枨不戒
谁小时候没有幻想过自己家有间小卖部?柜台上摆着糖罐和辣条,柜台下面是玩具和零食,墙上挂满海报和明信片,橱窗里放着文具和连环画,只要推门进去,就能拿到自己想要的任何东西。小卖部包含了童年里的所有幻想,小卖部老板就成为每个孩子最想让父母从事的职业,可惜家长选择职业都不会专为满足孩子的口腹之欲。
小学门口的小卖部,因為占据了有利位置,所以生意红火。放学的时候,小学生们拥进小卖部,满满当当,像是网里的沙丁鱼群。每个小学生都举着手里的毛票,嚷嚷着自己要买的东西,每个人都在尽力地吼,老板只有侧着耳朵才能听清最前排小顾客的需求。
口袋里有钱的时候,我也挤在柜台前的人群中,像波浪中的一棵水草,随着人群左右摇摆,直到被推到前排,花上一两毛买一包糖豆或是一根糖水冰棍儿。这都是些最便宜的吃食,还没等到回家,我就已经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没钱的时候,我只能怏怏地从小卖部门前走过,眼巴巴看着别人吃零食。有时候朋友也会大方地把酸梅粉倒给我一点点,但大家的零花钱都很少,多数时候,我们都只能羡慕地流口水。唯一的例外是小菲,因为她家就开着一间小卖部,放学时她总是目不斜视,第一个走过校门口的小卖部,完全不受诱惑。小菲个子高,头发也黑,跟老师说话也不怯场,我们私底下都羡慕她,羡慕她坐拥小卖部的豪富,以及这豪富带给她的底气。
小菲家的小卖部就开在我家对面,只要穿过马路,就能到达那个满是甜蜜和梦想的小屋。店主是小菲的奶奶,我们都叫她杜阿婆,这间小卖部是她的独立产业,与后面小菲家的“杜氏锯木作坊”完全不相干。
杜阿婆是个干瘦、矮小的老太太,脸上满是干枯的皱纹,花白的头发梳成一个小髻绾在脑后,常年穿着一件深蓝色对襟大褂,黑色裤管把脚牢牢遮住,和人说话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笑。她也不是一直守在店里,没人来的时候,她会回到小卖部后面的家里做家务,或者去旁边的菜地里忙活。我们到了小卖部门口,如果看不到人,就会冲着后面大喊“买东西”。她听到声音,就会慢悠悠地从后面钻出来。因为驼背,她走起路来比一般老人都慢,在我们的催促中,她卖力甩着两条胳膊,一边小跑一边喊着“来了,来了”。等我们买完东西,她锁上货柜和抽屉,又慢悠悠回到后面,继续她未完的活计。在她身上,你看不到时间的变化,这副打扮,把“小老太太”四个字诠释得淋漓尽致。杜阿婆是个文盲,但账算得很好,在她开店的10年间,我把所有的零花钱都贡献给了那间小卖部,她却没有算错过一次账,连母亲都说杜阿婆精明。
小卖部是用木板搭成的。小菲爸爸是个木匠,这座木板房是由他亲手打造的,用的木料都是他作坊里那些不值钱的松木板。房子钉得方方正正,耸立在离马路两米远的黄土地上,远远地和小菲家的三层小楼拉开距离。每天早晨7点,杜阿婆吃过早饭,把朝向马路的那扇木板卸下来,小卖部就开始营业了。出于节约,这座简易房屋没有刷油上漆,也没有做招牌。木板经过风吹雨淋,结满一层黑色霉斑。小卖部里面也黑,虽然房顶牵了一根电线,挂着个灯泡,但灯泡的光只能照亮玻璃柜台。至于两边的货架,以及杜阿婆的背后,永远是黑黢黢的,仿佛藏着无数秘密。
当太阳染红天边的晚霞,母亲们纷纷在门口唤孩子回家吃晚饭的时候,杜阿婆便关掉小卖部的灯,和杜家爷爷一起,合力把门板装上,小卖部就打烊了。但这时间并不固定,事实上,镇上所有做生意的店铺都没有严格的营业时间。如果半夜急需买东西,跑到小菲家喊门,杜阿婆在一楼的房间听到了,立马就会披着衣服起来开门,直到送走顾客才会重新回去睡觉。
