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亲疙瘩

2023-04-29 00:44莫言
小说月报·大字版 2023年8期
关键词:痞子笤帚鸡窝

从前,有一个老婆婆,住在一个小山村里,寂寞地生活着。有一天她切菜时,不慎将中指切破,流了很多血。她顺手将这些血抹在一个用秃了的炊帚疙瘩上,然后把这把炊帚疙瘩扔到院子里的鸡窝旁边。

许多天后的一个月圆之夜,老婆婆被鸡的尖叫声惊醒。她知道是黄鼠狼来偷鸡了,便从炕边抓起一把扫炕用的笤帚疙瘩,哆哆嗦嗦地走到院子里。她看到一只肥胖的黄鼠狼正从鸡窝门的缝隙往里钻。窝里的鸡发出阵阵惊叫。

老婆婆将手中的笤帚疙瘩对准黄鼠狼投过去,同时怒骂着:“该死的‘话痞子,滚!”

为什么老婆婆骂黄鼠狼为“话痞子”呢?因为这窝黄鼠狼住在破庙里的供桌后,偷偷地跟着那些寄宿在破庙里的流浪汉学会了说人话,它们不但会说人话,而且话还特别多、特别贫,特别会装腔作势,特别喜欢使用大词儿。老婆婆曾经看到一个“话痞子”站在她家院墙上做人立状,一只前爪叉着腰,另一只前爪挥舞着,嘴巴像小喇叭一样哇哇哇地喊着:“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亂拳打死老师傅,骗子最怕老乡亲……人靠衣裳马靠鞍,快马也要打三鞭……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此处必须有掌声……”老婆婆捡起一块石头投过去,骂道:“掌你娘的腿!”“话痞子”跳下墙头跑了。从此,这窝“话痞子”就跟老婆婆结了仇,经常来偷她的鸡。

笤帚疙瘩落到“话痞子”背上,它从鸡窝里把头退出来,立起身体,一爪扶腰,一爪指着老婆婆骂道:“死老婆子!我跟你没完!”然后便一溜烟地跑了。

老婆婆捡回笤帚疙瘩,又找了一块石头将鸡窝口堵严。这时,她发现,在月光的照耀下,有一个小东西在墙脚处蹦蹦跳跳。她近前一步,弯下腰,仔细端详着,原来竟是那个沾了她中指血的小炊帚疙瘩。起初她还有些害怕,但很快就发现那小炊帚疙瘩浑身闪烁着浅蓝色的光芒,再仔细一看,竟是一个有胳膊有腿有鼻子有眼的小儿形象。他有板有眼地蹦跳着,同时还发出一种嘤嘤的蜜蜂振翅般的歌唱声。

老婆婆忘了“话痞子”带给她的不快,高声对小疙瘩说:“大声点儿唱。你不知道我耳背吗?”

那小疙瘩发出的声音大了一些,但老婆婆还是听不真切,于是她又说:“再大点儿声儿!”

这下终于听清楚了,那小疙瘩显然是使出了最大的气力在喊叫:“你好,老婆子!”“不许你叫我老婆子,我是你奶奶!”

“你不是我奶奶。”

“你是沾了我中指上的血才成为精灵的,所以,我就是你奶奶。”

“好吧,”小疙瘩似乎有些不情愿地说,“奶奶。”

老婆婆孤身生活了好多年,梦里都盼望着能有个小孩子与自己做伴儿。小疙瘩奶声奶气的一声“奶奶”让她的心都蜜了。

老婆婆将笤帚疙瘩夹在腋下,弯下腰,伸出双手说:“好孩子,你跳到我手心里,让我看看你的小模样。”小疙瘩蹦到老婆婆手心,又甜甜地叫了一声“奶奶”,她愉快地答应着,眯起眼睛仔细地端详着。只见他有半尺多高,有一颗核桃般的圆头,头上竖着一撮乱蓬蓬的毛,有两只招风大耳朵,两只小眼睛细眯着,一粒花生米般大小的鼻子,还有一张蚕豆大的嘴巴,两条黄豆芽般的小细胳膊,两条豆秸棍儿般的小短腿。

老婆婆双手捧着他,高兴地说:“小亲疙瘩,这下好了,我有了做伴儿的了。”

老婆婆捧着小疙瘩回到炕上,给他找了一只袜子当睡袋、一个火柴盒当枕头。

小疙瘩说:“我白天睡觉,夜里唱歌。”

老婆婆说:“好,你唱吧。”

小疙瘩在炕上一边蹦跳着,一边唱歌:“我是小炊帚疙瘩,我是小炊帚疙瘩,唱歌跳舞真快活,唱歌跳舞真快活!”

