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走出集团军军部大楼,天还早,风还不算大,太阳还在卖力拱火。我刚一露头,驾驶员小苏就把脑袋从车窗伸出来,问:“这就回旅里?”“听你指示!”我把手里的牛皮纸袋子往他头上一撂,他赶紧往回一缩,袋子飞进车里。这小子,军人养成太差,跟干部一熟络,说话连个称呼都省略了。
我确实要回旅里,但不打算第一时间回作训科。这倒不是我打了啥主意,比如拐到姑姑家看看,她从小就有羊痫风病,以前犯起来一次比一次严重,但现在的情况好多了。说实话,姑姑住的小村子并不远,我从南方调整到合成H旅任职,趁着报到的空当,走动过一回——现在走亲戚可不是好时机,我们集团军的战役演习马上开始,作训科要干的活儿比戈壁滩上的碎石子儿还要多。
眼下找到科长战前是我的第一要务,他人常常不在科里,这一阵儿他总跟着参谋长跑,参谋长要么和副旅长在一起,要么带着科长跟着旅长粟镕。粟镕旅长这人,脑子里怕不是有好几眼趵突泉吧,新想法总是一个接一个往外咕嘟,常常搞得大家神经好不紧张——好多时候,就连参谋长也不敢说就能跟得上他的思路。
不管咋说,我必须第一时间给科长战前汇报这件事情,在我看来,这件事情实在太重要了:就在刚刚,集团军作训参谋林江山反复暗示我,生怕我领会不到位。林江山是我刚走出集团军军部大楼后遇到的,之前并没见过这个人,但我知道他的名字,上级对口业务部门嘛,怎么会陌生。第一眼没认出他可不怪我,我是第一次到集团军军部来办事,以前都是科里的老参谋们跑。但林江山这人很难让人注意不到,往那里一站,那双眼睛相当出彩,像挂在额头下方的一对铜铃,老让人担心眼眶的管理能力不强,那对眼珠子跳着跳着,分分钟就会脱离管控。他当时就是晃荡着这对神光四溅的眼珠子,往我这里上上下下跳跃。很快,笑容哗地漾出来,泛滥到那张泛着油光的大脸上,他问,你到合成H旅没多长时间吧?十七天零五小时,我老实作答。他把头点了一下,像早在意料之中,说那就难怪,调任集团军作训处之前,他是粟镕旅长的老部下。他又说,我以前也在合成H旅作训科干过。
演习很快就开始了,他很可能编到了导调组,要是有一两句点穴式提醒,简直就是克敌制胜的法宝啊。科长战前为什么不提醒我有林江山这个法宝呢?
这不,倒是人家主动叫住了我:“合成H旅的吧?关于这次演习,汪军长很重视,非常重视,亲任演习导调总指挥。有压力吧?有压力就对了!你们号称咱们集团军的‘虎旅,战无不胜,这次……可不一定哦。”我把胸脯一挺,本想说“请放心,压力肯定没有”,想了想,还是要保持相对的低调,粟镕旅长不是常说“有时候,要学会战术性谦虚”嘛。
林江山听到我说“林参谋,对手有压力,我们能理解”,手里的文件夹往我胸口捣了一下,哧一声笑了:“果然是虎旅的兵,向来不懂啥叫谦虚。”我脱口而出:“那是,翕振虎旅,赫张王师,退如山立,进若电逝,不就是说咱们合成H旅的嘛!”找补一句“咱们”,他应该会感觉好受些吧。
“呵呵,事不能做得太绝,话也不能说得太满。”林江山突然严肃起来,话锋一转,“防御三个合成旅的进攻,那可不是靠吹的,合成B旅、合成C旅就不说了,他们的火炮最先列装,人装结合得好,战斗力强;合成A旅更不简单,新旅长——”说到这儿,他嘴角歪了一下,朝天上望去,那里只有几片白云,正被天空拽过来拽过去,连只鸟儿都没见。林江山没有再往下说,蓝色文件夹冲我眼前一晃,就和人一起消失了。林江山走路的姿势看上去很带劲儿,脚底板像踩着弹力球,一蹦一蹦的。
他怎么会知道我是合成H旅的人?我往外边走边想,头还有些发蒙。等我坐上车的时候,就明白了,虽说他不负责我这件事,但到作训处来办事的,他要想知道是哪个单位,不成问题。
“咱旅有个林江山,知道吗?”我一边把上身靠向副驾驶椅背,一边问。“领导,您说的可是这里头的那个?那必须得知道。您尽管问。”小苏这回学乖了,手指军部大楼。“少跟我油嘴滑舌的。”我说,“你小子到底知不知道,赶紧的!”小苏是个老兵,老兵知道的信息往往更多,可靠性不见得有多高。他说林江山这个人是打咱旅出去的不假,军事素质强、心眼儿好使,可就是一样,眼里没旁人。要不是遇到咱旅长,作训科长铁定就是他的。“啥意思,旅长不欣赏?”我知道一个干部向一个军士打听这种事不合适,可我没管住好奇心,也没管住嘴巴。小苏嗯了一声,这尾音拖得有点长,犹犹豫豫:“王参……参谋,我可是听说的,咱说哪儿撂哪儿,不当真哦。”
“那你还是别说了。”我靠向椅背,合上双眼。
今天要赶路,起床太早了,没睡好,但现在一点儿瞌睡都没有,脑子里净是林江山的话——关键时刻,他透露的信息,哪句都不能当闲话听,这里面的深浅,我心里有数。
我们返程了。
军部到旅里之间的直线距离为九十六公里,非直线距离为一百二十二点二公里,柏油路在八十一点一公里的地方就匆匆忙忙与土路会合,之后的四十一点一公里,就交由尘土飞扬和坑坑洼洼来全面负责了。车况还不差,驾驶员的技术比礼节礼貌养成可强得太多了,但这些也帮不了多少忙,车速超过二十五公里,我都担心还没到达旅里,车就得分解成一个一个的零部件了,人也一样。
在这条路上,通常不会遇到别的机动车,偶尔会有老百姓开着三轮车从尘土里爬出来,要不是发出嘣嘣的巨大声响,谁会当开车的人是活物?从头到脚灰蒙蒙的,像一截枯死的树桩,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运气还不错,今天没有刮大风,要不然,可有的罪要受了。戈壁滩上的风粗野得很,一旦刮起来,四下里都在鬼哭狼嚎,空气里翻腾着呛人的气浪,部队啥战术训练都搞不成了——这话说得可能太绝对了,我们旅长的招法可是多得很,听人说,他指挥过的行动,就是在艰苦条件下创造了不可能。听说刚来合成H旅的新兵,有人吓哭过。老实说,我没哭,可也吓得够呛。
旅部驻扎在一片荒凉的地方,方圆二十公里,烽火台是最显著的地标,老远看过去,像被大风抓伤了似的。
“那天下午,旅长骂人骂得好凶哦。”小苏手抓着方向盘,目视前方,“他又不是不了解旅长的脾气,就算真的是一头狼,也不敢找这种死法。”听这口气,不善啊。“他狠起来就跟狼一样,对,在旅里他就是头独狼……”小苏总结着。
我无语。
小苏转一转脸,又问我:“王参谋,见过独狼吗?”我摇头:“没有,啥狼也不想见。”小苏笑了,说王参谋你那是害怕,狼这东西,在咱这里想不见都难。我一下子紧张起来,朝车外张望。小苏笑出了声,说咱虎旅的人,没有怕狼的,倒是狼怕遇上咱,一双手就能揍死它,好给咱再添一道狼肉菜。“徒手吗?!”我从喉咙深处咕唧一声,小苏当然听出来了,说:“请把‘吗字去掉。”听上去很不客气,这小子,居然敢怼我,能耐啊。“那我汇报一个案例,请王参谋给咱鉴别一下真假。”小苏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还梗着脖子,要不是开着车,怕不要跑出去现场抓头狼暴揍给我看。这倒把我逗笑了,说:“那还啰唆个啥,赶紧汇报。”小苏倒是一脸严肃,瞥我一眼,说王参谋你别不信,要是说的假话今天就叫我路上遇到野狼。我赶紧呸一口,说你想找不痛快别拖累我。小苏大笑,说第一回遇到肯定会害怕,一回生二回熟,遇多了就没啥了。看我又想发作,赶紧把话题转向他的“案例”,说有个营长带了一个排长,往营里走的时候太阳快落山了,有只兔子从他们身边倏地跑走,利箭一样。后面追它的是一个大家伙,看见他们就不追兔子了,朝营长扑过来,营长闪得快,那家伙扑了个空,转头就奔排长的喉咙管儿。乖乖,这是一头野狼啊,个头真不小,跟老虎似的。营长猛踹一脚,力气太大了,那狼就在空中翻了好几个跟头,狠狠摔到地上,排长也被带倒了。排长人算机灵,军事素质也好,就势滚了好几滚,滚下一条沟去,算是暂时安全了。这狗东西肯定气得要死,腾地翻身站起,纵身朝营长扑过来。营长的反应更快,退后两步,一把就抓住了狼的两条前腿,使劲儿往外推。这狗东西野得很,张着血盆大脏嘴,两只眼发出绿森森的光,牙齿咔咔作响,低吼着,确实够吓人。那狗东西不停踢腾着后腿,头可劲儿往营长脸上撞。营长牢牢抓住狼的两条前腿,一边使劲儿往外推,一边还冲狼骂“你个蕞娃、牲灵”。营长嘴里骂着,手上不敢松一点劲儿。营长瞪着狼,狼也瞪着营长,营长把脸往一边撇过去,你知道为啥?这狗东西血盆大嘴里喷出来的热气实在太恶心人了,又腥又臭。这种对峙持续了不知道多久,反正时间不短,营长一直腾不出手处置它。营长感觉和狼再僵持下去,会越来越危险。营长倒不是怕死,但是军人嘛,死也得死在战场上,要是被这张臭嘴啃了,死得也太恶心了。还好,排长从沟里爬上来了,营长赶紧冲他大喊,解腰带。排长马上领会了意图,把腰带从后面往狼脖子上一套,猛一用力,狼的前腿一下子就松了劲儿,他们趁势一起用力,不大一会儿,狼就没气儿了……
我松了一口气,望向窗外,这个季节,戈壁滩上也不全是深黄浅褐的颜色,比如梭梭,绿枝条很是惹眼。但是路况实在太差,车越来越颠簸,我死死攥住窗子上方的扶手,那也不行,颠着晃着,我的头一次次撞向车顶、撞向车窗。“林参谋要是在车上,不得骂死我!”小苏突然叹了口气,“这破路,我有啥办法?”
