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吴海林从部队复员后,选择去出租汽车公司当司机。
前几年,开出租车还是好差事,吴海林人很勤快,他开车跑遍城市的大街小巷,一个月下来,除去上缴的份子钱,总是比当工人挣得多。他省吃俭用,五年下来,攒的钱够买一辆低配的尼康车,这时他犯了一个错误,听信了“用钱挣钱”的说法,把钱一股脑儿投入股市,两年后的一场股灾,很多股民都是开着奔驰进去,骑着自行车出来,他就更惨了,差不多是光着屁股出来的。这一年,吴海林遭遇了人生的低谷,他像只热锅上的蚂蚁,看不到生活的边界,他患了抑郁症,每天只能睡两三个小时。那段时间,他吃了大量抗抑郁的药。抑郁症好转后,他辞去了出租车司机的工作,先后摆过地摊、给朋友打过工,后来又几经波折,成为远洋公司的一名海员。
那时,他每天早晨都要坐5路电车,去码头接受航海专业知识培训。5路电车有两根长辫子,虽然车体破旧,但车厢里经常拥挤不堪。上车后,他把一枚硬币投进收款箱,然后手拉吊环,站在靠近门的位置。去码头的路上湿漉漉的,到处是被海浪冲到岸边的海藻,路面像海豹的后背闪着光亮,两边很多杂货铺、煤球店和面包店。在码头站下车后,往前不远有一条沙石路,周围是一座座老式民宅,漆黑的屋檐下,一道道青苔层层叠叠的,记录着夏天潮湿的痕迹。进码头不远有一排瓦房,远洋公司的培训基地就在那里。那些年,码头业务繁忙,海面常泊着装满集装箱的货轮,货轮巨大的钢柱上挂着五颜六色的旗帜。当远处的海面漂来一艘大船时,妇女们便急匆匆朝码头走去,她们站在码头石阶上面,手搭凉棚遮挡下落的太阳,为了看清从船上走下来的,哪个是自己的丈夫。
培训基地前面有座废弃的瞭望塔,沿盘旋的台阶登上塔顶,可以望见远处岛屿组成的群山,日暮时,落日被远处的群山挡住,海平线上笼罩着淡紫色阳光。退潮以后,褐红色岩石清晰地浮现于水面之上,海鸟在水面低翔,身子滑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溅起一片片水花,为黄昏的景色画上一道银白。
经过六个月培训,吴海林成为“鲸鱼号”货轮的水手。
“鲸鱼号”是一艘大型集装箱货轮,平时根据公司的运输计划,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往一个海外国家。报到那天,阳光暴烈,空气却湿漉漉的,吴海林穿过堆满木材和矿石的货场,绕过几辆正在卸货的吊车,远远看见“鲸鱼号”像一头巨兽,静卧在码头的泊位上,船体上半部分被漆成黑色,下半部分是砖红色,船体在碧蓝的海水里轻轻晃动。大概因为雨季,甲板新刷了油漆,有一股刺鼻气味。一个身穿工作服的水手正在用水管冲甲板,水不断顺着舷梯流下来。
吴海林第一次出海是去孟加拉国。走之前的晚上,他是在戴萍那里住的。
吴海林是开出租车时和戴萍认识的。戴萍是一所中学的音乐老师,常在“水手酒吧”兼职弹琴。“水手酒吧”在一条老街上,是一处德式老别墅改造的。窗外有棵高大的梧桐树,春天,树上开满紫色的花朵,阵风吹来,硕大的花瓣在空中旋转几下,“噗”一声落在地上。房间里,乳白色的玻璃灯具投出一道暗淡的光线,墙壁上的颜色呈灰褐色,有些地方已经褪色了。一楼餐桌经常有来自外国的船员,他们在港口下船后,去市场购买中国刺绣、丝绸、柳编等艺术品,买完沿路来到“水手酒吧”,专选传统风味的中国饭菜吃。他们中有非洲黑人、欧洲白人以及棕色的马来人,他们身上散发着扑鼻的香水味。酒吧里有一些音乐演奏,每周二、四、六的晚上,戴萍就在那里弹琴。一般晚上十一点左右,戴萍会离开酒吧,打的回她的住处。有那么几次,吴海林刚把来酒吧的客人送到,碰巧戴萍从门口出来,吴海林的出租车就停在眼前了。她上车后会在副驾驶位置坐好,看起来安静的脸上,总是露出略显疲惫的神情。
请问你去哪里?
大连路8号。
大连路8号?吴海林在心里默念了一句。他知道那是一条老街,街口有个学校,学校后面有家粮油店,店门口有家卖油条的,对面有一家卖米粉的,是云南人开的。吴海林初中就是在那里读的,他常去吃那家米粉店的米粉。
第一次送戴萍回家时,他斜眼看了她一眼,觉得这个女人和马佳好像啊,哪里像他说不出,但就是觉得像。
每次把戴萍送到小区楼下,他都会把车开到离小区十米远的地方停下,他坐在车里,听楼道传来上楼的声音,一层、二层、三层,夜里的声音显得特别清晰。他抬头看见三楼西户窗口的灯亮了。
马佳是吴海林水手街的邻居,两家中间隔了一户。夏天的时候,吴海林不经意从窗口抬起头,时常看见她背着书包,从楼道走过,她穿着黑裙子、白袜子、红凉鞋,两条马尾辫在头顶晃晃悠悠的,有时帮她妈去买酱油,有时帮她爸去买烟。
马佳会弹钢琴。晚上,吴海林常听到窗口传来的钢琴声,每当听到琴声,他就会不由自主地走出楼道,朝隔壁窗口望去。隔着玻璃,他看见马佳弹琴的背影,觉得自己被某种东西带走了。
高中毕业后,吴海林当兵走了。运新兵的火车开了两天一夜,在一个叫椰城的地方停下。吴海林在新兵连集训三个月后,被分配到一个海岛哨所,那是一个离陆地四十海里的岛屿。他们的营房建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营房东面礁石上有座炮台,炮台旁边有座灯塔,灯塔不高,底部是石头垒的,吴海林和战友在岛上看灯塔。部队为岛屿配备了一个班的编制,每周有一艘船,从陆地给他们后勤部门送食物和生活用品。由于岛上没有通信设备(只有一部不对外的部队专用电话),他们只能通过写信和外界保持联系。吴海林每周都要给马佳写信。周六下午,后勤部门的船卸下食品后,把他们的信件带到邮局。每次,吴海林的信寄出后不久,就会收到马佳的回信,但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再也收不到马佳的回信了。后来知道,马佳在一次下海游泳时,被暗流卷走了。吴海林非常难过。从那时起,马佳的影子一直留在他心里。
一个晚上,他来到“水手酒吧”,进门后,找了一个僻静位置坐下。房间拐角有一台唱机,旁边摞着一沓唱片。一个男人喝过几杯酒后,朝前台打了个响指,女招待走来和他嘀咕了几句,随后,女招待走近唱机,将一张唱片放进去。唱机沙沙响着,传出邓丽君的《襟裳岬》。吴海林很早就喜欢这首歌,他随着音乐轻轻地哼唱着:
海边掀起浪涛
激荡了我的心
记得就在海边
我俩留下爱的吻
那样美又温馨
如今只有我一个人
…………
哼到这里,他想起了马佳。
水手街西面有一片海滩,因为暗流湍急,那里禁止游泳,据说曾有人被海水卷走。有一次,吴海林和马佳站在没过膝盖的水里,几缕水草缠在脚腕上,海水涌上来,漫过他们的大腿,直冲到腰际。太阳西沉,几只水鸟嘎嘎叫着朝远处飞去。往回走的时候,马佳的脚在沙滩上滑了一下,差点摔倒,她吓得两手搂着木桩,开始低声抽泣。吴海林见状,上前一把抱住了马佳,他当时抱得那么紧,心里无比激动……
随着一艘邮轮到达,酒吧的客人逐渐多了起来。邓丽君《襟裳岬》的歌声停下后,一个欧洲客人点了一首钢琴曲。几分钟后,那个女人从灯光暗淡的位置站起来,缓缓走到钢琴前。女人在钢琴前坐下,伸出双手,轻轻敲击琴键,钢琴发出一阵轻柔的旋律,是柴可夫斯基的《四季》。吴海林看着这个女人,眼前竟出现了马佳弹琴的景象……时光好快啊,马佳去世已经八年了。
从那时起,吴海林每晚十一点前都会把车停在“水手酒吧”门口,看见她从门口走出,他立即开车迎过去,打开车门。她上车后,他主动问,大连路8号?她点点头。有一次,他去胶州送一个韩国客人,赶到酒吧门口已经晚上十二点多了,他在门口没有看见她,顿时觉得有几分落寞。次日晚上不到十一点,他提前来到酒吧门口,但一直等到十二点多,还是没见她从酒吧出来。从那天开始,她连续十几天没有出现,但他每天都在酒吧门口等候,直到有一次,她终于出现在酒吧门口。他看见她从酒吧里走出来,一脸恍惚的样子,她晃晃悠悠地上了车,没等开车就把头伸到窗外,哇哇地吐了起来。那天晚上,吴海林把她送到小区,她歪歪扭扭地下了车,刚走几步就倒在地上。吴海林把车停下,扶起她,一步一步扶到三楼。她摸索着掏出钥匙,他接过钥匙开了门,刚把她扶进屋,她立刻又吐了起来……那天晚上,吴海林没有走,他和衣在客厅沙发上睡了一夜。早晨醒来,她看见躺在沙发上的吴海林,露出惊讶的目光。
她问,你一直在这里?