老婆婆高兴极了,不知不觉地跟着小疙瘩唱起来。小疙瘩调皮地说:“奶奶,我是小疙瘩,你是老疙瘩。”

老婆婆被他逗得哈哈大笑。

第二天夜里,鸡窝里的鸡又尖叫起来。老婆婆用笤帚疙瘩敲打着窗棂,并大声吆喝着,想把“话痞子”吓走,但“话痞子”根本不理睬。鸡叫声越来越凄惨,好像被“话痞子”咬住了翅膀一样。

小疙瘩自告奋勇地说:“奶奶,我去把它赶跑。”

老婆婆看看小疙瘩,叹息道:“我的个小亲疙瘩,就你这小身板如何能斗得过它?还是我去吧。”

老婆婆抄起笤帚疙瘩就要下炕,小疙瘩道:“秤砣小,坠千斤;胡椒小,辣人心。别看我炊帚疙瘩小,却有武艺藏在身!”

老婆婆笑道:“我的个小亲疙瘩,还会数快板儿。好吧,咱俩一起去。”

小疙瘩道:“奶奶,你给我一根针。”

老婆婆从针线盒里找出一根纳鞋底子的粗针递给小疙瘩,并说:“小心,别扎着自己。”

“瞧您说的,奶奶!”小疙瘩舞弄着手里的针,“您就看我的吧。”然后,一个蹦就跳到炕下去了。

“小心点儿,宝贝儿。”老婆婆担心地说着,紧跟着小疙瘩来到了院子里。

今夜的月光比昨夜还亮,照耀得地上的草棍儿都清晰可辨。只见那“话痞子”已经将堵鸡窝门口的石头拱开了一条缝,大半个身体已经挤进鸡窝,一条大尾巴在左右摇摆着。

小疙瘩喊叫着:“呔!‘话痞子,你疙瘩爷爷来也!”

老婆婆看到小疙瘩挥舞着钢针向“话痞子”蹦去,那根针在他手里闪闪发光。

那“话痞子”从鸡窝里退出,身体人立,打量着,冷笑一声道:“我还以为来了个好汉,原来是个烂炊帚疙瘩。”说着它就将沾在前爪上的一根鸡毛举到嘴边,嘬口一吹,只见鸡毛飘飘摇摇地飞到月光中去了。

“话痞子”斜着身体,大尾巴拖在身后,一只脚打拍子一样有节奏地点着地,两只前爪拤着腰,嘴里吹出一首欢快的曲子。

它的傲慢和蔑视激怒了小疙瘩,他在地上蹦了一个高,便呐喊着向“话痞子”冲去。

“话痞子”一个轻盈的闪身便让小疙瘩扑了空,巨大的惯性让小疙瘩撞到了鸡窝上。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似乎有些头晕的样子。

老婆婆心痛地大喊:“宝贝儿,小心!”

只见“话痞子”拎着小疙瘩头顶上那撮毛,就像掷铁饼一样悠起来,“话痞子”的身体快速旋转到三圈半的时候就松开了提着小疙瘩头毛的前爪,小疙瘩喊叫着飞了出去。

如果不是老婆婆用胸膛挡住了他,他还不知要飞多远呢。老婆婆在他的冲击下,连连倒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老婆婆心疼地抚摸着小疙瘩问道:“孩子,你没事吧?”

小疙瘩定了定神,道:“没事,奶奶放心。”

“话痞子”得意地踮着后腿道:“孙子,服不服?不服再来!”

小疙瘩蹦跳着向“话痞子”逼近,他汲取了刚才的教训,没再使用莽撞之力猛冲,而是围着“话痞子”蹦跳着绕圈子。有时候,他摆出架势,猛地往前一冲,“话痞子”绷紧身体准备接招时,他却突然又跳了回来。他左转右转,一圈一圈又一圈,挥舞着那根闪光的钢针。他时而似乎逼近了“话痞子”的身体,时而又退回,就这样一会儿就把“话痞子”绕得晕头转向。它恼怒地说:“孙子,你这是干吗呀?老子不陪你玩了。”

就在“话痞子”四爪着地准备离开的时候,老婆婆看到她的小亲疙瘩,闪电般蹦到了“话痞子”背上。他手里的钢针一闪烁,就看到一股绿色的液体从“话痞子”的右眼里滋出来,随即听到“话痞子”发出一声惨叫。

