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语

2023-04-29 14:20:40郭娟
天津文学 2023年9期
关键词:鹩哥老白三爷

徐三爷不行三,但桃花潭小区的人都叫他徐三爷。

三爷本名叫徐连齐。据小区的长耳朵老白说,他这人遇什么事都好琢磨,琢磨来琢磨去就得了个绰号,叫“徐三思”。但别人是三思而后行,他不行,三思而后,还得再思。

徐三爷当年是自行车厂的保全工,心灵,手也巧,又有学历,虽不是太高也算个大学专科毕业,定级时就没走技工系列,评的是职称。但直到下岗,也还是个助理工程师。最后临离开厂子时,厂领导跟他谈话,像有千言万语又不知该怎么说,最后拍着他的肩膀感慨地摇头,徐工啊,论专业,论技术,你都没的说,可就是这个犹豫劲儿,虽不算大毛病,也还是个弱点,以后别管到哪儿,就是平常过日子,也得改改啊。

徐三爷听了点头。

但心想,犹豫如果换句话说,也就是小心,小心驶得万年船,照理说不该算是毛病。

可不算毛病,也还是毛病。桃花潭小区靠近市中心,交通很便利。但便利也有便利的麻烦。一出小区的北门,左边是地铁站,右边是公交车站,徐三爷每次出来,总要站在小区的门口左顾右盼。坐地铁人少,可得花钱,抄起来就是大几块。再看看旁边的公交车站,兜里揣着“老年卡”,乘车可以免费,但是车上的人又多,一上一下麻烦不说,还挤得喘不过气。有一回实在拿不定主意了,就干脆用一种最古老的选择方式,趁跟前没人注意把鞋脱了,闭眼一扔。心想,鞋尖冲的方向就是选择的方向。可没想到,这一下扔劲儿大了,鞋正落在一个送外卖小哥儿的餐食箱上。这小哥儿车又骑得飞快,喊了两声,已经一溜烟儿地跑了。徐三爷没办法,先是蜷着一条腿蹦了几步,最后干脆光着一只脚,一瘸一拐地回来了。

出门琢磨,吃早点也琢磨。早晨拿个大饭盒出来买早点,徐三爷一向很在意,饭盒从不用塑料的,这东西一沾热会析出有害物质,所以只用玻璃饭盒;但具体买什么,又成了问题。本来想的是,这个早晨吃煎饼果子和嘎巴菜,但一排上队就改主意了,这两样东西都是面皮儿做的,重了,不如吃豆腐脑。等眼看要排到了,一寻思,还是不行,出来时想的是吃嘎巴菜,就又回过头来接着排嘎巴菜。再一扭头,又看见旁边的云吞摊儿,这东西飞俩鸡蛋,就着煎饼果子有汤有水儿的挺好。就这么寻思来寻思去,最后拿着两个干烧饼回来了。

当初老伴总笑他,故意问,你出生时,你娘是不是难产啊?

徐三爷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伴说,就冲你这犹豫劲儿,肯定不是顺产,出来之前怎么也得犹豫几天。

徐三爷也不生气,一笑说,还真是,当初忘了问我妈了。

头年开春,老伴说没就没了。事先没一点儿征兆,早晨起来说心口疼,叫来急救车,去医院的路上人就走了。事后医生说,是突发心梗。徐三爷一听就明白了,这病,最坑人。

再想,老伴儿倒好,走得干脆,一点儿没犹豫。

这以后,三爷的话就更少了。当初老伴在时爱养花。桃花潭小区的人都知道,徐三爷家的阳台最热闹,虽在半空的28楼,可一抬头也能看到一阳台的红红绿绿,甚至还有花香飘落下来。但自从老伴去世,三爷虽还一直精心地给这些花浇水,可眼看着一盆一盆的还是都死了。徐三爷在心里叹息,不信不行,看来这花儿也有灵性,自己浇水和老伴浇水虽都是浇,但毕竟不一样啊。空花盆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地在阳台的角落里摞起来。徐三爷呆呆地看着这些花盆,觉得自己的心里也越来越空了。

转眼到了年根儿底下。

除夕的晚上,女儿回来了。女儿在广东珠海工作,已在那边安了家,工作又忙,平时很少回来。这次来天津是办事,顺便回来陪老爸过个年。可大年初四,单位突然打来电话,说那边有急事,让赶紧回去。女儿没办法,只好提前走了。

