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那边

这  边

许悠扬一大早就来到了省作家协会的楼下，等着保安开门。后来他忽然想起，今天是周六，人家这里不上班。又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动静，他只好上前敲门。唉，昨天什么都想到了，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呢！

过了许久，保安才从里面睡眼惺忪地出来了，恶声恶气地问他干什么。他只好在外面大声解释，说自己是来开会的，是一个很重要的会。今天会有许多领导和专家来，他要进去布置会场。保安这才拉着脸把门打开了。

许悠扬不停地给保安说好话，让他不要再锁门了。然后他就匆忙乘电梯上了5楼，推开会议室虚掩的门，打开灯和屏幕设备，立刻，电子显示屏上就出现了“许悠扬小说作品研讨会”几个红色大字，还有主办、协办单位的名称。

今天是许悠扬的大日子。他写作几十年，所有的一切努力，好像都是为了今天这一时刻。想想也是，他一个山区小县的作家，省作协能给他开作品研讨会，还帮他请了北京的重量级领导和专家，这是何等的荣耀啊！只要研讨会圆满成功，随后经媒体一报，那他在本省文学界的地位也就正式确立了。

但是既然是你的作品研讨会，那对不起，一切只能由你自己去张罗。省作协只是出面给你召集，免费提供会议室，负责邀请领导嘉宾，其余事项，诸如：协办单位（资金）的落实，会场的布置等等，这些都要你自己去解决。协办单位写的是一个公司的名字，其实真正出钱的是他自己。真金白银10万块钱，包括吃住和领导专家的往返机票，还有审读费什么的，还不一定够。昨天下午，他求省作协办公室的人帮忙，好歹把音响、座位牌什么的都搞好了。但是他还是不放心，一早又跑过来看。这个会对他来说简直太重要了，可不能有半点闪失和纰漏啊！

偌大的会场，现在空空荡荡，只有许悠扬一个人的脚步声在响。他在会议室里往来巡视，一个个抚摸摆正那些座位牌，特别是主席台上的那些座位牌更要摆好。这些座位牌的位置，都是经过充分考虑摆放的，按照行政级别和知名度，绝对不能摆错。现在，他对照省作协领导给他的名单顺序，重新又核对了一遍。他一边核对，一边想象着每张座位牌后面将要出现的一张张面孔，想象着会议开始以后的场景，想象着随之而来的鲜花和掌声，他的心中，既充满忐忑，也充满期待和甜蜜。

那  边

一大早，许大强就开上他的那辆破车出门了。

周六，街道上的车辆不多，所以他开车很快。快到地方的时候，他停住车，去路边店吃了一个炒粉。在等待的过程中，他给老乡吴新打了一个电话，问他起床没有，出门没有。

这个吴新也真够“无心”的，昨晚在一起喝酒时，许大强反复叮嘱他别忘了今天过来帮忙。他要利用双休日的空当，把那个装修工程干完，就可以结账拿钱了。吴新满口答应，可是电话打了两次他才接，而且声音还是睡意蒙眬的。许大强就有点儿不高兴，不过吴新马上说，你别急哈，我马上就起床赶过去。

真是个混蛋家伙！许大强一边吃粉，心里一边在骂。他想起自己以前经常去给吴新帮忙，说好几点到，他只有提前从未滞后。这人和人比怎么就这么不一样呢！

吃完粉，许大强重新开车上路。眨眼就来到了要干活的那栋楼前。这座楼很高，楼前挂了许多块牌子。以前他来的时候，也没大注意那都是些什么牌子。今天来得早，他瞄了一眼，“省作家协会”的字样跳入他的眼帘。他的眼睛亮了一下，在那牌子上停留了几秒钟，一个遥远的梦似乎在他的眼前一闪而过。但是他马上苦笑了一下，打开车的后备箱往外拿装修工具，然后背起来往楼里面走。

奇怪楼门是开着的，保安却不在，省去不少啰嗦。许大强立刻乘电梯上了6楼，来到他要装修的那间会议室门前。他伸手一推，门开了。他打开灯，放下工具，就开始视察已经干了一大半的活，看今天要从哪里干起。实际上活计就剩下个收尾了，在墙上再打两个孔，凿几个眼儿，把电线接好，把灯具、音响等设备安置好，再把墙壁粉刷一遍就齐活了。如果不是因为楼内平日有人上班，不能打眼凿孔，这活其实早几天就该完了。施工单位还催，催什么催！你们上班的时候我出动静，你们能让吗！