老婆婆看到她的小疙瘩与“话痞子”纠缠在一起,在地上翻来滚去,急得不停跺脚,想帮忙也帮不上。突然,她听到“话痞子”屁股里发出一声闷响,冒出一股黄烟,便大喊一声:“小心!”她的话未落音,便有一股浓烈的臭气弥漫起来,老婆婆感到头晕恶心,慌忙掀起衣襟遮住了口鼻。她看到小疙瘩从“话痞子”背上跌下来,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而那受了伤的“话痞子”歪歪斜斜地逃跑了。老婆婆屏住呼吸,移步向前,弯腰把小疙瘩捡起来,走到那盘石磨前,把他放在磨盘上躺着。

老婆婆以为小疙瘩死了,难过地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叨念着:“小亲疙瘩,我的孩子,我们才认识两天,想不到你就被‘话痞子的臭屁给熏死了。都怪我没事先提醒你……”

小疙瘩从磨盘上慢慢地爬起来,他脚步踉跄,差点儿跌到磨盘下。他捂着嘴,干呕了几声,又用小手扇了扇鼻子前的空气,喘息着说:“我的个天哪,这臭气实在太冲了呀!”

老婆婆道:“奶奶知道这些‘话痞子会放臭屁,但想不到这么厉害。”

小疙瘩道:“我刺瞎了它一只眼睛,只怕它明天晚上会来报仇,这可怎么办呢?”

“是啊,这可怎么办呢?”老婆婆忧愁地说。

第二天,老婆婆让小疙瘩在炕上睡觉。她自己用砖头和石头加固了鸡窝,又从邻村的猎户家借来了几个夹野兽的铁夹子。等晚上鸡进了窝后,老婆婆把铁夹子支起来,安放在鸡窝的周围。

月亮升起来了,光线透过窗棂,把屋子里都照亮了。老婆婆坐在炕上,不时地探头到窗棂边,透过窗户纸上的破洞往外张望着。小疙瘩扛着那根钢针在炕上蹦着,一边蹦一边说:“不怕天,不怕地,就怕‘话痞子放臭屁;不怕地,不怕天,就怕‘话痞子喷黄烟……”

老婆婆忧虑重重地说:“是啊,这可怎么办呢?”小疙瘩突然停止了蹦跳,一只手拄着钢针,一只手拍了一下脑门儿,说:“奶奶,我想出了一个办法。”

“小亲疙瘩,快说,什么办法?”老婆婆既兴奋又焦虑地问。

小疙瘩说:“奶奶,您能不能找几块蚊帐布叠起来,两边缝上带子挂在耳朵上,这样,蚊帐布遮住了口鼻,就不怕‘话痞子放黄烟臭屁了。”

老婆婆一想,说:“我的小亲疙瘩,这主意太好了!箱子里正好有一块去年缝蚊帐时余下的布头,奶奶这就缝起来。”

老婆婆年轻时是做针线活儿的好手,虽然老了,但手艺还在。

小疙瘩趴在她的前面,双手支着下巴,观看着她的裁剪缝纫,并不时发出赞叹之声。

老婆婆先做了一个小口罩,让小疙瘩试戴,小疙瘩说:“带子长了一点儿。”老婆婆调整了一下,让小疙瘩再戴。

“这下正好了!”小疙瘩戴着口罩愉快地说,“不怕‘话痞子喷烟放屁了。”

老婆婆又动手为自己做口罩。

院子里传来一阵喧哗。

老婆婆和小疙瘩透过窗纸上的窟窿,看到院子里聚集了几十只“话痞子”,领头的就是昨晚那只。只见它戴着一个黑色的眼罩,像人一样立着,前爪挥舞着一面黑色的小旗,对着窗户骂阵:“烂炊帚疙瘩,臭老婆子,滚出来,今天老子要与你们决一死战!”

老婆婆飞针走线缝制着口罩。

“话痞子”们在院子里发出阵阵鼓噪。

戴眼罩的“话痞子”一挥小黑旗,喊道:“孩儿们听令!”

“话痞子”们列成一队,齐声回应:“有!”

“向鸡窝发起进攻!”

“冲啊!”“话痞子”争先恐后地向鸡窝冲去,但紧接着传来几声铁夹合击的巨响和被夹伤的“话痞子”的哀号。

戴眼罩的“话痞子”慌忙下令撤退。它远远地看着那两只被夹死的小“话痞子”和那两只被夹住了腿哀鸣不止的小“话痞子”,气急败坏地骂道:“你这个心狠手毒的臭老婆子,老子跟你拼了!有种你出来,躲在屋子里干啥?还有那个烂炊帚疙瘩,你刺瞎了老子一只眼睛。今儿晚上,咱们新仇旧恨一起算!”