我没应他,关于林江山,从军部出来时的小激动,现在平复得差不多了。这个林江山给的暗示,会不会另有深意?原以为上级对口部门有个自己人,又是旅长的老部下,他又有可能在演习导调班子内,对于合成H旅此次演习咋看都是好事儿,可听小苏话里的话,这个人似乎没那么简单。那为什么要透露给我参与演习部队的信息呢?按战场纪律来评估,这肯定是不被允许的,不被允许的事情他坚持做,那他是敌是友?我糊涂了。
切!小苏骂了一句啥,我没听清,车窗外的情形可看清了,沙尘像伏兵一样,突然扑过来了,一眨眼的工夫,整个天空像口大铁锅倒扣下来。光听动静,尘土里裹挟了不少沙砾,嘭嘭嘭响个不停。“完了!”小苏停车,熄火,丧气地说,“等着吧,要让沙丘活埋了。”
“紧张个锤子,”我说,“不出半小时,保证过境。”小苏听我这么说,往外左瞅右瞅,瞅了一会儿,竖起大拇指,说王参谋可真有你的,才调来几天,就把戈壁这臭脾气摸得透透的了。我说你小子欠收拾啊,今天敢给我摆这一道,怕不是第一次干吧。小苏耳根红了起来,哧哧笑着。
“王参谋你判断判断,一双手制服得了狼不?”绕了一圈儿,小苏又绕回来了,手从方向盘上举起来。这小子,够执拗的哦。“旅长真牛!”我赞叹着,发自内心佩服。这回该小苏愣住了,他瞪住我问:“你咋知道的?你咋知道的?”看看,这小子一急,又省略称呼了。我笑道:“连这个情况都把握不准,算不上合格的作训参谋。”
正如我的判断,这场沙尘暴很快过去,戈壁滩上很快又深黄浅褐起来。小苏打开车门下去,径直朝高大一些的梭梭那里走。我笑出声来,这小子,虽说嘴上没毛,在鬼影儿不见一个的戈壁滩上,自我要求竟然没有降低,不愧是合成H旅的兵。
太阳早已偏西,肚子叫唤起来。从军部出来光顾着着急赶回去汇报了,就没在附近找个地方吃饭。听科里参谋说过,军部附近开着几家面馆,干拌、炮仗、寸寸儿做得还是不错的,酿皮子也够筋道。本来我一个南方人吃不惯北方面食,但当兵的人,哪有那么多讲究。探望姑姑那次,姑姑拿手的饭就是搅团,看着她把青稞面慢慢撒到开水锅里,不停歇地用擀杖轻轻搅动,那熟稔的动作哪像是吃米长大的南方人?当年她到广州打工遇到了现在的姑夫,一声不吭就远嫁过来,做了村民。
刚才等沙尘暴刮过去那会儿,还没觉得饿。小苏显然比我有经验,他大概是在军部等我的时候,就解决过了。战备干粮就在车后座上。
“别下车,王参谋!”一个声音从梭梭地里传来,如电流般令我的头皮一紧。那是小苏,我听出了他声音的异样。接着,梭梭那边一阵骚动,小苏所在的左前方,目测一百五十米的地方,出现了一条黑影子,正朝我这里慢慢移动。是野狼,小苏这张嘴真是太臭,说狼狼就到。我倒吸一口气,飞快环视四周,还好,暂时没有发现狼群。听我姑姑说,她村里以前来过狼,都是在天黑以后,不知道是不是狼群,反正叼走不少羊呀鸡的,后来村里组织起一支青年打狼队,专门在夜里巡看,后来再也没听说过了。遇到真狼,还在白天,真是活见鬼。
我当然不会冒险下车了,我没有粟镕旅长那样的神力,也没有林江山那样的机灵劲儿。坐在车上,关好车窗,我是安全的,但小苏呢?他暴露在外面,离车五六十米距离,目测小苏绝对跑不过野狼。我在车上翻找起来,想找到称手的家伙,啥都行。这时候,野狼发现了小苏,转头朝他那里移动,显然,速度加快了。没枪,没棍棒,没任何器械,我急出了冷汗,现在可怎么办?
“别下车,王参谋!”小苏再次向我发出警告。我心里早已兵荒马乱,迅速想对策、拟方案,可惜,以往在野战部队的作战经验根本派不上任何用场,主要是作战对手变了,狼这种危险的对手,从未遇到过。现在这头狼要么是独狼,要么是负责侦察的,如果是前者,肯定麻烦;如果是后者,那就太麻烦了,必然有一群狼等在不远处,只等听到信号,就会疯狂扑来,那就太惨烈,太血腥了。
后座上满是文件夹、牛皮纸袋子、干粮袋子、迷彩大衣等杂物,一截木棍露了出来,抽出来足有一米多长,不知道是什么木头,粗杆黑黢黢的。我抄起木棍拉开车门,准备和狼搏斗一番,只要引开它的注意力,小苏就可以上车,那就安全了。
叭叭叭,车外的鞭炮声突然大作,那匹野狼一下子就夹着尾巴跑了。几乎在同时,另一侧的车门拉开,小苏跳了上来。
车子重新启动后,木棍还被我死死抓在手里,豆大的汗珠还在从脸上往下落。小苏瞅着我,哧哧笑出了声,说王参谋怕是第一次打遭遇战吧,以后见多了就不怕了。看他那轻松的样子,仿佛刚才被野狼攻击的人不是他。我说你小子吓出毛病了吧,满嘴胡话,狼是你女朋友呀,老想着约出来?
小苏见我生气了,赶紧收起了笑容,说他第一次遇见野狼尿裤裆了。狼这狗东西,也不是天天能遇见的,白天更见不到,只要不是遇到狼群,也不是完全没办法脱身的。他说,但凡出车,几串小鞭炮、棍棒还是要备着的,离开车远一点,能带身上的要带,不能大意。“我们不是粟旅长,徒手就能制服狼。”小苏咂嘴。怪不得,怎么会有鞭炮,车上怎么备有木棍,粗杆还黑黢黢的。
我把头转向窗外,窗外是无尽的天空、无垠的戈壁,在最远处,黄色的戈壁滩手指一伸就勾住了蓝天。
二
车开进旅里的营门,哨兵说了句啥,我听成了董部东,那是我们副旅长的名字,就想训他两句——小战士,不挨训不会快速成长。小苏却听明白了,把车直接开到作战室外,我双脚刚一沾着地,他便一溜烟儿开跑了,扔出来一句“车队召集会议”。我总算明白自己误会了哨兵,这个老广。
科长战前不会在科里,他通常会被参谋长郑察叫去作战室搞推演。粟镕旅长对于作战方案一直不满意,参谋长组织我们推演已经不下三次了,眼下还在完善中,要是再拿不出最优方案,参谋长肯定挨训。昨天的作战会议上,战前科长站在演示屏前汇报,粟镕旅长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两只手掌撑在桌沿上,腰背抵住椅背,两条胳膊像架在身体和桌沿之间的钢筋桥梁,脚尖敲着地面,看那样子,一股雷霆怒火正在积聚,会场气氛相当紧张。会后,副旅长董部东专门到作训科来,也不管参谋们的办公室门都敞开着,就把战前科长的肩膀轻轻拍了拍,说:“行了行了,你瞅你这张脸,跟猪肝有啥区别?想给旅长当下酒菜啊?火候差得远嘞!抓点紧,上个心,这回演习不管是输了阵势还是输了气势,连带着郑察,都不用旅长动手,我都饶不了你们。”
我们的压力虽说没科长战前的大,可也不算小,作训科的紧张空气像一根浸过水的背包带,结结实实地勒住每一个人的脖子,让人喘不过气。谁都明白,我们旅年年大小演习,回回拔头筹,个人的军事素质和整体战斗力甩对手不止一个集团军,对这一点,参谋长郑察还是很自信的。
眼下,我直奔作战室,不管林江山的信息价值几何,必须先一字不落报告。演习就是战时,战时情报无大小。
灯光明晃晃的作战室里倒是有人,但不是科长战前,也不是郑参谋长,这种情况可不同寻常。值班参谋尚青山手指门外,说:“跟旅长走了。”“上哪儿了?”我问。尚青山笑嘻嘻地说:“打狼。”我说:“十万火急,找战科长报告情况。”尚青山笑说:“稳住稳住,急火火的,可像咱虎旅的人?不就是汪军长挂帅演习嘛,咱们旅防御三个合成旅的进攻嘛,有啥了不起的,又不是没打过,放心,别说三个合成旅,就是十个合成旅,照样包它饺子!”我瞪着他问道:“你咋知道?!”尚青山嘿嘿地笑,手指一指值班电话,我一拍头,就往外走,心里很是泄气,又冒着一团火气:这个林参谋,跟我欲言又止,好像有条大鱼专门游进我这个水池里来,让我这个小参谋一下子感觉到肩负了合成H旅此次的胜败荣辱,一路上开足马力往回狂奔,就差变身斐迪庇第斯了,他可倒好,提前向老单位卖了好儿。这会儿旅长应该也知道了,我池子里的这条鱼,成了死鱼。
尚青山的声音很快追上来:“战科长交代,你一回来第一时间去找他汇报,有重要工作要安排。”
戈壁滩的夏季也就在中午那一小会儿,太阳刚一偏西,就立马交给秋冬季了,初秋最多穿插一下,基本没啥存在感。这会儿已经是下午了,很快就到晚饭点儿,抽在身上的风一点也不打算客气。再次经过营门口时,那个老广哨兵还没到下哨的时间,他指着远处告诉我,我找的就是戈壁滩上那几条人影,他们正往烽火台那边去了。从模糊的身形和步态观察,除了科长战前,其他三人应该就是旅长、副旅长和参谋长。
说起来,戈壁滩也不是一无是处,新冠疫情在世界各地撒野,却压根不用担心它敢到这里来——用尚青山的话说,还没走到半道,就是不累死,也得让沙尘呛死了。
梭梭长得自由自在,绿森森的样子还不错。骆驼刺杂生在碎石子、沙土当中,一副不屈不挠的劲儿。惹眼的就是那几棵红柳,挡在太阳往回撤退的路上,耀眼的霞光往它们身上摸摩着,那些红色的花朵看上去光芒万丈,它们通身变得红红火火的,竟然有那么几分妖艳。其实我最喜欢的还是沙枣树,花开得不大,戈壁滩上的花开得都不大,但香气一点不输阵。现在还不是时候,要是等到十月份,沙枣会像一串串红璎珞挂满树枝,虽说不像狗头枣那么大,搁不住甜哪、面哪,就像一包包晒干后又碾磨得很细的枣粉。
“回来了!”肩头突然疼了一下,一只拳头重重落在上面,又迅速抽走。我知道那是谁的。果然,一个声音在耳边炸开,一条魁梧的身影从身后向我压过来,我看到了它们在地上完全重合,这形成了一种碾压,做任何挣扎都是徒劳的那种碾压。
叭,我像听到了口令,以右脚为轴心,原地向后转,地上便深深划出了一道弧线,敬了一个礼,大声喊:“报……报告旅长,作训科参谋……”粟镕旅长的手撤回空中,划拉了一下。他身后跟的果然是副旅长、参谋长和科长战前,旁边就是烽火台,呼隆隆的凉风开始越刮越猛,腾起滚滚沙土,黄色的尘烟直往这里扑,奋不顾身地扑。他快步朝那座烽火台走过去,风灌进他的迷彩服在背上鼓起一个大包,他竖起领子,纵身一跃,便蹲到了烽火台的一个豁口旁,敏捷得不亚于戈壁滩上的一只黄羊。那座烽火台原本可能风光过,现在却是残破不堪,就像一位战功赫赫的古代将军,早已不能再提当年如何骁勇善战了。