他说,看见你喝多了,怕你出事。
她仔细端详着眼前这个男人,然后说,我叫戴萍。
他说,谢谢你的信任,我叫吴海林。
从那时起,马佳像一艘船,在他情感的海面沉没了,而戴萍仿佛是马佳的幻影,又在他的海面浮了起来。或者说,戴萍就是马佳的替身,马佳在他生命里重新出现了。
二
货轮分甲板部和轮机部,甲板部由大副、二副和水手长组成。水手长在船上相当于工头儿,主要是带领水手执行船长安排的任务,水手分为一水、二水和实习生。吴海林是甲板部的实习生,负责甲板清洁保养,包括敲打船锈、上油漆和船靠岸时调整缆绳等杂活儿。
船上分等级,船长等人的房间位于D甲板生活区,其他船员依次住在C、B甲板生活区。吴海林住在B甲板生活区,上船后,他走进自己的休息室,把背包放在床头位置。床架是铁管焊接的,床头有几块黑渍,坐上去吱嘎吱嘎响。二十分钟后,人员陆续到齐了,货轮内外一阵嘈杂,随后,船头传来柴油机低沉的轰鸣声,“鲸鱼号”货轮开始启航。螺旋桨搅动沉默的海水,船尾慢慢与泊位拉开距离,货轮离开码头。他站在船尾的甲板上,看见岸边的建筑渐渐隐去,城市一点点远了。一小时后,货轮驶过雕龙岛。这是吴海林在基地培训时常看到的那座岛,海岛由火山喷发形成,岩石上留有火山喷发形成的气泡和硅洞。雕龙岛是一座离岛,因附近有一种叫雕龙的鱼而得名。岛上有十几户渔民,房屋用石头垒成,屋顶苫满海草,这种海草是生长在浅海的大叶海苔,生鲜时颜色翠绿,晒干后变为紫褐色,不怕风吹日晒,十分结实。
货轮一路颠簸,窗外传来海浪的声音,他想起在培训基地时,老师讲的关于“海流”的内容。海流又名洋流,每条海流终年沿着固定的路线流动,如同人体的血液循环一样,把整个世界的大洋联系在一起。从寒冷海域过来的洋流称为寒流,反之则称为暖流。气候变化能引起洋流的变化,比如快速融化的冰川,会引起局部寒流的增强或者改道。他想起老师讲到“对马暖流”时,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老师说,“对马暖流”是航船必须了解的重要洋流,“对马暖流”起源于货轮正在驶过的黄海,通过朝鲜海峡东、西水道进入日本海,它因流经对马岛而被称为“对马暖流”。它的流速在20—95厘米每秒之间,在朝鲜海峡东、西水道最强,尤其是西水道。在“对马暖流”主流两侧均有逆流存在,逆流流速为5—25厘米每秒。“对马暖流”的流速存在明显的季节变化,夏季最强,其次为秋季和春季,冬季最弱。
夕光退去,薄暮逐渐笼罩海面,甲板由昏黄色渐渐变成淡蓝色,那是海水的反光。进入公海后,货轮晃得厉害,吴海林出发前码放的矿泉水、火腿肠、面包和榨菜从纸箱上纷纷掉落,挂在尼龙绳上的裤子和衬衣不停地摇来晃去。这时他开始呕吐,开始是小吐,很快胃里就有翻江倒海的感觉,他趴在栏杆上,差点把肠子吐出来。几小时后,眩晕感慢慢消失。开饭的时间到了,晚饭时,水手长老陶给他从厨房要了一条鱼、一碗粥和两个馒头。吃鱼时,吴海林用筷子刚把鱼翻过来,老陶在对面说,小吴,在海上和在陆地可是不一样啊,吃鱼时要先挑掉骨头,再把鱼“正”过来。船行海上,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说“翻”字,筷子也不能平放在碗上,对跑船的人来说,那意味着搁浅。
在船上,船员都把水手长叫水头。老陶五十多岁了,头发花白,是船上年龄最大的,平常很爱护年轻人,大家叫他陶水头。老陶也住在水手街,吴海林很早就认识他,他叫老陶为“陶叔”。上初中时,他常看见陶叔和码头工人打篮球。水手街的尽头有一个篮球场,篮架是钢管焊接的,篮板是木板的,因为风吹雨淋,显得很破旧,球砸在篮板上,总是晃晃悠悠的。吴海林喜欢站在旁边看,也经常帮他们捡球。吃完饭后,老陶把他引到甲板上,教他打水手结。老陶边做边说,两手握住绳子两端,绳子呈交叉状,左手绳子放在右手下面,将左手绳头回绕压住右手的绳子,右手绳头下穿左边的两股绳子,看看是不是越拉越紧,要注意绳头留长些,免得一拉就冒。吴海林边看边点头,他深知在船上打水手结的重要性。老陶最后说,咱们出海的人要懂得,船在海上行驶,随时都会有危险,危险的预报是警铃和汽笛七声短、一声长,连续响一分钟。只要听到这种声音,就意味着危险来了。
夜色越来越深,星辰陆续从海上升起。船上和陆地不同,陆地喧嚣,船上寂寞。因为旅途漫长,水手们常用打牌来消磨时间。白天,吴海林和两个水手轮流值班,下岗后,甲板部和轮机部的人开始在船舱里“斗地主”。“斗地主”要会记牌和算牌,根据自己手里的牌,判断对方手里有什么牌。水手街有一家小酒馆,以卖散装啤酒为主,门口摆着两桶啤酒,晚上,几个牌友常聚在酒馆门口“斗地主”,他们有个规矩,输者在脸上贴纸条,赢者把钱拿出来,请大家喝啤酒。吴海林虽然不打牌,但他走前带了一副纸牌,他喜欢用纸牌算命。这种纸牌游戏可以知道你的过去及将来。纸牌的玩法是先去掉大小王两张牌,把剩下的五十二张牌重新洗牌,并分成两摞,各拿两摞牌上的顶牌,将其上的数字加起来,剩下的牌再洗一次,叠成一摞,然后拿出和刚才两数之和相同张数的牌,就会出现游戏结果。走之前的晚上,吴海林用纸牌玩了两次,得到的关键牌都是黑桃7。黑桃7的寓意是“会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摸到这个结果后,他心里忐忑了半天。走的那天早晨,他在附近商店买了一炷香,对着大海的方向烧完,心里默默祈祷此行能风调雨顺。
货轮在夜色里航行,空中弥漫着一层海雾。一群海鸟逆风飞来,它们在海面变换着队形,仿佛移动的星座,它们不断把叫声洒落在寂静的大海里。
小郭家是黑龙江的,讲一口东北话。他养了一只猫,是泰国暹罗猫和波斯猫的混血,样子异常妖媚,是在曼谷港买的。这只猫像《魔戒》里那个叫“咕噜”的怪物,眼睛一只是蓝色的,一只是白色的,蓝眼睛像海,白眼睛像雪,小郭给它取名“巫婆”。小郭说,暹罗猫是短毛猫的代表品种,不清楚这只猫为啥和波斯猫杂交了,也可能是它们偷情的结果。说到这里,小郭露出一副坏笑的表情。水手到了世界各地,都会带些当地特产,“带货”是他们的收入来源之一。小郭本来想把这只猫带回青岛后,去宠物市场卖掉。那天,他把猫带到宠物市场,以三千元的价格卖给一个富婆,晚上回家刚想睡觉,猛然看见有个黑影在窗外晃荡,他出门看见那只猫蹲在窗前,一脸幽怨。他心想,这只猫一定是埋怨自己把它卖了。是啊,这只猫是他从曼谷买的,跟着他跨过了辽阔的太平洋来到青岛,这得多大的缘分哪。次日,他去宠物市场等了很久,终于等到那个买猫的富婆,把钱一分不少地退给人家。以后每次出海,小郭都要带着它,他把“巫婆”放在笼子里,给它添足水和猫粮。“巫婆”吃饱后,经常颠着猫步,大摇大摆地在休息室走动,仿佛把休息室当成了秀场。小郭睡觉时,“巫婆”就安静地待在一边。
货轮在夜海里航行,可以听到货轮划过海面的声音,声音时大时小,断断续续的。在培训基地时,吴海林开始读赫尔曼·麦尔维尔的小说《白鲸》。培训基地的房子靠近海岸,海浪大时,浪花能溅到窗上。那时,他常在心里默念《白鲸》开头那段:“很多年以前,那时我的钱包瘪瘪的,陆地上看来没什么好混的了,干脆下海吧,去在我们这个世界上占绝对面积的大海里逛逛吧!这已是我唯一的去处了。每当我心烦气躁、肝火直升脑门儿时;每当我心忧绪乱、眼前一片愁云惨雾时;每当我身不由己,跟着不相干的送葬队伍走向墓地时;每当我忍无可忍,马上就要在街上像脱缰的野马一样横冲直撞时,我都得赶紧去出海……”海上的风浪太大,船体东歪西斜,集装箱不时发出互相碰撞的嘭嘭声,他看看表,已经凌晨一点多了,货轮已经行驶了八个多小时,他觉得有些困了,便把《白鲸》放在床头,很快就睡着了。
次日凌晨,天色渐亮。吴海林醒来时,小郭正在举哑铃锻炼。看见他醒了,小郭笑着说,是不是我把你弄醒了?吴海林摇摇头。他穿上内衣,在床上连续做了五十个仰卧起坐。当年在部队时,他们营房前有一个运动场地,场地上有单杠、双杠和一个跳远的沙坑。那时,他每天早晨长跑完,就和一个战友跑到单杠前,做几组引体向上。做引体向上必须用手捉住单杠,双脚离地,身体保持垂直,背阔肌和肱二头肌同时发力,一直做到力气消耗完为止。引体向上可以锻炼上身的肌肉,那时他的胸肌和肱二头肌都很结实。复员后,这些训练慢慢被他放弃了,身体逐渐松弛下来,现在,只剩下每天做仰卧起坐了。做完仰卧起坐后,他穿好衣服,拉开窗帘,这时,太阳正从海面升起,慢慢跃出褐色云层。阳光被海水折射成无数个光斑,不断在眼前闪烁。天空瓦蓝,云层低垂,货轮的影子仿佛一条巨大的鲸鱼,在海上快速移动着。
这是他在货轮上的第一个早晨。接下来他起床、洗漱、吃早餐,然后戴上手套,开始了一天的刷油漆工作。
三