但回去几天,又不放心。打来电话说,发现这次回来,老爸太闷,平时别总一个人待在家里,会闷出病来。又说,考虑一下,是不是到广东这边来住,冬天也暖和。

徐三爷知道女儿忙。女儿在一个国企工作,又担任一定的职务,不想再添麻烦。况且年轻人有自己的生活习惯,平时的想法儿也不一样,倒不如自己一个人,在这边住着自在。

渐渐地,徐三爷就养成一个习惯,经常坐在窗前出神。这是幢36层的住宅楼,住在28层已经很高,赶上晴天,能看出很远。弯如细水的海河波光粼粼,如蚁的汽车在街上无声地开着。这时,屋里静得似乎可以听到阳光进来落到地上的声音。说来也怪,家里这房间还是原来的房间,但自从老伴走了,好像一下子空曠起来,偶尔咳嗽一声,能把自己也吓一跳。

事情就是这样。老伴去世时,料理后事忙碌了一阵,亲戚朋友帮着忙完了,又安慰了徐三爷,就去忙各自的事了。就像俗语说的,人死如灯灭。

这话听着让人难过,其实就是这么回事。

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都不知不觉地又恢复如常。起初,还有亲戚朋友打来电话问候一下,渐渐地就连微信也没有了。手机扔在桌上,像个死蛤蟆,从早到晚没一点儿动静。徐三爷有一种感觉,自己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似乎已经被这个世界遗忘了。

每天唯一的乐趣,也就是听一听收音机。电台有一个《老年养生堂》栏目,主持人是一个年轻的女医生,姓林。徐三爷觉得这个林医生说话的声音很好听,有些像自己的女儿。这林医生说,中老年朋友应该多与人交流。另外,避免心理疾患最好的办法,就是自言自语,说白了,也就是独处的时候自己跟自己说话,心里想什么事,就念念叨叨地把真实的想法说出来,这也是一种调整情绪,清理心理垃圾的方式,换句话说也就是排遣。

这个说法儿,让徐三爷觉得有点儿意思。

细想,这就像吃饭,人吃了饭自然会产生“垃圾”,所以就要排泄。但心理上的垃圾就不叫排泄了,而是叫“排遣”。这一想,把自己也逗乐了,心理的垃圾不是走下面,而是走上面。真没想到啊,嘴还有这个功能。冷不丁说了这么一句,自己立刻一愣。

看来,这就是自己跟自己说话。

徐三爷决定,照这法子试一试。早晨醒了一睁眼,挺身从床上起来,拉开窗帘朝外面看看,喃喃地说,太阳挺好,又是个大晴天儿啊!

去桌边倒一杯水,又说,早晨喝一杯白开水,能稀释血液啊!

这样说着,果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好像这屋里又多了一个自己。

后来的麻烦,是从秃尾巴老李突然又冒出来开始的。

秃尾巴老李是徐三爷的小学同学,这些年最爱养鸟。这天上午,三爷正一个人念念叨叨地喝茶,手机突然响了,是一阵啾啾的鸟叫。徐三爷一听这铃声,就知道是秃尾巴老李。果然,一接电话,手机里就传来秃尾巴老李公鸭嗓儿的声音。

大齐啊,自打弟妹走了,一个人闷得慌吧。

徐三爷听了,没说话。

头年老伴去世,平时不常联系的老朋友都过来帮忙,这秃尾巴老李却连个面儿也没露,现在怎么突然冒出来了,还说这种不疼不痒的片儿汤话。

徐三爷心想,哼,八成又没憋着好屁。

秃尾巴老李没听清徐三爷嘟囔的什么,“嗯”一声说,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三爷没再吭声。

秃尾巴老李又说,弟妹走的时候,我没在天津。

三爷说,是啊,我知道,你去印度尼西亚了。

秃尾巴老李在电话里一愣,我,上印度尼西亚干吗?

三爷“哼”一声,爪哇国啊。

秃尾巴老李乐了,跟着就说,你看你看,就像我没说实话似的。

徐三爷说,这倒是,我得想想。

秃尾巴老李问,想啥?

徐三爷说,想想你哪个时候跟我说过实话。

秃尾巴老李又给噎得“嗝儿喽”一声,沉了沉,才说,我给你打电话,是有正经事。

徐三爷说,对啊,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你打电话也一样。

秃尾巴老李说,你又来了,真有正经事啊。

徐三爷说,那就快说吧,我还得下楼取快递。

秃尾巴老李说,对,你忙我也忙,咱就长话短说吧,这些日子,我还真是一直惦记你。徐三爷一听,立刻想起一句话,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觉着真这么说了,这玩笑开得有点儿大。

秃尾巴老李“哼”一声,我知道,你心里没憋着好话,是不是?

