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云南白盐井儒学看西南边疆国家意识在地化

2023-04-24 13:07张锦鹏
学术探索 2023年11期
关键词:盐井文庙洞庭

张锦鹏,钟 行

(1.云南大学 西南边疆少数民族研究中心;2.云南大学 中国经济史研究所,云南 昆明 650091)

西南边疆是中国多民族聚居区,秦汉以来中原王朝就对其进行经略,特别是元明清以来,中央王朝政权逐步加强对西南边疆地区的治理,将其完全纳入了国家“大一统”治理范畴。在这个过程中,虽然也出现过一些局部矛盾,但是总体来看中央王朝的边疆治理推进顺利,国家的边疆之治深入民心,广大民众主动归向于国家。对于边疆地区各民族而言,国家这一概念的形成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国家认同的社会心理凝聚也是一个渐进的过程。这一过程是如何形成?需要靠什么来凝聚?孔子言:“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西汉以来儒家思想在兼收并蓄各种文化思想的基础上,不断发展完善,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主流思想,“仁政”“德治”成为历代王朝统治者的治国理念。西南边疆各族人民也深受儒家文化的影响,产生了持久而广泛的文化濡化效应。早在秦汉时期,西南边疆就在中原王朝的经略中开始接触中原文化,受到儒家文化的影响。唐宋时期,西南边疆各民族出现了主动吸收中原文化的热潮。元明清以来中央王朝在西南边疆地区从“因俗而治”到“改土归流”渐进推进“大一统”治理新举措,在这一过程中,“兴文教”大力发展儒学始终是统治者边疆治理恪守的治边方略。儒学的发展,对边疆社会产生了深刻影响,西南边疆各族人民在思想意识、行为准则上深受儒家文化的影响,主动接受儒学教育,自觉遵从国家制度,对国家产生积极的认同心理。

本文所讨论的白盐井儒学发展个案,就是王朝统治者在西南边疆大力发展儒学,获得边疆各民族积极响应的案例。本文具体分析了明清时期王朝统治者通过在云南大姚白盐井地区发展儒学,在边疆民族地区形成了普遍的国家认同意识,化解了可能出现的社会矛盾。这一个案揭示了“文教以化人”对边疆各族人民国家意识形成和强化的重大意义,诠释了中华优秀文化在边疆地区所具有的广泛民众基础。

一、盐政与庙学:国家的地方控制

坐落在今云南省楚雄彝族自治州大姚县石羊镇的白盐井是云南五大古盐井之一,开发历史悠久。相传汉代就在白井地区设置盐官,史书中最早有明确记载的是东晋时期的《华阳国志》,书中称“蜻蛉县有盐官”。[1](P58)元在云南设行省后,于至治三年(1323)五月辛卯,“设大理路白盐城榷税官,秩正七品”,[2](P630)该地区有盐官管理。明代平定云南以后沿袭元制,在洪武十七年(1384)“新置盐课提举司三:曰白盐井、曰安宁井、曰黑盐井”。[3](P2512)其中白盐井盐课提举司“辖盐井九,又有白盐井巡检司”。[4](P1182)后来又设正副提举,“白盐井之地,其人号生蛮,未易拘以盐额,宜设正副提举二人,听从其变”。明中期时,又增设同提举一员;嘉靖间“添设指挥一员,后裁”。[5](P702)从中可以看到,明代对于云南及白井地区盐的管理逐渐深入、规范和严格。

从明开始,官方重视在西南边疆地区推广以儒家文化为主流的意识形态。当时主要在州府和县治的治所所在地建庙学,但作为例外,云南几个重要盐井产地也建了庙学。如黑井、琅井庙学,“明天启间,署事同知吴思温详照各省盐司事例建”。[6]又如五井地区的云龙州庙学,明万历四十二年(1614)“巡抚都御史周嘉谟请改设云龙州流官知州一员。建州学,训导一员。裁革五井提举以盐课归云龙州”。[7](P49上)而在白盐井地区早在明洪熙年间(1425)就建了文庙。明清时期,白盐井文庙多次扩建,如万历三十七年(1609),“生员陈经倡捐,易地重建大成殿两庑及棂星门、戟门、泮池、金声玉振坊”。天启、崇祯年间,提举司吴思温、王文琼又相继对文庙进行增修与补修。[8](P11上)至此,白井文庙建筑格局初具规模。清康熙年间,历任白井盐课提举均对文庙进行了扩建。康熙三年(1664),提举赵大生复修。九年(1670),提举严一诏建启圣祠于左。十四年(1675),提举杨光远迁建金星阁于明伦堂之东南。十九年(1680),提举张玉成修戟门。四十七年(1708),“提举郑山移殿庑于左数尺”。五十六年(1717),提举白兑修泮池门墙。六十年(1721),提举孔尚琨建名宦乡贤祠于棂星门外。[8](P11上)而后在雍正、乾隆年间,提举刘邦瑞、郭存庄亦对文庙有所添建。