货轮去孟加拉国走的是印巴航线。这是一条从孟加拉湾至阿拉伯海的航线,沿岸国家有印度、巴基斯坦、马尔代夫、斯里兰卡以及孟加拉国。货轮沿印巴航线航行了八天,在孟买港短暂停留了一天,在码头添加了部分食品后,次日继续前行,第三天午后靠近孟加拉国的吉大港。
吉大港是孟加拉国最大的港口城市。靠近港口时,吴海林走到窗前,望见南亚的太阳有些慵懒,海滩孤零零的,空气弥漫着海草的腥味,一群海鸟在沙滩上抢夺残留的食物,海浪在石头上撞出白色的泡沫。吉大港航道曲折、水深浅、潮差大,引航时间比较长。外国货轮因对靠岸海域的水深、潮汐和水流情况不熟悉,为了航运安全,得由引水员协助进出港口。每艘货轮靠岸都要受当地潮汐的影响,如果风大浪急,引航工作就很辛苦,引导一艘货轮靠岸的时间,短则一个小时,长则几个小时。午后三点钟,货轮舷梯上来一个引水员,这个引水员个子很矮,脸黑黑的,双眼凹陷,身后背着一个旅行包,像是一个旅行者。他进了驾驶室把包一放,和船长互相问候后,问了一句,All ready(准备就绪)?得到船长肯定的答复后,矮个子引水员下达了口令,Heave anchor(起锚)!船长通过对讲机通知船首的大副起锚,锚链在锚机带动下,一节节慢慢从水里上升。这时,矮个子引水员一遍遍回头看他带来的旅行包,船长一直专注观察周围水域,没有察觉到什么,引水员突然大喊一声,Let go anchor(下锚)!船长以为有什么紧急情况,赶紧通知大副下锚。这个通知把大副搞得挺紧张,他一个劲儿地在对讲机里喊,出什么事了,船长?船长也被引水员一声“Let go anchor”搞糊涂了,赶紧过去问矮个子引水员,引水员什么也不说,只气呼呼地看他的旅行包,船长瞅瞅那包,没有看出什么问题,一副不解的神情。这时旁边操舵的水手小郭扭头悄悄问船长,是不是没给“好处”?这时船长似乎明白过来,他一拍脑门儿对小郭喊道,还愣着干什么呢?赶紧去拿东西伺候这爷们儿吧。小郭噔噔下了驾驶室,不久便拿来两瓶“兰陵大曲”,往引水员面前一放,引水员立刻咧嘴笑了起来,他拍了拍船长的肩膀,说,Heave anchor again(重新起锚)!看到这个场面,船长笑了,矮个子引水员也笑了。
这个孟加拉国引水员名叫戈达。后来吴海林慢慢知道,很多外国港口,引水员向船方索要礼品是普遍现象。货轮靠岸后,水手们陆续走出船舱,有的在栏杆上伸懒腰,有的在甲板上抽烟。离“鲸鱼号”不远处,一艘外国船正在启动,船头传来发动机的轰鸣声,那艘船在海上转了一个弧形,很快在海雾中消失了。
“鲸鱼号”货轮抛锚不到二十分钟,周围很快被小船围得水泄不通。吴海林和小郭放下舷梯,水手们走下货轮,开始跟当地孟加拉国人交换货物。一个水手用两块肥皂换了一堆香蕉,另一个用三瓶啤酒换了半麻袋椰子。小郭来过孟加拉国多次,看起来和很多人都熟,他把两包方便面送给一个小姑娘,小姑娘朝他笑笑,一脸羞涩。吴海林第一次来这里,什么都不懂,只好站在远处看。
交换货物结束后,那个叫戈达的矮个子引水员走过来,悄悄问小郭要不要到码头外面去看看,他说他的妹妹是个导游,可以带我们去好玩的地方,而且价格便宜。小郭拽了一把吴海林说,跟我出去玩吧?吴海林点点头。矮个子引水员在前面,小郭和吴海林跟在他身后,三人一起出了港口。港口外面有许多孟加拉国妇女,脸上蒙着花格子头巾,头顶水罐和物品从街上走过。这是一些来自孟加拉国和印度泰米尔纳德邦的人,人群里也有来自欧洲的白人和非洲的黑人。吴海林第一次看到多种肤色混杂的人群,觉得有些眼花缭乱。码头路口停着许多三轮车,车夫是些面孔紫黑、个子矮小的孟加拉国男人,他们或在三轮车上,或站在路边招呼过往的客人。戈达朝一个车夫招招手,车夫马上蹬着三轮车过来了。吴海林定睛一看,车夫是个个子矮小、脸色紫黑的女孩,有十四五岁的样子。戈达和女孩嘀咕了几句,女孩的表情立刻有了笑意。戈达对吴海林和小郭说,这是我妹妹,她叫塔努什里·杜塔,你们想去哪里和她说就行了。然后戈达做了一个上车的动作。
吴海林和小郭上了杜塔的三轮车。三轮车穿过满是行李搬运工与行人的人群,从码头往市区方向驶去。十分钟后,宽阔的道路开始变窄,路旁的树木不见了,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贫民窟。这些简陋的贫民窟用破布、碎塑料片、芦苇草席与竹子简单搭成,一个紧挨一个,从路边往远处绵延。三轮车在狭窄的小巷穿行,许多孟加拉国女人站在路边看着他们,这些女人穿着保守,没有袒胸露背的。
小郭歪着头对吴海林说,你别看孟加拉国穷,在这里当男人挺幸福的。
吴海林不明白他的意思,问,这么穷的地方,有什么幸福的?
小郭说,当然幸福了,在孟加拉国,有钱的男人可以娶四个老婆。
吴海林不置可否地笑笑。路边一个耍蛇人正在摆弄他的蛇,小郭招呼杜塔停车。杜塔停车后,两人下车,小郭付了车费。杜塔拿到车费后,两眼望着吴海林和小郭,什么话也不说,小郭知道这个女孩是想多要一些小费,他掏出几枚硬币递到女孩手里,女孩朝他低了一下头,用孟加拉语说了一句表示感谢的话,骑上三轮车离开了。
耍蛇人六十多岁,面孔紫黑,双眼凹陷,花白胡子,一条花格子被单从脖子上垂下,缠在腰间,与下半身的被单合为一体。吴海林想起那个叫戈达的引水员,他们除去年龄差距,面目几乎一模一样。耍蛇人双腿盘坐在地上,身边一个少年在敲“托普拉”鼓,少年十岁左右的样子,他边敲边在嘴里唱着什么。耍蛇人紧闭双眼,一支木笛横在嘴边,他轻轻吹出一段乐曲,那条蛇便在鼓乐声中摇头摆尾,看得吴海林出了一身冷汗。吴海林从来没见过耍蛇的,他只在小时候见过耍猴的。那是一个冬天,水手街来了一个耍猴的,牵着一只猴子和一条狗。表演的时候,耍猴人在旁边摆一个瓷碗,准备让猴子骑在狗背上,狗不太听话,总是朝猴子乱叫,猴子却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过了一会儿,耍蛇人的木笛静下来以后,那条蛇也停止了舞动,瞬间缩为一团,静静盘在地上。吴海林往后退了两步,从口袋里掏出两枚硬币,“当啷”一声丢在耍蛇人面前的瓷碗里,耍蛇人仿佛没有听到,依然双腿盘坐在地上,紧闭双眼,像另一条盘在地上的蛇。
看完耍蛇表演后,两人往一条窄巷走去。窄巷两旁分别是一排石棉瓦屋顶的房屋,夹杂着一幢幢铁皮房子,几个孟加拉国男人在踱步,几只羊在跑来跑去。房子外面贴着炫目的招贴画,从窗玻璃透出暗淡的灯光,里面不时有男人女人晃动的影子。几个年轻女子脸上涂着浓妆,穿着紧身上衣和衬裙,在小巷里来回闲逛,她们不时朝吴海林和小郭笑着。
吴海林立刻想起了戴萍。他觉得男人如果喜欢一个女人,就不能乱搞别的女人,这是他做人的原则。
小郭望着他,神情有些犹豫。吴海林说,我们一起出来的,就得一起回到船上。小郭看看他,悻悻地摇摇头,默默跟着他往回走。
吴海林自当海员以来,知道海上的旅途寂寞,男人的生活需要排解,很多船员靠岸后就去找女人,但他觉得这样不太好,他必须阻止小郭。吴海林虽然只是个实习生,年龄却比小郭大两岁,而且有过当兵的经历,小郭心里不高兴,但还是挺给他面子。
晚上回到船上,小郭开始在休息室里看A片,小郭电脑里存了很多A片。吴海林只身来到货舱。出海前,他随身带了一本《心经》,是他姨妈送的。吴海林的姨妈原是纺织厂的挡车工,中年时遇上企业改制,成为一名下岗女工。下岗后,姨妈就在夜市摆地摊,自己交劳保,终于熬到吃低保的年龄,那一年,姨父突然患了不治之症,一年后便去世了。姨父去世后,姨妈皈依佛教,成了一名居士,每日在家烧香拜佛,有空就伏在案上抄经文。姨妈还把抄写的《心经》和《大悲咒》送给他,她的字虽没经过特别练习,却是一笔一画,透着满满的虔诚。在吴海林看来,姨妈的一生就像一段经文,虚空中透着佛性。姨妈每次见到吴海林就说,人生就是一场空幻,海林,信佛吧,万物皆归无常,只有佛能度所有苦厄。姨妈送的这本《心经》在他床头几年了,落了一层灰。出海前,他抹去上面的尘土,把它带在身边,得空就翻上几页。船舱里有张条凳,是供水手们平时休息的。他坐在条凳上,打开《心经》,却怎么也读不下去。他又想到了戴萍。自己出海已经二十几天了,一直没和她联系,她在忙什么呢?考虑到时差,中国比孟加拉国早两个小时,他看了一下表,现在是当地时间十八点三十分,国内应该是二十点三十分左右,这个时间戴萍应该在去酒吧的路上。他想给她打电话,按下按键又放弃了。
戴萍原来的男友叫吴帆,也是远洋公司的海员,一次出海,他们的船遇到风暴,吴帆没回到岸上。吴帆出事后,戴萍哭得死去活来。一个月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妈妈问她,你怀了他的孩子?他已经不在了,你准备怎么办?
