后转。一年后,他就习惯了这种有别于以前的散步方式,并且找到了其中的乐趣。

比方在冬天,他可以坐在矮墙下晒太阳。北边的一堵墙,刚好挡住了凛冽的北风,土生在矮墙下放了一个木墩,阳光充足的时候,坐在矮墙边上让和暖的阳光笼罩着自己,看着池塘里透明的冰,他就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很通畅的感觉。后来,他在墙上的洞里发现了一窝小麻雀。麻雀们睡觉的时候屁股朝外,边睡觉羽毛还边抖动。土生再来的时候,会给它们带点小米或者麦粒。把小米或者麦粒撒在离自己坐的地方一两米远的地方,两只麻雀会小心翼翼地飞下来,叽叽喳喳地吃小米。土生眯着眼晒太阳,看麻雀们吃饭,像看着自己的孩子。这让他感到很惬意,看麻雀的目光都是软的。麻雀吃饱后,低飞到他头顶表示感谢,这时候,土生就会咧嘴呵呵笑。

天暖和的时候,这两只麻雀孵出了小麻雀。土生不来晒太阳了,但是每天早晨来转圈的时候,他还会带吃的给它们。那两只麻雀对他已经很熟悉了,每次看到他,都会绕着他飞几圈,像在他身上捆上几道无形的绳索。这绳索还真是捆住了土生,土生早上来看一遍小鸟,晚上来看一遍,一直到有一天,他看到鸟窝掉在了地上。鸟窝旁边还有几颗碎了的小小的鸟蛋,其中一颗已经有了小鸟的雏形,还在有频率地蠕动着。那两只大麻雀无影无踪,他靠墙放着的木墩被人推进了水里。土生把鸟窝放进了原先的石头缝里,把那几个鸟蛋收拾起来,挖窝埋了。土生在鸟窝旁坐了大半天,一直坐到星星出来,也没有等到那两只大麻雀回来。

土生自此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走到鸟窝旁,他都要朝里看看,盼望着那两只麻雀回来,直到村里把这段墙抹了水泥,还刷成了好看的米黄色,土生才死了心。

土生有个姐姐,嫁到了邻村。但是不知什么原因,这个姐姐很多年没有上门。土生有一次跟老太太说起此事,老太太竟然已经把她的这个女儿忘了。

老太太斩钉截铁地说:“我只有一个儿子。”

春天的时候,土生的咳嗽病突然厉害了。他去村里的医疗室看了,医疗室的医生说他是肺炎,给他开了药。

土生在家养病的时候,姐姐突然来了,带着她膘肥体壮的儿子站在土生面前。她是来借钱的。儿子快三十了,因为没有买上房子,说不上媳妇。她要借钱给儿子买房子。

土生没钱,姐姐动员土生把房子卖了。她看了一眼坐在栅栏旁边打盹的老太太,压低声音对土生说:“老太太活不过这个夏天了,我敢肯定。你那个病也不是好病,我听人说了,你那个病跟你姐夫的一样,都是癌症。所以,你也没什么活头了。”

土生看了看一直盯着手机的外甥说:“妈说她会变成一只鹅,鹅太笨。我想变成一只麻雀,想飞到哪儿就飞到哪儿。”

姐姐烦躁地摆了摆手,说:“别说这些没用的!你们什么也变不成,最后都得死!”

土生不高兴了,说:“妈说咱爹就变成了一只鹅!现在妈天天在陪着咱爹。”

外甥听到这里,扑哧一声笑了。他捂着肚子,边笑边说:“哈哈哈哈,笑死我了!我姥爷成了鹅子了。”

姐姐骂了一句自己的儿子,又对土生说:“你们真是给爹丢人!咱爹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能有你这样的儿子?!爹盖这房子的时候,还跟我借了三千块钱呢,你先把那三千块钱连本带息还给我!”

土生说:“我没钱,爹死的时候告诉我了,你拿来的钱都是爹当年借给你的,你生孩子的时候,你女婿来借的。喔,要不这样吧,咱打个赌:要是我一年内能死了,这房子就是你们的,你可以把房子卖了顶账;要是我死不了,这房子就跟你们没关系。你敢跟我打赌?”

姐姐说:“我怎么不敢?!”

老太太听到了两人的对话,突然兴奋起来,说:“这个主意好!公平!我去找大队会计给你们当见证人。”

老太太突然变得耳聪目明,她的腰已经弯成了了一把拐尺,但是还是努力抬起头,很认真地问女儿:“闺女,你同意土生的建议?”

姐姐想了想,说:“两年吧,改成两年。”

老太太看了看土生,问:“土生,两年行不行?”