在独眼“话痞子”的指挥下,“话痞子”们对着窗户发动了进攻。它们用前爪捡起石子、挖起泥土,对着窗户投掷、抛撒,窗户纸被打得啪啪响,有两块小石子穿透窗纸,落在了炕上,还有一只胆大的小“话痞子”竟然跳到外面的窗台上,手扶着窗棂立起来。老婆婆和小疙瘩清楚地看到了它的影子。又跳上来一只,竟然把尖尖的嘴巴从窗纸的窟窿里伸进来,似乎要闻什么味道似的,小疙瘩对准那黑黑的鼻尖猛刺了一针,外面那只“话痞子”痛苦地喊叫着:“亲娘哎……疼死我了……”接着,就听到一声闷响,似乎有一股液体滋到了窗纸上,臭气从窗纸的窟窿里钻进来,小疙瘩戴着口罩,没闻到什么气味。老婆婆赶紧把刚刚缝好的口罩戴上。老婆婆和小疙瘩听到独眼“话痞子”训斥那只被扎了鼻子的小“话痞子”:“浑蛋,谁让你放屁的?”

“他扎了我的鼻子!”小“话痞子”哭泣着说。

“我再重复一遍,”独眼“话痞子”说,“屁是我们救命的武器,不到紧急关头不许放!”

小疙瘩对老婆婆说:“奶奶,我明白了。”

老婆婆道:“你明白了什么?”

“它们好多天才能憋一个屁,放出来之后就没有了。”

老婆婆说:“我们有了口罩,不怕它们了。”

小疙瘩说:“我们出去与它们打仗吗?”

老婆婆说:“小亲疙瘩,别急,让它们先闹腾着,待会儿我们再出去。”

那些“话痞子”,为了引诱老婆婆与小疙瘩出屋,一会儿排队骂阵,用尽了所有的肮脏语言;一会儿又合伙抬出一根木棍,在头儿的指挥下冲撞那个安放在梨树下的大水缸。它们倒退十几步,然后猛力前冲,再后退,再前冲,木棍撞击着缸壁,发出咚咚的响声。

水缸终于被它们撞破了,一股汹涌的水奔流出来,小“话痞子”子们兴奋地嗷嗷叫。有一只小“话痞子”被水流冲倒,冲出去好远才爬起,浑身湿漉漉的,大尾巴的毛都贴在了尾骨上,于是那尾巴就成了一条死蛇的样子。

老婆婆心痛地说:“我这个大水缸用了五十年了,今日竟被这帮‘话痞子给毁了。”

小疙瘩说:“奶奶,我们冲出去给水缸报仇!”

老婆婆说:“孩子,沉住气,我倒想看看它们还能做什么!”

水缸里的水流尽了,半个院子都湿了。在月光照耀下,明晃晃的一大片。只见那些“话痞子”围在石磨周围,独眼头儿举着一把生锈的破剪刀,扔到磨眼里,说:“孩儿们,毁了她一口缸,让她没水喝,再毁了她这盘磨,让她没面吃。渴死她,饿死她!”

“渴死她!”众“话痞子”举爪呼喊着,“饿死她!”

“孩儿们,上!”

那些“话痞子”纷纷跳到磨盘下的圈板上,有的推着磨棍,有的直接推动磨盘。那盘石磨,竟然转了起来,不但转了,而且越转越快。独眼头儿蹲在磨眼旁边,用力往下按着那把破剪刀。只听到磨眼里发出刺耳的声音,伴随着声音,还有一些灿烂的火星子,从磨眼里飞溅出来。其实,小“话痞子”都是些爱玩闹的小动物,像调皮捣蛋的坏孩子一样,它们看到从磨眼里溅出的火星子,一个个儿兴奋得嗷嗷叫。为了让更多的火星子溅出来,它们把吃奶的劲儿都使了出来,磨盘飞快地旋转着,火星子一阵阵往外迸,把月光都照暗了。终于,小“话痞子”们都累了,一个个东倒西歪,哼哼唧唧、嘻嘻哈哈,你捅我一下,我戳它一下,滚成一大团,似乎忘了此行的目的。

“好了,小亲疙瘩,”老婆婆说,“我们该出去了。”

老婆婆攥着笤帚疙瘩,小疙瘩握着他的钢针,悄悄地到了门口。

老婆婆轻轻拉开门闩,猛地拉开门,月光像水一样扑进来。他们冲到院子里,冲到磨盘边。老婆婆把两只躺在磨盘上的小“话痞子”打翻在地,小疙瘩与独眼“话痞子”单打独斗。因为戴上了口罩,不惧臭屁,小疙瘩把一根钢针耍得如风轮一般,银光闪闪,水泼不进。独眼失去一目,视野受限,虽然身躯比小疙瘩大了许多,但明显地落了下风。它的耳朵上又挨了小疙瘩一针。它尖叫着,撅起屁股,正要放屁,就听到墙头上传下来一声威严的话语:

“住腚,憋着!”

