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安新区容城县第一初级中学 王艳楼
一
青砖灰瓦的旧学校,甬路上两排高大的白杨树,是我记忆中最美的校园风景。
那时我的班主任是沈四海老师。沈老师讲课时永远都会带着地球仪,头微微地昂起,眼睛深邃,似乎总是在思考问题,几乎不怎么看我们。但奇怪的是,讲台底下的一举一动,他都仿佛已经洞穿。上他的课,几乎没人敢窃窃私语,都害怕一不小心被他叫上讲台看地球仪,讲地图册。我时常趁他不在的时候走上讲台,学他的模样。“这是零度经线,也叫本初子午线……”有一次课间时,我正怪模怪样地学得带劲儿,底下同学突然就悄无声息,不再哈哈大笑了。我一扭头,瞬间想来个隐身术,因为沈老师已经站在了身后:“又在学我呀!”语气中并没有生气,还能隐隐感到嘴角的笑意。我慌忙跑出了教室。
我是最怕他的,也许是他曾经让我把各个省份的图形重新用纸板剪做了一遍,只因第一次做时有两个省份连着,我没把它们剪开。也许是我看到他让两个打架的男生连续扫了半个月的院子……他威严,但记忆里却从来没有打骂过我们。
我是从心里尊重他的。他给予了我们无限的宽容,使我对所有的老师总会心生好感。我的地理在中考时也将近满分。很多年后,我才发现,他带给我的不仅仅是这些,更有一个教育者的宽厚和智慧。
二
毕业后,我回到了母校任教,我对青砖灰瓦的母校有留恋。刚教了一年就搬到了新学校,也有欣喜,原因是很讨厌的一个男生没有跟过来,他辍学了。
我很讨厌他,不仅仅是他身上总带着一股怪味儿,更因为他曾当众把我的教棍折断。
想想刚毕业时,带着初登讲台的喜悦,我每天都乐呵呵地走上讲台。那天我又慷慨激昂地讲解时,发现他正嘿嘿地笑。我停了下来,走到他跟前,大声问:“你乐什么?”他仰起头:“老师,我看你总时不时地乐,我就想乐。”“这叫什么理由?下次别上课乐了!”“老师你怎么能乐?”他毫无忌惮地反驳说。我的火气腾地被点燃了,由大声变成了怒吼:“你给我站着去!”“我为什么站着去?”他居然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我的棍儿抡了下来。他一把攥住,把棍儿从我手中抢了过去,一下就折断了。我的火气更大了:“你给我出去,不出去我就不讲课了!”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出去了。
当时20 岁的我感觉最终战胜了这个14 岁的少年。可20 年后的如今想一想,当初的自己怎么那么愚蠢和可恶!
听其他老师反映,他小学基础没打好,初中有些听不懂了,上课经常睡觉。我猜语文他应该是能听懂一些的,所以上课不睡觉,可能也想参与进来,没想到被我的棍子截断了对老师的好感。后来他中途就辍学了,那时我还很庆幸。唉!
旧学校的白杨树很快就被砍伐了,那样的高大挺拔,它们的生长用了将近20 年,消失只用了3 天。
三
红砖红瓦的新学校种了些松树,个头矮小,还有一些白杨,同样纤细瘦小,但总归是有了绿意。
我带的班里有一个男生非常聪明。聪明的学生往往更让老师喜欢,我也不例外。可那天他不知怎么了,上课很长时间了,课本都还没拿出来。我便提示了一句:“请没拿出课本的同学准备好课本。”他在那里还是无动于衷,笔在手上却转出了花样。我的火一下子就上来了:“张某某,你的课本呢?”他扫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我没带!”说得那么理直气壮,教室里的空气一下子似乎凝固了。“没带还有理!”“我没说我有理!”他冲我咆哮起来!“没带,别听课了,滚出教室去。”我不甘自己的权威受到挑战,嗓门比他还要高。“滚就滚!”他摔门而去。
自此,我不再怎么搭理他,他也完全不搭理我。后来才得知,他的母亲在他五六岁时就离家出走了。父亲做泥瓦匠,脾气很是暴躁,家里很穷困。
那天的课上,他也许是上学前刚被父亲斥责了一顿,正心情不好;也许是正为了要买一双新的球鞋而发愁……但我却粗暴地让他滚了出去。自卑而敏感的少年从此堵住了我走近他的路。
每念及此,我很惭愧,多年来都未曾忘记他的名字。
四
在两棵白杨树之间拴根铁丝晾晒衣服,不到一年,铁丝就嵌进了树皮。我费了很大力气也没能把铁丝从树上解下来。一同种下的松树,有的长成了大高个儿,树冠茂密,叶子葱茏,有的却好像忘记了生长,又矮又小。
又是一年夏季过后,我来到现在的学校。学校里也有一排小松树,刚来时的前几年,它们好像停止了生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松树高大粗壮起来,俨然有了冬能遮雪夏能乘凉的气势,且每一棵都结了松果。松果结了一茬又一茬,我带了一届又一届的孩子。
有一次,我梦见教室的屋顶漏水了,淋到了一个孩子身上,我急忙上前拉他,一急之间醒了,惊出了一身汗。上班后,我就把这个孩子叫到了办公室,问他最近的情况,他被问得一愣,听到我做的梦,他被逗得乐起来。要知道这是一个经常迟到的孩子,经常不完成作业,经常上课睡觉。有多少次我的棍子都要扬起,又忍住放下。因为我知道,一次不经意间的打骂,会像小白杨树上的铁丝一样,形成紧箍,再想取下,几乎已不可能复原。
对于这些孩子,我所能给予的,就是尽量纠正偏离,尽量包容和关爱。
几年前我回去看过一次我的红砖红瓦的学校,那些松树也已经长成了宝塔式的大树,大小差异也不再明显;有紧箍的小白杨也长成了大白杨,被箍过的痕迹越发明显,却也没能阻碍它身体长得更加高大强壮。
那个被我打过的少年也已经年近不惑,有一回见到我,还很热情地叫我王老师。那个不搭理我的少年,自毕业后再也没见过,也许某一天见面依然不搭理,也许会热情打招呼。我当然希望是后者,那表明他已经变得成熟和坚韧!犹如那些松树,多年以后,谁还会知道哪棵是当年的弱小者。
五
我喜欢青砖灰瓦的教室,那里有我尊敬的沈老师;我喜欢红砖红瓦的学校,那里承载了我教育的遗憾和光荣;我喜欢现在红白相间的教学楼,它延续着我的教育梦想。我喜欢高大的白杨树,青葱的松树,是它们见证了我的经历,我也目睹了它们的成长。我更喜欢稳重的、调皮的、幼稚的、成熟的、古怪的、质朴的……各种各样的学生,也希望他们喜欢我。
万物皆有灵性,彼此尊重和善待,成长路上,才会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