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志宏
一
大人们总爱说:世事难料,计划赶不上变化。这不,谁想到和妈妈一次寻常的出门,计划隔天就回家,却因新冠疫情要被隔离一周。
周六,我和妈妈坐上动车,前往80公里开外的省城给外公过生日。次日,我们起了个大早,坐最早一班动车回家,谁知道刚到家,妈妈的电话就响了。原来,是我们返程时乘坐的车厢里出现了一例新冠确诊病例,我和妈妈作为密接者,从接到电话的那一刻起,必须待在家不得外出。同时尽快收拾个人物品,准备前往酒店进行集中隔离。
妈妈满面愁容。我却暗自高兴,不用上学,还能和妈妈分开,单独住一个房间,再好不过了!
话说自从上了高一,我感觉自己“唰”的一下长大了。不仅身高超过了妈妈,遇到事情也有了自己的想法。可每晚临睡前,妈妈依然像儿时那样,帮我关灯,然后坐在床头,等我入睡才离开。为了让妈妈早点走,我无师自通学会一项新技能——装睡: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让呼吸慢慢平稳下来,然后再发出点鼻音声。这招很有效,等妈妈轻轻关上房门后,我再把眼睛睁开,看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煎鱼一般翻来覆去到深夜,才昏沉沉睡去。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要从今年开学算起,我开始吃不下饭,晚上失眠,整天懒懒的提不起精神,成绩也直线滑坡。妈妈很着急,她张罗老师来给我进行一对一补课。我反抗不了,可又没办法集中注意力,有时坐着坐着眼泪就控制不住地往下掉,吓跑了一个个补课老师。妈妈把我的表现看作是无声的抗议,她的脾气越发暴躁,家里持续的低气压让我简直想逃离……
很快,转运专用车就到了我家楼下。
一路上,妈妈不停地问我,一个人住有没有问题?我满脸坚定地连连点头。到达隔离酒店时,已经是下午了。好不容易摆脱掉妈妈,一进房间,我迫不及待地冲到窗户边,刚抓起窗帘,无意中瞥到窗外草丛里有个白色身影闪过,正愣怔时,手比脑子快,窗帘已被我拉上了,房间立刻成了封闭的独立世界。
我一头倒在床上,心头阵阵轻松。我清楚自己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老师眼里的我沉默寡言,妈妈眼里的我缺乏自觉性和吃苦精神,同学眼里的我是个胖乎乎的牙套妹。是的,我就是这么普通、这么糟糕。所以,吃完晚饭,收到酒店工作人员分发的表格,一看问卷上的问题包括:对自己睡眠质量和失眠情况的评估,以及做事有无兴趣或感到乐趣、是否感觉似乎要发生不好的事情等。就报复性地在每栏“最严重”上重重地打了钩,笔尖差点把问卷纸划破。
按照规定放妥后,我简单洗漱了一下,就躺到床上。依旧是辗转反侧了很久,才进入梦乡。
第二天一早,我被外面走廊的“哐哐”声吵醒。声音由远及近,很快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然后听到一位阿姨喊:“发早饭喽,一会儿记得出来拿!”
“哐哐”声渐渐远去,直至无声。我又等了好一会儿,才开门探出头看,走廊里空空荡荡,一份早餐端端正正地放在门外,至于昨晚我放在篮子里的那沓表格,已经不见了。
磨磨蹭蹭吃完早饭,房间的电话响了,不用说,肯定是妈妈。她住同一层的另一个房间里,打电话来,是交代我今天要做完英语作业。我忽然意识到,在这里妈妈不用上班,也不用做家务,如果有必要,她甚至可以彻夜不睡觉,有大把的时间对付我,不由得惨叫了一声。
“不许磨蹭啊!这些题目我看过了,一点都不难。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15分钟就能解决!”不出所料,妈妈又开始了一连串的唠叨。我愤怒地把话筒放在床头柜上,自顾自盯着窗外发呆,任由妈妈在电话那头讲个没完。
我住的房间在一楼,窗外正对着一片曲线形的绿化植被,有三角梅、黄花槐、美丽异木棉,还有些叫不出名字的花草组成的灌木丛,高矮疏密错落。忽然,我心头一颤,发现草丛里有双眼睛闪烁不定,正透过灌木丛的缝隙仰头与我对视。定睛一看,竟然是只白猫,它通身雪白,像一个毛绒玩具。
這么说,昨天那一晃而过的白影就是这只白猫了。可能是灌木丛给了白猫安全感,它看到我一点也不害怕,一动不动地用琥珀色的眼睛望着我。
这个意外出现的小生灵,像一阵清风掠过我混沌的脑子。我兴奋地站起来,焦急地连连推着玻璃窗。可窗户只能打开一点,后来我才知道,这是酒店专门设计的,据说是为了隔离人员的安全。没办法,我只好拼命把头贴近窗户,轻轻唤它:“猫咪,猫咪快来哦!”