这个工程虽然不大，但是对许大强来说却非常重要。如果顺利完成，就意味着他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老板了。

一转眼，许大强到省城打工已经好几年了。以前他一直跟着别人干装修，吃苦受累，却拿不到多少钱。慢慢他看出了门道，也掌握了技术，就偷偷去注册了一家公司，要自立门户。眼前这个工程，是他承揽到的第一个工程，包工包料20万元。完工在即，他在心里已经反复核算过了，除去费用，他最少可以赚到5万元。虽然不是很多，却比跟着别人干强多了。而且最主要的，这是他独立赚到的第一桶金啊！有了这个好开端，那以后他就可以大显身手了。他要把公司一步步做强做大，要建立自己的装修队伍，要有自己的办公地点，到那时候，他在这个城市也会有自己的豪宅了，也会有自己的豪车和漂亮的老婆了，他就可以风风光光地回乡省亲了。想到这里，许大强的心里，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和希望。

這  边

会议原定上午九点开始，但是到了九点，人才开始陆陆续续地签到。

许悠扬明白，一般文人开会，都不会那么准时的。通知九点开会，如果九点半能开始，就不错了。所以他一点儿也不着急，他就站在会议室的门口，满脸带笑迎接每一个人的到来。

来的人有的他认识，有的他还不熟，但是他一律就像认识人家多少年似的，上前热烈握手，嘴里说着欢迎欢迎，感谢感谢！他知道，今天来参加会议的，都不是一般人物：不是有关部门的领导，就是文学界的大咖，他们能来出席他一个基层作家的作品研讨会，那真是给足了他面子。

来到的所有人，也一眼就看出他是今天会议的主角，他们也都和许悠扬热烈握手，嘴里说着祝贺祝贺，然后就去找自己的座位牌坐下。在签到和引导的过程中，许悠扬就用力记住了他还不熟悉的人的名字。

九点半，省作协主席陪着北京来的领导和专家步入了会场。许悠扬带头鼓掌并小跑着上前握手、鞠躬，动作稍显夸张，但是所有人都能理解他。于是有人跟着鼓掌，有人就善意地笑起来。

等到主席台上的重量级人物落座已毕，主持会议的省作协副主席高山就宣布会议开始。

高山首先要求大家把手机关闭或调到震动状态，然后就开始逐一介绍到会的领导和专家。他最后介绍到许悠扬，他说，这位就是今天我们会议的主人公，来自大山深处的作家许悠扬同志。他是一名中学语文教师，这些年来在教书育人的同时，业余时间坚持文学创作，佳作不断，已在国家级、省级核心期刊上发表中短篇小说七十多篇，获得过一些重要奖项，引起文坛广泛关注。他的作品多以底层小人物为描写对象，感动着他们的感动，快乐着他们的快乐，痛苦着他们的痛苦，他的作品最大的特点就是真实，诚恳，接地气……

许悠扬坐在主席台左侧第一个的位置上，他知道现在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他的身上，当了半辈子教师的他，这会儿竟然觉得脸红耳热。但是高山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钻入了他的耳朵里，又像蜜汁一样注入他的心底。他低下头，在纸上飞快地记录着，恨不能把高山说的每一个字都记录在案。

嘟——嘟——嘟！

就在这关键时刻，突然一阵刺耳的噪音由头上传来，雷鸣一样震动全场，立刻淹没了高山的讲话声，会场上的许多人不由都捂起了耳朵。

高山立刻皱起了眉头，主席台上的人也皱起了眉头，他们不由一起去看许悠扬，好像在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其实最想问怎么回事的是许悠扬，因为这巨大的噪音，直接破坏的是他的好事。他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就准备往外跑，但是高山却用眼神制止了他。高山说，请省作协的孙秘书长上去协调一下，我们继续开会。然后他调整了话筒的音量，继续刚才的开场白。