戴萍说,我要把孩子生下来。妈妈气得摔门走了。
那段时间,戴萍晚上刚闭上眼睛,吴帆的身影就在眼前出现,依然是刚从海上回来的样子,黝黑的脸上挂着几滴汗水,身上一股淡淡的盐味……八个月后,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孩,她给孩子起名叫小帆。她妈妈知道孩子出生后,既心疼这个小生命,又心疼戴萍,就一直帮着她照顾孩子。
开始和戴萍在一起,吴海林就觉得她忧心忡忡的。有一次,戴萍想对他说吴帆的事情,但刚说到“风暴”两字时,她已泪流满面,她双手捧着脸,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吴海林知道她心里有一段痛苦经历,就像他当年失去马佳一样。和她在一起时,他从来不愿提起“风暴”一类的字眼,怕触及她的痛处。有几个晚上,货轮的汽笛响过之后,戴萍就披件衣服慢慢走到窗口,朝海的方向望去。吴海林知道,她心里一定有一艘船,正在风暴中挣扎着;在那场风暴中,有一个人被吞没了,那个人叫吴帆。
吴海林来到甲板上,异国的月色洒在甲板上,雪一样白。空中传来大雁的声音,嘎嘎,嘎嘎,叫声时大时小,断断续续。他朝夜空望去,夜空充满暗蓝色的天光,那是来自宇宙的光芒。又一阵叫声传来,他仔细朝声音方向寻找着,却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有群星在夜空中闪动着。
四
“鲸鱼号”货轮此行装的是散货,他们在孟加拉国卸下货后,又装满了大米,于十天后返回国内。
货轮到青岛是个下午,临近港口,圣弥厄尔教堂的尖顶、海关大楼的轮廓逐渐清晰。吴海林看到水手街房子的窗口,挂满了居民晾晒的衣服和鲅鱼,海风吹过,衣服和鲅鱼轻轻摇摆着。他第一次离家这么久,看到自己的城市后,一切都觉得亲切。货轮在泊位停下来后,水手们提着包裹,一个个说笑着走出船舱。水手们走后,吴海林和小郭把船舱的门关好,再把舷梯恢复原位,最后离开了货轮。小郭抱着“巫婆”走在前面,吴海林走在后面。路口的梧桐树下停着一辆红色宝马车,小郭朝吴海林摆摆手,一直走到宝马车前。车门打开了,开车的是个戴墨镜的中年女人。小郭抱着“巫婆”上了车,宝马车沿海边的柏油路开走了。
听说小郭搭上个富婆,这个女人挺有背景的。一个水手说。
另一个说,这个富婆不就是小郭卖给她猫的女人吗?听说他们是卖猫时认识的。
好像是吧。男人有钱可以找小三,女人有钱也可以找小鲜肉。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只要不妨碍别人,没有什么不好的。
两个水手边说边朝远处走去。吴海林望着宝马车远去的影子,在路边愣了半天。
吴海林离开自己的城市一个多月了,他决定徒步从码头往回走。海面上漂着一团团褐色水沫、渔网的浮标和孤零零的漂流瓶,还有丝絮般的海草。几只水母漂浮在海上,不断分泌着微毒的液体。海边的小码头上,几根粗大的木桩立在水里,旁边有几条陈旧的木船,被乌黑的麻绳拴着,在水面上晃晃悠悠。两个男人把一条木船拖上岸,收好帆和桨,背起渔网朝岸上走去,那里有条石子路,通往一栋旧楼的木门。出码头十分钟后是一条老街,周围散落着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欧式建筑,铁路与港口在这里交会,货轮汽笛和火车的声音此起彼伏。路边有许多门店、广告牌、商场和停车场,两个老头儿提着鸟笼,几只宠物狗跑来跑去。走了一会儿,吴海林感觉有些眩晕,大概是在海上时间太长的原因,他觉得周围的楼房和树木都在晃动。他知道这是船员特有的晕陆症,第一次出海的船员都有这种感觉。吴海林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坐下,用手指在太阳穴上按摩,不一会儿,眩晕感轻点了。他抬头朝四周望去,觉得眼前的景物既熟悉又陌生。这是哪里?他发现自己迷路了。他想,自己在这一带生活快三十年了,从来没有迷路过,闭着眼就可以回家,今天怎么会迷路呢?他点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然后把烟雾吐出来,为了使自己镇静一下。他看着烟雾往四处散去,渐渐消失在空中……一辆无轨电车开过来,慢慢在街头停下,很多乘客吵吵嚷嚷地下了车,电车又慢慢开走了。出租车里下来一个外国船员,身后跟着一位风姿绰约的女人,外国船员付了出租车费,和女人一同朝码头走去……吴海林突然觉得这个街景好熟悉啊,他使劲拍了一下脑门儿,心想,这不就是水手街吗?他发现自己就站在水手街的拐角,眩晕感立刻消失了。
回来的前一天,吴海林给戴萍打电话说,我大概明天就回来了。戴萍问,什么时间能到码头?要不要我去接你?他说,不要来接我,因为船到码头的时间不确定。戴萍说,那我就把小帆送到我妈那里,你回来后来我这里就可以了。他说,好吧。
戴萍的房子是租的,两室一厅,离她妈妈的住处很近,是为了让老人帮忙看小帆。虽已进入盛夏,青岛的气温却很凉爽,墙上的凌霄花散发出芳香气味,令人神清气爽,太阳落下后,味道似乎更浓烈,遍布整个夏日的夜晚。吴海林在海上漂了一个多月,觉得身体实在太累了,回到戴萍的出租房后,倒在床上蒙头大睡,醒来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这天是星期六,是戴萍去酒吧弹琴的日子,他听到房门钥匙转动的声音,知道是戴萍从酒吧回来了。
戴萍进门把屋里的灯打开,客厅立刻亮了起来。她把背包挂在门后衣架上,望着站在客厅的吴海林问,什么时候到的?
他说,下午六点多到的。
她把吴海林拉到沙发上,仔细端详着说,皮肤比走之前黑了。
他说,整天风吹日晒的,肯定要变黑的。
她问,出去这么长时间,在船上过得怎么样啊?
吴海林就从货轮离开码头说起,八天之后到了孟买港,在孟买港短暂停留了一天,三天以后到了孟加拉国吉大港,以及他和小郭在贫民窟看到了什么,等等。说到贫民窟附近有许多女人时,戴萍就捂着嘴笑。
她问,你没在那里找一个女人?
他说,我要是找了就不会跟你说这些了。
那可不一定,你就是真找了也不会告诉我,听说当海员的都会找女人的。
他说,除了你,我不碰别的女人。
我才不相信呢。说到这里,她的瞳孔里流出一种特有的温情。这眼神让吴海林感觉很舒服……那晚,他睡得很香。
次日醒来,吴海林听见厨房有声音,他知道戴萍在做打卤面,吴海林爱吃她做的打卤面。戴萍打卤面的卤是将五花肉、木耳、鸡蛋、香菇等食材放进锅中翻炒,加适量的清水煮炖,入口后满口醇香。平时,他和戴萍亲热完,吃完她做的打卤面,就坐公交车回水手街的家。这次,他背起包刚转过身,戴萍一把抱住他,在他耳边喃喃地问,你啥时再来?
吴海林说,看情况吧。
戴萍问,什么叫看情况吧?
戴萍把他的包拽下来,丢在旁边的沙发上,把脸凑近他的耳边说,你不在的时候,我心里空空的。
吴海林没接话。
戴萍说,上个月月底有天晚上,我从酒吧打车回来,那个出租车司机一直在后面跟着我,我上了二楼,他也跟着上了二楼,我上了三楼,他也跟着上了三楼。吓得我站在门口不敢开门,怕他跟进来。我故意大声问他,你不开你的车,跟着我干什么?他说想跟我进房间喝口水。我说,楼下小卖部就有卖矿泉水的。他说,其实我不渴,就想进屋看看你住的地方什么样子。我说,你再这样我就报警了。接着我掏出电话要报警,他才下楼走了。那天晚上真把我吓死了。
吴海林默默听着,也没说话。
还有,小帆前几天放学后,回家进屋就哭。我问,小帆你怎么了?小帆不说话,只是趴在床上哭。我又问,小帆你有什么事情就告诉妈妈。小帆还是不说话,继续趴在床上哭。第二天小帆才告诉我,她被班里一个同学欺负了,欺负她的那个男孩说,小帆,你是个没有爸爸的野孩子。
吴海林听了,心里咯噔一下。还是没说话。
戴萍放开他,又说,我想给小帆找个爸爸。这句话像是对他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昨晚两人亲热时,戴萍喊出了吴帆的名字。吴海林生气了,起身走到阳台上抽烟。从阳台朝南望去,能看见远处的海面。月亮挂在夜空,海是暗蓝色的,一艘货轮正从海面慢慢驶过,模糊的影子在夜色里异常庞大,汽笛划过寂静的海面,显得那么绵长,让人心生思念。吴海林突然想起,在那些有月亮的夜晚,戴萍也一定会站在阳台上,遥望远处暗蓝色的海面,那时,同样会有货轮从海面驶过,汽笛声划过夜空,同样那么绵长,同样让人心生思念,只是她心里想的不是他,而是她的前男友吴帆。
感情真是个神秘的东西。吴海林默默地从戴萍住处走出来。下楼不久,那辆8路电车来了。他上车后,看见戴萍在窗口朝他挥手。
五
“鲸鱼号”货轮去海参崴是来年初春。那时,吴海林已经从二水升职为一水。虽然都是水手,但二水干零活儿,一水负责把舵,在级别上高了一个等级。
去海参崴前,他在地球仪上把这位北方邻居认真端详了一番。在地球仪上,所有的地方都不遥远,只要稍稍转动一下,就能看见太平洋西岸的海参崴和蓝色的堪察加半岛。他知道,虽然国内已是初春,但俄罗斯依然是冬季,走之前,他特意去商场选了一件蓝色羽绒服,买了一个旅行包,里面装了一大堆面包、火腿等食品。货轮下午五点离开码头,进入公海以后,海风大了起来,拍得窗户啪啪作响,船舱里的灯光摇曳不定。货轮在夜海里航行,船体东歪西扭的,不时有集装箱互相碰撞的声音。他顺着货轮行驶方向往前看去,两道巨大光柱照亮茫茫夜海,远处有一团朦胧的影子,像浮在海面的巨兽,那是另一艘货轮正朝他们的方向驶来。一些不知名的星座从货轮前方升起,又慢慢在货轮尾部落下。那天晚上他刚睡下,便听见有人敲门,他想,这么晚了应该没人来的,他想起床去开门,却觉得自己的身体很沉重,怎么也起不来,正在挣扎时,那人已经来到床前。吴海林看见来人面孔模糊,全身湿漉漉的。他不认识这个人,觉得奇怪,门是关着的,这人是怎么进来的?
