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晓迪
(本刊記者 侯欣颖 / 摄)
“70后”纪录片导演,由其执导的《人生一串》三季,被称为“中国版《深夜食堂》”。2023年2月22日,《这货哪来的》上线B站,讲述国货世界、电商江湖。陈英杰2023年4月3日,陈英杰在天津武清接受本刊采访。
2022年初,做完《人生一串》第三季,纪录片导演陈英杰想着,得把烧烤这事儿停一停。
拍了四五年,团队人均增重20斤,吃烤串吃出工伤,换来画面、文案的肉感十足。下面怎么拍,还没琢磨出新花样,索性蛰伏休养。开春后,陈英杰天天出门钓鱼,足迹遍布武清大小河溪沟渠。
5月的一天,陈英杰正在永定河故道钓鱼,接到一位兄弟的电话,说有人正满世界找他,想拍一部“接地气”的片子,讲国货世界、电商江湖。他想起前些年策划的一个选题——国货出海。中国很多不起眼的货物,在国外销路火爆,使用场景别具风情。很快,双方会面,一拍即合。陈英杰奔赴杭州,开启了第一站考察。
2023年3月29日,纪录片《这货哪来的》收官。几天后,《环球人物》记者在武清见到了陈英杰,刚从后期出来,黑眼圈不浅,一边讲起“杭州赴会”的波折,一边往腰后塞抱枕。沙发座太长,臀部碰上靠背颇为艰难,放到第四个,他吐槽,“这给一米八的设计的吧。”
陈英杰不是大长腿,带动整个团队气质朴实、深接地气,一集片长一小时,一个故事拍半年。“我们想和一个人推心置腹地好好聊聊,大家看片时深度沉浸,看完了心里又有股说不出的滋味。这是我们擅长的事,也是我们喜欢的事。”
在前期考察中,陈英杰见了一些个体户,也逛了产业带。在义乌国际商贸城,每个店铺待10分钟,全部走完要8年,“逛半天脑袋就嗡嗡上了”。在杭州九堡的算力小镇,他遇见一个小伙儿,原先在金华做仿牌,现在搞直播、卖“国潮”。陈英杰拿回一套背心短裤,“料子像洗浴中心的大袍,穿出去容易挨揍”。“你觉得这人挺‘二’的,但他活得和很多人不一样,真是‘我命由我’,身上有那么一股劲儿,很自由。”
在《这货哪来的》这个挺“二”的片名下,陈英杰也有他的抱负。
小时候,他看到货郎走街串巷,自行车后座的玻璃罩子里,装着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新奇万分,好像打开了另一个世界。“这种感受再难有了,物质丰裕、电商蓬勃的时代下,物的光晕正在消失。”陈英杰说,他希望来一场寻根溯源,问问货物的来处,讲讲小生意人的喜乐悲欢。
方向有了,但百货琳琅,分集主题怎么定?陈英杰虽不至于焦虑脱发,也觉得这事挺要命,iPad里下了《博物志》,山川地理飞鸟走兽人物方术挨个研究。主创们线上开会,脸怼着屏幕,一会儿全员叹息,一会儿集体静默。他们聊了很多方案,有按动词分的,种、养、攒、造;按形容词分的,神、假、懒、贱;按互联网黑话分的,赋能、抓手、下沉、落地;按电商术语分的,保密发货、不会P图、假一赔十……最后,从心理学家马斯洛那里获得启发,以当代人几大需求为线索,6集内容分别命名为:美学大卖场、舒服供应链、治丧救助站、仪式养成班、体面提货点、奇趣杂货店。
每个主题先圈定产品,再找靠谱的店。大店商业气息太浓,他们专挑小而美的。最开始只能在网上留言。“我们想拍个纪录片,能加个微信吗?”“亲,我们不拍摄哦。”更多的情况是已读不回,被人当成新型诈骗。
最后定下要拍的货,都是“不起眼,觉得它好像没啥可说”的小东西,属于“中国制造”的边角料,比如第一集里首先露脸的——手机壳尾货。
为手机频繁换装,是当下的大众美学行为,也是打工人充满仪式感的片刻欢愉。深圳华强北,诞生过“一米柜台”的电子神话,也是中国最大的手机壳橱窗。把这里作为故事发生的地方,分集导演张岳明开始寻找主角,最后选中了一个专做尾货生意的三人小团伙。
伊哥,原富士康工人,不甘于栖身流水线,倒腾过名表,批发过玩具,是团队里拓展客源的行家。阿水、挂哥,二人酷爱骑行,想走遍全球,每天关心俄乌战局,买了一张地图,在上面推演“战争与和平”。三人每晚9点出摊,贱卖刚刚过时的爆款;混迹电商平台,兜售10元包邮的盲盒。线上线下两开花,让这些距离垃圾堆一步之遥的淘汰货,重获美学上的尊严。
他们的故事,并非只是孤篇的市井传奇,而是串联起生意大网、造货众生。清理过量生产的库存累赘,养活了“尾货小队”,可先进的代发系统,又辟出一条减少冗余的新路。行业大佬携手技术精英,多方博弈的复杂系统中,食物链底端的“尾货小队”,如何在夹缝中生存?
