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广 杨荣
编者:文广,《鲸》这篇稿子我读完了,我感觉挺有意思。但有个问题是,你这篇作品读起来比较特别,它到底算是小说还是散文?
作者:属于小说。我们都是编辑,这件事我还真想过,写的时候我一直绷着这根弦——别写成了“四不像”。想象读者的阅读,我觉得《鲸》很容易让人感觉到是在写作者自己的生活,使用第一人称很容易给读者造成这个印象。事实上,这篇作品里有很多元素就是我生活里面的,比如女儿学芭蕾,在地下车库里练倒车,这都是真事。
编者:那你怎么确定它是小说,而不是记录生活的散文?还有这个作品的后半部分,写到鲁迅和《庄子》,又特别像是读书随笔。就算前面有虚构的成分,它也有跨文体的感觉,不像是常见的小说。
作者:关于跨文体这件事,我有两个考虑:一是怎么把后半部分你说的像“读书随笔”类的文字融合到小说里。我多次和文友聊到作者朱利安·巴恩斯,他在《10?章世界史》里有一篇小说《海难》,前半部分是历史小说,后半部分是对籍里柯《梅杜萨之筏》的“画评”。
关于《海难》,我觉得它就算只有后半部分,也是小说,不是文艺评论。但这么说可能过于武断。我的解释是,关于籍里柯在《梅杜萨之筏》中画了什么没画什么,巴恩斯表面看是在评价一幅画,实际上是以解读油画的形式来虚构海难的现场、籍里柯作画的现场以及观察和评论的现场等。我相信这也是读者阅读这一部分时能够清晰体会到的。我想,我们不能通过形式来区别文体,要以通过此形式所要表达的内容和目的来区别文体。好比穿着篮球服去上班,并不表示要去单位打篮球,虽然穿得不得体。
编者:但我们要把这个作品呈现给读者,你和我都不能决定读者最终怎么看待这个作品,对吧?
作者:我明白。这也是我为难的地方,作为编辑,我知道作品要考虑读者,同时我也要考虑作者,他也可以要求有诚实写作的空间。《鲸》的主角有多重身份,小说编辑、小说写作者、父亲、阅读者,后半部分有点读书随笔感觉的内容,是混合了小说写作者和阅读者两个身份的产物。如果作为读书随笔来看的话,读书随笔的体裁要求观点的完整以及严谨,可是《鲸》的后半部分并不严谨,它很任性、跳跃,也并不考虑思考过程和观点是否经得起推敲。如果这时候来了一个读者,找到我,说:“你写得不对!你对鲁迅的认识全是错的,你对宇宙的想象也是错的!”我可以告诉他:“没错,因为那些都是我虚构的。”(哈哈)。
编者:小说可以这么“不负责任”吗?我说的“不负责任”是加引号的。
作者:这真是很难两全的问题,作者要对认知逻辑负责,作者也要对人物负责,作者不能因为写的角色是傻子,他就可以胡言乱语。虚构不能成为错误和草率的借口。
编者:我觉得你小说的“后记”尤其独特。刚读两段,还以为你要给读者解释一下这个写作,以为它是个创作谈,可是突然针对“现实生活”这个概念,就岔开话题了,然后就在这个概念的讨论中结束了。它不但没有解决读者可能有的困惑,可能还带来了更多困惑。
作者:这我可以解释。我前面说了,《鲸》的主角在日常生活里有多重身份,其中一个身份是小说作者。小说作者需要长期和语言打交道。具体说,他常常要和词语、句式、形式、修辞、象征、隐喻、视角、形象、时空……打交道。写小说时,经常拿到一个词,这个词到了手上就炸开了,写小说就得把这个炸开的词重新拾掇起来。一个词是不可能完整使用的,你要知道用它的哪一部分,这一部分准确,另一部分有可能完全错误,准确和错误也不是二元对立……这么说下去,越说越乱了。
我想说的是,后记部分,其实是对一个小说写作者的虚构。做任何工作的人,都会出神,一个写小说的也会出神,如果他出神了,又正好在写作,他写出来的可能就是这样的东西。
这种写法绝对不是我的原创。马原就曾用过,叫“元小说”。马原也不是原创者,否则就叫“原小说”了。一直往前推,推到塞万提斯,他也用过。这其实是小说写作里非常“传统”的写法。
编者:说到这里,基本就确认了《鲸》是一篇小说。我的顾虑是,你也知道,这么写小说的并不常规,读者第一次看了有可能一头雾水。
作者:我明白你的意思,虽然不是必要,但我还是可以说一下《鲸》写了什么。它写的是一个日常的、多重身份的人(大家差不多都这样),写他的生活,多重身份的生活交织在一起,核心是一篇小说的写作(这也是我为什么说它是“元小说”)。这篇小说涉及一个幻想的图景——一座楼内注满了水,住着一头鲸。一个小说写作者,要怎样才能把脑海中这个形象,用小说的形式写出来;他写的东西和他的生活究竟有哪些关联,这就是《鲸》的主要内容。
它其实特别直白。
编者:直白……(哈哈)我想套用卡佛的书名问你一句:“当你谈论直白时,你在谈论什么?”
作者:举个例子吧。杜尚的《泉》,这个例子足够通俗,足够经典。没有人会觉得小便池难以理解,但小便池在它不该出现的地方出现,又被赋予一个新名字,它就变成了难解的哑谜。你觉得小便池本身不够直白吗?
编者:好吧。我得说,你对自己的作品真不厚道。
责任编辑:杨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