大家都抬头往墙头上看,只见有两只小“话痞子”,一只举着一柄斧头,一只举着一柄方天画戟,护卫着一只身披红斗篷的大“话痞子”,它的身体比那只独眼头儿还要大一倍。它身上的毛看上去十分华丽,放着金灿灿的光芒。

众“话痞子”一起趴在地上,齐声呼唤:“大王威武!威武大王!”

只见那大王将斗篷往后一抖,身后的侍卫熟练地接住。

大王纵身跳下墙头,气势汹汹地说:“臭老婆子,你暗设铁夹,伤害了我的子孙,该当何罪?”

老婆婆冷笑道:“‘话痞子戴上金冠,也还是只黄鼠狼!”

大王又居高临下地问小疙瘩:“烂炊帚疙瘩,你刺伤了我的部下,该受什么惩罚?”

小疙瘩笑嘻嘻地说:“你的部下咬伤了我奶奶的鸡,该当何罪?”

大王一举手,它身后的“话痞子”便把方天画戟递了过来。

大王挥舞着方天画戟,果然身手不凡。小疙瘩蹦跳着朝大王冲去,但每次都被大王的方天画戟拨到了一边,有好几次还差点儿被刺中。

老婆婆生怕小疙瘩受伤,便挥着笤帚疙瘩冲上去,但她的脚踩在泥里,一下子滑倒了。她听到自己的脚骨节响了一声,知道自己受了伤。她瞄准大王,将笤帚疙瘩投了过去。大王用方天画戟轻轻一拨,笤帚疙瘩便落在了地上。大王一脚将笤帚疙瘩踢到了“话痞子”群里,它们一拥而上,口咬爪挠,将笤帚疙瘩撕成了条条缕缕。

大王挺着方天画戟,率领着小“话痞子”们一步步向瘫坐在地上的老婆婆逼近。

小疙瘩奋不顾身地冲向大王。他撞在了大王肚皮上,同时迅速地在大王肚子上刺了一针。大王怪叫一声,扔掉方天画戟,用两只前爪抓住了小疙瘩,然后在他的脑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老婆婆惨叫一声,晕了过去。

第二天早晨,太阳升起来时,老婆婆醒过来了。她用悲哀又愤怒的眼光看着院子里被撞破的水缸、被掀翻的磨盘、被拆毁的鸡窝、被咬死的鸡,还有被撕碎了的小疙瘩与笤帚疙瘩。

她爬行着,将小疙瘩与笤帚疙瘩的碎片收拢在一起,用衣襟兜着。

她爬到墙根,手扶着墙壁站起来,然后扶着墙,一瘸一拐地回到屋里,爬到炕上。她将小疙瘩与笤帚疙瘩的条条缕缕分开,然后刺破左手中指,让血珠儿滴到那些碎片上。她从针线盒里找出红线、蓝线与黄线,将小疙瘩与笤帚疙瘩捆扎起来。

最后,她又刺破了自己右手中指,让晶莹的血珠儿滴到小疙瘩与笤帚疙瘩上。

老婆婆感到累极了,她把两个小宝贝放在自己胸口搂着,然后便睡着了。

她仿佛是在梦里,又好像亲眼看到,两个疙瘩活了。他们在她的两个手心里,跳着唱着:“我是炊帚疙瘩,我是笤帚疙瘩,我们唱歌,我们跳舞,我们好快活……”

原刊责编 刘 汀

【作者简介】莫言,男,山东高密人,1955年生。1976年参军,历任战士、政治教员、宣传干事。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联办研究生班,获文艺学硕士学位。1981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红高粱家族》《酒国》《丰乳肥臀》《天堂蒜薹之歌》《檀香刑》《生死疲劳》《蛙》,中篇小说《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欢乐》《师傅越来越幽默》,短篇小说《白狗秋千架》《拇指铐》《冰雪美人》等。还创作有《霸王别姬》《我们的荆轲》等话剧、电影文学剧本。作品被翻译成三十多种文字。曾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中篇小说《牛》,短篇小说《沈园》《冰雪美人》《澡堂》分获本刊第八、九、十、十五届百花奖。现为北京师范大学国际写作中心主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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