徐三爷含糊地说,到底吗事儿,你就说吧。

秃尾巴老李先是叹了一口气,然后才说,我知道,弟妹这一走,你一个人在家是青灯如豆,四壁成寒哪,不说孤苦伶仃,也是没着没落儿,是不是?

徐三爷又打断他,你就甭转了,直说吧。

秃尾巴老李咂了下嘴,我本来是想关心关心你,你这一脑门子官司,我还怎么说?跟着“哼”一声,算了,我没法儿说了。

徐三爷说,不说不说吧,我挂了。

秃尾巴老李赶紧又说,好吧好吧,谁让我贱骨头呢,说就说。

秃尾巴老李这才把事说出来。意思很简单,徐三爷的老伴去世时,他正在外地,料理后事没赶上,心里也就一直过意不去,知道徐三爷的脾气,平时不爱交往,担心他一个人在家憋闷,想给他送个“玩意儿”过来,陪着能解闷儿。

徐三爷一听立刻说,是什么玩意儿,活物我可不要,猫狗都不养。

秃尾巴老李笑着说,还真是个活物,不过比猫狗小。

徐三爷说,耗子更不养,小白鼠那东西一看心里就发麻。

秃尾巴老李说,比耗子大。

徐三爷不耐烦了,到底是吗玩意儿?

秃尾巴老李说,带翅膀儿的。

徐三爷问,鸟儿?

秃尾巴老李说,对,是鸟儿。

徐三爷这才想起来,养鸟儿是秃尾巴老李的本行儿。但立刻说,如果是鸟儿就更不养了,这东西外行养不了,也麻烦,我可没这闲工夫伺候它。

秃尾巴老李乐着说,我一说,你就不怕麻烦了,是个会说话的鸟儿,能陪你聊天儿。

徐三爷问,你是说,八哥儿?

秃尾巴老李说,还是个越南八哥儿,应该叫鹩哥儿。

徐三爷不说话了。

徐三爷见过这种鹩哥儿。当初搬来桃花潭小区之前,是住在老城厢,小区跟前有一家饭馆儿,门口总挂个鹩哥儿笼子,一见有客人来,就说,你好!请进!帅哥美女打八折!就因为这只鹩哥儿,饭馆儿的生意一直很好,很多客人都是冲着它来的。

秃尾巴老李又说,你下午别出去,等我。

说完,不等徐三爷再说话就把电话挂了。

下午,秃尾巴老李果然拎个鸟笼子来了。一进门就说,看看吧,这才叫玩意儿。

说着,就把这笼子放在徐三爷跟前的桌上。

徐三爷刚伸过头来,这鹩哥儿立刻说了一句,你好啊!

徐三爷吓一跳。这东西不光口齿清楚,而且字正腔圆。

秃尾巴老李横了它一眼,刚才临出来时,怎么教你的?

这鹩哥儿在笼子里歪起脑袋,又说了一句,见面儿是缘分,请多关照!

徐三爷忍不住乐了,真是吗人玩儿吗鸟儿,这小东西跟你学的,也油嘴滑舌。

秃尾巴老李一撇嘴说,再让你看看,它还有出手儿的呢。说着就出去了,把单元的门关上,在外面敲了敲。这鹩哥儿立刻冲外问了一句,谁啊?

秃尾巴老李又在外面敲了敲。这鹩哥儿又问,谁啊?

徐三爷“扑哧”乐了,这小东西太灵了。

秃尾巴老李进来说,怎么样,它还能看家。然后,又冲这鹩哥儿叮嘱了一句,给三爷好好儿看家,陪着聊天儿哄他开心,不许惹他生气。说完就要走。徐三爷一把拉住他说,哎,你先说明白了,这鹩哥儿到底怎么回事,你就这么给我了?