杜阿婆家的零食,我买得最多的是辣片和药糖。辣片装在一个大塑料袋里,一毛钱一片。收了钱,杜阿婆将右手小心翼翼地探进袋子里,用大拇指和食指拈起一片辣片拖出来。灯光下,薄薄的辣片呈现半透明的暖橘色,上面挂满红油,点缀着小颗的孜然粒。一拿到手,我就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吃完辣片,还要意犹未尽地舔干净手指上的红油。乳白色的药糖装在柜台上的玻璃罐子里,五分钱一小块,吃到嘴里,除了糖的甜味,还有一股清爽的薄荷味。
杜阿婆拿辣片和药糖时从不洗手,我们去买零食时也从不洗手。父母从不给我零花钱,我买零食的钱,要么是从早餐费中省出来的,要么是买文具剩下的。即便是这两样最便宜的零食,我也没办法天天买来解馋。所以,零食拿到手的时候,不亚于捧着珍宝,卫生和健康根本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
在我的想象里,小菲应该能够天天进出小卖部,想要什么拿什么,但其实我从未在杜阿婆的小卖部看到过她。听母亲说,杜阿婆和儿子、儿媳有协定:家里小孩子不许到小卖部拿东西吃,到了年底,她会把一年的收益跟几个儿子平分。于是,小菲和堂弟、堂妹受到严格的约束,成了街上吃零食最少的小孩。
在我六年级时,父亲请木匠打了一张乒乓球台,放在车库里。球台装了网子,刷上绿漆,镶着白边,干净清爽得像池塘里的绿水白荷。为了鼓励我们打球,母亲定下奖励制度,三局两胜,赢了就可以得到五毛钱。我打不赢父亲,但和母亲比赛经常能赢,得到的奖励全部流进了杜阿婆的小卖部,都买了“辣子鸡”。“辣子鸡”算是辣片、辣条的进阶版,五毛钱一包,装在红色的塑封袋里,正面印着一只神气的大公鸡。“辣子鸡”其实和鸡没多大关系,是豆制品,小粒,泡进红油里,用料很足,又麻又辣,还加了几根煸过的咸菜丝提味。“鸡块”又香又酥,吃着很有嚼劲。不光我爱吃“辣子鸡”,弟弟也喜欢。有钱时,我们一人买一包;没钱时,我们两人分一包,吃完了意犹未尽,还要把袋子里的红油挤出来喝掉。
虽然我和弟弟是杜阿婆的忠实顾客,但杜阿婆的主要顾客并不是这群小孩,而是木材市场上的客商和搬运工。客商们要买矿泉水、饮料,搬运工们要抽烟、喝酒,随便一样的单价都不是零食能及的,利润当然也更高。
有段时间,我开始攒钱,然后想把所有的存款都换成硬币——同样是钱,硬币更有分量,能给人更多成就感。我要换硬币,只能去杜阿婆那里。见我不买东西,她也没有不耐烦,脸上依然是笑眯眯的,拿钥匙打开抽屉,把她装零钱的铁盒端出来,让我自己在里面挑硬币。我幻想拎在手里的是银子,自己化身为行走江湖的快意侠女。杜阿婆从不问我为什么要换硬币,她天生不爱对别人指手画脚。除了赚钱,杜阿婆没有任何嗜好,她不抽烟,不喝酒,不去茶馆打牌,也很少上菜市场买肉菜,就连看电视的时间也被她用来看店。小时候我以为她永远不会变老,永远会笑眯眯地坐在小木屋里,作为小卖部的象征永远地存在下去。但她还是老了,脑后的发髻越来越小,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小卖部里先是玩具变少了,然后是文具变少,到最后,零食也少了。我上初中后,小卖部终于关闭了。
暑假回家,闲来无事在网上买辣条,我顺口问弟弟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他想了一下,说想吃小时候在杜阿婆家买的“辣子鸡”。童年的回忆一下子冲进大脑,我也想吃“辣子鸡”啊,可是没有了。再也买不到的“辣子鸡”和再也不会出现的小木屋一样,都在世事更迭中渐行渐远。可是那些它们曾经给我们带来的快乐,永远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