他问,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
来人好像没听懂他的话。过了一会儿,来人开始说话,他的声音好像刚从水里打捞出来的一样,也是湿漉漉的。
他说,我知道你不认识我,但你应该知道我,我叫吴帆。
那是吴海林第一次梦到吴帆。他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因为他没见过吴帆,只是听戴萍说起过。
吴帆在梦里对他说起那次出海的事情,他们的货轮在从B国返回途中遇上一场飓风,当时货轮离青岛只有八十海里,这是吴帆当水手以来遇到的最大的风暴。他在整理甲板物品时,因为没有系好水手结,被一排巨浪掀到海里。吴帆说,我在海里漂流了一天一夜,我看见那颗天狼星,就朝南方漂去,但是我认错了,我把另一颗星当成天狼星,我离大陆越来越远,最后精疲力竭……说到这里,吴帆从他的梦中消失了。
那晚梦到吴帆后,他一直没睡着,脑子里一团混乱,直到天渐渐亮了。虽然他觉得这个梦很奇怪,但他觉得吴帆在梦里说的话都是善意的,吴帆是在梦里提醒自己,不要犯他的错误。
作为一个海员,除去海洋知识外,还要对星辰有所了解,因为货轮一旦遇到风暴沉没,海员需要用星辰辨认自己的方位,这是当时在培训基地时老师多次讲过的。那时,吴海林已读过几本有关星象的书,夜间,他常在甲板上仰望天空。他知道,位于正南方最亮的那颗星,就是吴帆在梦里对他说的天狼星,再向下看,那颗青白色的是老人星。老人星是船底座中的一等星,也是南半球最亮的一颗星,它的英文名字叫Canopus,意思是“斯巴达国王梅纳雷阿斯的航船导航者”。老人星的光度是太阳的六千倍,亮度仅次于天狼星。在欧洲星象学中,水星是统治人们交流和思想的行星,人们可以根据水星经过的星座,测算出给自己的运气带来的影响。吴海林是金牛座的,那年初春,按照星象学的说法,他个人的水星逆行。星象提示,水星逆行期间,金牛座要留意职场中与上司或同事间闹不合,也可能会在意见上有争执。所以那段时间他特别小心,处处留意,生怕有事。
海上的夜晚,凉风夹着寒气,吹得膝盖阵阵发痛。吴海林在海边长大,知道膝盖是最容易被寒气侵犯到的地方。他取出毯子盖在身上,身体觉得暖和了许多。他开了床头灯,打开麦尔维尔的《白鲸》,找到上次读到的段落。麦尔维尔在这一章写道:“我们不妨找一个安息日的下午,在那种如诗如梦的阳光下,去城里转上一圈。可你首先看到的还是海边那一群群对着大海伫立凝望的人。他们或站或坐、或倚柱或靠墙,遥望着自中国而来的船只的船舷,入迷地欣赏着驶进驶出的大小船舶……”读到这里,吴海林觉得灯光突然暗了,他放下书,听到船体咕咚咕咚响起来,他觉得这个声音很奇怪,便下了床,贴近窗口听了一会儿,刚才的声音好像消失了。他再次上床打开书页,刚读了一段,窗外传来海鸥尖厉的叫声,带有几分惊恐。小郭那只叫“巫婆”的猫突然跳下床,躲在床下喵喵叫起来。猫是通灵的动物。吴海林看着“巫婆”东躲西藏,猫眼露出惊恐的神色。
他问小郭,“巫婆”今天这是怎么了?
小郭把指头压在嘴唇上,小声对他说,嘘,小声点,幽灵船来了。
幽灵船?什么幽灵船?吴海林露出惊讶的表情。
小郭走近吴海林,悄悄拉着他走到窗口,甲板落满了月光,海水在月光照耀下发出一种诡异的颜色。不一会儿,远处海面漂来一条船,船上既没有灯光也没有人,船周围的海水是黑绿色的,在月光照耀下,能看到那艘船在海水中变形的影子。几只海鸥不断在船周围尖叫着、盘旋着。吴海林觉得奇怪,因为根据常识,如果船上没有人,船应该是顺着潮水漂的,但那艘船却逆着潮水,一直漂到离货轮不远的地方。
没什么,只是一条幽灵船。我见得多了。小郭说了一句。
吴海林知道,海上的每次风暴都会夺走一些船和渔民,但看见幽灵船还是第一次。不久,甲板上站了十几个水手,人们都从船舱跑出来,有人裹着被子,有人披着毛毯,还有人蒙着棉帽,人们衣着不整地站在甲板上,呆呆地望着那艘幽灵船。当幽灵船从“鲸鱼号”货轮旁经过时,吴海林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幽灵船在靠近“鲸鱼号”时放慢了速度,吴海林隐约看见船舱里有东西在晃动,当他凝神看时,那团东西又没了。几分钟后,幽灵船几乎擦着货轮的船体,瞬间在黑夜里消失了。它消失的速度之快出乎意料,好像它的出现只是为了与“鲸鱼号”短暂相遇。
幽灵船消失后,吴海林看见几个水手张开的嘴,半天没合上,就像沙滩上死去的海蚌。
“鲸鱼号”货轮遭遇幽灵船后,又在海上航行了三天,周末下午五点一刻进入海参崴港。那是个星期天,港口的雾很大,吴海林在甲板上看见了托卡内夫灯塔,这是号称世界上最孤独的灯塔,孤悬在海港入口狭长的半岛上,塔顶的灯光在黄昏闪着寒光。
船上有个叫瓦西里的俄罗斯水手,家是海参崴的。瓦西里原来是俄罗斯远洋公司的船员,因为经常随船来青岛,认识了一个中国姑娘,他和中国姑娘结婚后,离开了原来的远洋公司,开始在中国打工。当年货轮招水手时,他参加了招聘,船长发现一个黄头发蓝眼睛的老外,就让水手长去问一下那个老外会不会说中国话,结果那个老外中国话说得很溜,就被船长录用了,这个水手就是瓦西里。按照公司的指示,货轮在海参崴卸下一批家用电器后,要在港口停留几天,对轮机设备进行维修。瓦西里听说货轮要在海参崴停留几天,他说自己想尽地主之谊,邀请船员们到市区吃饭。当瓦西里说出想请大家吃饭时,船员们连声说,好啊,好啊,瓦西里同志,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然后大家就笑了起来,瓦西里也跟着笑起来,他知道这是电影《列宁在十月》里的一句台词。下船前,吴海林穿上那件蓝色面包服,把自己裹得严严的,和小郭一起慢慢走出货轮。海边石阶上,两个年轻人在接吻,一个老男人在拉手风琴。当看到港口高高的吊塔时,吴海林竟产生了身在家乡的幻觉。
瓦西里的妹妹在市区开了一家酒馆,是由一座“二战”废墟建筑改造的,瓦西里说,这里曾是“二战”时的一个军营。酒馆里挂满了晒干的松鼠、雪雉、鲑鱼、泥鳅和猪獾等食品。他们走进酒馆时,迎面走来一个俄罗斯女子,瓦西里对吴海林等人说,这是我妹妹,她叫娜塔莎。娜塔莎穿着一身米色的牛仔装,金黄色的卷曲短发,浓密的睫毛下有一双幽深的眼睛,样子像法国演员苏菲·玛索。她听说来者是瓦西里的朋友,立刻走上前,给每人一个大大的拥抱。客厅里摆着几张酒桌,酒桌前坐着几对俄罗斯男女,一个年轻的水手在吹瓶子,他把嘴唇对着瓶口,闭上眼睛,吹出一段熟悉的旋律,吴海林听出那是俄罗斯歌曲《一个年轻的水手在度假》的片段,他曾在海员俱乐部听过这支曲子。一个戴着鼻环、长满胡须的人在抽雪茄,这人让吴海林想起美国NBA那个叫“大虫”罗德曼的篮球运动员,当年,罗德曼和乔丹、皮蓬组成NBA历史上防守最强的三人组,拿了很多NBA冠军。三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每人搂着一个女人在餐桌前调情。瓦西里说,那三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是海参崴远洋公司的水手。苏联解体后,西伯利亚地区经济一度陷入危机,许多当地人重新回到熟悉的捕鲸业,他们常驾船从海参崴出发,前往鄂霍次克海捕鲸,那里是鲸鱼出没的海域。鄂霍次克海曾经叫拉姆斯基海,因为在当地的居民鄂温克人的语言中,“拉姆斯基”的意思就是大海,当地人常去那里捕鲸,他们的许多钱财都是捕鲸手用标枪从大海里戳上来的。瓦西里说,当年他在海参崴远洋公司时,曾在鄂霍次克海上看到地球上最大的动物——蓝鲸,那是他当水手以来第一次见到蓝鲸。那条蓝鲸应该有二十多吨重,就像一条小型货轮,体表长着当地渔民叫火山口的贝壳状物,这种学名叫藤壶的东西,在蓝鲸的身上星罗棋布,成为蓝鲸著名的身体花纹。但是他的弟弟在一次捕鲸时掉进海里死了。说到这里,瓦西里脸上露出悲伤的神情。