从明清时期白盐井地区盐务管理机构与文庙设施的发展时序来看,两者基本上是处于同步发展的状态。尽管从人口规模、管辖范围和行政建制来看,白井盐课提举都不算是一个正式政区,但作为管辖一方盐政盐务的官员,历任白井盐课提举都积极参与到文庙的建设当中。这意味着提举盐司不仅仅是一个盐井开发机构,而且还兼具地方管理职能,盐官们肩负着对辖区内礼仪教化的责任,而这种责任正是由王朝国家实施边疆治理的现实需要所决定的。

历史上王朝国家对于西南边疆的治理从象征性的羁縻到具有实际意义的管控,白盐井地区亦如是。汉代,中央王朝在云南地区设益州、永昌郡等行政机构进行边疆经营,这些行政机构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治理意义。相传汉代白盐井已有盐官管理,但基本可判定其机构也仅仅具有象征意义。元代云南设行省,对云南的治理开始进入制度化范畴。尽管当时的白盐井地区应该还属于土司控制之地,但是国家的制度已经先行进入了这一地区,对盐井进行了管理控制——白盐城榷税官的设置就是其标志。明洪武十七年(1384)设置的白盐井盐课提举司更是将白盐井的控制提高到省属直控级别。设置盐课提举司是为了更好地组织生产、销售,获取盐利。具体而言,官府设置榷盐机构控制盐,主要是控制其生产和销售环节,也就是说要对灶户和盐商进行控制。过去灶户是自煎自卖,主要由当地土司土官控制,现在灶户由国家控制,煎盐和卖盐都是官方统一管理。国家权力通过盐井的控制强烈地体现了出来。不仅如此,官府还划定了盐的行销区域,经营盐的商人,只能按照官府规定的地界行销,一旦违反,也将面临法律的惩罚:

初白井盐通□□□永昌二郡,后开五井,始分行盐地方台井之盐,专行大理;五井之盐,专行永昌。在官虽有定章,在民犹循旧习,盖白井课多,五井课少;大理止于府属,永昌远入诸夷,况白井盐咸,五井盐淡,然则白井之盐时到永昌,永昌之人兼贩白井,此势之所必至,禁之所必犯者。二井官民,互凌互夺,口可谓不察矣。[9](P33上)

所有的这些在生产环节、销售环节的管理手段,都是用国家权力来控制资源、控制人的经济活动。对于边疆民族地区,对于长期处于“自在”状态的边夷之民,这些强势的国家治理手段是否能够适应,这是一个重要问题。如果处理不当,这些潜在的矛盾就会以冲突的形式暴露出来。

朱元璋刚刚建立政权之时,就提出:“朕惟武攻以定天下,文教以化远人,此古先哲王威德并施,遐迩咸服也。”[3](P667)在三迤大地治边的封疆大吏,对朝廷“文教化人”的“安边之道”领会颇深。因此,在西南边疆土司治理地区大力推行儒学教育体系。白盐井地区的文庙建设,即与这一大背景有关,也和白井榷盐机构设置和盐的禁榷有关。地方治理者希望通过设置庙学把儒家文化传播到这一边夷之地,教而化之,使忠诚于国家的意识“涓滴”于边疆少数民族的社会心理之中。

白盐井的文庙建于明洪熙年间(1425),晚于提举司设置的时间41年,之间的时间间隔不长也不短,体现经济制度先行、文化政策跟上的特点。文庙是儒家文化的象征,文庙由国家建设、有统一的规制、统治者主持祭祀等都表明它是一个代表国家的重要象征符号。廖国强指出:文庙是儒家文化的聚合场,它是“儒者”的聚合之所、儒家典章文物和建筑文化的聚合之所;文庙还是儒家文化的传播源,它是儒家礼乐制度和儒家伦理道德思想的传播地;文庙同时还是正统儒学的最高殿堂。[10](P69)明代的白盐井文庙在儒家文化传播中,主要是通过文庙建筑的象征性意义和每年举行一次的祭孔典礼来发挥它的儒家文化传播功能。