豁口后面是一堵残存的黄土墙,正好挡住了扑过来的风沙。在风声里,老鹰尖啸的叫声撕碎了荒凉。他朝大家一招手,我们便聚拢过来。他手里抓着一盒撕开封的香烟,一支又一支向副旅长他们抛过去。一条白色影子飞到我眼前,飞得很突然,但我一把就把它捞到了手里,这是我没想到的,旅长也给了我一支。是什么牌子的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之后拿出的打火机,可把我笑喷了。他往迷彩作训服口袋摩挲之前,科长战前手里就多了一只打火机,递过去。他摆摆手,没接,说他有,他把烟夹到耳朵上,两只手一上一下掏口袋,很快就摸出来一只打火机。
那是一只粉红色的打火机,看上去粉嫩粉嫩的。好看归好看,看着这只粗黑的大手捏着它,有那么一会儿,我产生了错觉,这根本就不是我印象里的旅长。
他点着了一支烟,嘀咕着:“我女儿买的,挺好使。”说这句话时,他往大家这里一扫,眼角堆满笑意,看上去竟然温和不少,人更帅气了。说实话,粟旅长的相貌还是比较出众的,在我们集团军都数得上,加上他个子高,说话调门儿也高,往那里一站,用玉树临风来形容都不为过。我跟尚青山交流过这一看法,他一个字也没评价,直接打开了合成A旅强军网,点开首页一张图片,说:“看看,他怎么样。”那是一张长相很南方的脸,要是不穿军装,无论如何也不会把他跟戍边军人联系起来。那张脸有着过于精致的五官,眉眼一看就不是北方汉子。据尚青山说,他的长相也是公认的好,但我不喜欢他这一款,太过秀气。我一个南方人不喜欢南方人的长相,审美也是怪清奇的。我总以为,一名军人,一个大男人,就该像我们旅长这样的长相:浓眉大眼,脸像被刀刻过的一样,非常有棱角,随便往队伍前一站,都跟戏台上的古代将军一样,威风凛凛,自带气场。
“这仗该怎么打?”副旅长董部东扬了扬下巴,对参谋长郑察重复说,“你说说想法。”他这么提议的目的很明确,粟镕旅长肯定是想听听郑参谋长的汇报,这不只是事关此次演习成败,和去年、前年、大前年一样,只要是合成H旅参加的演习,哪有给别的参训部队赢的机会,要不怎么号称横扫集团军的“虎旅”呢?他对于这一次取胜的信心一如既往。但是,相对于打赢,粟镕旅长更关心怎么赢得漂亮,取得怎样的战损比数据,每一次的战术运用都应该有创新,要研究对手的战术套路,关键还要防止被对手摸清,这都能体现一支合成旅参谋长的战术思想。我觉得董副旅长这样想是正确的,郑参谋长应该也是有把握的,最近经过密集推演,粟旅长提出的几个关键点都进行了完善,问题不大了;但郑参谋长似乎没那么乐观,参训的合成营的演训经验固然丰富,打赢似乎不在话下,但粟旅长的想法更新比作战方案的完善更快,对于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
郑参谋长应该是想汇报的,但科长战前可能意会错了,他看参谋长没有迅速作出回应,就作出了战术性误判。“旅长,”战前抢前一步,提出了自己的思路,“我重新对近几年运用指挥信息系统组织网上实案对抗做了复盘……”这句话一出口,粟旅长的眉头就拧巴得不像样子了,把眼斜过来,科长战前肯定收到了信号,但他此时已经收不住了,或者不知道怎么改变预定方案,只能继续下去,“通过对一案、二案‘敌我战损比的数据进行分析,评估作战方案的得失,我们的实力打对抗确实还做不到碾压对手,指挥员对真实战场态势的临机决策能力也没那么无可挑剔,但有一个优势是对手都不具备的,就是我们不断变换的战法运用,善于研究对手,也在研究中寻找突破,准确预测、细化预案。基于此,可考虑分解作战单元,采用传统战法与小战法……”
董副旅长没等粟旅长发话,就冲着科长战前说:“天真,你一个合成旅,防守人家三个合成旅进攻,且不说有几个作战单元可供拆分,传统战法的以量取胜、一线平推,我们做得到吗?”科长战前的脸顿时成了猪肝色。参谋长郑察想说什么,粟旅长把手指间的烟头一扔,拍了拍腿,说道:“郑察,作战方案不咋的啊,篇幅要再压减,大幅度压减。你一个旅级作战方案,需要一万多字吗?这要是真打起仗来,指挥员是要看完你那裹脚布作战方案,再研究力量部署呢?还是等敌人到你家里洗菜做饭喝酒再睡一大觉再徒步打道回府呢?”
估计不光是郑参谋长,把科长战前打死他都想不到,粟旅长会突然另外绕道,而且绕得这么远,这是脑筋急转弯啊。粟旅长又说:“要改,捞干货。还有,战法制定得那么细干吗,要给指挥员临战机动的空间。你研究对手,对手就不能研究你了?真正的战场瞬息万变,要是完全按照既定方案去打,都得阵亡。”
这句话,才把科长战前的脸给照亮了。他一转脸,指着我说,把你的想法给旅长汇报汇报。我一激灵,赶紧立正,大声说:“报告旅长,我以为‘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此次演习为战役演习,参战部队众多,力量如何配置,部队如何突入,要基于知彼知己的前提,情报侦察……”
“说重点。”郑参谋长打断了我,“具体打法,怎么打。”“是。”我蹲下来,就在地上用石头排兵布阵起来。董副旅长歪头看了看,不以为然:“你这打法要是一对一还行,力量悬殊的情况下不切实际。”郑参谋长不这么想,说:“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作战样式?”我心头一震,厉害,参谋长就是参谋长,一眼就看出来了,我说:“今年的合成A旅旅长不是去年的合成A旅旅长,听说善用谋略,惯常联合作战,尤其长于战训耦合,要是沿用以往防御打法,未必能占多少便宜。”科长战前突然说:“你好像对合成A旅旅长了解不少。”我说:“刚在军部听林江山参谋说过两嘴。”
提到“林江山”三个字,我感觉现场气氛突然就不对了,大家都不说话,只有风从烽火台两侧呼啸而过,发出轰隆隆的声音,科长战前则不住眼地瞅我,目光复杂。我忽然像被人一把丢进了桑拿房里,出了一身汗。大风慢慢变凉,来来回回扫描着,太阳的光芒已变得柔和,我却汗水涔涔。我用手指抓抓裤缝,那没什么用,丝毫没有减轻我的茫然。我想到了小苏的话——粟旅长带林江山一起打过狼,准确地说,粟旅长与狼的那一回胶着,多亏林江山及时出手。
人的个人感情加深往往不在于共过生,而是共过死。我记不得这是谁说过的话,但“林江山”这三个字,显然带来了不一样。董副旅长咳了咳,说:“合成A旅从‘摩步到‘装步再到‘合成,编制优化和装备迭代确实引发了技术战术及训法战法的改变,这是优势,可也是劣势,指挥员适应这种改变需要时间。”他这话像是跟我说,更像是跟大家说。不管他是跟谁说,气氛很快又不一样了,郑察接着话头,说汪军长就是从合成A旅出来的,合成A旅旅长也是首长的老部下。董副旅长说:“这当然有优势,首长亲自担任导演部总指挥,合成A旅旅长熟悉首长对多种作战样式的期望,可也不全是优势,比如对对手战法运用的灵活机动,如何应对?”
他俩这一番你来我往,有效转移了战场焦点,科长战前显然松了一口气,即便是风沙越刮越大,我仍看得到他胸脯那里瞬间低了下去。
我们往回走的时候,圆圆的日影移过了梭梭、红柳、沙棘、沙枣棕褐色的树枝和蕨叶,风沙的战斗力越来越强,不停地进攻。我们使劲儿从风沙里走出去,风沙一路恪尽职守地“守护”着我们,弄得我们灰头土脸。快到旅里时,大家搓着手,听到粟旅长骂着戈壁滩这鬼地方,把手往脸上搓了一搓,又笑了,说我这张脸沙漠化越来越严重了,说得大家笑了一阵,纷纷往自己脸上摸去。董副旅长笑说自己还不如旅长呢,脸都找不到了,都是沙漠,连他这个人也成了移动的沙丘。大家又爆发出新一轮的笑声。
政治工作部孔主任和后勤保障部范部长带着司务长站在院门口,看样子他们已等候多时了。司务长人很机灵,一看到我们的影子转身就往灶上跑,等到大家一进来,饭菜就摆上了桌子,还冒着热气。
吃到一半,郑参谋长突然放下筷子,朝科长战前一招手,起身就走:“走,完善方案去。”粟旅长喊着:“回来,把饭吃完。”郑参谋长回来倒是回来了,并不坐下,笑着说:“旅长,您都定好调子了,我们再不抓紧落实,吃饭不香啊。”粟旅长用筷子敲敲桌子,下达命令:“吃饭。”郑参谋长只好坐下,重新拾起筷子,捧起饭碗,科长战前也跟着坐回来。
孔主任说:“最近范部长伙食保障水平提高不少,你看你看,卫生也搞得像样多了啊!激活胃动力、吃出战斗力,此次演习咱旅再胜,少不了有一笔功劳真的就记到你名下咯。”说完,对粟旅长笑着说:“有咱旅长运筹帷幄中,决胜千里外,任尔东西南北风,由我虎旅拔头筹。”范部长没接他的话茬,看上去这话并没有让他有多么高兴,反倒立马放下碗筷,脸上斑斑点点的晒斑更红了,他把身体向粟旅长倾过去汇报:“按照旅长指示的‘早餐讲营养、中餐重质量、晚餐抓调剂的原则,严格落实早餐‘4422+模式、中晚餐‘5622+模式,以赛促练提高制炊能力……”
范部长可能太紧张了,说话的时候听上去一点都不轻松,气息明显急促。这很反常,按说孔主任的话乍听上去并没有毛病,谁听了都是夸他的成分,他不领情也就算了,用得着突然汇报得这么郑重?
我把这个疑问带回了作训科,也带给了科长战前。科长战前本来跟着参谋长去作战室的,因为要交代一个急活儿给我,就先到科里来了。他站着听我平静地说下去,表情又复杂了,什么也没有说,把工作安排完就走了。
他走后我才想起林江山的事儿没有汇报,转念一想,这个情报应该没有任何价值了,看样子他们掌握的似乎更多。凭直觉,“林江山”这个名字像一根刺,不知道还会扎到哪些人,今后我还是少提为妙,最好不提。今天科长战前听到这个名字时看我的眼光,当时我就有一种感觉,小苏的胡咧咧说不定确有几分真实性。话说回来,科长战前为人其实蛮有担当,作为领导这很容易得到下属拥护——他和林江山不一样,林江山看上去更鸡贼,哦,是更聪明!