禿尾巴老李站住了,说,这可是我的命根子,打黄嘴儿的时候一口一口喂出来的,给你哪舍得,也就是陪你玩儿几天,你要是爱,多玩儿几天也行,过些日子再接回去。

说完,又交代了几句怎么给它喂食,怎么洗澡,就告辞走了。

这以后,徐三爷就有事干了。每天一大早,按秃尾巴老李交代的,用特制的牛肉粉和干菜粉打上鸡蛋跟玉米面儿和好,上锅蒸熟,再捏成一个一个的尜尜儿状喂这鹩哥儿。秃尾巴老李还特意叮嘱,鸟食一定要蒸熟,而且每天必须现吃现蒸,否则它吃了容易拉稀。徐三爷开始几天兴头儿挺大,一下在网上买了几袋牛肉粉和干菜粉。早晨一睁眼,先忙活它。

可伺候了几天,就觉出不对劲了。

三爷自己平时不太做饭。不是不会,是懒得做。当初老伴在时,都是吃现成的,现在老伴没了,也就凑合一顿是一顿。可现在有了这鹩哥儿,自己凑合行,它就不能凑合了。照这样下去一天两天行,可哪天是个头儿?这一想,就嘟囔着说,这哪是鸟儿,简直弄个爹来!

这么想着,就没好气地冲笼子里说了一句,你是我爹啊!

笼子里的鹩哥儿立刻说,你是我爹!

三爷一下给气乐了,行啊,我是你爹。

鹩哥儿跟着又说了一句,行,我是你爹!

徐三爷摇头叹气,这东西再灵,到底是个鸟儿。

这样下去确实不是办法。徐三爷想来想去,决定给秃尾巴老李打个电话。但打了几次,电话是通了,对方却一直不接。徐三爷起初没在意,秃尾巴老李从上学时就这样,整天像只瞎蛾子扑棱着到处飞,也不知在忙什么。可是又打了几次,还不接,这才觉出不对劲了,这只鹩哥儿是他的心爱之物,这次突然给自己送来,说是让它陪自己开开心,可细想,这不像是秃尾巴老李干的事。这些年,他从来没为别人想过,现在怎么突然有了这样的好心?

不接电话没关系,微信总不能不看。徐三爷想了想,就给秃尾巴老李发去一条微信,内容很简单:“我昨天刚学会炸铁雀儿,鹩哥儿比铁雀儿肥,肉应该更多。”

微信刚过去,果然,可以说是“秒回”,手机立刻就学鸟儿叫了。

徐三爷打开电话,秃尾巴老李扯着公鸭嗓儿说,别介啊,有事儿说事儿,你俩不是玩儿得挺好吗,这怎么说炸就要炸了,它怎么招着你了,跟我说,我教育它。

徐三爷先使劲喘了一口气,然后才叫了一声,老鹑儿。

“老鹑儿”是秃尾巴老李上学时的绰号,已经没几个人知道。当年他爱玩儿鹌鹑,有一次带了一只鹌鹑来学校,上课时直叫,老师看见给没收了。当时老师给大家讲,其实这鹌鹑是两种鸟儿,鹌是鹌,鹑是鹑,毛色没斑点的叫鹌,有斑点的叫鹑。秃尾巴老李那时脸上有一些细碎的雀斑,天津话叫“雀子”,从那时起,班里的同学就都叫他“老鹑儿”。

徐三爷说,老鹑儿,你赶紧把这鹩哥儿接走吧。

秃尾巴老李问,到底怎么啦?

徐三爷尽量放平口气说,我知道你是好意,实话说吧,当初我爹脑出血,床上躺了三年,到他走时我都没这么伺候过,你这鹩哥儿已经不是爹了,简直就是个爷,我实在弄不了了。

秃尾巴老李一听,在电话里吭哧了吭哧,说,好吧,让它再跟你玩儿几天,我就接走。

徐三爷立刻说,别几天,一天也不玩儿了,你现在就过来,赶紧接它走。

秃尾巴老李又哼唧了一下,一个礼拜吧,再让它待一个礼拜,我就去接。

说完,电话里就没声音了。

徐三爷一下急了,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老鹑儿你听着,你现在要撂电话,我立马摔死它。

秃尾巴老李立刻在电话里说,没,没,我这儿听着呢,听着呢,没撂电话。

就在这时,徐三爷在电话的背景声里,听到一阵葫芦丝的音乐,立刻问,你在哪儿?