娜塔莎酒馆的火炉是用机油桶改成的,里面弥漫着一股炭火味。几个俄罗斯水手一直在喝酒、抽烟,他们身上散发出朗姆酒和雪茄的气息,以及女人和烤面包的气味。一会儿,一个胳膊长着黑毛的年轻人从酒桌前站起来,开始哼唱俄罗斯民歌,他的声音像一条漂荡在海上的木船,时而高亢时而低沉。酒馆立刻安静下来,人们都在听他唱歌。那个年轻人唱了一会儿,瓦西里也从酒桌旁站起来,他亮开嗓子加入了哼唱。吴海林知道瓦西里会唱歌,有一个夜晚,他在货轮上听到有人在哼唱,他从船舱走出去,看见甲板上有个身影,在对着远方唱歌,他认出那人是瓦西里。吴海林能听懂部分俄语,他听出那是怀念家乡的歌。那个年轻人发现瓦西里唱得好,便坐在椅子上听他唱。瓦西里开始唱了一段民谣,接着唱捕鲸的歌谣,唱着唱着,娜塔莎也加进来了。娜塔莎能歌善舞,她端着酒杯边跳边唱,她唱了两段后把酒杯往后一扔,酒杯哗啦一声碎在地上,兄妹俩一起唱起了当地的歌谣。慢慢地,瓦西里又把捕鲸的歌谣换成西伯利亚的拉纤歌,这首歌很长,是讲述他们西伯利亚的祖先,为了生活如何离开家乡,去遥远的海岸拉纤的故事。歌谣里有很多方言,曲调凄凉,类似中国的陕北民歌。
唱完歌谣后,娜塔莎来到吴海林面前,目光柔和地看着他。见吴海林一人在喝酒,她找来一个酒杯说,喜欢我陪你喝酒吗?吴海林说,当然喜欢,因为你是瓦西里的妹妹嘛。娜塔莎听他说喜欢后,自己倒了一大杯伏特加,想给吴海林倒时,被他用手挡住了。吴海林对酒精过敏,平常只喝少量的啤酒。娜塔莎酒量很大,她连干了三杯伏特加,喝完后,把杯子在他面前晃晃。吴海林觉得男人不能在女人面前丢面子,尤其不能在外国女人面前丢面子,就陪她喝了一杯伏特加。很快,吴海林觉得自己喝多了,眼前恍恍惚惚的。娜塔莎见吴海林不能喝酒,就起身邀他跳舞。吴海林就站起身,晃晃悠悠地和她跳舞。因为很多年不跳了,动作不熟练,吴海林总是踩娜塔莎的脚,这时,娜塔莎就露出妩媚的表情。
那天他喝多了,啥时睡的也不记得了。半夜醒来,发现身边有个女人,仔细看看,是娜塔莎。吴海林有些害怕,觉得自己一定和娜塔莎发生了什么,但他发现自己是和衣而睡,娜塔莎也穿着衣服。他走到外面叫小郭,小郭没在。他轻轻推了一下娜塔莎,发现她睡得很沉,没有一点反应,心里才平静一些。
没发生什么就好,千万不要发生那种事情。他在心里告诫自己。
吴海林走到窗口点了支烟,边抽边想昨天晚上的事情,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当时的情景。自己是怎么和娜塔莎睡在一个房间的?也许是自己先进了房间,娜塔莎后来进来的?或者是两人一起进来的?他发现自己什么也不记得了,脑子昏昏沉沉的。其实昨晚喝酒时,他不断告诫自己,少喝点,一定要少喝点,喝酒不仅伤身体,还容易乱性,但最终还是喝多了。
天慢慢亮了,吴海林看见娜塔莎还在睡觉,她睡得很沉,脸上还有一丝微笑,好像在做梦。他慢慢走出房间,轻轻把门掩上,然后朝街上走去。海参崴的早晨很安静。他在路上叫了一辆出租车,飞快地朝海参崴港驶去。他走进货轮的休息室时,小郭刚从床上起来。
小郭看见他进来,笑眯眯地问,昨天晚上去哪儿了?也不说一声。我一直等你回来。
吴海林朝小郭捣了一拳,说,是你小子把我丢在娜塔莎房间里的吧?
小郭笑着说,我怎么可能把你丢在娜塔莎房间里呢?那可是你和娜塔莎一起进去的,和我没一毛钱关系啊。
吴海林问,你小子说实话,真不是你把我丢到她房间的?
小郭摊着双手,一脸无辜的样子说,真不是,我对天发誓,是你和她一起进去的。我叫了你几声,你都没有听见。
吴海林说,好吧,就原谅你这一次。以后可不能这样啊,不能把我丢在女人房间里啊。
小郭说,是的,是的。我一定不会把你丢在女人房间里。说完哧哧地笑了起来。
六
货轮在港口停留两天后,海参崴下了一场大雪。俄罗斯广播电台预报说,一股来自北极的强冷空气将在明天凌晨到达西伯利亚,然后迅速往西部地区转移……老陶来过俄罗斯多次,知道海参崴寒冬的厉害,他通知大家明天老实在船舱待着,哪里都不要去。老陶说,海参崴冬天的最低温度曾达到零下五十六摄氏度,汽车都发动不起来,许多人会在路上被活活冻死。大雪是从早晨开始下的。下雪前,空气中有种奇怪的声音,雪花仿佛树上的树叶从天空飘落,整个世界白茫茫的。这是吴海林见过最疯狂的雪。
大雪下了两天两夜,寒风发出尖啸之声,整个海参崴笼罩在茫茫大雪中。“鲸鱼号”货轮被覆盖在厚厚的白雪之下,像一头庞大的鲸鱼趴在寂静的海面上。受暴雪影响,货轮的供暖设备出了故障,船舱里的温度迅速下降,舷窗玻璃出现一股股水汽,形成森林一样的冰花。船舱到处发出设备萎缩和破裂的声音:自来水管子在萎缩,桌子在萎缩,椅子在萎缩,床上的木板在萎缩,脸盆在萎缩;厕所里的水凝成一个冰团,吴海林甚至听到自己的骨骼也发出萎缩的声音。为了抵抗温度下降,人们在船舱里跑步,来提高身体的热量。他们排成首尾相接的队列,围着桌子来回跑,半小时后,身体的温度回来了。他们从船舱取来备用的木柴,点燃多年不用的火炉,木柴点燃了,炉火在燃烧,房间暖和了许多。
暴雪过后,海面被冰雪覆盖。巨大的冰块在海水作用下形成奇怪的形状,层层叠叠地堆积在一起,堆成一座座小冰山。来自世界各国的十几艘货轮被牢牢地冰封在海里。白天,蓝幽幽的冰块发出刺目的光芒,海面一片死亡气息;夜里,托卡内夫灯塔不断闪烁着,向船只传递海冰的信息。
“鲸鱼号”货轮一直停在被海冰覆盖的海上。大雪导致食品供应出现短缺,瓦西里找人用电动雪橇送来几天的食品,有雪鱼、猪肉、萝卜和土豆等。那些天,厨房整天中午开水煮土豆,晚上开水煮萝卜,除了放点盐,连油和葱花也没有。送来的食品很快就吃完了,船长找到瓦西里,要他再想办法搞点吃的,瓦西里就联系娜塔莎。娜塔莎在电话里说,没有吃的了,土豆没了,萝卜没了,连我们酒馆的菜都没有了,酒馆已经关门好几天了。瓦西里摊着手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船长,船长一脸不高兴,他像一只发怒的豹子,在船长室里走来走去。
吴海林望着海上堆起的冰山,觉得大自然实在太神奇了。他想起自己生活的那座城市,每年也会下几场小雪,下雪后,他和小伙伴们在雪地里滚过铁环,堆过雪人,也打过雪仗,但雪不久就化了。他小时候喜欢听化雪的声音,化雪时,冰凌像一个个空瓶子从高处掉在地上,发出啪啪的破碎声。
哥,你去过漠河吗?那里冬天整天下雪。小郭一边举哑铃一边问。
吴海林说,我去过绥芬河,在那里待了一段时间。
你去过绥芬河?大老远地跑那里去干啥了?小郭不解地问。
吴海林说,我有个朋友做木材生意,我去帮他看木材。
那年冬天,吴海林离开出租汽车公司后,摆了一段时间地摊,还在绥芬河一个林场待过两个月。绥芬河靠俄罗斯边界,冬季天寒地冻,最冷时,他不敢在外面小便,担心尿液没落地就冻成冰棍。那年绥芬河下了一场大雪,狂风裹着雪花,在街上横冲直撞,外面一片雪白,像是要把世界都给埋了。路上行人用棉帽蒙着脸,只露出两只眼睛,像雪人一样在路上移动。他看见一个老太太被风吹倒了,趴在雪地上,好长时间才爬起来。因为不适应那里的严寒,他不久就回了青岛。
绥芬河离我们那里还有一千多公里呢。我们那里的雪可比绥芬河大多了,告诉你吧,我们那里才叫冰天雪地。小郭说。
十天后,冰雪开始融化,货轮四处响着噼里啪啦的滴水声。不久,海冰也开始融化了,融化后的海冰像漂移的大陆,从货轮周围朝四处漂去,最后慢慢消失在海面上。一群海鸥呼啸而来,它们上下翻飞着,在海面上找寻食物,它们已经饿了很久了,而那些体积更大的冰山依然在海上浮动着,它们要再过些时间才能融化。货轮甲板和舷梯结了一层冰,吴海林和新来的实习生去打冰,他们的手套浸水之后很快冻成冰块,北风吹得脸疼痛难忍,呼出的热气在他们眉毛上结了一层白霜,两人好像雪地里的北极熊。
甲板和舷梯的冰雪清理完后,货轮加速行驶在回国途中。