“你都已经看到的东西,还叫什么希望呢?希望是你看不到的东西。”挂哥跨在电动车上,向前挥出一拳。“远方有房有车有老婆,兄弟们!”伊哥坐在楼顶,对着夜空高喊。“拍他们的时候,我们会故意仰视,让形象立起来,变得高大,充满光彩。”这些高楼之下城中村里的“无名之辈”,在镜头里成为电子江湖的C位。他们骑着高启强同款电动车,吃着2块一根的淀粉肠,在审美清奇、系统混沌的手机壳世界,风驰电掣,活得炽烈。
通过一个具体而微的小东西,探秘一个五光十色的大时代,是陈英杰的嗜好。
北京街头,经常冷不丁出现一个蘑菇装置,两米来高,直愣愣杵在人行道边、绿化带里,有时还冒白烟。“每次路过我都想,底下难道有人做饭?”他后来听说,那是热力管道的通风口,再追溯,就是城市化、房地产的扩张版图。
笼罩一切的时代之风,裹挟着一个行业的生死存亡。
河北曲阳,原先以石雕闻名,希腊式的古典范儿畅销海外。金融危机后,外国订单骤减,加上国内地产和园林建设对“永恒之美”的追求,不锈钢雕塑开始崛起。
打料老三,一天挥锤上千次却从不戴耳塞的狠人。在他的院子里,曾诞生了一尊惊艳业内人士的不锈钢鹿,如今封印在厂,待价而沽。“房地产行业不行,这个行业就不行。”老板不咸不淡的一句话,道出了真相。当房地产行业停止了盲目增长,锻打车间的工业硬核协奏曲,难免夹杂了一丝世事无常的忧伤,但对真正热爱的人来说,雕塑的灵魂依旧鸣响。
暮色中,老三的鹿终于亮相,锻面纯洁无瑕,体态行云流水,水银镜子一样。团队找到民谣歌手周云蓬,免费用了他那首《不会说话的爱情》,作为此处的背景音乐。沉静如水的歌声里,老三与他的鹿,镀上了一层古典哀伤的光晕。网友在弹幕里纷纷@瑞幸咖啡,希望这家以鹿为标识的连锁咖啡,能买下这尊艺术杰作。
“你注意到片子里那棵草了吗?你可以当作一闪而过的空镜,也可以把它看作房地产的象征,它能从水泥地长出来,老三的鹿吃饱了就能卖;长不出来,这一行也就随风摇曳,前景惨淡。”陈英杰解释镜头里的深意,顺带夸赞了自己的老伙计张岳明。他有时想重拾手艺,帮人改改片,可一打开张岳明的,就觉得这事儿干不了,“一开头音轨就20多条,各种音效码在一起,又不觉得乱,细节技巧非常多,就像洋葱,剥开一层有一层。”
而有些东西,不需要技巧,越纯粹越好。就像老三那番话糙理不糙的比喻:“青蛙,坐井观天;癞蛤蟆,思想前卫。青蛙变成了桌上一道菜,癞蛤蟆成了金蟾。关键是,你得想得美。”“最后那包袱不出,你永远不知道他是想夸青蛙还是癞蛤蟆,这种野生的东西,特别好。”
“尾货小队”在深圳街头摆摊,贱卖刚刚过时的手机壳爆款。
毛哥的工厂,专门为大车司机定制卧铺垫。
唢呐,乐器“流氓”、治“丧”神器。
锈钢界的“爆裂鼓手”老三与他的鹿。
在云南富源的山下工厂里,退役大车司机毛哥,专门生产定制卡车卧铺垫。分集导演谷壮给他打过几次电话,对方根本不信。直到飞了2000多公里彼此相见,毛哥还是不信,说上次那个骗子,也这么挎一小包。
90%以上的卡车司机,每年300天以上都会吃住在这个不停移动的家里,披星戴月,走遍中国。初中辍学的毛哥,用他的独创几何学,整理出中国最全的大车卧铺图录;用一线的跑车经验,帮那些在空调房里画图的设计师们发现问题、修补硬伤,让卡友们在有限的时间里,睡个好觉。
卡友们难以在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一天,即便快递也追不上他们的脚步,所以毛哥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送货。片子里,他跑到田间地头,找到天黑,才见到联合收割机的司机。“从剪辑看,有大量废镜头,但我们没剪掉,留下了一路的艰辛周折。这里不只是买卖,还有一种彼此帮助的温暖。甭管你在哪儿,我给你把床垫装上,让你睡个好觉。”
