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评）重讲的故事和现代思维的注入

 

李浩，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曾先后发表小说、诗歌、文学评论等文字，有作品被各类选刊选载，或被译成英、法、德、日、俄、意、韩文。出版著作《谁生来是刺客》《将军的部队》等共计20余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蒲松龄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等奖项。

重新讲述传统神话，并赋予现代性思维，让它变成更具启示性的崭新文本，是西方作家们习惯的、并且不断在翻新的做法。他们从古希腊、罗马的神话传说中找到故事支点，然后“借题发挥”，让旧故事变得丰盈深邃——比如萨特的《苍蝇》、乔伊斯的《尤利西斯》，都是成功的范例。而在中国文学的写作中，相对而言却较为罕见，最早的应是鲁迅的《故事新编》，然后是阿来、李锐、蒋韵“重塑神话”系列。当下的网络小说时常也会借用旧有神话的壳，但它们总体而言并不注重现代赋予，所看重的是故事的精彩和精巧。在这里，加映《玄女》所借重的是我们熟悉的古典神话，她基本没有动摇旧有传统的框架提供，但就是在貌似“守旧”的叙事中不断揳入现代性的追问与反思，让旧故事变得新颖、深刻、耐人寻味。

我看重这一揳入，它使舊有变新，也使旧有中的单薄变得深邃多意，甚至可以说，正是这一揳入才使得“旧有”得以复活，有了新生和气息。这里有智力博弈的成分，它让我们在故事的沉浸之中“思考”这个故事，进而思考我们的在此和所处。作者加映让玄女不断地对抗自己的命运，对抗“战神”的责任与使命，无疑这是现代性的赋予，这里面包含着“何谓自我”的不安和对于不加解释的角色分配的深度质疑；在夔和“小不点”的故事中，它探讨着强与弱、善与恶的关系，探讨弱者的自我保护和“外力借助”，探讨被侮辱和损害的心灵中存下的是什么和这种存下的可能。无疑，它也是现代性的，更有意味的是加映并没只站在“弱”的一方，而是悄然摧毁。“小桑住进了夔的宫殿。他喜欢朝夕相伴的小不点，但似乎更喜欢这个威震四方的夔兽”——这里的“更”字别有深意，让人百感交集。在作为背景的关于混沌的故事中，它探讨的是“本能”：它是恶的吗？那善从何来？本能一定较之后天的部分更有力量吗？如果是，我们要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世界？混沌是不美还是大美？它的那种原始冲动和“无知无识的宁静”是否悖异？如何协调这种悖异……可以说，这篇童话中的所有人物和故事都携带着象征的、寓言的所指，都携带着一大堆的现代问题，它们值得细究，值得不断地、不断地延展下去。一直以来，我都看重小说和一切文本中的“智慧”因素，我也希望自己的写作能以“智慧之书”的面目出现，是故，读到加映的《玄女》让我倍感亲切。

在所有的、揳入的“思”中，加映没有提供标准答案。她相信阅读者的智力，相信这些议题并不会只有单一向度。是的，的确如此，她将选择的权利交给思考着的阅读者，而这种权利的交出也属于现代性的标志之一。

正是因为亲切，在这里我也想谈几点我的不满足，希望加映能在后面的写作中有所改进。一是我建议拿出更多的耐心，将细节做得更足，那么好的点完全可以让它变得绵细、缜密，更让人身临其境，但这些要劲的关键点有时会被一笔带过，实在可惜；再是玄女对于“战神”身份的接受，以及她对“战神”身份的理解本是文本的重中之重，所有的力量都应汇集于此——然而，我觉得凝聚感不足，力量也就未能充沛地表达出来。这里的不满足或多或少具有吹毛求疵的嫌疑，然而所有的文本都应是“只有读者想不到，不能有作家想不到”，耐心地掂量、精心地设计永远是一种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