白猫冲我“喵”了一声,转身逃到隐蔽的地方,再也看不到了。
“你在听吗?喂——喂——”妈妈在电话那头大声叫起来,我不得不转身拿起电话。
刚把话筒凑近耳侧,妈妈那尖厉的女高音从电话那头呼啸而来:“你怎么意识不到自己身上的问题呢?我希望你下次可以考得更好,做最好的自己!你这样的态度我没办法理解,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我触电般地挂断电话,紧紧捂住耳朵躺在床上,把身体缩成一团,仿佛这样才能让自己好受一些……
四周渐渐暗了下来,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置身于地下溶洞中,潮湿、狭窄、阴暗。我急着要逃离,于是朝前方隐约可见的一点光亮跑去,谁知山洞越来越小、越来越低,逼得我透不过气来,眼看无路可走,我想喊妈妈救我,可怎么也喊不出声。
二
我在剧烈的喘息中醒来,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隔离酒店房间24小时恒温的环境,让人不知道此时是白天还是黑夜,一看时间,正是下午4点45分。
拉开窗帘,阳光像潮水般漫过了我的全身。房间里的《作息须知》里写得很清楚,每天下午5点前把收拾好的垃圾封好口放在房门外,工作人员会帮忙收走。
我打开门,把垃圾靠墙放好,刚关门回头,就看到窗户外探出一个白乎乎、毛茸茸的脑袋。呀,是那只白猫!它正睁大圆溜溜的眼睛往我屋里看。我喜出望外,担心它又跑掉,于是灵机一动,打开电视,找到了“猫和老鼠”的动画片。
接着,我一边写作业,一边看电视,还不时偷瞄一眼窗外的白猫。我发现它竟然歪着头看电视画面看得入神。好可爱啊,它看得懂吗?
“叮咚——”門铃响了。我戴上口罩,有些疑惑地打开房门,门外远远站着一位身穿全套防护服的阿姨。看到我,她对我挥了挥手,说:“小妹妹你好,我是这里的后勤保障工作人员。你愿意的话,可以叫我白姐姐。”
突如其来的访客让我措手不及。我特别害怕和陌生人相处,一下子愣在了原地。片刻后,意识到自己不礼貌,支支吾吾地说:“哦……您好!”
白姐姐说:“你稍微退后点,疫情期间,咱们之间得保持一米安全距离。”
我连忙后退几步。白姐姐眼神真好,一眼就看到窗外的白猫,她“哇哦”了一声,然后把双手举在胸前,对我竖起大拇指,小声说:“哇,你有一只猫咪耶!”白姐姐的举动一下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我有些得意,小声地说:“它在我窗外待好久了。”
白姐姐说:“那它一定很喜欢你。要不,咱们给猫咪取个名字?”虽然隔着防护口罩,我仍然能感觉白姐姐温柔的笑容,对她增添了几分好感。
“尺玉。”我脱口而出,“这只猫通体雪白,像一尺来长的美玉一样通透银白。”
“真好听。”
“这名字是古人取的。”我连忙解释道,“古人给猫取了好多诗意的名字,比如白身黑尾的猫叫‘雪里拖枪,黄身白肚的猫叫‘金被银床,还有踏雪寻梅、金钩挂玉瓶、滚地锦、衔蝉、啸铁……”
好久没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了。我从小就喜欢猫咪,可不论怎么恳求,妈妈就是不让养——她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拒绝我。妈妈甚至说,除非我考上她当年就读的那所大学,才让我养猫。妈妈说的那所学校,凭我现在的成绩肯定考不上,这样的条件令我不堪重负。于是,我渐渐放弃了“养猫”的想法,因为这件事带着一种威压、一种窒息,让我一想起来心头就沉甸甸的,郁闷极了。
“我们就算认识了,对吧?”白姐姐说她还有事要忙,得先走了,临走时她问,“可以每天给你打电话吗?听你说说猫的轶事,对了,我们还可以聊聊尺玉。”
我点点头,白姐姐把我当成大人一样对待,这种感觉挺不错的。
隔天早上起床,我照镜子发现自己左眼肿了好大一个包,肯定是昨晚被蚊子叮的。我用手沾了水,努力把刘海儿往额头上压,想把肿包遮住,可脑袋稍一晃动,刘海儿就往两边跑,试了好几次都不行。我顿时泄了气,脑海里忽地闪过一个念头:“要是妈妈在就好了!”