秃尾巴老李支吾了一下说,我,在一个商场里买东西。

徐三爷沉了一下,说,我可告诉你,现在是两条命的事,一条人命,一条鸟儿命,人命是我,鸟儿命是它,我当然得保我这条老命,可有我就没它,你掂量吧。

秃尾巴老李又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才说,好吧,实话跟你说吧,我这会儿,在云南呢。

徐三爷“嗯”一声,你既然说实话,干脆就都说了吧。

秃尾巴老李又叹了口气,行啊,那我就都说了吧。

秃尾巴老李这才告诉徐三爷,他最近确实遇到点麻烦事儿。他爱养鸟儿,他那个小区的人都知道。本来养鸟儿是自己的事,只要不妨碍邻居,别人管不着。可他养鸟儿是在阳台上,平时叽喳乱叫,吵人不说,一下雨,鸟毛和鸟粪都冲到楼下,整天味儿烘烘,周围的业主都有意见。就在这时,国家又颁布了一个动物保护规定,这次八哥儿也列在其中,而秃尾巴老李就养了几只八哥儿。邻居早都对他养鸟儿恨得慌,这次有了机会,就有人去有关部门举报了。这一下就有了大麻烦,居委会干部带着有关部门的人找上门来。秃尾巴老李知道这回搪是搪不过去了,只好咬着牙,把几只八哥都交出去了,但这只鹩哥儿实在舍不得,就藏起来。没想到,举报的邻居还不依不饶,又跑去报告说,他还有一只更能说的八哥儿,不光会说话,还会骂人,他藏起来没交。于是街道干部又来找他。秃尾巴老李这才明白,看来这回肯定是妥不过去了。于是扯个谎,先把街道干部对付走,就把这鹩哥儿给徐三爷送来了。

徐三爷听了没说话,只在心里运了口气。

这时才明白,敢情,秃尾巴老李是把这鹩哥儿送自己这儿避难来了。

秃尾巴老李在电话里说,是啊,这不,安排好它,我自己也跑云南这边儿避难来了。

徐三爷没再说话,就把电话挂了。

徐三爷一连生了几天闷气。

让徐三爷生气的不光是秃尾巴老李,还有楼下的邻居刘老师。

刘老师住8楼,虽然跟徐三爷的28楼隔着好远,平时在电梯里偶尔也打头碰脸。据小区的长耳朵老白说,刘老师退休前是一个中学的音乐老师。不光说话的嗓音好听,人也文静,还显年轻,像40来岁的。教师一般是55歲退休,小区的人都说,要这么看,还真不像。

徐三爷起初并没注意这刘老师。但一次在电梯上,只顾低头看手机,电梯门一开以为到28楼了,一步迈出去,正跟进来的刘老师撞个满怀。刚买的一兜鸡蛋破了几个,蛋清、蛋黄蹭了刘老师一身。徐三爷一下慌了,给人家擦不是不擦也不是,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刘老师只是笑笑,说,没关系,也怪我没看清楚,您是往上去的,我应该等电梯下来再上。说着就又退出去。徐三爷无意中朝她手里的快递包裹瞥一眼,写的是“801室刘洁”。

这以后,徐三爷再在电梯里遇到刘老师,也就点头打招呼。

桃花潭小区耳朵最长的就是老白。老白当初是在一个社会调查机构工作,退休以后还保持着职业习惯,最爱打听事儿,小区里犄角旮旯的事没他不知道的,所以才都叫他“长耳朵老白”。据老白说,刘老师是单身,至于老伴是离异还是去世,就不清楚了。

平时小区里的人凑在中心花园聊天,最关注刘老师的,是大老张。

大老张个儿不高,挺敦实。早先是一个冷冻食品仓库的库工,退休后,又在一个企业看夜儿。本来这事由儿挺好,但后来出了一件事。这家企业里有贵重金属,所以门户很紧,为安全起见,就专门养了几条大狼狗,企业每月拨一百块钱,专门用来为这几条大狗买鸡肝。但后来,企业领导发现,这几条大狗越来越没精神,不光瘦,还都戗了毛。暗中一了解才知道,大老张每月的确用这一百块钱买了鸡肝,但没给狗吃,而是自己酱了都喝酒吃了。领导见他已这把年纪,也照顾他的面子,没把这事挑破,只是客客气气地让他回家了。

大老张也不容易,虽是单身,每月有养老金,但还有一个病老爹得供养。

长耳朵老白见大老张总打听刘老师的事,一天实在忍不住了,就问他,你在家没事的时候,就不照照镜子吗?大老张一下没反应过来,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长耳朵老白说,就您这个儿,比刘老师的裤腰也高不了多少,一不留神都能踩着你,要我说,就别想别的了。

大老张知道长耳朵老白嘴损,不过正色告诉他,世间万事,皆有可能。

没过几天,小区里安装了净水设备。刘老师每天喝水做饭,都要来水站打纯净水。水桶是5斤装,如果一手一桶,就是10斤,这对一个50多岁的女人来说就已经有些吃力。大老张也不避讳,众目睽睽之下就冲过去,索性把刘老师的四个水桶都灌满,然后一手两桶,一直给她送到8楼的家里,而且从此以后,他就成了刘老师的私人送水工。