文庙作为儒家文化的承载物,其每一种建筑,甚至每一种图案、装饰,都有深刻的象征意义。如大成殿之“大成”取“孔子谓之集大成”之意,泮池意味着学无止境,礼门、义路体现儒家“仁、义、理、智、信”的基本思想,明伦堂彰显的是让人“明人伦”,懂得儒家伦理道德之意。[10](P71)各地文庙还按国家规定的祭祀礼制,按照一定的程序进行祭祀,通常每年要举行一次祭孔大典,主要是宣扬孔子的礼乐制度。儒家的礼乐制度是中华文化的主干,是否接受儒家的礼乐制度,成为区别“华”“夷”的重要标准。儒家的礼乐制度也是边疆治理的重要手段,“礼乐者,政刑之本;政刑者,礼乐之辅”。[11](P372)在文庙里举行讲经问学等活动,多为文人参与,对普通百姓影响不大。但是每年定期举行的一次或两次的祭祀仪式,参加的不仅有地方最高行政长官率领的官僚集团,有各地文人学子,更有“充庭塞户”[12](P279)的普通百姓。当地百姓被盛大典礼所吸引,在一次又一次看热闹的过程中,国家制度、儒家思想也逐步“涓滴”渗入到广大普通民众的社会意识之中。

除此之外,名宦、乡贤二祠的修建与祭祀情况亦能反映出地方官员有意识地向民间传递儒家思想。早在宋元时期,庙学祭祀乡贤、名宦已经出现,但名宦乡贤祠的制度化、普遍化是在明朝。名宦祠、乡贤祠具有强烈的政治教化功能,具体表现在“扶翼圣门、彰显人伦”“激励后人追踵前贤”以及“化民导俗”等方面。[13](P120~121)一般来说,二祠的修建以及名宦乡贤的推举等相关事务由抚按、府州县正官负责。随着二祠的普遍化,“正德间,提学宪臣始专其事,凡入祠者,府州县必请允而后行”。[14](P684)也就是说,虽然府州县等地方行政官员可以利用推举乡贤名臣之便利,把国家倡导的主流价值以表彰乡贤名臣事迹的方式让广大百姓认知、理解并接受。

白盐井地区的名宦乡贤祠建于清前期,“(康熙)六十年,提举孔尚琨建名宦乡贤祠于棂星门外”。[8](P11)据乾隆《白盐井志》载,其中能够获得入祀资格的名宦,大多是在儒学推广、礼仪教化等方面具有重大贡献者。如汪承默,迁建学宫;杨之琳,姚州知州署提举,建明伦堂;吴思温,永宁同知署提举,修学宫;杨名时,总督管巡抚事,定经费,免杂派……[15](P469)等,本文不一一列举。

而乡贤则是忠孝守义、弘扬儒学的榜样楷模,如白盐井文庙祠堂供奉的有赵和、席上珍等人:“赵和,白井人。父宗于至正中任姚安同知,母杨氏生子六,和居幼。值父亡世乱,和母杨氏遭掳至辽东。和年十四,日夜思母不置,即只身跋涉远赴辽东。将至,其母梦和在河边,次日赴河浣衣,果见一人询之曰:‘我云南人,来此访母’。母遂涕泣相认,谋归,主者留,不即遣和,苦请乃得俱。遂初渡□河遇险,不溺;及归中途遇虎,母子亦无恙,人皆以为孝感。”“席上珍,崇正中举于乡,磊落尚节义。闻孙可望入滇,与知姚州何思、大姚举人金世鼎据守姚安城。可望遣张虎攻陷之,被执至昆明。不屈,可望呵之,珍厉声曰:‘我大明忠臣,肯为若屈耶?’可望怒,命斩之。仍大骂不绝,遂磔于市。”[15](P479)从上述人物的事迹来看,基本上体现了名宦、乡贤二祠的政治教化功能。