嘟——嘟——嘟！

那声音继续强烈地响着。会场的安宁气氛被彻底打破，高山以下的讲话声，也被切割得七零八落，人们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本可以顺利进行的研讨会，却遭遇了突如其来的重创！

那  边

许大强一边清理现场，一边等着吴新。

今天他带来了打眼儿的电钻，但是他没有使过这个家伙，害怕操作不当。吴新是打钻高手，所以才要请他帮忙。一直等到九点半多，那家伙才来了。求人的事，许大强也不好说啥。他反倒上前递了一根烟，又替吴新点着，然后自己也叼上一根。抽着烟，许大强把今天要干的活计说了一遍。

吴新听完，大大咧咧地说，没事，你不要着急，不就这么点儿活儿吗，保证提前完工！他说着，就操起电钻，按照许大强在墙上画出的位置，开始冲锋陷阵。

嘟——嘟——电钻的噪声震得他们自己耳膜生疼，灰尘飞扬，散落一地。

二人正干着，冷不丁听到门口有人喊，喂，你们两个，赶快给我停下来！

二人被嚇了一跳，回头看去，却是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怒气冲冲站在那里，他继续吼道，楼下在开会你们知道不知道！搞这么大的动静，你们要干什么！

不等二人回答，那干部已经转身离开，临走又说一句，真是一点儿素质都没有！

许大强和吴新大约愣怔了一分钟，才回过神来。

许大强的第一反应是，这人是谁呀？

吴新的第一反应是，这个家伙竟敢骂咱们！

接着两个人进行了短暂的交流和论证，他们最后达成的共识是：这人应该是楼下哪个单位的，他应该管不到六楼这个单位的事。如果好好说话，也许还有商量，像这样气势汹汹开口训人，完全可以“不尿他”。

许大强说，接着干吧。他开会，关我屁事。老子还等着完活拿钱呢！

吴新说，对，咱给他来点儿伴奏。这样开会才热闹！

许大强说，好，我也开始凿孔，给他们再加点儿猛料！

于是，电钻又重新插到了墙里；许大强也操起了锤子和錾子。

这  边

研讨会在继续进行。

高山讲完开场白，就进入到专家发言阶段。

当然要请北京专家先讲。第一位老专家德高望重，他在文学界的地位举足轻重，他今天的发言，将为会议定下基调，特别会对许悠扬的作品评价定下基调。恰好在这时候，楼上的噪音暂停了，看来协调成功了。许悠扬心里一喜，开始聚精会神地盯住专家的嘴巴看，手中的笔就停在纸上，准备全力记下他的金玉良言。

同志们，来出席今天的会议我非常高兴，贵作协能够为一个来自山区小县的作家召开这样规模的作品研讨会，这个举措本身就值得赞赏。许悠扬的作品我读了，我的感觉他是一个来自真实的作家，来自生活的作家……

好，这个评价够高了！请继续，继续！

嘟——嘟——嘟！

嗵！嗵！嗵！

又是关键时刻，楼上声响再次发作，而且比上一次来得更加猛烈。电钻声已经让人神经受损，敲击声更使人心房乱颤。会场不由发出一片惊呼之声。

老专家的讲话戛然而止，他不耐烦地把身子往座椅上一靠，声音不高地说，你们这是怎么搞的，这会还有办法开吗！

省作协主席、副主席的脸立刻涨得青紫，他们不由再次把目光射向许悠扬，而且目光里已经有了许多责备的成分——你不是拍着胸脯说一切都搞好了吗，一再保证不会给省作协丢脸吗，你……

许悠扬这次真的是坐不住了，不，他是彻底地愤怒了。这是谁呀，我得罪你了吗，为什么要在这关键时刻来给我捣乱破坏呢！为了今天这一时刻，我努力了多少年呀；为了这个研讨会，我又操了多少心呀！你这安的是什么心呀，难道真要让我流血又流泪吗！

许悠扬腾地站起来，他对所有的人说，各位领导，各位嘉宾，实在是对不起啊！大家稍坐，我马上去上面看一下！

说着话，人已经冲出门去了。

许悠扬真的是急眼了，他出了门就是一溜小跑，跑到楼梯那里更是一步三个台阶，一直蹿了上去。他的怒火在胸中熊熊燃烧，他就像是一头发狂的公牛，一直朝那个发出巨大声响的房间冲过去，冲过去！他倒是要看看，到底是谁在跟他过不去！