作训科里每个人都在忙,收通知、报材料、拟方案、汇总数据等等,反正大多都是急活儿,大多都要点灯熬油。当尚青山走进办公室时,我正在灯下专心伏案工作;他放下材料转身出门,走到门外又折返回来,低声问:“你见过林江山?”那神情让我一眼看不出他的用意,倒是他刻意压低的声音耐人寻味。“见了,”我尽量藏起情绪,“他说他是从咱们作训科出去的,以前都是同事。这事儿你可比我清楚。”我知道孙武著述兵法十三篇时并无实战经验,但他一定一一验证过,比如就像我现在,也在验证一个真相——孙兵圣要是知道我拿他类比,口水淹死我都是应该的。
其实我实在没有那么好奇,只是这件事有些蹊跷,他要是问我问得不那么刻意,是引不起我的警觉的,当然用不着跟同事搞心理博弈。可他刚才问话时,貌似没有表情,其实这才是最大的表情——
他听到我这么说,果然拖过椅子坐下来,说:“那是,做同事的时间不短呢,他应该问候了大家吧?”我抬起头笑一下,说:“啥也没说。”我敲键盘的手指一直噼里啪啦没停,眼睛盯向电脑显示屏,神情专注。我说的是真话,他却探过头来,研究着我的表情,随后唉了一声,往椅背上重重一靠,指指刚才送来的材料,说:“他调到集团军机关后,成了咱的对口业务上级,本来是好事,可现在,工作反倒不顺畅了。”说完,起身就走,椅子磕到桌角哐当哐当的。我学着他笑嘻嘻地说:“稳住稳住,急火火的,可像咱虎旅的人?”他听了,一下子笑出声来,说:“你说得对,咱虎旅的人到哪儿都是个顶个的真男人。”然后压低声音说:“王参谋你来得晚不知道,林江山人在咱作训科,名气可是响彻集团军,谁不知道虎旅旅长手下有员虎将啊,风云人物,风云人物哪!”
说到最后,听得出来颇为沮丧。我从电脑显示屏上方看向他,咂了咂嘴,想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要说有怨气,那倒是应该的:我们上报到作训处的材料什么的,只要是林江山经手,总要退回来反复完善几遍,有时还会端起上级部门的架子教训几句,参谋们能不跟他打交道就尽量避免。如果不是这次派我去送材料,恰好遇到林江山,估计大家都没人告诉我个中原因。想来林江山当年在旅里目空一切,和作训科的同事们相处得不一定愉快。
我的猜测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得到了印证。尚青山说:“你不知道啊,我原来挺崇拜林江山的。那时我刚从别的集团军调过来没多久,来之前就听说,传说中的虎旅有这尊传说中的大神,所以一见之下喜欢得不得了。但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很快发现这尊大神在科里并不受待见,大家对他不冷不热,大神似乎也不在乎,大奖照样拿到手软,粟镕旅长大会小会照样表扬。要不是年底那次民主测评,我竟不知道大神在科里那么招黑,而且黑得那么彻底。总共没几个人的作训科,除了三票优秀,其他几票都是称职。这让大神非常生气,气头上说了很多不利于团结的话,最不该说‘作训科里的人都是草包。”这‘草包当然包括尚青山。这让他倍感伤心,他心里很清楚,那三张优秀票里,有一张还是自己投的。
“那,战科长呢?”我问。“那时他还不是科长,科长开完会就给参谋长汇报去了。”尚青山说。
“他只是作训参谋,也就是他的一个提议,让那场不对称对抗变成了真正的不对称对抗。”他俯身向我耳边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我立刻把手指从键盘上抽回来,这让我很是意外。他说的那个名字是旅长,粟镕旅长。他说:“战前站在林江山和其他参谋之间,说你有情绪,大家也都有情绪,既然如此,那就找个方式化解掉——用咱虎旅的方式。”
虎旅的化解方式很简单,把人拉到戈壁滩上,一对一格斗,要是这样还不行,那就车轮战,直到轴承转不动喊停。我有些蒙圈。转念一想,尚青山说到了粟镕旅长,莫非粟旅长加入了这场对抗?
我把这个疑问说了出来,尚青山一拳头捣到我的肩膀上,竖起大拇指狠狠摇动,说:“你作为作训参谋,合格了。”他可真是不惜力,我捂住肩膀吸了口气。从尚青山口里我知道了,他们那场化解大法是在天黑后进行的,原来说好的车轮战规则,林江山和每个人出招不准超过三次,避开要害部位,点到为止,其他每个人亦然——不算上战前,他当裁判—— 一轮下来也就二十几次,之后第二轮开始,依次进行。作为轴承的林江山怒火攻心,根本不管那些,他拳脚招招带杀气,下手不留余地,尚青山的门牙在他的拳头下,连带着鲜血,迅速飞进黑夜。但天太黑,根本看不到它的去向,只剩下尚青山满嘴的血腥和空空荡荡的牙槽。
难怪呢,尚青山前门牙的颜色看起来格外夺目,原来是新装的烤瓷牙。
尚青山的双眼在白炽灯光下黯淡下来,他说他感觉不到疼痛,只像被人从被窝里一棍子打到了冬夜的戈壁滩;或者说,行军梯队已按模块化编组,而侦察、通信、工兵、防空等多个兵种忽然被调整走了。
林江山军事素质太好了,以一对多,非但没有吃亏,感觉还占尽了便宜。作训科的参谋们可都不是吃素的,下马草军书的能耐很强,上马击狂胡的本事更大,但在那天夜里,战前低声喊了几次“停止攻击”“够了,林参谋”“注意目标”,说明林江山已经打破了规则,他把一肚子愤怒统统释放,化成了拳脚。谁都看得出来,林江山眼中有“敌”,他的同事们则没有。要是再这样打下去,要么林江山大获全胜,要么激起众怒,群起而攻之,演变成一场混战。别看林江山气势如虹,那也肯定抵挡不住。这些参谋,可都是从基层挑选上来的精英,个个儿文武双全,谁比谁能差多少去?大家的怒火快破防了,战前又喊了几次“停止攻击”,声音低沉,听得出异常愤怒。
林江山没有停止攻击,战前的身体横到了他的前面,身后是他愤怒的同事。那天夜里没有一颗星星,冷风却恶狠狠扑打着,像甩着一记记耳光,啪啪作响。夜空下的戈壁滩,其实没那么安静,除了风声,其他动静是有的,就像当时,谁都听到了一声“哦”。随着这声“哦”,林江山斜着身子飞快奔离战前,一条黑影跟着追了上去,还有一声大骂:“混账东西,滚回去!”是粟镕旅长。谁也没看到他是什么时候来的。这下子大家都紧张起来了,虎旅粟旅长的脾气哪个没领教过。
后来知道,林江山当时之所以突然飞快奔离了战前,是被粟旅长成功袭击了,看他奔离的速度之快,粟旅长当时肯定是痛下狠手了。他的抗击打能力真是不一般,第二天照样正常出早操。至少有半小时,旅长手指着战前的鼻子骂,但没踹他,也没骂大家。作训科的参谋们站成一排,就算是在夜空下,都感觉到了战前的灰头土脸、垂头丧气。战前这人确实不错,他把所有的过错揽到了自己身上,没说任何人一个不字——包括林江山的。
“战前被任命为科长,不是林江山,旅长到底还是挥泪斩马谡了。”我把话绕了回来,也想赶紧结束聊天,战科长交办的活儿还没脱手呢,电脑上的时间显示,怕要干过零点了。尚青山离开后,我有点儿后悔,我应该问问林江山为什么没当成科长,旅长那次雷霆之怒的原因,林江山怎么去了集团军机关——毕竟话都聊到这个份儿上了,我这不能算是八卦吧,至多是好奇,正常人的好奇心。
三
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眼看演习就要全面展开,戈壁滩上的大风像生怕掉队似的,显得格外积极,带着沙尘抢先披挂上阵,一闯进演兵场,出手第一招就祭出了遮天蔽日模式。这种常规战术并不新鲜,但很有效。既定战术训练没法组织了,营长们急得够呛。
防空营似乎并不在乎,就在其他营吵吵着紧急调整训练方式时,已经展开了战术演练。这不合常理呀,合成营当然不能被人抢风头。大风像只发狂的老虎,怒吼声惊天动地,漫天沙尘把远近地物遮盖得严严实实,卫星过顶也侦察不到任何目标。
“这都给咱打样儿了,咱们合成营没有一个怂包,别说刮风了,就是刮刀子,也得上。”说这话的是合成一营营长,语气里明显有不服气,他可能更多的是对防空营此举感到不可思议。这种天气里,天空都不见了,目标全部隐身,合成营单位的冲击能力降到最弱,战场控制能力更弱,搞个小课目就算了,你防空营还能变身孙猴子,压缩战场宽度、拉长战场纵深不成?就是有空情指挥系统,人是瞎子这个事实也改变不了。
气恼归气恼,可有什么办法?防空营营长这家伙就是因为胆子大、想法多,才被粟旅长看重的,可是谁也没想到,第一个被派出来的竟然是自行高炮一连三班,班里每个人戴着防风镜就往风沙里机动,目的地为预定地域。“好家伙,真舍得。”合成一营营长远远向防空营营长伸了一下大拇指,“尖刀班都派出来了。”防空营营长手往眉毛处抬一抬,算是还个礼,向那个长得身材壮实、体格匀称的士官说:“侯兴,给老子机灵些,极端天候就先拿你开练。”被唤作侯兴的士官是高炮班班长,他站在那里高高昂着头,那张脸晒得黝黑发亮,只有眼仁是白的,他摆着一张臭脸,看上去比他的营长还自信。防空营营长看他那个样子,跟身边的副营长说:“要不是临场处置比许多排长还好使,老子真想打他一顿,啥时候都很尿性。”副营长笑着说:“那是咱营一把磨亮的尖刀,带的兵个儿顶个儿的牛,平时都是担负班战术课目示范任务,演习时没有他拿不下来的任务,咋能不牛?”“老子先让他尿性一会儿,等会儿有的哭。”防空营营长把眉毛挑了挑,副营长会意一笑。
按照既定安排,防空营营长担任导调组组长,使用电台给出一系列“敌情”。侯兴早就对演练设置的情况烂熟于心,对营长会下达哪些指令也烂熟于心,他和他的高炮班永远是防空营的胜利保证,对于这个,他一点都不担心。
以往演练,只要导调组给出“敌情”,他处置的方法堪称教科书式的,从没出过错,平常只要多练就好。可这次机动途中他就感觉哪里不对劲儿,在这个混混沌沌的天气里,风沙弥漫,就是戴着防风镜,视线也好不到哪里去,只能看到身边的高炮和高炮驾驶员。嘴是不敢张的,风沙的整体联合作战能力一向了得,他咳嗽着,电台里传过来第一道“敌情”通报:“五分钟后,‘敌卫星过顶。”什么?印象里根本没有这个情况,侯兴很确定,可眼下为什么又有了呢?没到达预定地域就这么快迎来一场遭遇战,确实有些意外,但也就略略一迟疑,他马上就调整了过来,向高炮班大声喊着:“全体都有,原地立刻进行车辆伪装……”