土生很认真地想了想,说:“行。我怎么也能活两年!”

老太太佝偻着腰闯进屋子,一只手攥了一个鹅蛋走出来,歪着屁股走出院子。她很快就带着村会计回来了,村会计问了双方打赌的内容,虽然有些不情愿,但是还是现场出具了文书,土生的外甥大声朗诵了一遍后,土生和姐姐都按了手印,两人各持一份,以为凭证。

土生的姐姐心满意足地走了。老太太一脸平静地在栅栏旁边坐下,继续看着面前的鹅。鹅们有的站着,高高地举着头,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看着老太太;有的趴在地上,头扎进翅膀里,好像在睡觉。

土生走过来看着它们,它们也都转头看着土生。土生突然作势要打那只老太太说很可能是他父亲的公鹅,鹅把头朝后缩了缩,两只小眼睛逼视着土生,这眼神确实很像土生的父亲。土生害怕了,叫了一声:“爹。”

鹅突然“喔喔喔”叫起来。这是一只雄壮的公鹅,体态健壮,有着完美的雄性线条,声音洪亮。其余的五只母鹅也纷纷站起来,围着公鹅转圈嘎嘎叫。老太太突然笑起来,笑得也很响亮。

她说:“你爹这是赞成我们的做法了。”

土生“哼”了一声,很坚决地说:“它才不是我爹呢。”

老太太看了看鹅子,说:“土生,大概我真的快死了。你爹每天晚上都陪着我说话呢。”

土生又“哼”了一声,不再搭理老太太,继续进屋咳嗽去了。

土生的咳嗽越来越重。前些年,他都是天冷的时候咳嗽,春风从南方一路哗哗吹过来,他的咳嗽声就会随着冰雪消融而消失。现在情况不同了,麦子都快熟了,出门就可以闻到麦香了,他的咳嗽却时好时坏,丝毫没有变好的迹象。并且,他去地里察看麦子长势的时候,发现那些麦子竟然也在咳嗽。它们一片片地抖着,咳嗽得弯下腰,又一片片地站起来。他还发现了—个问题,今年的麦子不是绿色的,也不是黄色的,而是黑色的。

这让土生非常惊讶。

他问从他身旁经过的一个老头:“你说这麦子怎么是黑色的啊,像有人倒上了墨汁。”

老头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说:“你是不是眼瞎了?”

土生也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但是当他再抬头看老头的时候,他知道自己的眼睛不是有了毛病,而是有了别人不具有的功能。因为他的目光透过了老头的衣服和皮肉,直接看到了老头的骨头。没错,在他前面行走着的是一副骨头架子。这副骨头架子是灰色的,走路有些莫名其妙的气势,像一个迷茫的骷髅将军。

土生目瞪口呆。此后一路回家,他不敢看人,只偷看偶尔从旁边经过的猫和狗。奇怪的是,他看到的猫狗和别的动物都是正常的,唯有看到人,就只能看到一堆堆的各种颜色的骨头。

一开始他还为自己的这种能力感到高兴,但是很快他就后悔了。走到家门口后,他看到门口站了一个人。但是他无法看到他的容颜,只看到一具站着的黑骷髅。那人显然等着土生先开口,跟他打招呼。但是土生看不出他是谁,没法开口,只好问:“你是谁?你的骨头怎么发黑了?”

站在门口的人勃然大怒,骂了一句脏话,转身就走。这时候,土生才听出来,来人是他姐姐。

土生走进院子,看到坐在栅栏旁的母亲的骨架。老太太的骨头颜色苍白,像是被风霜雨雪洗涮了无数个年头。她的肋骨断了好几根,其余的也都七歪八斜,胡乱支撑着她的身体。

土生有些悲伤,说:“妈,你的骨头都不行了,得上医院看看了。”

老太太“嘿嘿”笑了两声,说:“这没有什么,我还能活三天,骨头怎么样已经不重要了。土生,现在重要的是要给你张罗个媳妇。要不我死了谁给你做饭?”