最让桃花潭小区的人瞠目的是,一天下午,刘老师买了一个恭桶,大概是要重新装修卫生间。这个恭桶比一般的要大,看着也更厚实,但送货的工人还急着要送别的货,往楼下的门口一放就走了。刘老师看着这恭桶就发愁了,这么个庞然大物别说搬进电梯再弄回家,就是挪动一下都费力。就在这时,大老张及时赶到了。这东西到大老张的手里自然就不叫事儿了。一只手轻松地拎起来,一抡就放到肩上,扛着走进电梯,就像扛了一袋玉米花儿。来到8楼,进单元门时,怕这恭桶碰了屋里的东西,就从肩上卸下来,小心地用两手捧着,就这样一直捧到里面的卫生间。这是大老张第一次来刘老师的家,一进来就闻到一股淡淡的似有似无的香气。大老张登时像打了鸡血,精神为之一振,来到卫生间时怕碰坏地面的瓷砖,单手拎着恭桶,还腾出另一只手在下面垫了两团抹布。跟在后面的刘老师已经感激得无以复加,不禁感慨地说了一句,真是啊,这过日子,就得有个男人啊。也就是刘老师的这句话,又像打了一针鸡血。大老张立刻说,以后有事,您只管说,我24小时全天候待命。

后来小区的长耳朵老白听说这事,就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叫“24小时全天候儿”。又乐着对大老张说,不过,你这个“24小时全天候儿”是不是管用,可就难说了。

大老张嘴硬,挺着脖子说,咱没别的意思,都是邻居嘛,助人为乐。

长耳朵老白说,都是明白人,你甭来这套。又凑近了压低声音,你这事儿要是真成了,在“大福来”摆喜宴,我掏钱。

大老张一拍大腿说,行!

但眨着眼又想想,不对,“大福來”是卖嘎巴菜的。

徐三爷生刘老师的气,是因为一件很简单的事。

徐三爷从年轻时就脱发,一上岁数,头顶就基本谢光了。自己又好面子,顶着个“地中海”的脑袋出去总觉着不好看,出门时就戴上一个假发套。但这也不是办法,尤其夏天,就像戴着一顶帽子,太焐、太热。一次在手机上偶然看到一个明星带货,卖的是一种治脱发的药水,说是如何如何有效,就下单买了两瓶。但又不想让人知道,于是下单时特意写明,一定要送货上门,否则退货。可是过了几天,还不见送来。上网一查,已经送达,而且有人签收了。于是立刻把电话打过去。一问才知道,送是送到了,但快递小哥把门牌看错了。徐三爷的家是2801,大概快递单上蹭脏了,或是破了,不细看就成了“801”,结果就给801送去了。徐三爷立刻问,签收的人是谁。对方又查了一下,说,叫刘洁。

徐三爷这才明白了,但跟着就来气了,就算是错给你送去了,可你应该知道,这东西不是你买的,你该拒收,明知不是自己的还签收,这什么意思?不过放下电话,再想,又觉着刘老师也许是好意,先收下来,然后再给自己送上来,这样也就节省了快递小哥的时间。这一想,气也就消了。本想下楼去拿一下,又怕人家不方便。好在不是什么着急的事,等一等也就等一等。

可是等了几天,还不见刘老师送来。徐三爷的气就又上来了。一天两天没送来,也许你有事,顾不上,这眼看签收已经四五天了,还不送上来,这就怎么也说不过去了。这天上午,徐三爷吃了早饭,又在屋里来回走了几圈,越想心里越有气。

于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不行,不能再等了!

鹩哥儿立刻也在旁边说,不能再等了!

三爷心里正烦,回头瞪它一眼说,没你的事!

鹩哥儿也一歪脑袋,没你的事!

三爷更没好气了,没我的事,你去要啊?

鹩哥儿说,你去要啊!

三爷说,好好,我去就我去,现在就去!