通过白井盐的控制和文庙的相关建设、祭祀活动可以看到,王朝国家首先透过控制盐井进入边疆民族地区,然后通过逐步完善盐业管理的方式,掌管了地方经济资源,并管理人口。而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官方加强了文庙的建设,宣扬正统意识形态,把国家倡导的礼仪教化,通过文庙这一文化场域向民众输出。换言之,明清时期的盐政管理和文庙建设都是王朝国家治理边疆的主要手段和策略,通过这些治理方式,西南边疆民族地区在政治、经济和思想上逐步与内地一体化。

二、民间捐资兴办儒学:国家意识生根

元明时期,王朝国家在云南设立土司制度“因俗而治”,清代则以“改土归流”等措施使边疆地区纳入国家统一治理的制度规范之中。在这一渐变的重建地方秩序过程中,儒学教化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因为作为正统意识形态的儒家文化是地方秩序重构的思想基础。根据这一因果关系,要判断一个地区国家意识是否生根落地,就可以通过地方社会对儒家文化的态度和儒学教育的行动来判断。从白盐井地区来看,清代编撰的地方志所记载的白盐井乡绅、盐商和灶户主动出资与官方合力兴办民间教育机构,就是典型的地方社会积极支持儒学教育和主动吸收儒家文化的个案。

清代地方官学的建筑主要由两部分组成:一是以大成殿为核心的文庙,一是以明伦堂为核心的教学场所,两者分别承担礼仪和教学职能。由于在文庙祭祀先师孔子乃国家典礼,故地方官学的建筑以大成殿最为宏丽;而在内地不少地区,清代生员多不入学就读,以致以明伦堂为核心的教学设施日益边缘化。[16](P20)但从白盐井文庙文化空间的利用来看,不仅没有出现庙学衰落之势,而且还出现了从“重礼仪”逐渐变为“礼仪、教学并重”的新变化。据乾隆《白盐井志》卷之二“学校”载:

云南在汉以滇池出龙马白鸟,遍置学校。伊时羊井僻在一隅荒鄙,无考。前明人文勃兴,虽立有庙,貌无专学,补弟子员者皆寄三姚。我朝重道崇儒,声教四讫,既设井学,移姚州训导驻之,酌定额入,复开廪增。取士有程,兴贤有典,骎骎乎!家礼让而户诗书,科名至今想继续矣。[15](P427)

上文表明,明代白盐井一地的生员学子需到白盐井所在的姚安府、姚州或大姚县的府州县学接受教育,准备科举考试,其井地所修建的文庙设施主要发挥礼仪教化的功能。清代已在白盐井设置井学,并将姚州训导移驻白盐井,白盐井文庙的教学功能得以发挥。为了加强文庙的礼乐教化之职能,清康熙年间,历任白盐井盐课提举均对文庙进行了扩建,前文已有阐述。从乾隆版、光绪版文庙布局图可以发现,在大成殿东有启圣祠,西有史皇祠,东南为明伦堂、魁阁两座建筑。启圣祠(又称崇圣祠)和史皇祠均建于康熙五十七年(1718),史皇祠“正殿三间,上有楼,为尊经阁,并左右厢房”。[5](P611)由此可见,文庙的教学职能已经大大提高了,有专门的教授场所,有藏书楼,有学生住宿的地方。

除了文庙以外,在清朝白盐井地区还修建了多所书院、学堂、社学等教育机构,这些机构有的是盐政官员首倡建设,民间出资维护和扩建,有的是民间人士集资,请官方主持建设的。如龙吟书院的前身是一个破败寺院,“井之五马桥折而南,有龙吟寺,其下院老屋数楹,废弃日久”。[15](P509)乾隆十五年(1750)葛姓盐署提举提议以此作为书院。后因屋宇建筑倾圮,提举郭存庄捐资用于书院建设,进行详细布置,建有房屋三层,堂庑轩楼皆完备。至咸同年间,几经修葺、添建。光绪六年(1880),举人罗其玮筹集资金重新修建,“正厅房五楹,讲堂五楹,中厅三楹,左右书舍九楹,大门三楹”。较之初建时规模不断扩大。光绪十四年(1888),于书院右半山间新建朱文公祠。光绪二十八年(1902)提举文源将龙吟书院中的文公祠加以修建,设算学馆于近思阁内,“堂凡三楹,阁之东西两 ,一藏书,一藏祭器”。光绪三十年,龙吟书院改为高等小立学堂。[5](P613)传统书院向近代新式学堂转变。