“前方发现小股‘敌人!”战斗任务刚一部署完毕,电台里又传过来另一道“敌情”通报。
“这是啥情况?”班里许多人惊呼,都朝侯兴看,侯兴彻底傻眼了,心想是不是走错了演练场,咋和之前的情况设置严重不符,难道听错了哪一道通报内容?这个想法很快被他自己否定了,上错战场必定送命,演练可不是过家家。防风镜后面是他瞪得溜圆的眼睛,这种情况还是头一回遇到,真是左右为难。他看着高炮,风沙狠狠抽打着它,他却不知道现在该拿它怎么办,是先驱歼小股“敌人”,还是先把高炮隐蔽伪装起来?眼下这种情形,看上去似乎无解。他如果先驱歼小股“敌人”,我方的武器装备、开进路线就可能被“敌人”卫星侦察发现,作战企图很快就暴露了,这可不行。但如果选择先对高炮车辆进行伪装,班组人员的安全必定受到威胁,不必要的战斗减员在所难免。
侯兴知道大家都在等着他部署战斗任务,就像每一次那样信任他,可大家不知道的是,他这次遇到了大麻烦,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了。他觉得自己的耳道里呼呼地刮着大风,脑子里都是风沙。
结果不出意料,侯兴贻误了战机,被判集体阵亡。
对于这样的结果,侯兴自然很不服气。“营长,这不公平!”他站到导调组那里,愤愤不平,“方案上根本没有这些情况,这不是——”刚准备撂下一句“这不是故意为难我们吗”?突然就吞下了后半句,不说话了。这倒不是防空营营长不让他说,而是他一眼就看到了粟旅长,旁边还有副旅长、参谋长、科长战前和我。粟旅长正在听防空营营长的汇报,这时候就把头回过来了,“把话说完!”粟旅长声音洪亮,向导调组一招手,“过来过来,都听听。”看到旅长,侯兴一下子红了眼眶,防空营营长说:“把金豆给老子……憋回去!旅长叫你说你就快说,有啥不公平啊?”粟旅长走过来倾身过去,往侯兴背上拍了拍。
一听见这句话,侯兴再也绷不住了,眼泪哗地出来,说:“自行高炮班兵力有限,演练中临时叠加‘敌情,哪里顾得过来?”“还有呢?”粟旅长严肃起来。“风沙天气,机动慢,目标难以成功搜捕,加之这次营长给出的‘敌情,随意性大,我们以前都没有演练过,没想到……”侯兴满心的不甘。
“没想到就对了!”粟旅长立刻直起腰背,板起脸,“不是你营长设置的特情,是我,是我粟镕!”这是侯兴和班组成员都没料到的。粟旅长看着侯兴,也看着防空营所有官兵,说:“真要上了战场,是不是应该要求敌人按照你练熟的情况设置来打仗?是不是也要等到一个好天气,让敌人配合你顺利完成射击任务?”队伍里有人发出了怪异的声音,我这回可没从众,强行把笑憋回去了。我用余光扫了扫旅领导,一律面无表情。
“越是复杂天候,越能考验官兵的实战技能,包括心理素质!顽强的战斗意志、战斗精神当然重要,但作为指挥员,眼睛里还应该有敌情,脑袋里还应该有办法。你说说,你刚才脑袋里想的具体是什么?”粟旅长话锋一转,目光指向侯兴问。侯兴耳根子立马通红起来,赶紧望向他们的营长,防空营营长催他:“说呀说呀,咋成锯了嘴子的葫芦了?”侯兴没办法,说:“报告……旅长,蒙了,真蒙圈儿了。”这肯定是实话,防空营营长赶紧找补了句:“胡咧咧啥?尖刀班,永远不会蒙圈儿。”“你来说。”粟旅长指向防空营营长说。
“正常情况下,自行高炮班组兵力确实有限,这种情况下应先进行隐蔽伪装,同时发挥高炮对地面目标射击的特性,对小股敌人进行威慑驱逐,以确保自身安全。”防空营营长高声报告。他本来还想说“保证演习时不出今天的意外”,可是一想还是不要把话说太满,侯兴这小子今天算是告了我的大状了,看我回头怎么给你叠加情况,不练得你再也掉不出来金豆子,就不能算完。
我看到防空营营长偷偷瞄了一下粟旅长的脸色,心想:到底是防空营营长,还是有两下子的。再看粟旅长,未置可否,但一丝笑容还是出现在他脸上,不过很快就消失不见,他大声说:“回去好好复盘。”手一挥,转身就走,没走出几步,突然站住,冲着侯兴也冲着防空营营长低吼:“今天天候复杂,搜捕困难,信号衰减,影像空白,‘敌人和卫星,哪一个都用不着你操心!”
一阵哄笑,副旅长、参谋长这回都没憋住,防空营营长闹了个大红脸,赶紧立正敬礼,大声说:“请旅长放心,演习时如再有差池,我提头来见!”他实在是太着急了,啥话都敢向外撂,真把自己逼到断崖边上了。不过,我从心里还是很佩服这个防空营营长的,这种军令状,没几把刷子,可是不敢立的。
没想到,听到这话,粟旅长一下子笑出声来,一边笑一边继续走去:“就你这狗头,黑得跟个煤球似的,烧火都嫌长得丑。滚回去,给我好好训练,好好复盘,好好完善战场环境数据,别给我跑肚拉稀就成。”
“是,旅长!”防空营营长也笑了。
后来听尚青山说,这个防空营营长干得确实不错,工作中很有想法,“有本事的人都这毛病,轻易不服人,有一回实弹射击折戟了,碰巧旅长也在现场,点拨了一下,从那以后他就特别认旅长,打心底儿认。”本想说“他是林江山1.0版”,又怕提到“林江山”这三个字会平白地让他不开心,说出口就成了:“实弹射击无小事,事事连性命,这个折戟可是不得了啊!”尚青山眨了一下眼,说:“也不是你认为的那样,防空营射击用弹都是炮弹,大家伙。”“我也没说用的是子弹,”我给自己找补着,“是炮弹落点距离目标点有偏差,毁伤效果未达预期?”
尚青山哈哈大笑,说:“你这人脑子里怕不是有口大油锅吧?脑花炸得灵光四溅,咋一猜就猜着了?都赶上林江山了。”我在考虑他的感受,他倒一点儿也不在意,这让我有点喜欢起他了。他说:“那是一次新装备列装后的常规性实弹射击,不同的只有一点,炮兵分队到达的预定地域不在沙漠戈壁,开进到了一片高原复杂地域,那里海拔高,山峰众多。那次实弹射击重点要检验的就是部队的快打快撤能力,防空营的射击模式做了改变,不再是以往的静态射击。鉴于新装备信息化程度高、机动性能强的特点,防空营在官兵完成适应性体能、装备操作、模拟实弹射击等考核基础上,专门组织干部骨干分析战场要素配置,评估高原环境对装备性能有多少影响,所以旅里领导都很重视,旅长亲自到现场观摩。”“大手笔!”我对防空营营长又多了一分敬意。在尚青山嘴里,虽说轻描淡写,我却不那么看,那天的处置方案可不是随便一个指挥员能够马上给出的:何况情况也不是他设置的,能组织一次陌生地域实弹射击,前期实地勘察非常考验指挥员。
“首轮实弹射击完毕,各炮手收拢阵地物资后有序登车、撤离,大家信心满满。”尚青山说到这里,嘴一撇,又眨了一下眼,“你是没看到当时营长的嘚瑟样子,自信爆棚,跟旅长夸口他们营之前组织过多少次,有多顺利,准备工作做得有多足。”“他说的就是真话也说不定,以旅长这样的作风,怕不真的就见过。”我不是替防空营营长说好话,我又不认识他,不存在有私心。尚青山倒没在意,他的笑就没收住,整张脸都被大笑淹没。“你知道吗?”他比划着说,“观察所里传回首轮射击目标毁伤数据,防空营营长当时就石化了。”我说:“该不是被我说中了吧?”尚青山跷起大拇指说:“要不咋说你灵光四溅,真就是一字不差,‘炮弹落点距离目标点有偏差,毁伤效果未达预期,是这句,对,就是这句!”这句其实也没有什么可得意的,实弹射击观察所传回数据时的规范用语而已。我感兴趣的是问题出在了哪里,炮手们天天跟装备打交道,这么大的演练活动,各炮班诸元装定、操作规范绝不会出大问题,什么问题也不应该出。我把这个疑问撂给了尚青山,他频频点头,说:“合格的作训参谋!”他告诉我,防空营营长根本不相信,亲自跑到炮阵察看,察看后他傻眼了。等粟旅长走过来,看到他的防空营营长像门高炮,望着天空,那里没有一片云彩。
“调取数据不就知道了?”我提醒他。尚青山说:“他早就这么干了,没用。还是旅长厉害,他啥也不看,啥也不问,只朝一个人说了一个‘报字,问题就解决了。那个人不是炮手,不是营长,是气象员。”我的头皮一麻,立刻想到症结所在了,但是看着尚青山那副抖包袱的劲儿,怕他又说出“灵光四溅”的话,话到嘴边,把“山峰影响了高空风流向,炮弹飞行轨迹当然也会受到影响”又撤回去了。
“顺向风力激增。”尚青山一抖包袱,“这是气象员传过来的信息。旅长说,演练地域的诸多山峰影响了高空风流向,炮弹飞行轨迹当然也会受到影响,你现在要结合实地情况微调火炮参数设置。要说营长也是个“灵光四溅”的人,一点就通,马上组织构筑射击工事,重新结合气象数据严格装定诸元,很快就一举完成对残存目标的打击。你说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惊喜个头,赶快干活儿!”走廊里重重的脚步声砸过来,隔着门缝都能感觉到不同寻常。办公室里的我俩脖子一缩,感觉电流从头到脚穿击而过。是粟镕旅长的声音,他咋来了?我俩急忙扳正脊柱,双手贴住裤缝,做好了敬礼的准备。
好一会儿,脚步消失在走廊另一头,他没有进来。我俩都以为就像往常那样,他会直接推开门,当你察觉到门轴响动的时候,他人已站在了门内。他的这种习惯,时刻考验着大家的应急反应,所以从上一任科长开始,给作训科定下不成文规定,只要有人还在里面办公,办公室的门永远不能关严实,要留出一条缝。
粟镕旅长会把手一摆,说:“去忙吧,我随便看看。”通常情况下也没人敢强行随行,但他只要去“随便看看”,就没有人不紧张,就怕他突然出现在哪个地方,他呼叫谁的电话,电话里就俩字,“过来”,那个人便会一秒不等,利箭似的飞出去。这还算好的,就怕电话那头突然多出一两个字来,那可真就要命了,比如“滚过来”“快滚过来”。旅里的大小领导们,没有谁没被呼叫过。可也奇怪,他要是有几天没“随便看看”,大家还都不习惯。他要是不四处走一走,感觉整个旅都不再生龙活虎了,每个人少不了会开动脑筋放飞想象的翅膀,啥奇怪脑回路都能链接上。
今天,他又从作训科穿堂而过了。
四
嘟——嘟——嘟——
“啥情况,这是?”我正跟着科长战前向参谋长汇报推演情况,突然听到了紧急集合号,参谋长没回过神,只来得及吐出这几个字,一边拿眼瞪科长战前,一边抓起腰带快步出了作战室,我和科长战前紧随其后。紧急集合号突然吹响,参谋长不生气才怪呢……这种军事活动不是该他参谋部组织的吗?怎么没有人事先报告呢?!要说这根本怪不到科长战前头上,他也是一头雾水。