那  边

一个钻，一个凿，许大强和吴新干得真是热火朝天。

突然，“砰”的一声响，他们刚才关上的门被撞开了，接着又是一声怒吼在他们的背后响起，你们是谁，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两个人又被吓了一跳，同时扭头去看来人。

这次却是一个戴着眼镜模样斯文的人，他大概有50多岁年纪，身材瘦削，穿了一身簇新的西装，还打了一条鲜红的领带，好像是个办喜事的人。现在，他的一张长方脸已经有点儿扭曲了，眼镜后面的两只眼睛也有点儿发红，往那里一站，胸脯剧烈起伏，头发也好像竖起来了。

看到这人这副样子，说话又那么难听，许大强觉得他有点儿可笑。你难道眼瞎吗，看不见老子在装修吗！我们要干什么？这还用问，老子要挣钱，要养家，要活着！老子干活惹你哪根筋疼了，你们一次次上来干涉，呵斥我们，你们是不是有病呀！

许大强很想把这些话骂给对方听，但一想也没必要，不尿他就是了。鲁迅先生不是说过吗，“最高的轻蔑是无言，而且连眼珠都不转过去”。

许大强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对吴新摆了一下头，二人便转过身去，继续一个打眼，一个凿孔，只把许悠扬当成空气了。

对方这种傲慢无礼的态度，使得许悠扬更加愤怒了。他大踏步走过来，两眼好像要对他们喷出火舌。

打眼一过，他就看出眼前这两个人是进城务工的工人。过去他对这些人是多么热爱，多么地同情，他们的形象，他们的故事，曾经多次出现在他的作品里；但是此时此刻，他却忽然觉得他们原来是如此不可理喻！没想到在我人生的关键时刻，你们却用这种方式登场，你们真是白眼狼啊！

你们马上给我停下来！马上！听到没有？！他已经是声嘶力竭了。

嘟——嗵——这就是回答。

我说，你们两个不聋吧！下面在开会，开会！来了许多领导，专家，你们这样搞，会议就没办法开了，你们听见没有！

嘟——嘟——嗵——嗵——

这真是公然的挑衅，极大的蔑视！此时此刻，当了半辈子教师的许悠扬，忽然把眼前这两个人和他曾经所遇到的调皮学生联系起来了，我还不信就治不了你们了！许悠扬欺身上前，猛地拍了一下他们身后的一张桌子，然后再次来了个“河东狮子吼”，你——们——给——我——住——手——

由于长期磨炼，许悠扬嗓门很大，声音分贝很高，每一个字都像出膛的炮弹砸向对方。在一般情况下，对手都会因为受不了这“轰炸”而缴械投降。没想到眼前这两个家伙却分明像是两粒蒸不熟煮不烂的铜豌豆，依然岿然不动，我行我素！

嘟嘟——嗵嗵——干得更来劲儿了。

最为可气的是，那个个头不高，但是看上去很精明的小伙子，還转过头来，冲他做了个鬼脸，接着扬起手中的铁锤，对着另一只手上的錾子，一顿乱打。

许悠扬真的是被气爆了，他这时已经有点儿丧失理智了。他竟然冲上前，伸手去拉这个野蛮的家伙。他这一拉不要紧，立刻使他为自己梦想所付出的一切努力，都毁于一旦。而被拉的许大强呢，他的一切美好梦想，也在顷刻间灰飞烟灭了！

事情其实就是那么简单——因为许悠扬伸手抓住了许大强的后衣领，许大强本能地回身躲避，而且他想都没想，就把手里的锤子往对方的脑袋上砸了一下，虽然用力不大，但那可是钢铁与人头的“对话”啊！

许悠扬“啊”地惨叫一声，两手抱头后退，血水便顺着他的手指缝喷涌而出，染红了他的脸和衣服，他不由大叫了一声，我的研讨会呀！然后轰然倒地！

许大强和吴新立刻被吓傻了，他们愣怔了一会儿，这才一起扔掉手里的工具，扑过去救人……

这  边

会议室里，人们依然在遭受噪音的折磨。

会议主人公离席去楼上半天了，可是那里的响声却愈演愈烈，似乎是一种示威。所有人都在纳闷，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不能够呀，不应该呀！