灵源书院建于乾隆五十七年(1798),提举王子音因五井人士之请,将书院建于明伦堂之东。同治年间,屋宇建筑毁于战乱。光绪二十三年(1897)提举文源向民众筹集善款,在灵源书院旧址建高等中学堂,“盖有藏书楼五楹,左右书舍各三楹,大门三楹”。[5](P613)成为一个建制高规模大的新式学堂。此外,白井还建有绿萝书院、张公书院、文昌宫桂乡馆义学、乔井桂香馆义学、锁水阁桂香馆义学、南北两馆义学、东馆西馆义学等教育机构。

在这些教育机构的建设和运行中,不少官员、乡绅出资捐助。如署提举白兑“捐银一百二十两买贡生张铎田一分,坐落柳树塘,年收租榖一十七石作义学,教读束脩”。[15](P434)贡生罗铨“遵父罗台垣遗命,备价银八百五十四两五钱,买云南县杨土丞金旦庄作义田,每年额纳税秋米各二石,收租九十一石,年该租银一百零六两二钱,内除纳粮及拨入南北两馆义学各县外,其余散给孤贫,每年不敷银十余两系提举郭捐给”。[15](P434)生员陈斗光,“于雍正十三年提举刘邦瑞任内,呈请捐送修学田,租榖市斗十石,坐落柳树塘”。[15](P434)已故生员白万正的遗孀王氏,“于乾隆十五年同子监生白汇捐市斗十石,坐落起底冲,以资书院膏火”。[15](P434)

还有处于中下层的灶户也积极捐资助学:

道光四年,进士甘岳约旧井各灶六十五人捐银一百六十三两零,本井卤石摊借出息,年收息银按本牛两家,作文昌会祭需项胙及馆师脩金之费。

通学公建。康熙五十五年,提举白兑重修,建书楼,书室共九间;贡生陈廷佐送地;灶户张为沛送租四石四斗。乾隆二十一年,提举郭存庄重修内外,并挂匾联,规制焕然。

书院、义学,一般为民间创设的教育机构。书院发端于宋代,是讲学问学、研究学问的民间讲学基地。在南宋理学家朱熹等名儒主持下,书院名声大振,自此影响深远,各地以兴办书院为文昌之象征。书院通常由富商、学者自行筹款,通过购置学田作为资金来源。书院属于民间兴办的教育机构,无论在教育方式上还是在办学资金上,都有别于官学。明清时期,官方始主持兴建书院,书院开始呈现官办性质,但是许多地方的书院还是以官方倡导、民间集资兴建为主。义学最初由北宋范仲淹创立,曾经出身贫寒的范仲淹在朝廷任职高官以后,为了支持家族、扶持乡邻,出资在家乡购置土地,兴办义庄,周济族人贫穷老弱者。并且利用义庄收入,兴办义学,为家族弟子及乡邻儿童无偿提供蒙学教育。范氏兴办的义学是民间兴办教育的代表,朝廷加以大力表彰和推广。自宋以后,民间富室多有兴办义学的行为,或一个家族独资建学,或几个家族共同集资兴建,或在官府倡议下民间募集资金兴建。

白井的书院和义学,有的是官方倡议下兴办,有的是由当地的乡绅富豪兴办,无论哪种办学方式,都有大量的民间资本支持办学。如果说以文庙为主的庙学代表官学,是由上而下施教兴政的产物,那么,以民间主办或民间资本支持为主的书院和义学,就是一种自下而上向学习儒的行为,是广大民众在思想上主动靠拢国家主流意识形态,接受主流意识形态的实践。这既有通过读书参加科举考试进入国家体制的追求,也有通过读书识字以明辨事理拓展能力的个人素质提升要求。因为,义学的教育目的不是培养参加科举考试的生员,而是通过识字明理来开启民智,即“读书、识字、习礼、明义”。义学的蒙童所学《三字经》《百家姓》《侄子治家格言》《圣谕广训》《小学纂注》《孝经注解》等启蒙教材,贯穿着很强的儒家思想体系。儿童时期所灌输的国家主流意识和家国情怀,对其影响是长久深远的。

白盐井的地方社会士绅、富民、灶户等社会各阶层主动捐资助学,改善文庙的教学空间,发展书院、社学等官办民助学校,使一个小小的盐井地区书声琅琅、文化昌盛。这些自下而上“心之所向”的向儒行动,表明边疆民族地区地方社会民众已经完全接受了国家文化政策,国家意识已经根植于广大民众的社会心理之中。