这个疑问到了队列,看到组织队伍的干部,才算明白过来。是孔主任。怪不得呢,今天值班首长是孔主任,他有权不通过参谋部拉动部队。
孔主任站在队伍前,外腰带勒得有些紧,他的腰显得越发细瘦了。他本来就不胖,也不黑,属于吃死不胖、咋晒不黑的那类人,背后有人唤他是“白脸瘦猴儿”——起外号的人虽说不咋厚道,起得倒是很精准,他确实又白又瘦又小。
他现在使劲儿挺起后背,似乎这样能显得高大一些,他的眼珠子不停游荡着,在阳光下闪着亮光。值班参谋清点完队伍向他报告后,他突然朝队伍左侧半转身,双手化拳,往两侧腰间一提,右腿朝上一弹一蹬,跑出去几步后,立定,敬礼,高喊:“报告旅长同志,队伍集合完毕……”“我来讲两句。”队列左侧突然有人咳了一声,打断了孔主任,“不用报告了。”孔主任一愣,“是,旅长。”很快,他转身跑步回到队列。
粟镕旅长走到队伍前面,扫了大家两眼,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接下来会有大事发生,不是我一个人的预感,应该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因为粟旅长的脸色很能说明这个问题。什么大事?眼下还说不上来,可以确定的是,绝不是好事。我观察了一下科长战前,他就站在我这一列前面,跟所有优秀的军人一样,绝对做到了纹丝不动,从后脑勺儿部位根本观察不到什么线索,但我肯定他此时跟我一样,只有满脑子的疑惑。
粟旅长就像个发光体,所有人始终盯住他看,想着是不是演习提前了?这种想法一定会让参谋长松口气,参谋部的人都会松口气。我们作训科的人绝不会这样想,要是有这种重大调整,这会儿的参谋部忙得怕不得掀掉房盖儿?还用他政治工作处的主任来组织军事活动?这一定和演习无关,或者压根和军事行动无关。既然和参谋部无关,范部长的心自然就提了上来,他感觉孔主任刚才往他那里瞟了好几眼,这应该不是错觉。他了解孔主任这个人,有八百个心眼儿,说的每一句话都不见得可信,但眼神骗不了人,他觉得自己今天要有麻烦了。他在心里把最近的工作梳理了一遍,没啥问题啊,实在找不出哪里不托底。想到这里,他略略安下心来,但一转念又打了个冷战,后勤保障工作千头万绪,就是不眨眼往死里盯,谁也不敢保证没有洒汤漏水的地方。
想到这个,他感觉头都大了,把脑袋晃了一下,动作轻微得几乎令人难以察觉。
“同志们!”粟镕旅长说话了,“今天让大家放下手头工作集合起来,是有个临时活动安排需要搞。为军里组织的这次演习,这段时间以来,每名同志加班加点、没日没夜地干,很辛苦,干的每项工作都很重要,但是——”说到“但是”二字,粟旅长顿了一下,每个人都把心提到嗓子眼儿。队伍里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很难听到,只有下午的阳光烤着每一张脸,十分不懂事儿。“但是,不是每一名同志的辛苦付出都会被看到,今天就有这个难得的机会,组织大家过来观摩机关炊事班的后厨。观摩后各部门主官留下,副职回去组织讨论,熄灯前把讨论结果报上来。开始吧!”他朝孔主任大手一挥,孔主任大声答“是”,夹臂又跑到队列前面,喊道:“所有人注意,目标炊事班后厨,呈一路纵队从后门进,前门出。”
范部长的两眼顿时瞪起来了,他千想万想,就没想到炊事班。机关炊事班就在常委们的眼皮子底下,饭前饭后,出来进去的,谁都少不了隔三岔五拐到后厨瞅上两眼,干净卫生无死角那是基本要求,堂前堂后到处贴的都是“激活胃动力,吃出战斗力”这样的标语,他时不时提醒司务长要增加花样品种,要精心调剂菜品,要确保饭菜花样丰富、营养均衡。司务长是新提上来的,工作积极性高、干劲十足,大事小情盯得紧,是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拉胯的。想到司务长,他突然发现刚才列队时好像没有见着他,那他一定就在后厨。
进了后厨,我一开始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妥,是抱着把炊事班当学习标杆的心态认真观摩的。粟镕旅长刚才不是说了嘛,每一名同志的辛苦付出都要被看到!我现在就看到了啊,后厨确实不错,窗户、灶台、案板、洗菜池、地面、储物间等,没一处不干干净净,没一处不恰到好处。要说有哪里还未尽善尽美,那就是司务长杵在后厨门边,脸上没一丝的自豪感,相反,神色似乎还带着慌张,眉眼低顺,目光尽量不和任何一名观摩的干部产生碰击。他是这样,炊事班的所有人差不多都是这样,他们穿着雪白的炊事服,直挺挺站了一溜儿。
我看向尚青山,因为他正侧身弯向操作台下面,那里有两只大盆子,盛满了烂菜叶和莴笋皮、土豆皮之类的垃圾。他悄悄拉扯我袖子,我也学着他弯下身去看,这才发现盆子里另有乾坤:莴笋皮上的笋肉很厚,翠绿的颜色很是惹眼;土豆皮也削得很是粗放,看样子能直接下锅煎成土豆饼;菜叶子直棱棱的,干的烂的真不多。初步判断,我们的炊事班战士们怕是挥着大砍刀削莴笋的。
走出后厨,参谋部已经开始列队了,我们赶紧报告入列。科长战前带队准备离开,郑察参谋长喊住了他:“你也留下。”说着,朝他咳了一下。科长战前面露难色,走也不能走,留也不便留。按照粟镕旅长的要求,部门主官要留下,部门副职都没资格在场,这种情况只能说明旅长大概率又要发飙,加之知情范围限制这么小,也算是给领导们一点脸面,哪一个领导都不愿意当着下一级的面挨骂。可郑察参谋长让他留下,他也没办法。
我不知道科长战前是怎么挨过全程的,只知道他后来回到科里时,满面通红。他对我们准备整理上报的讨论情况稿认真看了又看,之后就把我们叫到他的办公室,一脸正色地说:“不要把别人的问题当成别人的问题,那也是我们要引以为戒的深刻教训。浪费问题有炊事班的过错,我们有没有?细雨落成河,粒米凑成箩——”“是积成箩,谚语。”我纠正着。“去你的积成箩!”科长战前突然失去了耐性,对着我们发作,“人家炊事班立起舌尖上的高标准,目的就是提升伙食保障对战斗力的贡献率,我们呢?作训科,职责就是负责部队出战斗力的地方,我们的预案演习文件,有没有做到不浪费……哦,不辜负部队官兵对我们的期望?有没有真正做到了提升部队战斗力?你们自己问问自己,好好问问自己,贡献率到底体现在哪里,我们有没有脸说,我们已经打造了官兵喜爱的特色‘精品菜、地域风格的‘下饭菜、不同菜系的‘招牌菜?配不配得上我们点的灯熬的油?”
啪,他把上报情况稿重重拍到桌子上,起身吼了声:“重写!”我们刚一走出门,“叭”的一声,门狠狠合上了。
我们都傻眼了,连尚青山这样的老参谋都愣在了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谁也没料到,一向少言寡语的科长战前,观摩一趟后厨回来就性情大变,竟然有了这么痛彻的感悟。
这天的值班参谋是军务科的,听他说,其实粟镕旅长一开始并没有发飙,算是开了一场现场会,他主要听取每名主官的观摩感受。他们围站在后厨门外,一个接一个发言,主官们具体咋说的,说了些什么,无从知道。我相信主官们不见得都能发现我和尚青山的重大发现,因为那些东西的位置并不显眼,别看司务长和炊事班都垂头丧气的,说不定也不明就里,只是旅长的脸色不好看,他们却看到了,突然间集合部队观摩后厨,肯定不是啥好事。尚青山不愧是优秀作训参谋,他说以粟镕旅长的作风,今天这有可能是出的一道考题,有人连题目是啥都找不到是有可能的。对于后勤保障部来说,考的是浪费,对我们作训科来说,考的是发现目标。
尚青山的话有一定道理,可我总觉得事情并不会这么简单,也不会到此为止。很快我就听说,粟镕旅长叫范部长进后厨,把那两大盆东西,一盆一盆从操作台下面拖出来,当着现场所有部门主官以上领导的面,带着司务长、炊事员,把两大盆里的莴笋皮、土豆皮取出来重新削皮,那些叶菜呀什么的重新择,命令他们什么时候处理完什么时候开饭,晚饭吃的就是处理好的这部分菜。
两大盆哦,重新用削皮刀处理起来可太麻烦了。怪不得通知开饭的时间推迟到那么晚,大家进饭堂就餐的时候,有人还调侃说当兵以来头回吃夜宵,这感觉像在戈壁滩上抓鱼。
这顿晚饭司务长和炊事员都没有吃,范部长处理完炊事班的事情后,直接回到办公室,一直到天亮都没出来,自然也没有吃饭。
早饭的时候,范部长也没出现,政委要派人去叫,孔主任立马欠起身,要亲自去。粟镕旅长阻止了他:“叫啥叫,工作抓成那怂样子,是应该饿上几顿,好好反省反省。同志们能在戈壁滩上吃口菜,多难啊,细雨落成河,粒米积成箩,咱们都是农民娃娃出身,更该明白这个道理!”政委一听这话,也就不说啥了,孔主任自然不去了。吃完饭出来,粟旅长一眼就望见了范部长,他远远地站在那里,正在跟军需科科长安排工作。他就跟政委说:“你说,我昨天是不是把他批评得太重了,都两顿饭没吃了,这是心里没过去啊。”政委笑了,说:“老粟,你呀你,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他也不是新兵,接受部队教育那么多年,几句话都受不了,还怎么再成长进步?”粟旅长叹了口气,说:“理是这么个理——老范,过来!”粟旅长看到范部长交待工作后往办公楼里走,大声朝他喊。他这一嗓子,大家像听到了集合号,正走出食堂的人纷纷往这边看,目光集中扫描。范部长也看到他们了,赶紧夹臂跑过来。粟旅长哈哈大笑着,把范部长肩膀一拍,大声说:“有情绪啊,那也不要跟饭过不去。我已经安排司务长给你端到办公室去了,早饭要吃,抓紧吃掉,不准浪费。”说着又在他肩头上一推,转身和政委转去了。