有人实在受不了，就站起身，躲到走廊上去，也有人乘机去厕所方便，抽烟。

猛然间，屋里屋外的人，都似乎听到了一声虎啸般的怒吼，接着，那噪音在再次疯狂以后，突然戛然而止，然后又听见一阵噼里扑通的声响，之后一切归于沉寂。

一种不太好的预感，霎时笼罩了省作协领导的心。高山连忙起身，和刚才上过楼的孙秘书长一起，匆匆忙忙就往楼上跑。

怕啥来啥！只见那两个工人，正抬着血头血脸的许悠扬在等电梯。高和孙二人不由一起大叫上前，马上一个打了120，一个打了110。然后，高山又让孙秘书长下去汇报，让懂医术的人赶快上来急救。

顷刻间，五楼开会的人潮水般涌到六楼来。他们看到，今天研讨会的主角许悠扬就躺在地上，脑袋上还在往外流血。一高一矮两个工人，面如土色，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看样子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众人立刻围上来，懂医术的人开始上前给许悠扬包扎止血；不懂医术的人则对两个肇事者怒目而视。

看见这么多人不断涌来，许大强内心惊恐至极。他到现在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怎么会拿铁锤往人的头上砸呢！你从小到大都是好人一个呀，从来都没有跟人打过架甚至红过脸呀，今天你是怎么了呢！难道你吃错了药或者是邪魔附体了吗！如果眼前的这个人死了，你还有什么好日子过呀！

许大强真想狠狠揍自己一顿。但是他却非常害怕围上来的那些人打他和吴新，他怕乱拳乱脚之下，他们的小命就那么交待了。

好在那些人看样子都挺有文化的，他们除了对他怒目而视以外，并没有要动手动脚的意思。

却有人开始上前训斥他们了。

喂，你们两个，是谁动手打人的？用什么打的？

是我，用锤子。许大强老老实实地回答。

啊！全场一片惊呼。你竟然敢用锤子打人的头，你疯了！你对他有什么深仇大恨呀！

没有……就是……一时冲动。

一时冲动！你知道你打的这个人是谁吗？后果是什么吗？

我……不知道。

告诉你，他是你们省一个县里的作家，叫许悠扬。今天我们是来给他开作品研讨会的省里的、北京的专家都请来了，结果被你给搅了。

啊，许悠扬，他和我是一个县的，我知道他，我也姓许啊！天啊，怎么会这样啊！怎么会这样啊！

谁知道你怎么会这样！你这一锤子，把他所有的努力都砸掉了。

啊！我该死啊！我都干了什么啊！

许大强突然蹲在地上，“啪啪”直扇自己的耳光，揪自己的头發，他狼嚎一般大哭起来。

这时候，救护车赶来了，把许悠扬抬走了，随后警车也来了，把许大强和吴新带走了。

这  边

除了孙秘书长先跟着救护车去了医院外，其余人又重新回到了五楼会议室。

电子显示屏上，“许悠扬小说作品研讨会”的大字依然金光闪闪，但是许悠扬却意外倒下了，生死未卜。这个会议还怎么开！

全场一片默然。

大家的目光，都探询地看着主席台。只见主席台上几颗花白的脑袋，正凑在一起交头接耳。

许久，几颗脑袋散开，高山副主席的声音响了起来，各位领导，各位嘉宾，实在对不起大家。由于我们防范意识不强，工作不到位，事先考虑不周，造成今天的研讨会发生了不该发生的悲剧。首先，我代表省作协在这里向各位领导、各位嘉宾检讨。随后，省作协党组还将主动向省委宣传部汇报情况，做出深刻检查。请求大家原谅！

高山说到这里，起身向大家鞠了一躬，引起一片叹息声。

高山继续说，同志们，鉴于今天的会议主角许悠扬同志伤势严重，他的作品研讨会，只能遗憾地暂时休会。什么时候再开，另行通知。在此期间，大家可以继续深入研读他的作品，做好更充分的准备，到时候为他举行一个规格更高，更有水平的研讨会。在这里，我们也衷心祝愿许悠扬同志能够早日康复。