这次从海参崴回来,吴海林没去戴萍那里,而是径直回到水手街的家。
水手街的房子是二十世纪初建的,二层楼房围成一个个里院,大都家家相对,户户相邻,几家共用一个厕所和水池,要穿过堆满杂物的走廊去上厕所。吴海林是个遗腹子,他父亲是在海里出事的。一年初夏,父亲撑着木船去打鱼,那片海离岸边只有三十多米,但他父亲就这么消失了。几天后,有人捕到一头虎鲨,在鱼肚子里发现了他父亲的一条短裤。那时,吴海林在他母亲肚子里刚好七个月。父亲出事后,母亲因悲痛过度要跳海,被一个装卸工救了,那个装卸工就是他现在的义父。那时,他义父是个单身汉,在码头帮人装卸煤炭。傍晚收工后,几个装卸工去酒馆喝酒,往回走时,看见一个女人孤零零地站在礁石上,后来,那个女人开始朝海里走去,她在海里越走越远,很快就被海水淹没了,义父拼命朝女人游去……女人被救上来两个月后,吴海林出生了。
从记事开始,吴海林就把义父叫“爸”,他们一直住在水手街的房子里。吴海林心善,懂得孝敬义父。十二岁时,他每天早晨五点起床去赶小海。落潮以后,海边礁石上会有一些蛤蜊、海带,运气好的话还会捡到海参。吴海林水性好,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再冒出来就在八十米以外了。他把捞到的海鲜拿到水手俱乐部去卖,那里常有一些外国船员,他们伸出毛茸茸的手,把闪着暗光的硬币递给他,然后提起海鲜,笑嘻嘻地走了。回家后,他把硬币从衣服里掏出来,装进罐头瓶里。硬币渐渐升高,一个月后,罐头瓶被硬币塞满了。他把罐头瓶捧给母亲,让母亲去买油盐酱醋。如今,水手街当年的里院已经拆迁,变成一栋栋高楼。这里虽然还叫水手街,但已不是破旧的里院了。小区里,一个清洁工推着割草机在割草,太阳把梧桐树的影子投在地下。割草机发出一阵震动声,惊飞楸树上的几只灰椋鸟,它们在空中绕了两圈,落在刚修剪过的草坪上。一个女人在给狗剪毛,那是一只阿拉斯加犬。割草机的声音突然加大,轰的一声停了下来,显然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阿拉斯加犬朝清洁工狂叫几声。清洁工试了几次,终于把割草机重新启动起来。吴海林刚走进小区,突然闻到一阵花香,他朝四周望去,原来是路边的蔷薇花开了。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出海时还是初春,没想到回来已是春末。
这一年,吴海林已经三十二岁了,到了该成家的年龄,这是人生不可或缺的议程,但说到婚姻他还是有些犹豫。吴海林是个情感专一的人,他开出租车时认识很多漂亮女人,有年轻的,也有年龄大一些的,她们打扮得花枝招展,有的甚至公然在车上挑逗他,他都不为所动。那时他心里只有马佳,虽然马佳已不在人世了。他认为男人一生拥有自己喜欢的女人就足够了,女人多了就麻烦。认识戴萍后,马佳的影子逐渐在他心里淡去,他对马佳的情感慢慢被对戴萍的情感代替。但在与戴萍的交往中,他尽量克制自己,不敢在感情上陷得太深,因为戴萍已经遭遇过失去男友的痛苦,况且她还有个四岁的女儿,而自己也是一个海员,如果遇到不幸,那样对她会是致命的打击。
这次回国途中的一个晚上,他再次梦到吴帆。这次,吴帆好像是他的老朋友一样,吴帆在梦里对他说,吴海林,我知道你和戴萍在一起,咱俩喜欢同一个女人,这可是咱们的缘分哪。作为戴萍曾经的男朋友,我得严肃地提醒你,戴萍是个好女人,你要好好对待她。他在梦里问吴帆,你不是已经不在人世了吗?怎么还这么关心戴萍?吴帆接着说,你不要多问,这是我最后一次在梦里见你,我要回海里去了。说完,吴帆朝海里走去,海水迅速淹没了他……吴海林大声喊着,吴帆,你快回来,你快回来……这时,他从梦中醒了。
唉,原来是个梦,一个奇怪的梦。
邻床的小郭被他的喊声弄醒了,小郭关切地问,哥,你刚才是不是做噩梦了,我听到你不停喊一个人的名字,叫他快回来,快回来。
他对小郭说,我没事。真不好意思,把你也弄醒了。
没事就好。小郭说完,很快就发出鼾声。
吴海林却再也睡不着。外面黑黢黢的。那天晚上他在甲板上站了很久,也想了很久,想来想去,觉得命运真是个神秘的东西。
后来,他把梦到吴帆的事和姨妈说了,姨妈听完后若有所思地说,凡是你梦到的人,不管今生还是前世,都是和你有缘的人,人生太短暂,要好好珍惜才是。
七
那个夏天特别热,云层经常匆匆划过,可总是不下雨。仲夏时,“鲸鱼号”货轮接到去埃及亚历山大港的运输任务。
货轮到达亚历山大港是个清晨。亚历山大港是一座海上古城,著名的白色灯塔遗址和庞贝柱就立在岸边。货轮靠港后很快卸完货物,这是一批非洲某公司的货。吴海林从小就对埃及很向往,他本想去看一下尼罗河和古城卡诺珀斯遗迹,但船长接到公司指示,要求货轮以最快速度返回。次日上午,货轮便离开亚历山大港,行驶在回国的途中了。
吴海林记得,货轮是在黄昏时驶入亚丁湾的。他和新来的实习生完成了一天的工作,正在房间换工装。他把工装上沾的油漆用汽油擦去,把工装扔进洗衣机,撒上洗衣粉,打开开关,洗衣机开始转动。这台洗衣机性能很好,十五分钟后,洗衣机工作完毕。他取出衣服,走到船舱窗口,把衣服挂在晾衣绳上。水珠闪着亮光不断从衣服上滴落,流进甲板锈蚀的沟槽里。因为一天的工作结束了,大家都很放松,在休息室里打牌的打牌,聊天的聊天。老陶来到他们休息室时,小郭正在举哑铃。看见老陶来了,小郭开玩笑地说,陶水头,来举两下?老陶朝他摇摇头。要是倒退十年,老陶绝对敢跟年轻人比试一下,可现在不敢。这次出海前他刚去医院检查过,几项血液指标都超标了,坐诊医生边看测试报告,边瞅着他说,哎,得注意了,中度脂肪肝,高压一百六,平时得少喝酒,多休息。说完后又问,做什么工作的?
海员。老陶说。
海员?整天在海上晃来晃去的,那更得注意休息了。
好。老陶没再说什么。他心里想,休息?我也想好好休息,可上了船就由不得自己了。
医生接着说,除去几项指标超标,其他也没什么,都只是身体衰老的迹象。
哦?我才刚过五十二岁,身体就开始衰老了?离开医院后,他在路上边走边想。
老陶跟吴海林和小郭他们开了一会儿玩笑,然后用严肃的口气对两人说,前面就是亚丁湾了,这里既是一条黄金水道,也是海盗出没的地方,大家一定要注意安全。老陶说完就出去了。
亚丁湾是位于也门和索马里之间的一片海域,通过曼德海峡与北方的红海相连,以也门的海港亚丁为名。老陶走后,吴海林朝远处望去,碧蓝的亚丁湾风平浪静,一轮夕阳斜照在海面上,金箔一样闪着光亮。他回到房间不久,听到窗外传来海鸥尖厉的叫声,小郭那只叫“巫婆”的猫突然跳下床,在房间里东躲西藏,双眼露出惊恐的神色。他问小郭,“巫婆”这又是怎么了?是不是外面又来幽灵船了?
小郭说,不会吧?怎么又碰到幽灵船了?我们的运气不会这么差吧?
吴海林带着疑虑的眼神走到窗口。他趴在窗口朝外看去,刚才夕阳斜照的海面,突然被一层雾气笼罩,远处漂来一条船。这条船和上次他们遇到的幽灵船看起来很像,船上没有人,却逆着潮流一路前行,一直朝货轮方向漂来。
真的是一条幽灵船。吴海林在心里嘟囔了一句。
不久,十几个水手从船舱跑出来,表情呆呆地望着那艘船。
好像不对。有人在身后说了一句。
吴海林回头一看,是老陶。老陶站在离栏杆不远的地方,一脸严肃。
好像不对。他又嘟囔了一句。
这时,十几个水手的目光一齐朝老陶望去。
大家要注意了,离这艘船远点。都赶快回房间。老陶的口气从来没有这么严厉过。
大家虽然对老陶的话不理解,但都陆续回到房间。吴海林回房间后,发现老陶一直站在甲板上,他想说什么还没说出口,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枪声。没错,从那艘船上传来一串清脆的枪声。警铃和汽笛就是这时响起来的,七声短、一声长。这是第一次出海时老陶告诉他的:警铃和汽笛连续响一分钟,就意味着危险来了。
接着,人们听到老陶的喊声,是海盗船,索马里海盗来了,大家做好准备!