尚青山找军需科的老乡,没有打通电话,过了两个多小时,他老乡才回过来,说范部长召开了后勤保障部全体人员大会,通报了昨天下午炊事班发生的浪费现象,还做了口头检查。他老乡说范部长这回特别有担当,他说作为后勤保障部的领导,出了这档子事,他应负全责。他之前把“激活胃动力、吃出战斗力”作为标准立起来了,确实提升了伙食保障水平,炊事班的制炊能力提高很快,官兵反映也很好,虽解“光盘行动”有起色,却在厉行节约上翻了车。他想了一晚上,觉得这个教育整顿非常有必要。他还说旅长昨天批评得特别好,特别及时,他这个部长的脸丢到裤裆里事小,我军勤俭节约的优良传统不能丢。“舌尖上的浪费”不要认为只是针对官兵,也是针对食物制作第一道关口的炊事人员。
我说一个人能够走到领导岗位,一定有他的过人之处。
挂上电话,很快,电话又响起来,我抓起来说:“回头聊,手里活儿多。”“作训参谋就是牛!”电话那头的声音传得猝不及防,“集团军军部工作打扰到王参谋了。”老天,是林江山,我把两腿并拢,立正,说:“对不起林参谋,我没听清楚是……”林江山没听我把话说完,就用公事公办的口气命令:“王参谋,大局当前,不可儿戏。请记录……”我赶紧抓起笔快速记录。通知完后,林江山问:“关于合成A旅的情况,旅领导可有掌握?”我一愣,立刻回过神,答道:“已及时给战科长报告过了。”“作训科长也算旅领导吗?”林江山突然笑了一声,笑声里的嘲讽意味显而易见。我说:“我无权越级报告,林参谋。”
电话里又一阵静默,听不到那头的任何动静,在科长战前推门喊我之前,话筒里响起了嘟嘟声。我立刻整理好电话通知,报告了科长战前,他交待几句就走了,多余的话一个字没问,但我确信他看到了打印纸上的名字:林江山。
五
所有参战部队就位,演习开始。
参战部队演习预定区域在戈壁的最东边,离雪山最近。通常在夏天到来后,那里有成片的胡杨林、红柳等,山沟里偶尔会有从山上流下来的雪水,浅浅的,有些像面条一样粗细,不成规模,随着太阳反复烤晒,要么渗到地下,要么很快就蒸发掉了。其实,夏天的雪山融化后的水流远不止这些,但都流到了山的那一面。山那边有一片一片的海子,碧波如镜,青草肥嫩,野花遍地,牛羊成群。这种景象我没见过,也就无法想象。自从来到这里,我看到只有这座雪山,远远地杵在那里,我从来没去过,倒是这片戈壁,太大了,轻易走不出去。
像所有的戈壁一样,这里一样缺水少雨。用尚青山的话说,这个鬼地方,没有公平可言,连雪山上融化的水,都懒得走直线,绕着道流走。
合成H旅很容易识别,旗子上、车上、枪标上,到处都是虎头的标志。我第一次见到这虎头时,相比大张着的血盆大口、尖利獠牙,我先被那双虎目唬住了,这里面透着的是何等的威严、勇猛、无所畏惧,所谓王者不过如此。尚青山说是粟镕旅长设计的,他说他的部队,就要像这老虎一样。
演习一开始,对于所有参战部队来说,虽然料想到日子不会好过,但没想到这么不好过。事态变得越来越严峻,状况不断,导调组不断出情况、下通报,似乎随时在调整演习方案。经过几次任务,大家算是看出来了,汪军长这是存心要摔打部队的节奏,就是要突破演习中的惯性思维,设危局、布险局,要打真仗啊。
意料之中,合成H旅都能应对自如,还算顺利完成。这样的良好势头差点就终结在防空营手里,将他们从这场惊险中解救出来的,是防空营营长的果断决策。导调组要求他们前往陌生地域,执行设伏打击任务。在到达预定地域后,指挥所属人员迅速做好射击的一切准备,静待“敌机”来袭。
防空营营长心里有些不安,照着汪军长这样的打法,这次任务吃些苦是意料之中的事,就怕别的什么事情。他担心汪军长会协调友邻部队协助演习,比如不再用靶机,而是用无人机,还有一种可能是用战斗机——那样的话,真炮真机干起来,可是有的打了。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自己多虑了,不至于,部队演习要是真打真杀,那还得了,都是按照演习方案走的,点到为止。
真是想什么就来什么,太阳刚到头顶,他们就接到了警戒雷达传过来的第一条远方空情信息:“东南方向,发现不明目标三个!”“好家伙,三个,够豪!”防空营营长命令所属人员守在各自战位,先行撤去装备外面的伪装,马上展开目标搜索。
“目标逮住!”三架“敌机”刚一进入雷达搜索半径,一下子就被捕住了,犹如飞虫遭遇了蜘蛛网,逃生的概率几乎为零。现在的“敌机”就是飞虫,在“长点射,放!”的发射指令下达的瞬间,阵地上炮弹呼啸,声震长天,“飞虫”的翅膀被炸碎,空中顿时一团团火焰,如同烟花一般绽开。大家开心得要命,没想到“敌机”弱爆了,三下五除二就阵亡了。防空营营长却没这么乐观,他手朝空中一戳,问炮手:“你确定打的是靶机?”炮手瞪大眼睛问:“营长,打下来的是真机?”防空营营长反问道:“你打的,问我?”炮手蒙了一下,笑说:“营长,下命令的可是您?”防空营营长望着天,有些不敢相信,他判断危局才刚刚开始,导调组所给任务,绝不可能如此轻而易举。
事实果然如他所料,“敌机”前脚刚一殒命,导调组后脚就下达了一则通报,说他们的阵地位置目前已经暴露,“敌人”启动了远程火力打击模式。话音没落,炮声响彻云霄,带着颤音的呼啸声滚滚而来,像巨大的、闪着寒光的刺刀,划过辽阔得像深海的苍穹,劈头盖脸扑下来。所有人都躲在掩体里不敢动,耳边爆炸声排山倒海,有人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喊:“营长,这是真打啊!”有人发出尖叫声。
一通狂轰滥炸过后,防空营营长走出掩体,大声要求检查装备情况。他感觉耳朵里似乎嗡嗡作响,爆炸声太大了,对听力影响不小,不知道其他人是否也这样,能否听到他的命令。他很快发现情况比耳朵还要糟糕,一排、二排报告:“营长,两门高炮炮身炸坏。”三排也报告,他们有两门高炮电站受损。这可不是个好消息:高炮炮身一旦被炸,战斗力基本算是丧失了,如果电站完好,还有可利用的价值。但是高炮电站受损了,使用人工击发射击是唯一的选项——要是那样做的话,射击的精度低、速度慢,难以保证作战效能。
他叹了口气,揉了揉耳朵。尽管火力打击已经停止,但阵地上的空气依旧干燥、炽热,戈壁上的蚊子开始了又一轮攻击,阵地上不断有叭叭拍蚊子的声音。这些蚊子真是多,前前后后围着他,不断对着脸、手等裸露部分嗡鸣、扑撞。
火力轰炸过后,“敌机”随后就会扑过来,战斗会再次打响。关键是那些打坏了的装备,如果等待火炮修理技师维修好,至少要产生十几分钟的空当期,如果这时候“敌机”乘虚而入,一下子减损了四门高炮的阵地,将会一败涂地。他没有时间沮丧,时间不等人,装备也不等人,他只能利用现存有效战斗力,必须集中全部火力一举而成,否则根本没任何机会。副营长爬出掩体,把湿漉漉的帽檐往上推了推,说:“营长,我有个主意,假如咱们把两门受损高炮的电站连接到另外两门受损高炮上,就能组合成两门高炮使用。与此同时,咱们再让火炮修理师把拆卸下来的损坏部件同步修理,就不耽误大事。”他指了指受损高炮,又补充说,“这能比等待维修省不少时间,只要咱们……”
“这个主意不错。”防空营营长没等他说完,果断下达命令,将三排受损高炮的电站连接到一排二排受损高炮上,四门受损高炮很快就组合起来了。他命令官兵接电缆的接电缆,搬弹药的搬弹药,剩下的修筑掩体,火炮修理技师对拆卸下来的损坏部件同步维修。副营长继续说:“还需要咱们请示上级,经上级授权再行动。”防空营营长吼了一声“我也想请示,你给我时间啊”就从一门火炮掩体跳着到另一门火炮掩体,检查各班排的准备情况。副营长不死心,跟着他说:“这太冒险了,按惯常经验处置……”“你是不是太闲了?”防空营营长真火了,“快帮忙检查!”副营长学着他跳着去检查,嘴里却不停地说:“营长你还是再考虑考虑,作为一线指挥员,未经请示上级,参谋长那里不好交代。”防空营营长却未再理会。
“雷达站上报,西北方向发现‘敌机四架!”副营长惊呼:“四架?军长不计成本了!”防空营营长命令再次搜捕,再次跟踪目标,再次发出射击命令。“敌机”刚刚到达高炮射界,瞬间化为火球。他抬头望去,深海一样的高空突然变得一片明亮。亮光中,几朵巨大的火花绚烂无比,犹如4D眼镜中的画面,远处的雪山竟然戴上了花环。他长吁一口气,阵地上一片欢呼,一个个官兵从掩体里爬出来,灰头土脸。
他们终于等到了导调组的裁定:伏击成功。
防空营营长略过团长,直接往指挥所找过来,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看得出还烧着两团火,他在指挥所外面遇到了科长战前,说:“都上战斗机了啊,演习成本也太高了。”科长战前说:“你这是干啥?干脆直接说道具不用那么逼真算了。”防空营营长一下子明白过来,连忙跷起大拇指:“还是靶机哦,都没看出来,厉害!啥时候换高速大型靶机演习了?也不提前给咱试射试射,确实达到了乱真效果。军长够豪的。”
“滚进来!”参谋长郑察冲外面喝了一声。董副旅长往他那里看了一眼,郑察立刻觉察出了失态,赶快向粟镕旅长说:“旅长,没压住火。”粟镕旅长没吭声,眼睛紧盯着军事地形图。等防空营营长进来后,郑察已经换了口气:“打胜不要骄傲,后面还有更重要的任务用你。回去吧,把部队管好。”防空营营长举手敬了个礼,还要等他发话,科长战前悄悄使给他一个眼色,他只好又退出去了,出去时显然发了蒙。
参谋长郑察就说作为一线指挥员,未经请示上级,孤注一掷,这是一种冒险行动。副旅长董部东却不这么认为,他觉得按照惯常经验处置,通常是指挥员要等待修理技师修理完毕再继续执行任务,但战场瞬息万变,情况随时出现,只能往前赶时间,哪种办法最省时最有效就采用哪种,临阵组炮,虽然冒险,却也只能有这一种有效选项,否则吃败仗的是我们,不是对手。参谋长郑察显然没有被说服,说要是一线指挥员都这样自行其是,怎么做到统一指挥。说到这里,向科长战前努一努嘴,科长战前略一迟疑,眼睛转向粟镕旅长。粟旅长佯装没看见,两手往大腿上拍了拍,站起来往帐外看,自言自语:“说一千道一万,都算混账话。打仗要的就是结果,取得胜利就说明人家决策是正确的。大男人,婆婆妈妈的——战前,跟我出去透透气。”说着走了出去,科长战前赶忙答声“是”,瞅了瞅他二人,把我一拽,疾步跟了出去。参谋长郑察满面通红。