小时候,房间里一旦进了蚊子,不管多晚、多困,妈妈都会睡眼惺忪地起床,满屋帮我打蚊子。妈妈还打趣道:“宁可一晚不睡,也不能让蚊子咬宝贝女儿一口。”那时的妈妈多么温柔可亲。后来爸爸外派去境外工作,因为新冠疫情两年多没回来了,妈妈像陀螺般忙里忙外,脾气越来越大。
这是想妈妈了?我跺跺脚,又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这样可以甩掉脑子里的想法。天知道,比起妈妈的唠叨和坏脾气,我宁愿再被蚊子多叮几个包。
胡乱洗了把脸,我用力拉开窗帘,打开了窗户。一股风夹带着雨点,混杂着草木郁郁的清气和泥土的气味,劈头盖脸地扑过来,我不禁深深地吸了口气。一只蜗牛在窗台上缓慢地爬着,几乎看不出它在移动。水雾氤氲的晨岚中,那薄小的壳居然像和田玉一样温润,我忍不住伸手想摸它,可惜够不着。
我有点感动,一只无人在意的蜗牛,在角落里也这么努力啊!
今天,白姐姐如约打来电话,她迫不及待想再听我讲讲猫的趣事。
说起猫,我的精神上来了,我收集了猫的很多知识呢!
“女神贝斯特是古埃及的猫神,她被描绘成猫头人身的女人,并被看成是住宅和家庭的保护神。在埃及,如果一只家养的猫意外死亡,全家都要把眉毛剃掉以示哀悼。”
“古代也有很多爱猫人士,他们想要一只猫时,不说‘买,而是说‘聘,不仅要下聘书,还要有聘礼呢。”说着,我念了一句宋代诗人黄庭坚写的诗,“闻道狸奴将数子,买鱼穿柳聘衔蝉。”
白姐姐认真听着,不时回复以“太有趣了”“你可真厉害”的感叹。我有些惶惑,好久没人这么赞同我的话了。回想昨天那一幕,虽然白姐姐全身被防护服包裹得严严实实,我看不清她的长相,只能看到护目镜后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但我想,白姐姐长得一定很好看。
和白姐姐聊多了,我才知道,白姐姐并不是隔离酒店的工作人员,她是一家机构的专业心理辅导老师,这次作为志愿者前来帮忙。为了更好地服务隔离人员,酒店还特别成立了专班工作组。他们要收发、搬运各种物资,还要背着沉重的消毒装备,给各楼层消毒……每天要工作很长时间。
最后,白姐姐语气柔和而坚定地告诉我:“过好每一天,不仅是为了你自己,也是为了爱你的人。”
三
窗外,雨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照下来。我做完作业,破天荒吃完了大半份饭菜,放下筷子才想起该给尺玉留点。猫咪一般都喜欢鱼和带腥味的粥饭,这是它们的天性。刚好今天的饭菜里有红烧带鱼,我小心地弄碎鱼骨,均匀拌在剩饭里,把写作业的塑料垫板从窗户细缝小心伸出、放平,再用筷子把粥饭拨在上面,然后“喵喵”地呼唤着尺玉。
猫咪的鼻子灵得很,不一会儿,尺玉果真出现了,它敏捷地跳上窗台。金灿灿的阳光照在尺玉身上,让它蓬松的白色毛发泛起一层金光,摸上去手感一定软软的。可我没敢伸手,担心吓跑它。尺玉凑到粥饭前,反复闻着,终于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最后还把塑料垫板舔得一干二净。
今天真是开心的一天,就连妈妈再打电话来,也难得没有再提学习,反而说起我小时候的趣事。她说我两岁那年,有一次她买鸡蛋回来,我偷偷藏了两个在被窝里,想学母鸡孵蛋,结果把鸡蛋全坐破了,她只好洗了一个上午的床单。
“我都不记得了。”我又吃惊又好笑。
电话那头,妈妈也笑了:“你那时还问我,自己是不是妈妈孵出来的呢!”
有一刹那,我的心头热乎乎的。我抬头望向窗外,看到对面大楼前,一个身穿白色防护服的工作人员正在消毒、拖地。工作人员拖完一个房间就停下来歇一会儿,看起来很疲惫。我想,工作人员防护服下的汗水一定浸湿了衣服。疫情中最辛苦的就是这些“白衣天使”,他们是冲在最前线的战士,是最美丽的人。比起他们,我是不是有点矫情、有些娇气了?