土生说:“妈,我怎么看到的都是人的骨头呢?刚才我姐姐站在门口,我都没看出是谁。”

老太太说:“能看到骨头,比看到肉好。你要是能学会通过骨头认识—个人,那就更好了。人死了,皮肉半年就会变成土,骨头要上百年呢。”

土生“哼”了一声,说:“现在都是直接烧了,骨头都变成灰了。”

老太太“喔”了一声,说:“这倒是,变成灰也好,人本来就是一把灰。土生,你去医院看看眼吧,你的眼恐怕是出了问题。”

土生是不会去医院的。他的姐夫得了癌症,住院花了十多万,连手扶车都卖了,最后人也没了。何况自己的眼睛有了这种功能,还没法说是坏还是好。

他说:“也许我的眼能看到金子呢,说不定我可以靠找金子赚钱呢。”

土生说到这里,呵呵笑起来,仿佛他真的看到了一堆金子。

老太太不置可否,她说:“我快死了。等我死了,你再去找金子吧。”

土生说:“行。”

此后的三天里,老太太一直坐在栅栏旁,似醒非醒、似梦非梦。土生预感到老太太的日子到了,也不出去捡破烂了,每天守在家里,守着老太太。他想把老太太搬到炕上,老太太死活不同意。土生问她,就这么坐着等死?老太太点头。土生就坐在门口,看着坐在鹅旁边的一头花白的老太太。第二天,老太太已经不能喂鹅了,鹅们没有吃的,很是不高兴,朝着老太太嘎嘎叫了—会儿,又朝着土生叫。土生给鹅们拌了食,喂它们,鹅在垂危的老太太面前欢快地抢食,包括老太太说的土生的“爹”。土生想骂它们,又忍住了。

晚上,土生睡到半夜,听到院子里有声音。他忙从炕上跳下来,跑到院子里。原来是老太太在哭。她显然是做梦梦到了什么伤心事儿,哭得哇哇的,边哭还边叫妈,声音凄厉。土生听到老太太声音挺洪亮,知道老太太暂时不会有什么事儿,就跑回去继续睡了。

第二天,老太太昏睡了一上午,下午突然来了精神。她进屋洗了脸,给鹅们拌了一大盆食,看着鹅子欢快地吃着,老太太高兴地告诉土生,昨天晚上她做梦,梦到了他的父亲。他父亲告诉她,等她死后,他也会帮她变成一只鹅,他们还住在这个家里,由儿子养着他们。

她很自信地对土生说:“等我死了后,那只朝你叫得最厉害的鹅子,就是我。”

土生有些不明白,问:“那应该不是你变的吧?人家现在就是一只鹅了。”

老太太很幸福地笑了笑,说:“等我死了,它就变成我了。我终于能变成一只鹅了!土生,我的人生理想就要实现了!我现在很幸福!”

傍晚,老太太还给土生擀了面条,做了大白菜卤,这是多年没有的好事儿了。土生吃着美味的手擀面,哭得稀里哗啦。老太太坐在饭桌旁,也吃了几根面条,还跟土生唠叨了几句当年他们一大家子围着桌子吃饭的情景。那时候土生的父亲很健康,他们家里有一挂马车,有鱼塘,种了很多地,土生的姐姐还没结婚,在家里绣花,能赚不少钱,村里人很羡慕他们一家子。后来他姐嫁人了,他父亲得了癌症走了,这个家就不行了。癌症,怎么就这么多的癌症呢,人真是不如鹅子啊。老太太唠叨了几句,就到院子里的栅栏旁坐下,跟鹅们絮絮叨叨说话,思路很清晰。

土生在门口坐了—会儿,实在困得受不了,就对老太太说:“妈,我得睡会儿。”

老太太说:“行。你睡吧,我跟鹅子说会儿话,我也睡。”

土生回屋睡下,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早上起来,他看到老太太倒在栅栏上,把栅栏压倒了一片。

土生把老太太扶起来,把栅栏整理好。整理栅栏的时候,大部分的鹅子都朝后退了几步,站在稍远处。唯有一只一直站在土生的旁边,很同情地看着他,还朝他嘎嘎叫。土生想起了老太太的话,就试探着朝这只看起来很普通的鹅叫了一声:“妈!”

鹅子仰头咯咯地叫了几声,叫得土生直掉眼泪。他自言自语说:“看来变成一只鹅也不错。”

土生把老太太的遗体搬进屋,放在他早就准备好的门板上。因为老太太腰椎变形严重,她无法仰躺,土生只能把她侧放着,让她脸朝北。

他在门板前放了—个瓦盆,烧了几张纸后,便扛着铁锨走出门。

走到邻居门口的时候,他看到一具骷髅从门里出来。土生知道那是邻居,土生的邻居是一个独居的老头。老头年龄与土生的妈年龄差不多,是土生闲暇之时唯一可以聊天的朋友。土生年轻的时候,曾经凭着一张大串联的介绍信,免费坐火车转遍了大半个中国,这是土生跟老人谈了几十年还没有谈完的谈资。

邻居朝他打招呼:“土生,你这是要上哪儿去?来说会儿大串联吧?”