说着,就穿上衣裳,开门出来。但一出门,就见对面的电梯门开了。刘老师正从里面出来,一见徐三爷就说,徐师傅,我正要找您呢,那天有您一个快递,送我那儿去了。

徐三爷立刻伸手接过来,只“哼”了一声,就转身回来,把自己的单元门不轻不重地关上了。不过在关门的一瞬,还是觉得有些生硬,于是又回头说了一声,谢谢。

徐三爷是个有反省意识的人。起初几天,一想起这事还是有些生气,不光生气也别扭。本来自己戴假发,小区里应该没人知道。假发这东西就是这样,你如果不知这是假的,不往这上想,再怎么看也看不出假来,而一旦有了怀疑,一眼就能看出来。现在,如果自己买生发药水这事让小区的人知道了,尤其那个长耳朵老白,他能一下午的工夫就嚷嚷得全小区的人都知道了。真这样,自己这假发也就没法儿再戴了,可如果不戴,又根本没法儿出门,就凭这个“地中海”的发型跟平时简直判若两人。用一句时髦的话说,自己的人设一下就崩塌了。

而这一切麻烦,都是这个刘老师造成的。

但又过了几天,徐三爷慢慢静下来,再想,就觉得自己那天的态度也有些不妥,或者说,是已经有些失态。不管怎么说,人家刘老师是好心好意地上楼来给自己送快件。如果人家不给送来行不行?完全可以给物业管理处,再让物业的管理员给自己送过来,这也不为过。快递送错了,照理说跟人家刘老师没一点关系,反而还给人家添了麻烦。可如果真给物业处送去,那个管理员大姐是个呱呱鸟儿,整天在小区里跟长耳朵老白那些人闲聊,老白知道小区里的很多事,都是从这大姐嘴里听说的,自己买生发水这事儿,如果真到他们嘴里,那就更得传得没边儿了。这一想,就觉得,应该感谢人家刘老师才对。可那天,自己怎么能只是不咸不淡地说声谢谢,就拒人家于门外呢。这已不是不近人情,简直就是不懂事了。

徐三爷又想了两天,越想心里越不安。

于是决定,到楼下去一趟,再登门向刘老师道一下谢,其实也是道歉。

这个上午,徐三爷吃完了早饭,故意又等了一下,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然后就乘电梯来到8楼。敲了敲801单元的门,里面没动静。等了一下,又敲了敲,还是没动静。

看来刘老师没在家。正要转身走,门开了。

徐三爷立刻闻到一股浓重的鱼腥味儿,是从里面扑出来的,噎了一口,差点儿没喘过气来。就见站在门口的刘老师戴着乳胶手套,散乱着头发,好像正在忙碌。徐三爷本来已经想好了一套道谢加道歉的说辞,这时也顾不上说了,忙问刘老师这是怎么回事。刘老师抬起胳膊,用袖子捋了一下头发,才说,今天一早是让这鱼腥味儿熏醒的,先还不知怎么回事,起来一看才发现,是厨房的冰箱出问题了,工作还工作,但不制冷了,存放在里边的鱼和肉都化了,血水流了一地。从早晨一直忙到现在,收拾完了又擦地。

徐三爷听了说,我给你看看,可以吗?

刘老师眼睛一亮说,您会修冰箱?

徐三爷说,不一定能修,我先看一下。

刘老师赶紧让徐三爷进来。徐三爷当初在厂里当保全工时,出了名的手巧,别管什么东西,拿到手里一看就明白。修冰箱这种事当然不在话下。跟着刘老师来到厨房,先打开冰箱查看了一下,然后说,冰箱的制冷系统没问题,应该是温控器坏了。说着把温控器拆下来,仔细检查了一下,果然坏了。于是告诉刘老师,先用手机把冰箱的型号拍下来,给厂家传过去,让他们的售后服务派人来,再换个温控器就行了。想了一下,又说,厂家把新的温控器送来之前,我先把线路直接接上,这样暂时还可以制冷,只是不能停机。刘老师一听,兴奋得脸都红起来,连声说,好啊好啊,太感谢了,这么复杂的事,您一来,这么容易就解决了。

正这时,外面有人敲门。

刘老师去打开门,是大老张。

大老张一进来就说,我听老白说,您的冰箱坏了?

刘老师笑笑说,是啊。又说,这点事,怎么小区的人都知道了。

大老张扯着大嗓门儿说,老白是听物业的陈姐说的。

说着就往厨房这边来,我给您扛楼下去吧,送厂里去修。

刘老师跟在他身后笑着说,现在哪还有送去厂里修的。

又说,徐师傅已经给查出毛病了,问题不大,回头给厂家的售后服务打个电话就行了。

正说着,大老张已经来到厨房门口,一看徐三爷正蹲在这儿摆弄冰箱,脸上的表情立刻凝了一下,然后笑着说,哦,我不知道徐师傅在这儿呢,行行,您的手艺好,您给修吧。

说着,朝后退了两步,冲徐三爷笑笑,又看一眼刘老师,就扭头走了。

刘老师等了几天,冰箱厂家的人没来,但把新的温控器用快递寄来了。跟着客服部门就打来电话,说是最近人手有限,如果需要上门维修,得排队,不过换温控器不是大问题,所以先把器件寄过来,自己能找人更换一下最好,实在找不到人,就只能等一下了。