又是一片叹息声。这次大家真的是在为许悠扬遗憾。一个基层作家，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在省城张罗一次个人作品研讨会，容易吗！而且今天能把这么多的名家大咖都请来，容易吗！万事俱备，只剩下临门一脚了，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出了事，他也真是太太太倒霉了吧！

有人喊，不然，我们接着开吧，主人公缺席研讨会，也可以开嘛。

高山说，这个我们也商量过了。现在最要紧的是救人，我们要马上去医院看望伤者。如果许悠扬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还在这里开会，谁都负不起这个责任！

众人想想也是，便一个个叹着气离开。

那  边

许大强和吴新就像是霜打的茄子，苦着脸在派出所里接受讯问。

对面的两个警察，一个问，一个在记。

他们如实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在这个过程中，许大强有意无意把吴新摘脱得干干净净，所有的罪过都是他一人扛。

讯问结束，警察决定放掉吴新，拘留许大强。

在吴新离开之前，许大强求他去办两件事。

第一件，他把自己的银行卡及密码都给了他，让他赶紧去医院，去给人家交钱。这个钱早晚都是他交，晚交不如早交。

第二件，抓紧找个人，把没有干完的活干完了，然后替他结算。

这两件事，吴新都答应了。他刚要走，许大强又把他叫住，对他说，你一定要多去医院看望那个许老师。如果他醒了，你一定要替我道歉。你就说，我真的不知道是在给他开作品研讨会。你告诉他，我是读着他的作品长大的，我真的很崇拜他，受他影响，我也曾经想当作家，我甚至还想去他所在的学校读书呢。唉，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怎么还把他的好事给搅了呢！再说了，一笔写不出两个许，我真该死呀！

说着说着，许大强嚎啕大哭起来。

两  边

现在，这边那边的人，在医院急诊室门前再次相逢了。

这边的代表是省作协领导，他们都是一脸的焦灼和无奈。

那边的代表是吴新，他蔫头耷脑，低眉顺眼，就像是一个犯了错误的学生。

两边的人彼此打量，一边的眼神里充满愤怒，另一边的眼神里充满歉疚。

几位领导很快就显示出应有的威严，喝令吴新赶快去交钱办手续。

吴新跑得很快，都一一去照办了。他回来的时候，许悠扬还没有醒来。看来，问题比较严重了。几位领导就又开始教训起吴新来。

你说，你们怎么就那么野蛮啊，那么不可理喻啊！

我们……

你知道今天的事情有多严重吗！就算许悠扬醒来，平安无事，你们给他造成的损失也是无法估量的，无可挽回的。懂吗！如果许悠扬……判你们一百回都不为过！

对不起，的确是我们错了。许大强他都后悔死了。

现在知道后悔了，你们嚣张的时候怎么就不想想后果呢！真是无法想象，世界怎么还会有你们这种人！

这几位领导，我们不是坏人……

都这时候了，你还在狡辩！

我不是狡辩。出了这种事，你们说啥我都认了。但是我们绝对不像你们说的那么坏。

哼，都杀人了，还不坏呢！还要多坏？

这位领导，你说话能不能客气点？你们就知道训我，难道你们就没有一点儿错吗！当时，你们上来两次人，对了，第一次上来的是这位领导吧？可是你们的态度都那么……居高临下，对，就是居高临下！你们哪怕说半句好话，跟我们商量商量，也不至于啊！你们开口就训，我们也不知道你们是干啥的，为啥要吃你们这一套啊！

几位领导张了张嘴，忽然发现枪膛里没有子弹了，只好沉默下来。

随后，这边那边的人，又一起把目光投向急诊室的门，现在他们每个人的心底里都在呼喊——许悠扬，你千万千万要挺住，你快快醒来吧！

申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广东省和惠州市小小说学会会长。在各地报刊发表文学作品400多万字，出版中短篇小说和小小说作品集23部。长篇小说《找魂》2022年11月由江西百花洲出版社出版，获评该社2022年度10大好书。

责任编辑：杨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