“人生就像睡觉,醒着的时候很困,闭上眼睛又开始清醒。”片中这句文案,打动了陈英杰,那段时间他在做后期,想干活头脑发昏,躺下又睡不着。作为全片的配音,他用充满“串儿味”的烟嗓总结:“生活又何尝不是这样?这是一个人人都喊着躺平,却人人都很拼命的时代。”
“串儿味”到底是什么味?“《人生一串》的味儿,自带市井属性,充满烟火气息”。这是陈英杰的解释。
陳英杰说,这和人有关。老家在河北廊坊,他在农村、县城、市区三种环境的交错下长大,三教九流的人都熟悉。受王朔文风的熏陶,不喜深奥,偏爱口语。1995年,他考入北京广播学院(现中国传媒大学),住遍周遭农村,天天上街溜达,始终没离开与草根民众打交道的生活。
大学毕业后,陈英杰在旅游卫视做了3年汽车节目,2005年到了央视《体育人间》,既拍体育明星,也拍普通百姓,鼎盛时期,全国体育工作会议开3天,其中两天半,各地局长们都在《体育人间》录节目。
2016年,陈英杰干了一个大活,拍中国麻将。他对此寄予厚望,远赴日本,走访民间,快完成的时候,被台里砍掉了,心里憋闷难受。这时,当年的大学同学王海龙找上他。两人在三里屯约饭,在啤酒烤串的撩拨下,决定拍一部关于烧烤的纪录片。他带着6个导演组跑了全国32个城市的500多家烧烤摊铺,见识了中国烧烤江湖中的食物、人和故事。文案创作由陈英杰和张岳明共同完成。两人住在传媒大学对面的一间小黑屋,每天挑灯夜战,早上出去吃早点,旁边大爷吃着包子油条,还得喝二两;他俩却是熬了一宿,心里有火,嘴里没味儿。
从考察到拍摄,陈英杰天天吃烧烤,有时不止一顿。剪辑的时候,看着画面里滋滋冒油的肉,肠胃就跟着蠕动,于是出去吃一顿,回来再剪,又饿了。片子做完,长了20斤。
2018年夏天,在全员“过劳肥”的甜蜜烦恼中,中国首部烧烤专题纪录片《人生一串》在B站上线,“这才是真正的中国版《深夜食堂》。”网友们发出感慨,每集片尾,“感谢款待”的弹幕铺满画面。三季完结后,8.9、8.5、8.5的豆瓣评分,见证了口碑的持续高位;陈英杰带点孜然、杂糅醉意的配音,也深入人心。它不仅展开了一幅烧烤美食图鉴,也记录了一个鲜活野性、无所拘束的市井江湖。
每次做完片子,陈英杰都会给所有拍摄对象拉一个群,和导演们聊天互动。这个习惯从《人生一串》一直延续下来。《这货哪来的》上线后,四川绵阳的川菜达人“菠萝哥”直播间,平均一晚上要炒500锅,已经开始考虑用炒菜机,似乎忘了他曾在片子里说机器“没得灵魂”;很多年轻人到毛哥那里,为自己的父亲买卡车卧铺垫,弹幕纷纷留言,让他注册专利;更多的人反映,人生里有这么一段经历,被人正儿八经、拉开架势地拍上一回,跟做梦一样。
而对陈英杰来说,他们的货就是纪录片。“它是一门养家糊口的手艺;更重要的是,它是我们了解世界、也看清自己的一条无尽之路。”过去一年,他们奔赴万丈红尘,记录这货这人。装点体面的假发、随风起舞的气模、驱散颓丧的唢呐,任人揉搓的解压玩具、寄托深情的丧葬用品……它们不是大国重器、高精科技,也进不了全球500强,但却律动着生存的乐章,也承载着超越生存的梦想。
“风,起于青萍之末;这货,大多出自一段默默无闻的生活。”最后一集的片尾,陈英杰用他“传统评书+说唱单押”的方式深情告白,“但我们想为那些心存希望的人生喝一声彩,我们想谱一曲曾经的、现在的、未来的、热血的、欢笑的、呐喊的青春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