索马里海盗?吴海林想起几天前从收音机里听到的消息:索马里海盗是专门在海上抢劫船只的组织。这几年,随着索马里内战的爆发,亚丁湾一带海盗活动更趋频繁,曾多次发生劫持、暴力伤害船员事件。索马里海盗有四大团伙:邦特兰卫队、国家海岸志愿护卫者、梅尔卡、索马里水兵。某年,一艘丹麦货轮在距索马里以东四百多公里的印度洋海域行驶时,被一群海盗劫持,这艘货轮当时有二十多名船员,而劫持者就是“索马里水兵”团伙。双方经过一天的对峙,最终由国际海上突击队出手,杀死三名海盗后,救出了被劫持的船长和船员。
眼看那艘船离“鲸鱼号”货轮越来越近,船长命令货轮改变方向,想脱离海盗追击,但海盗船也加速追来,死缠着“鲸鱼号”不放。半小时后,几个海盗已经登上舷梯,他们端着AK47冲锋枪,用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船员们。吴海林当年在新兵连时,曾经使用1-1型半自动步枪进行训练,他虽然没摸过AK47冲锋枪,但是他了解这款枪的机械性能,AK47冲锋枪每个弹夹三十发子弹,近距离杀伤力特别大。虽然这次出海前,船员都经过防海盗演练,但第一次见到荷枪实弹的海盗,大家都有些手足无措。
水手们,抄家伙!这时,老陶以水手长的身份传达船长的命令。
抄家伙!抄家伙!快点!兄弟们一起抄家伙!老陶高声喊道。
听到老陶喊“抄家伙”,十几个水手头戴安全帽、手持铁棍和高压水枪,从船舱各个位置冲出来,迅速出现在甲板上。他们脸上出现不同的表情:恐慌、愤怒、茫然以及无法用文字形容的神情。吴海林从库房拉出消防用的高压水枪,小郭拿出几个空酒瓶,往里灌上易燃的“油漆水”,再用棉纱浸上柴油做导火索。
小郭边干边哆嗦着问吴海林,哥,我怎么觉得像是在拍电影。
吴海林说,咱们可能真的遇到海盗了。
小郭说,你说这些狗日的会不会真朝咱们开枪?
吴海林从部队复员快十年了,对枪的概念已经淡了。
他说,我也不知道,大概不会吧。
小郭说,我怎么觉得挺害怕的。
吴海林对他说,你不用害怕,到时候你躲在我身后。
这时,他们听到船长在打电话,船长一边向国际海事局发出紧急求援,一边向国内通报遇到海盗的情况。吴海林发现三名头戴面罩的海盗很快登上货轮,老陶命令船员向海盗投掷土燃烧弹,吴海林举起高压水枪朝海盗喷去。这时海盗开枪了,子弹朝他们射来,吴海林前面一个身影倒下了……半小时后,国际海警的直升机赶到了事发海域,直升机立即对海盗船发起攻击。
海盗船逃离后,人们才发现老陶躺在甲板上。吴海林把他扶起来时,看见他满脸是血,一道血迹正从前额涌出。
老陶的头部被击中了。货轮离开亚丁湾后,以最快的速度行驶。途中,老陶的状态时而昏迷,时而清醒。货轮进入黄海已是傍晚,海边的灯光不断闪烁着,仿佛亲人的眼睛。吴海林看着处于昏迷状态的老陶,突然觉得自己是从另一个世界回来的。在这场与海盗的斗争中,他真正体验到了什么叫劫后余生,想到这里,不觉一行眼泪流了下来。
八
货轮靠岸后,船长安排吴海林和小郭把老陶送到医院。
吴海林把老陶背在身上,小郭在旁边搀扶着,他们一起往外走去。在码头门口,吴海林叫了一辆出租车,两人把老陶扶上车,出租车迅速往医院驶去。海员医院离码头不远,下车后,吴海林把老陶背到急诊室,医生给老陶查了血压、心电图和CT片。CT片显示,老陶头骨下面有个金属状的东西,有指甲盖大小,那是一块金属弹片。吴海林看着黑乎乎的CT片,那块弹片像夜空的一颗流星,闯入老陶的生命。
天哪!老陶真是命大。看到那块金属弹片后,吴海林在心里感叹道。
办完住院手续,小郭找来一辆担架车,两人把老陶抬到担架车上,随电梯升到六楼住院部。病房里有股浓重的来苏水的气味。两人把老陶抬到病床上,吴海林让小郭先回去休息。
老陶入院后一直打点滴,打完最后一瓶,已是凌晨四点,吴海林靠着床沿睡了一会儿。醒后天色已亮,他去给老陶倒尿液时,迎面看见戴萍从走廊走来。
吴海林望着她问,你怎么来了?
戴萍说,小郭告诉我的。估计你一直没吃饭,我给你送点吃的。
戴萍手里提着水果和牛奶。她把东西放在床边的桌子上说,这是给陶叔叔的,然后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瓶酸奶递给吴海林。吴海林刚开口想说什么,戴萍又说,这是给你买的。吴海林接过酸奶,瓶子热乎乎的。戴萍把东西放下说,我得去学校上课了,你要是有事情就告诉我,我就过来帮你。吴海林目送戴萍穿过病房,消失在走廊尽头。
上次从海参崴回来,他一直躲着戴萍。直到去亚历山大港的前一天,他和小郭一起去商店买食品,出门迎面碰到来给女儿买玩具的戴萍。
戴萍望着他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吴海林撒谎说,两天前回来的。
她问,你回来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他说,我妈妈身体不太好,我在家照顾了她几天,所以就没告诉你。
戴萍“哦”了一声,脸上露出似信非信的表情。
吴海林回头对小郭说,这是戴萍,是我的女朋友。又对戴萍说,这是小郭,是我的同事。
小郭和戴萍互相客气了几句。
戴萍扭头问,你们什么时候再走?
吴海林说,明天就走。
她惊讶地问,明天就走?你怎么不早说?
他说,我现在不就在告诉你吗?戴萍就不高兴了。
吴海林回想起来,觉得那天不应该对戴萍撒谎。既然戴萍是真心的,自己也应该真心对待她。
老陶上午醒了,但是已失去记忆。他在床上看着吴海林问,你是谁?我怎么不认识你。
吴海林说,陶水头,我是吴海林,我是你的手下啊,你怎么不认识我了?
老陶问,吴海林是谁?我不认识这个人。
过了一会儿老陶又问,这是哪里?我怎么在这个地方?
吴海林说,陶水头,这是医院,我们在医院里。
老陶继续问,在医院里?我不是在船上吗?为什么在医院里?
看着老陶木呆呆的脸,吴海林扭头望向窗外。
老陶以前记忆力特别强,平时,他的脑子几乎是一张航海图,对经常出入的东南亚航线上,哪里有暗礁、暗礁离海面的距离有多远,他会说得一点不差;对货轮经常去的港口有几个泊位、港口深度是多少、港口区有什么商店,他心里都清清楚楚。但受伤后,老陶的脑子就如同一艘迷途的船,立刻失去了方向。
唉,当海员真是不容易,生死只隔了一块弹片的距离。想到这里,吴海林的眼睛湿润了。
医院规定,陪护人员只能在床边或地上休息。晚上熄灯后,走廊被幽冷的灯光照着,吴海林忙了一天,很快就趴在床边睡着了。凌晨,海上的笛声从远处飘来,时断时续的。他觉得老陶特别安静,起身一看,老陶没有声音,他叫了一声“陶叔”,老陶没答应。他又叫了一声“陶叔”,老陶还是没答应。他把手放在老陶鼻子处,没有呼吸。吴海林觉得情况不好,立刻喊了起来,医生,医生快来,老陶他没有呼吸了……医生从门外跑到床前,把手放在他鼻子上又用听诊器在他胸前听了一会儿。
紧接着便是一番抢救,抢救之后,医生把床单往上一拉,盖住老陶的脸。
吴海林趴在床前大声喊了起来,老陶,陶叔,陶水头……老陶再也没有回应。
老陶走了。
火化那天,老陶的遗体被推进火化炉后,吴海林望着那座高耸的烟囱,一缕黑烟袅袅升起,瞬间在空中消失了。吴海林在收拾骨灰时,从里面找到那块弹片,那是一块长三厘米、被烧得黑乎乎的菱形金属。他用一张纸包起来,装在自己口袋里。
老陶“头七”过后,“鲸鱼号”货轮为他举行了海葬。
上午,白色的水汽升腾如同鬼魅。水手和家属们陆续登上船,吴海林抱着老陶的骨灰站在船头,“鲸鱼号”货轮朝东南方向驶去,那是货轮平时出海的方向。老陶的骨灰被缓缓撒进大海,水手和家属们站在船头,朝大海三鞠躬,随后,吴海林从口袋里掏出那块弹片,他看了看那块黑乎乎的弹片,然后使劲朝大海深处扔去。扔完弹片后,回头看见人缝里有个身影,仔细一看是戴萍。
戴萍穿一身素装,夹在送葬队伍里。她看了一眼吴海林,朝他微微点头,他心里一热。
晚上吃完饭,吴海林独自站在阳台上。一轮新月挂在夜空,好像大海上的一条船。远处的海面被月光照亮,一艘货轮正在启航,一阵汽笛声传来,那是一种来自海上的声音,隐隐的,却有一种震撼的力量。他心里想,自己的生命就像一条船,始终漂在神秘莫测的海上,不知道得经过多少风暴和波浪,最后才能到达码头。
戴萍从房间走出来,把一件衣服披在他身上。两人沉默了很久。
她说,当年,吴帆也是一名海员,他出事那年只有二十八岁。
他说,只要当海员,危险就一直在身边,你不怕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怕。没有什么好怕的,这是我命中注定的。
原刊责编 李 璐
【作者简介】张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当代》《青年文学》《清明》《红岩》《散文》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多篇。作品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散文海外版》等选刊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