尺玉又来了,站在窗台朝我“喵呜”了一声,这让我有一种小小的幸福——有一只猫每天来看我,对它来说,我有那么一点点重要。我拿出小纸球逗它,这是我因地制宜做的——把纸张揉成团,用蓝色、红色水笔染上色,用鞋带绑好;再把鞋带另一头系在笔端,逗猫棒就做好了。虽然很简陋,可尺玉一点都不嫌弃。
这天,我接到通知,明天可以结束隔离回家了。
白姐姐知道我们隔离结束,也打来电话恭喜我。
“就出关啦?”我喃喃地说,有些舍不得白姐姐。可即使隔着电话,我也说不出其他肉麻的话来。
白姐姐似乎明白我的心情。她告诉我,刚才在我房门的篮子里放了张字条,上面是她的联系方式,并说:“你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发信息或者写信,我也会帮你照顾尺玉哦!”
我迫不及待打开房门,果然看到门口篮子里有一个粉色信封。我珍惜地收了起来,似乎就此拥有了一个秘密,这秘密让人心安。
白姐姐真好,应该送她一样礼物。想到这,我马上行动。很久没这么专心致志做一件事了,我顾不上吃饭喝水,甚至连尺玉在窗外“喵喵”叫,也顾不上抬头。
很快,离开隔离酒店的时间到了。
我和一群同批隔离的人,来到酒店大厅。人群中我一眼就看到了白姐姐,赶紧高兴地向她挥手。接着我看到了妈妈,一周不见,妈妈瘦了一圈,眼睛肿肿的,还有些黑眼圈,像一只瘦小版熊猫。想到这,我扑哧一声刚要笑,妈妈就冲上来紧紧抱住我。怎么了嘛!旁边还有这么多人,我浑身不自在,连忙挣脱开来,只觉得妈妈身上有种既陌生又熟悉的味道。
妈妈也没再搭理我,扭头和白姐姐打起招呼。奇怪的是,她们俩看起来很熟络的样子。白姐姐不知道和妈妈说了什么,妈妈竟然用手敲打着自己的头,还向白姐姐不断道谢,她们在做什么?大人总是神神秘秘的。
转运专用车来了,妈妈带着我向工作人员们鞠躬感谢。工作人员们用挥手的方式向我们告别,并细心提醒:返家后要继续进行居家健康监测。
回家路上,妈妈问我:“听说隔离酒店有只白猫天天来看你,你还给它取了名字叫‘尺玉?”
“您都知道了还问?”又来这套,我脱口而出,感觉身上的毛像刺猬一样奓了起来,有一种被监视的厌烦感。我把头一扭,心想妈妈肯定要批评我不专心学习,光顾着和猫玩。
谁知妈妈挽起我的胳膊,轻声细语地说:“你这么喜欢猫,回家后咱也去聘一只,怎么样?”
妈妈也懂“聘”猫?我诧异地看了看妈妈,转念一想又释然了:妈妈当年可是一名学霸,知识渊博着呢!可是,不用等高考成绩出来吗?
“被隔离的这段时间,妈妈静静地、慢慢地想通了很多事。”妈妈缓缓地说,“妈妈以前脾气不好,向你郑重道歉。妈妈也是第一次当母亲,有些事是妈妈没做对,咱娘儿俩以后多沟通,好不好?”
真讨厌,我的眼泪怎么像决堤的洪水要冲出来了?印象里妈妈很久没有这么对我说话了,她总是带着脾气。而且妈妈和我说完,我不是听一句顶撞三句,就是装闷葫芦一声不吭。我知道妈妈经常被气得不轻,此刻她轻声细语的几句话让人心酸。我努力睁大眼睛,不让泪水流下来,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我们聘的猫也叫‘尺玉好不好?‘尺玉经常用来比喻大而珍贵的东西。”
妈媽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坐在车窗边,看着窗外飞逝而过的风景,深深吸了口气。
我把礼物放在房间门口的篮子里了,白姐姐看到了吗?那是一幅画,画上白姐姐怀里抱一束鲜花,我则搂着尺玉,两人一猫都笑得很开心。在我们身后,是一群身穿防护服的工作人员,画的右下角是“送给尺玉”四个字。在我心目中,白姐姐、隔离酒店的工作人员和白猫一样,都是“尺玉”,都是宝玉一般珍贵伟大的存在。
我想,善解人意的白姐姐一定会懂的。
(本文获2022年《东方少年》年度重点作品扶持项目小说组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