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塬
周乾2023年4月,周乾在北京故宫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本刊记者 侯欣颖 / 摄)
1975年出生,湖南茶陵县人,古建专家,故宫博物院研究馆员,博士。曾获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奖,2021年出版《太和殿》一书,以故宫人视角讲述故宫古建筑背后的科学、文化与艺术。新近出版《故宫建筑细探》引发关注。
清明时节,北京照例下起了雨。雨幕下的故宫角楼,黄色琉璃瓦顶澄澈如洗,翼角遄飞。神武门广场游人如织,人们兴致不减,长枪短炮围成一团,四处拍照。
“天空中或多一片云彩,或下着雨,或沙尘暴,场景不同,角楼的形象不同,但它总是以美的姿态展现在世人面前。”下午3点多,正是角楼咖啡厅客多的时候,人声嘈杂中,一身深色西装,身板笔直,严肃而妥帖的故宫博物院研究馆员周乾,静坐在沙发一隅,讲起宫里的一砖一瓦。
作为一名古建筑保护及研究人员,他在大殿的梁柱间爬上爬下、在无数的宫殿中调查思考,已有20年。“刚开始做的是古建筑的安全评估和科学保护。慢慢地,在与古建筑的接触中,对其中博大精深的文化有了许多感悟和理解”,他逐渐从纯粹的学术勘探中抬首,开始将自己多年的实践与思考写到书里,落在纸上,说给“对故宫感兴趣的每一个人”——2021年出版的《太和殿》一书,窥一殿而知万殿;新近写就的《故宫建筑细探》,则打开了宫里的三交六椀菱花纹门窗,让金砖晒晒太阳,给榫卯揉揉筋骨,从建造与部件、生活与休闲、布局与风水、特别的单体建筑共四个方面,将紫禁城中的“秘密”和盘托出。
“不瞒您说,本来书名叫‘故宫建筑里的秘密’,后来听了汪家明老师(原人民美术出版社社长)的建议,改为‘细探’。”周乾说,“‘探’有实地调研、测绘的意思。‘细’在于抓细节。”未动笔前,他看过许多讲故宫的内容,规规整整的、一板一眼的、拼凑的、猎奇的……“不人云亦云,从细节里讲故宫”,是他这次的写作目的。
周乾的著作《太和殿》和《故宫建筑细探》
为什么想让更多的人能“细探”故宫?周乾说:“这些年文博行业越来越热,公众对古建筑越来越感兴趣。而作为明清官式建筑典范,故宫古建筑群代表着中国传统建筑技艺、建筑科学与艺术高峰,通过这座宝藏,大家可以集中地了解中华优秀传统建筑文化。”
根据他“修房子”多年的实践经验和研究成果,要从细节里了解故宫,便绕不开宫里的防火问题。作为明清两代皇家宫殿,北京故宫是世界上现存规模最大、保存最为完整的木质结构古建筑群之一,明永乐十八年(1420年)建成后,600多年风风雨雨,最怕的,还是老房子着火。
纵观史料,两朝二十几位皇帝,也都高度重视防火问题。《康熙起居注》中详细记载了这样一则故事:清康熙十八年(1679年)十二月初三凌晨,夜色笼罩着紫禁城,太和殿威严如旧。突然,大殿西北角600多米开外的御膳房,飘出滚滚浓烟。原来是 6个烧火的太监用火不善,诱发了火情。风助火势,大火跨过了乾清门广场,穿过后右门、中右门,拐个弯登上太和殿,沿着大殿西侧的木质斜廊,一直烧到了东边。
火灾迫使这座紫禁城体量最大的宫殿建筑——太和殿不得不进行第五次复建,当时的工程负责人梁九认为,以往火灾均由太和殿两侧的木质斜廊引燃,若将其改为砖砌的卡墙则能有效阻挡火势的蔓延。经康熙帝批准,太和殿复建工程于1695年正式启动,两年后完工。
“一页页翻看故宫600多年的历史,一部防火史赫然贯穿其中。”周乾说道。
以故宫建筑群的核心,前朝三大殿——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为例,初建完工时,三大殿的名字还分别叫做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结果落成第二年就因遭遇雷击而“火烧连营”。此后明嘉靖、万历、崇祯,清康熙年间4次遭受火灾,几经复建。在第三次复建时,不得不缩小整体建筑体量,拉开建筑距离。“今天的三大殿,建筑面积仅相当于初建时期的二分之一,各宫殿高度降低,殿宇的间距也扩大了两倍”。