土生说:“今天不行了,我得先去挖个窝,把我妈埋了。”

邻居大吃一惊:“你妈没了”

土生擦了把眼,说:“没了。”

邻居说:“那也不能埋了,现在都得火化。”

土生说:“我没钱。我埋我自己地里。”

邻居摇头说:“自己的地也不能埋。那不是你的地,那只是你的责任田,现在地是公家的,不能埋人。”

土生不搭理邻居的话,扛着铁锨走了。

中午,土生回来的时候,又看到一具黑骷髅站在门口。黑骷髅厉声问他:“咱妈没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土生听出是姐姐的声音,就说:“妈活着的时候,你也不来看她,人都死了,你来干什么?”

姐姐说:“妈死了,这房子现在是咱俩的了,我来看看你还能活几天呢。你别忘了,要是你在两年内死了,这房子就是我的了。”

土生推开门进屋,看到他放在正屋的老太太的遗体不见了。土生大惊,问姐姐:“咱妈呢?咱妈怎么没有了?”

姐姐说:“村里干部来拉走了,他们说替你花钱把咱妈烧了。我就答应了。”

土生蒙了。他扔了铁锨,在院子里像没头的鹅一样转圈。那只老太太变成的鹅子本来蹲在角落里,看到土生进来,站起来朝着他咯咯叫。土生走到老太太坐着的木墩旁坐下,轻轻拍打着鹅子洁白光滑的脊背。他抽泣着说:“你应该等我回来再让他们把妈拉走。”

姐姐嗤之以鼻:“还不都一样?等你回来,咱妈也活不过来了。我走了,等他们把咱妈骨灰拉回来,你自己把她埋了吧。”

土生坐在木栅栏旁,看着一堆骨头走了出去。土生拍着怀里的鹅子,哗哗掉眼泪。

他的咳嗽越来越重。他去找村里的医生给开了止咳药。现在他已经可以凭人骷髅的样子分辨出一部分人来了,比方村里的医生,本来是个男的,骨头却长得很秀气,像女人的骨架,颜色也是淡淡的粉红色。有着女人骨架的医生很遗憾地告诉他,他可能得上癌症了。土生想到了跟姐姐签的合同,他有些后悔了。他怕自己活不过两年,那这房子就成了她的了。他不想让她得到这房子,他宁可放火烧了,也不给她。

土生把老太太埋了后,在家里躺了两天。第三天早晨吃饭后,他就决定出去捡破烂了。人不能闲着,越闲着毛病越多。

他刚背上尼龙袋,那只老太太变成的鹅突然朝他大叫起来。土生不理她,继续朝外走,鹅子拼命扑打着翅膀,从栅栏里飞出来,挡在了土生的面前。土生说:“妈,我是出去捡破烂,你跟着干啥?”

鹅不听,用嘴巴啄了几下他的鞋子,又昂起头朝外面咯咯叫。土生无奈,只得笑了笑,说:“你愿意跟着我也没办法,我一天能走老远,你得想好了。”

母鹅朝他咯咯叫。

土生背着尼龙袋出来,这只母鹅就晃着屁股跟在他后面。他在垃圾箱翻找破烂的时候,鹅会用嘴巴给他撑开尼龙袋,这让他有些高兴。

他捡一天破烂,鹅子跟他走一天。让土生没有想到的是,这只鹅竟然比他还适应这种生活,它饿了吃路边的草,渴了就跑到路边的沟里喝水。一只老狗跟翻找垃圾的土生起了冲突,老狗要咬土生,鹅子擎着嘴巴,像一只保护幼鹅的老鹅,猛打猛冲,把那只老狗撵出去好远。

走累了,土生在路边坐着,鹅子坐在他身旁,一人一鹅也拉呱。

土生说:“妈,现在的人真是不会过日子,什么也朝外扔,你看我这双鞋,昨天捡的,跟新的一样。”

鹅咯咯叫。

土生说:“我相信你是我妈变的了,你原先说那个公鹅是我爸爸,他真的是吗?”

鹅也举着头,咯咯叫。

土生点头,说:“这挺好,咱一家人又在一起了。”

鹅也咯咯叫。

公路上,车水马龙,小轿车一辆接着一辆从他们旁边疾驰而过,一个又一个骑着电动车的人从土生旁边经过。可惜的是,现在土生只能看到一具具骷髅,看不到人的面貌了,这让土生感到遗憾。

土生说:“妈,咱回家吧。”

鹅站起来,先伸着长脖子叫几声,就开始迈起了步伐。土生跟在它后面,一人一鹅不慌不忙地朝家走。

橙红色的晚霞如幻如梦,照着他们面前的路。

2020.4.16

(夏龙河,作家,现居菜阳)

责任编辑:夏海涛 张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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