天暗下来后,凉风登场,闷热之气很快消散,我们爬上了一块高地。远处的雪山看上去离得很近,只要下了这个高坡,再走过一片稀疏的胡杨林,似乎就能到了。粟旅长望着雪山,说:“小时候没见过山,头一次见山就是这座大山。新训结束刚下连,总想着上山去瞅瞅,看山上是啥情况,有一回,出完早操,趁没开饭,嘁里咔嚓就往山那边跑,原打算开饭时候就能回来,没想到看山跑死马,跑了一整天,可把我累坏咧。”说到最后一句,把科长战前也惹笑了,应着:“可不是嘛,当前位置到达山下目标树,接近四十六公里。”粟旅长点点头:“四十六点三公里。”转头问我:“武装五公里越野你的最好成绩?”“报告旅长,十八分三十七秒。”我颇觉得意。“还行。”粟旅长的语气,听上去不够有力度,我有些失望。科长战前转头问我:“你知道咱们旅这个课目最好成绩是多少?十八分零一秒。”“这是哪路神人?”我吃了一惊,在我的军旅生涯中,这个成绩听都没听过。我的这个成绩,已经少有对手了。科长战前赶紧拽了拽我,粟旅长哈哈大笑,说:“就是我这路神人,不像吗?”我的脸一热,赶紧立定,两腿并拢,右臂上抬。粟旅长笑道:“那都是过去了,现在可跑不过你了。”我想起了什么,赶紧说:“狼要是遇到旅长,怕也是跑不赢的。”粟旅长摇手,说:“大话可不能吹,狼奔跑的速度,就连那个牙买加的飞人,叫博尔特吧,都差得远呢!关键是狼那种狗东西的体力持久性还很好,人可比不了。不过——”他话锋一转,眉毛一挑,突然咧嘴笑了起来,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
“它再能跑,还不是折咱旅长手里了。”我也咧嘴跟着笑。粟旅长听见,跟战科长说:“那点背兴事儿,还见人就个囊怂。”我没听懂,但看战科长脸上的黑肉颤了一颤,就知道不是啥好话了,可也没到挨批的火候。粟旅长接着说道:“那是当营长那会儿,还真遇到过狼,那一战,我可不算输哦。”“那,那还叫输?!”战科长瞪大了眼说,“一个营好几天都是狼肉粉汤的味儿。”粟旅长听了,哈哈大笑:“那狗东西真肥啊,村民家里养的鸡呀兔子的,可是让它祸害了不少。我带着林江山一轮一换背回营里,累得够呛。”粟旅长突然想起了什么,问战科长:“村里那个女同志,羊痫风病治得差不多了吧?”战科长说:“好多了,先天就带的,除不了根。现在犯的次数少了,也轻了。”粟旅长点着头:“老百姓看病难着哩,定期巡诊这项工作不能断线。”战科长跟着点头:“是。后勤保障部很重视,把这列入年度工作,范部长每季度讲评都会强调。自从咱旅坚持这项工作以来,村民们大病小痛减轻不少。”“旅里经费有限,也就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干不了多大事。”粟旅长手一摆,又往上走。
“那个林江山。”粟旅长边走边说,“他现在在集团军里干得挺好,头几天还给我报告,马上要出国维和。他人不在旅里了,心还在旅里,走到哪里都不会忘了是我虎旅旅长粟镕的兵。”他主动提起林江山,这是我没想到的,更没想到的是他后面说的话,他是朝科长战前说的:“说起来,林江山这个人,毛病确实不少,但要论到个人军事素质、单兵作战能力,别不服气,你可逊于他,他一个人包揽的比武奖项谁也比不过。我到现在还是那句话,他要作为作训科领导来培养使用,绝对不行。什么原因?科长不只是战斗员,还是指挥员,眼里不能只有自己,更要有全局、有别人,素质能力和格局胸怀一样不能少,这就是当年我决定不用他的原因。话说回来,作为参谋来用,毫无问题。”“旅长请放心,我一定不辜负旅长信任,带领作训科全体人员多向林参谋学习,查缺补漏。”领导们说到这种话题,我不应该再留在现场,转身就往高处跑,风在屁股后面追着我,粟旅长的话也跟着风追上来了,这真不怪我。
后来科长战前把我叫到没人处叮嘱:“旅长今天的话,知情范围控制在你我二人之内,不许外传。”我笑问:“科长,旅长今天说了什么话?”我俩相视一笑,我问科长战前一个问题,就是得羊痫风的村妇这件事。这件事本不该在大战之前当作一个问题提出来,但对于我来说不是小事。科长战前盯着我看了一眼,就发现了不同寻常,但终究没问,只告诉我说,当时粟旅长还是营长的时候,到团里汇报工作,回来时车抛了锚,离营里不远,就带林参谋抄近道徒步往回走。经过一块土豆地的时候,发现了一个村妇躺在地里,口吐白沫,四肢抽搐,身边没一个人。他看那村妇犯了羊痫风,就和林江山一轮一换把人背回村里,村民们一起帮着喊她家里人、找大夫,等她没大事儿了才走。回营里的时候,太阳落山了,比现在这个时间还晚。
“要不是出现了这个突发情况,遇不到那头独狼。”科长战前又瞅了瞅我,离开了。可他不知道的是,我此时心里刹那间就生出了一片绿原,这和小苏给我讲的那个版本无关,和接下来面对的一场对抗演习无关。当然,接下来的这场对抗,是重头戏,一定不能给粟镕旅长掉链子,一定。
科长战前还不知道的是,我在心里也为林江山参谋种下了一片绿原,就冲他给粟旅长头几天的报告,虎旅在他心里的分量绝对不轻。他也算是有情有义的人,有情有义的人都值得跷大拇指。作训科长确实不算旅领导,他说的没错。
还有,他们救了我姑姑一命。
谁也没想到,鏖战前夜,下起了大雨,这在北方都是少见的雨量,更不用说在戈壁荒原上了。副旅长和参谋长一起来找粟旅长报告情况,都认为在这样的天候下,之前的战法设定失去了优势,需要调整。明天大雨即便停下来,对方阵地处于雪山脚下的高地上,加之四周沟壑纵横,雪水和雨水对其构成了天然屏障,我方兵力纵然全部出动,也很难有胜算。
“谁说明天出动了?”粟旅长对着一张军事地形图仔细研究,点起一支烟,看着烟在两指间慢慢推进、缩短,头也不抬,目光继续在地图上搜索,“仗还没打,就缴械了?预案,你们的预案在哪里?”参谋长郑察赶紧报告:“有预案,但没想到……”“没想到会下雨,还下这么大?”粟旅长说这话时,帐篷顶上轰轰作响,雨势没有要减弱的意思,听上去不像是在下,而是在往下浇。粟旅长把烟一掐,抬起头瞥向他们,说:“看起来没办法了。你俩现在的预案,不是通知我今晚就拔营撤离战场吧?”参谋长郑察连忙说道:“旅长,我们虎旅不是怂包,干不出来这丢人现眼的事。我跟董副旅长研究了一下,有个情况想请旅长定夺,鉴于这种天候的隐蔽性强,能不能连夜开进,直捣对方阵地?但雨下得这么大,徒步行进不现实,摩托化开进又怕暴露作战意图。”
粟旅长蹙眉沉吟了片刻,又摸出一支烟点上,随着烟雾弥漫,眉目慢慢舒朗起来,他说:“很好,需要完善。”他研究着军事地形图,目光缓慢地搜索那一条条沟壑、一处处高地,尤其是那雪山伸下来的一座高岭。根据侦察情况,目前对方的联合指挥所和通信枢纽都设在了那里,他们已将之前摆在其他高地的兵力抽了回来,这座高岭的防卫得到了加强。显而易见,他们推进的速度很快,已经攻到了现在这座高岭,明日,对我方防线又要发起新一轮攻击。那将又是一次正面进攻。
“坐等防御,没有任何作用。”他沉吟了一会儿,指着地形图,给二人做了分工:副旅长董部东带领大部分兵力连夜冒雨摩托化开进,在距离对方阵地尚有一段距离时停下来,防止被对方侦察兵发现,部队改为徒步行进,到距对方通信枢纽、后勤保障群三公里处的一条山沟里悄悄埋伏下来,一旦收到袭营信号,就行动。参谋长郑察指挥其他兵力按之前所定战法,派两个营的兵力大张旗鼓进行正面鼓噪,吸引对方主力,一旦对方集中了所有兵力向我们进攻,立刻发出袭营信号。末了,他问:“明日一战,至关重要,必须密切配合。部队连日作战,能否继续胜任?”
“必须胜任。”副旅长董部东和参谋长郑察对视一笑,“旅长把作战部署到这种程度了,此战我们要是拿不下来,不说没脸回来了,就是以后走到哪里,都没脸说是咱虎旅的人,更不敢说是虎旅旅长的部下!”两人敬了礼,转身出帐,到帐门口时,听见粟旅长咂嘴称赞:“这雨,下得好!”
这场大雨,仿佛就是一件巨大的隐形衣,隐一切于无形,视一切也如无形。潜入行动悄无声息,对方侦察兵没有发现,他们可能真的没有想到,这场大雨,竟然是给合成H旅量身定做的一件隐形衣。
第二天天没亮,雨就停了,阳光一出来,犹如经过一夜深度清洗的一张俊脸,格外晃人眼睛。前方信息回传,我第一时间报告旅长。当时粟旅长正在大帐外刷牙,刷出了一嘴的白色泡沫。他似乎格外镇定,并不急着要听报告,我也就不着急报告,等他慢悠悠漱完口,用毛巾细细擦干净嘴巴,这才往我手里的文件夹扫一眼:“得手了吧?”我赶紧说:“报告旅长,是捷报!郑参谋长亲自指挥,吸引了对方所有兵力,与副旅长打了个绝妙的配合。”粟旅长问:“这么快就结束战斗了?”我笑道:“现在战斗还在继续,快收尾了。今天天没亮,参谋长派的两个营的兵力开始鼓噪,声势搞得很大。对方一时搞不准虚实,但咱们并不担心——对方要进行研判,依据的无非是他们各侦察分队回传的信息,信息不会有异常,副旅长率部埋伏得很好,没有被发现。后来,对方集中所有兵力开始对咱们发动进攻,参谋长发出了信号,说明其后营已经空虚,副旅长趁此机会率部摸了上去,率先攻陷了对方的通信枢纽、后勤保障群。刚刚发现了对方联合指挥所,咱们正在逼近,端掉了这个,他们就输了。”粟旅长听我这么一说,点上一支烟,说:“仗,就得这么打!命令他们,放开了打,打出咱虎旅气势。”“是!”我大声应着,奔出帐去。
演习结束后,我请假去看了姑姑,她的身体好多了。她们村里还有青年打狼队,打狼队很久没再发现狼了,准备解散。我问什么原因,她说:“不知道,大概用不着了,咱们这里有老虎呗。”
回旅里时,天还早,风还不算大,太阳还在卖力拱火。我一个人走在戈壁上,走着走着,一高兴,大声唱起了歌,风一路跟着,太阳一路跟着,和声伴奏。
原刊责编 文清丽 王未院
【作者简介】王凤英,笔名又央,作家,文学评论家。曾学习于鲁迅文学院第二十期高研班、中国文联第五届全国中青年文艺评论家高研班。发表作品四百多万字,出版三卷本长篇小说《雄虓图》、长篇报告文学《玛尼石的脉动》、小说集《风入松》《最后的草原》《朝日葵花》《哨所那边的蘑菇圈》等,获得全军中篇小说一等奖、长江文艺奖等军内外三十多项文学奖,作品入选多家选刊及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