缩小的同时,用料也打了些折扣。原本,太和殿的梁柱用的是云贵川等地的珍稀楠木,但第五次复建时,大尺寸楠木难寻,6根支撑大殿的盘龙金柱,只好用松木拼成。周乾说:“这都是火灾引起的,600多年过去,现在的故宫已不是初建时的样子。”
在写作布局与风水、独特的单体建筑这两章时,防火问题仍是周乾埋在其中的草蛇灰线。
故宮核心建筑群前朝三大殿——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
不怕火烧的“水晶宫”灵沼轩。
宫里有一座不怕火烧的“水晶宫”,由钢结构和石材混合筑成,前身为延禧宫,现叫灵沼轩。因在历史上多次遭受火灾,清政府便请来德国设计师,放弃易燃的木质材料与榫卯结构,转而将铸铁柱与工字钢横梁以螺栓连接,大量运用镀锌材料、瓷砖、玻璃等建材。
“灵沼轩的造型具有丰富的西方建筑文化特色,是中国近代历史文物建筑中东西方融合的典范。”周乾说。而若论故宫防火理念的集大成者,文渊阁极具代表性。
清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皇帝下旨建造文渊阁,用于贮藏《四库全书》。为防止火患,阁名特取含水的“渊”字;又规定其外立面的开间数为六,因《周易》有言,数字“六”与五行中的“水”处于同一方位;从高处俯瞰,迥异于其他宫殿的黄色琉璃瓦,文渊阁全部采用黑色瓦顶,因为五行中“水”对应黑色,采用黑瓦用以“克火”;文渊阁的廊檐彩画也有讲究,多是“金莲水草”“游龙负书”等厌火纹饰。
“类似这些堪舆学的理念,应该说是传统文化的组成部分,它在故宫建筑的很多地方都有体现。”周乾总结道,故宫防火的历史不仅是技术问题,还见证朝代更替,涵盖中西方古代建筑技术交流,更是我国古代消防文化思想的集中体现。
从古代科技、文化艺术的视角,准确讲好故宫故事,是周乾的写作法宝。但他坦承,自己并不是从小就喜欢古建文化,与故宫的邂逅也谈不上“一见钟情”。
2002年11月,他在北京工业大学防灾减灾与防护工程专业读研究生二年级,参加了一场位于首都大学生体育馆内的人才招聘会。故宫博物院的招聘展台旁,一米多高的简历筐已经被装满,他习惯性地投了一份简历。4个月后的一通电话,改变了他的命运轨迹。
“我是故宫博物院人事处的,现在通知周乾过来面试,麻烦你转告他。”接起电话的,是周乾的室友。后来,人事处的老师又说起其中曲折。原来,面试电话之所以隔了4个月之久才打来,是因为周乾的简历无意间掉落,夹在了桌子缝里,直到一位老师扫地,才发现这位面试遗漏者。
“当时第一批招收基本上快结束了,我是踩着线被‘扫’进来的。”周乾笑着说。2003年,他正式入职故宫博物院,被分到了古建部。作为当时部门里唯一一位“结构力学”方向的专业人员,他一上来,就遇到了太和殿百年大修的重要项目。自康熙年间太和殿进行了第五次重建后,300多年再无大修,故而周乾参与的这次修缮意义重大。
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刚上房梁便“碰了一鼻子灰”。那是周乾第一次登上太和殿的顶棚,300余年未有人踏足的天花板上,落了足足20厘米厚的尘土,踩一脚满天灰。他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仔细勘察建筑物各个组成部分现有情况,记录出现的残损部位,测量其具体数值,拍照存档后,分析相关部分的受力状态,建立计算机分析模型,评估结构的安全性能,制定、报审相应的维修加固方案,并跟进项目进展,直到最后完成修缮工作。