三、近圣文化与洞庭龙女传说:国家认同增强

白盐井所在地今大姚县石羊镇以传承孔子文化而闻名全国,反映了该地人民以与孔子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感到荣幸、自豪,并自觉奉行孔子之道。白盐井的这种近圣文化可以追溯到明朝文庙建立之始,而清代孔子铜像进入文庙这一重要文化事项,进一步强化了近圣文化。据乾隆《白盐井志》载,康熙初年,有位叫王显相的县庠生,“以久为社学馆师积榖至三百余石而无子,夫妇力行善事,族之贫乏,悉力周之;更捐金铸孔圣像,奉入文庙。提举郑山重其义,嘉奖之”。[15](P482)而这尊孔子铜像的铸造,耗费了不少人力物力。铸造铜像的铜是由东川、易门等地,距离白盐井百里甚至数百里之外的地方运来,通过马帮驮运的方式大概需要花费数月才能运至白盐井之地。而建庙铸像的耗金以百两计,材以数千计,白银以万两计,工以数十万计。这些资金,大多由白盐井当地的井民灶户所出,作为地方正官的白井盐课提举也在人力、财力上予以全力支持。[17](P134)

白盐井孔子铜像的铸造意味着西南边疆地区尊孔崇儒思想已经获得了当地民众的广泛认同,也为后世石羊镇人民近圣文化的流传打下了重要基础。今天的石羊镇每年都会举办“孔子文化节”的相关纪念活动,并对外宣称曾担任盐课提举的孔尚琨是孔子第六十四代孙。这些做法无不说明孔子文化已经成为当地重要的文化标签,反映了白盐井民众日渐强烈的近圣文化心理。

除了积极靠近王朝国家的主流思想,当地民间信仰与内地的“同一化”体现出具有更广泛民众基础的国家意识。在白盐井地区流传有“洞庭龙女”发现盐的传说。但是从史书记载,这个故事最初的版本是“蒙氏牧羊女”发现了盐卤。

据笔者所见最早的关于白盐井发掘的历史文献《明一统志》中记载,“大姚县出城北一百二十里有白盐井,相传本白羊井蒙氏时有女牧羊于此,有一羝舔土驱之不去,掘之得卤泉”。[18](P15)《明一统志》成书于明天顺年间,所反映史事的时间大概是明初以前,这里的“蒙氏”乃南诏的统治者,公元7~10世纪间,蒙舍部落兼并其他五个部落,统一了洱海地区,建立了南诏国。据《明一统志》所载,白盐井发现者是“蒙氏”时的“牧羊女”,此牧羊女来自何方,未有特别说明,通常的理解自然是本地女子,这里是彝族聚居区,应为本地彝族女子。

到了明中后期成书的一些云南地方史书中,则开始出现“洞庭龙女”的相关记载。大约成书于万历十三年(1585)以后的《南诏野史》中记载“盐井滇共四十处,惟姚安白井,楚雄黑井,佳若狼井黑井因狼与黑牛舔地知名之,白羊井今讹为白盐井,蒙氏时洞庭龙女牧羊子,此羊忽入掘之,盐水出,故名白羊井”。[19](P773)成书于万历四十八年的《滇略》中载,“羝羊石在姚安东一里许,昔蒙氏时洞庭君爱女于此牧羊,有羝舔土驱之不去,掘地遂得卤泉,名曰白羊井,人即其地立圣母祠,及开桥头井得石羊云,即舔土之羝后归于圣母祠,其井即白盐井也”。[20](P789)这里的“洞庭龙女”和“洞庭君爱女”都是指洞庭龙王的三女儿。另据雍正《白盐井志》载,“(郡主祠)在司治河东圣母祠后,明洪武七年建于老君庵左,有正殿三间,中设洞庭神女像,右供石羊古迹之神”。[8](P13)这里并没有直接提到郡主或神女与盐的关系,也没有提到她在此地牧羊的事迹,此洞庭神女应该为传说中发现盐卤的女子。赵世瑜先生根据档案和族谱材料推测,来自江西移民与“洞庭龙女”传说叙事变化有直接联系。[21](P35)“洞庭龙女”是否江西移民的文化移植这一问题暂且搁置不论,这里要讨论的是,为什么一个外来的传说故事,能够取代当地已经扎根于民间的传说故事,把主角从本土女子换位于洞庭女子,成为白盐井起源故事的主流叙事呢?