刘老师问,要等多长时间。

客服的人说,这可说不准,三五天是它,十天半月也是它,兴许会更长。

刘老师一听客服这样说,知道也没别的办法。挂了电话想想,现在这冰箱倒不耽误使用,但连着几天了,一直不停机,徐师傅说过,暂时这样行,如果连续工作,时间一长机器就容易出问题了。刘老师本不好意思再麻烦楼上的徐师傅,现在看来,不麻烦也不行了。

这天出去买菜,回来时,正好在小区里碰见徐三爷。刚要上前打招呼,徐三爷却立刻绕到别的小路上匆匆走了。显然,是在故意躲刘老师。刘老师站住愣了愣。这些日子,刘老师跟徐三爷接触了几次,已经感觉到了,他有一些个性。况且现在毕竟是求人家的事,刘老师也就没过意。

过了两天,刘老师又在电梯口碰到徐三爷。刘老师正要上电梯,一回头,看到徐三爷从后面过来。正要等他一起上电梯,徐三爷却突然又转身走了。

刘老师这才意识到,看来,是真有什么事了。

刘老师很快就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了。这天下午,去小区里的“菜鸟驿站”取快递。刚到门口,听到里面的人正在说话。有一个人提到大老张,跟着又提到徐三爷。刘老师立刻站住了。这时,小区里修理路面,正在施工,有很大的气夯声,所以驿站里说话的声音听得不是太清楚。但刘老师听了一下,还是听明白了。里面的人说的大致意思是,听长耳朵老白说,徐三爺跟刘老师玩儿起“夕阳红”了,是大老张说的。据大老张说,他俩一个楼上一个楼下,这可太方便了,两人不用出楼门儿,坐着电梯上上下下就把想办的事儿都办了。

刘老师听了,气得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快递也没拿就回来了。

走到中心花园,大老张老远就迎过来,凑到跟前问,家里水用完了吗,给您捎两桶回去?

刘老师用来打水的塑料桶,平时就存放在物业管理处,用的时候来这里拿。刘老师像没听见,径直往前走。大老张跟在后面又说,如果用水,我就去物业拿桶,一会儿给您送去。

刘老师站住了,慢慢转过身说,张师傅,我跟您说句话。

大老张一听凑过来,吗话,您说。

刘老师用力喘了一口气,说,谢谢您一直帮我送水。

大老张立刻说,这不叫事儿,就是举手之劳。

不过,刘老师又说,以后,我不打水了。然后看看他说,也就不用再麻烦您了。

大老张刚说,可不打水……您……

刘老师说,省得别人说闲话。

这样说完,就转身走了。

这个下午,刘老师回到家。思来想去了一阵,就又出来,乘电梯径直来到28楼。走到2801的门口,按了下门铃,听了听,里面没动静。看来门铃坏了,于是敲了敲门。

这时,就听里问,谁啊?

刘老师说,我是……刘老师。

里面沉了一下,说,刘老师,其实我……唉。

刘老师听了一会儿,里面没动静了。

又等了一会儿,不知里面怎么回事,于是又敲了敲门。

里面立刻问,谁啊?

刘老师说,我……我是刘洁。

里面又沉了一下,说,刘洁啊,刘洁啊,其实,我真想下去给你修冰箱。

刘老师听了,有些感动。刚要说话,忽然听到身后的电梯响。

回头一看,徐三爷正静静地站在身后……

郭娟,天津市作家协会会员,天津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作品曾获全国“漂母杯”散文大赛优秀奖、天津市征文二等奖、“东丽杯”鲁藜诗歌奖单篇作品优秀奖等。

责任编辑:王震海

猜你喜欢
鹩哥老白三爷
老 白
百花园(2021年11期)2021-10-15 18:14:06
三爷
月亮
天价座石
小小说月刊(2017年4期)2017-04-12 22:13:44
妙招教鹩哥说话
马大爷和他的鹩哥儿
北京观察(2012年4期)2012-10-28 06:35:58
鹩哥学“外语”
缺席审判
翠苑(2012年4期)2012-04-29 13:19:35
土墙
江河文学(2011年2期)2011-08-15 00:48:20
鹩哥能说会道 全赖主人调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