谨慎对待、最小扰动,是周乾长期从事古建筑保护时体会极深的修缮原则。当年在太和殿工地现场,有一根檩变形值过大,但没有腐烂、开裂的痕迹,他问了老工匠,了解木材特点,又结合受力分析,认为此根檩强度足够,即使变形也能很好地承托受力,且因历时长久,不宜扰动,因此并不需要大动干戈。他的建议在专家评审会上获得通过,那根弯曲的檩至今完好。
“就像对待一位百岁高龄的老爷爷,我们对老人的爱护是为了使他延年益寿。我认为比较稳妥的方式,应该是定期对老人体检。小病及时发现、及时治疗。同理,故宫的古建筑维护也是以保养、修缮为主,并不是大拆大改。”
没想到,故宫古建筑“结构体检师”一干就是10年。10年间,从故宫角楼、神武门、英华殿到慈宁花园临溪亭、乾隆花园建筑群、咸福宫建筑群,从力学结构角度把脉开方,周乾“体检”了大大小小39座故宫古建筑。
渐渐地,一砖一瓦间涌动出感情的波澜。“怎么形容呢?好比说,我父母他们是介绍认识的,但是这么多年都很恩爱。而我迈入故宫的大门,刚开始就是因为工作需要,谈不上多么喜爱。在长时间接触过程中,一点点深入了解建筑背后的诸多内涵后,我才发现它早已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说到动情处,周乾放慢了语速,正是“日久生情,胜过乍见之欢”。
2013年,周乾调入故宫学研究所,专心从事学术研究。每天清晨5点钟,他准时起床,起来就工作、思考。“做学问的人都爱思考,尤其是碰到感兴趣的问题。”他写过150多篇关于故宫古建抗震保护的论文,虽然少有人阅读这些理论文章,但勤于思考、扎实研究的治学最终有了回响。2021年11月3日,他在人民大会堂,代表故宫博物院领受“2020年度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奖”,这在文博行业尚属首例。
太和殿屋顶瑞兽前三个依次为龙、凤、狮子。
“这是对故宫人科学保护古建筑的一种肯定。”周乾说。后来,他又开始思考,如何让大众了解一个真实的故宫,是他这些年来的一桩心事,也是他近两年的写作重点,《太和殿》《故宫建筑细探》的创作均落脚于此。
说起来,思考来源于一次偶然的经历。2015年5月的一个上午,他推着自行车路过午门北广场,无意间看到导游正在讲解太和门屋脊上的神兽,周乾好奇地竖起耳朵,只听导游煞有介事地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天上的神仙在一起做游戏,累了之后,就落在了屋顶上变成了神兽。”
“说脊兽是神仙变的,这连个谱都没有。脊兽的真实作用是为保护屋脊上的铁钉不被锈蚀,铁钉则是要防止屋脊上的瓦件下滑。”他神色严肃起来,“每年那么多游客带着兴趣和求知欲来故宫,他们应该听到真实的故宫故事。”
据统计,2019年故宫达到了1900多万人次的客流量。宫里9000多间房,许多并不对外开放,游客可能难有机会一窥重华宫“花梨木透雕缠蔓葫罗”落地花罩,如何在斗室中框出景致;即使经过畅音阁——皇帝听戲的地方之一,却不知道这里自带的“混响系统”如何产生清晰的共鸣;若有幸摸一摸乾清门上的门钉,大概率也不会留意,它们九行九列的排列代表着古代门钉的最高等级……
这些都让周乾想起自己第一次游览故宫的情景,当时的最大感受就是,“故宫好大啊”,其他的东西则不甚了了。“所以我要从故宫人的视角,把自己这些年的所见所思写出来,讲故宫故事,让以故宫为代表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走向大众。”周乾说,这些事情于他,意味着从专家到学者的角色转变。“学术带有专一性,写作深度特别明显,它要解决在研究领域的一些难点和重点问题。文化则带有普及性,侧重于用简单真实的例证,解答公众所关心的问题”。
“20年来,我从学生到工程师,再到研究员、学者,身份在变,不变的是严谨、踏实的治学态度和一份责任心。”谈话戛然而止,周乾还要回去处理工作,他一口喝完余下的咖啡,步履匆匆的背影消失在神武门下的雨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