笔者认为,这与“洞庭龙女”作为官方认同的神灵信仰有直接的关系。“洞庭龙女”的故事最初来源于唐传奇《柳毅传》,相传唐代书生柳毅赴京应考落榜,归家途中路过泾阳,遇到一个牧羊女托他往洞庭湖传书。这位牧羊女乃洞庭君之女,嫁给了泾川龙王之子,却受尽虐待。柳毅将书交给洞庭君,洞庭君救回其女并许配给柳毅。柳毅虽谢绝,但龙女扮成渔家女与柳毅结为夫妻。得知真相后的柳毅与龙女回到洞庭水府,并被封为洞庭王爷,成为了当地的水神。至今,洞庭湖一带船家中仍流传着“大难不离洞庭(王爷),小难不离杨泗 (将军)”的俗语,足见民间对于洞庭王爷的崇敬。官方也顺应民意,将其封为利涉侯。[22](P835)到了清代,中央政府更是多次对其进行封祀,说明了官方对其地位的肯定。

官方的身份给予了“洞庭龙女”正统性,以及国家设盐官对白盐井地区盐井的管理,同样赋予了盐井国家化的符号,因此白盐井地区也成为了“洞庭郡君牧羊地”,于是有“洞庭郡君牧羊地。在大界冲内。相传洞庭龙女嫁泾河龙子,遭谗被逐牧羊,羊尝餂土,掘之得。石羊因获卤井。闻于上,遂封郡君,为圣母;石羊为将军,立庙祀之”[15](P411)的叙事,并在民间广泛流传最终被确定下来。这种民间信仰叙事的变化,体现了西南边疆民族已经有较强的国家意识,有与内地边疆同为一体的社会心理。换句话说,边疆民族地区民间信仰与内地的“同一化”,是边疆民众积极向官方认可的主流民间信仰靠近的社会心理与行动实践,是国家认同心理的一种外在呈现。

四、结论

白盐井作为云南最早开发的盐井之一,在盐井开发之地创设儒学,是统治者“以文教化”政策措施的具体实践。白盐井地区首先创设文庙,之后又通过建书院、义学等教育机构,切实有效地推进儒学教育。这些儒学教育机构和文化空间的创设,对儒家文化在边疆民族地区的传播扩散、生根发芽起到了积极作用。文庙不仅是讲经问学,更重要的是通过定期的祭祀仪式,把礼乐制度用普通百姓喜闻乐见的方式广为传播,从而对边疆社会产生广泛深远的影响;书院对培养地方科举人才、效力于国家体制有积极效果的同时,也给社会大众提供了读书功成名就的积极示范;义学作为蒙童启蒙机构,通过识字明理,在早期儿童成长阶段种下了国家意识的种子,奠定了人生价值的底色。

在这些儒学教育发展的多个面向的综合作用下,国家主流价值思想在边疆民族地区的传播扩散取得了明显成效。根据地方志记载,白盐井兴办的书院、义学,虽有官方倡办,但其办学资金多为民间捐助,甚至有来自灶户的集资。这说明,无论是蒙童启智还是举业研习,地方民众都表现了极大的参与热情,并为之积极筹资捐款,改善办学条件。白盐井民众还表现出近圣文化的特点,乡民主动捐金铸造孔子像,体现了尊孔崇儒思想得到了当地民众支持。具有更广泛群众基础的国家认同则体现在白盐井地区民间传说的演变上:盐作为当地重要的经济资源,盐的发现者显然在当地民众心中享有崇高地位。但是从“牧羊女发现盐”的民间传说流传的版本看,它的发现者竟然从本地女子变成了“洞庭龙女”。这一民间信仰内地化的叙事转变,体现了西南边疆各族群众已具有了广泛性的国家认同社会心理。

由此可见,边疆各民族国家认同意识的形成和深入,与国家的文化政策有密切关系。国家之魂,文以化之,文以铸之。中国是世界上唯一拥有五千多年文明未曾断裂的国家,这一突出的连续性是建立在中华民族在文化上始终追求“六合同风,九州共贯”的文化统一性。今天的中国,正在走向伟大复兴的中国式现代化道路上,应充分认识中华传统文化的独特价值,以强有力的国家文化政策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赓续,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提供不竭的精神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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