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洁
1978年出生于河南省商丘市,毕业于中央财经大学,曾任京东集团副总裁。2019年确诊患渐冻症,后辞职创业,建立世界最大的渐冻症民间数据平台“渐愈互助之家”,并多维度推进科研和药物研发。
2023年4月,蔡磊在北京接受本刊采访。(本刊记者 刘俊杰 / 摄)
采访前一天,蔡磊去石家庄参加了一场马拉松比赛——他坐在轮椅上,由陪跑志愿者推着“跑”完了5000米。
蔡磊的双手双臂已基本丧失了功能。喝水时,需要有人帮他端着杯子和吸管;外出时,需要有人帮他开门、按电梯。“我的腿也越来越无力了,随时可能会摔倒。因为我们渐冻症患者的双手无法保护头部,不少病友是摔死的。”蔡磊对《环球人物》记者说。他的嗓音因发声困难而嘶哑低沉,“到最后无法咀嚼和吞咽食物、呼吸出现障碍时,生命也就随时……”
渐冻症,世界五大绝症之一,一旦发病就是不可逆转的过程。数据显示,70%的渐冻症患者发病后的生存时间为2—5年,生存超过10年的只有10%。
“生病后,我真正体会到什么叫争分夺秒。”蔡磊说。
2019年9月30日,这一天将蔡磊的人生劈成了两段。当时他坐在北大第三医院神经内科的诊室里,对面是渐冻症专家樊东升。当蔡磊听到后者说“应该只有这一种(渐冻症)可能了”时,下意识地问“那我不是快死了?”
樊东升用两只手在桌上比出一段20厘米左右的长度,说“你的生存期原本有这么长”,接着左手快速向右手合拢,几乎要贴到一起,“现在还有这么长”。
蔡磊僵住了,不相信这个概率十万分之二的病,怎么会落到自己头上。
其实早在一年前,身体就发出了信号。2018年8月,蔡磊的左臂肌肉开始不停地跳动,他以为是疲劳过度导致的,没放在心上,直到2019年2月才去医院,却没能确诊。又过了半年多,经过反复抽血、拍片、做肌电图,蔡磊终于得到了明确的答案。
渐冻症是一种持续进展的神经退行性疾病,患者大脑和脊髓的运动神经细胞不明原因地减少,运动能力逐渐丧失,肌肉也逐渐萎缩,最后连呼吸都必须借助呼吸机。近200年来,全球有1000多万人因此病死亡,治愈率為0。
对于这个结果,蔡磊毫无准备。在外界眼中,他是幸福的成功人士:40来岁年富力强,担任着京东集团副总裁,又刚升级做了父亲,事业和家庭都处于蒸蒸日上的阶段。当他将患病的消息告诉亲友和同事时,所有人都难以接受。
“在今天这个时代,大家总觉得自己能活到八九十,甚至120岁。但如果得了渐冻症,跟200年前得这种病的人没什么区别。”蔡磊对记者说。
同样属于神经退行性疾病的帕金森病、阿尔茨海默病,还有一些药物去治疗,渐冻症却几乎无药可救,全世界唯一的特效药是力如太(又称利鲁唑),每盒可服用28天,售价约4000元,常年服用也只能延长生命2—3个月。
“我生病4年,已经一两年没有去医院了,力如太也早就不吃了,对我来说,仅仅延长两三个月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呢?”蔡磊说。
渐冻症患者到了后期需要24小时护理。家人照顾不过来,只能请护工。高昂的人工费用和护理设备,以及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风险,往往会让整个家庭陷入绝望。
蔡磊想起了自己的父亲。1997年,父亲因肝硬化晚期到北京治疗,正在上大三的蔡磊请了假,与母亲、哥哥一起昼夜不休地轮班照顾,几个月下来,所有人都已逼近身体的极限。
确诊后住院治疗时期的蔡磊。
2023年4月,蔡磊在创业工作室里。(本刊记者 朱红羽 / 摄)
“父亲的病一天天恶化,瘦得皮包骨头,浑身疼痛难忍,脾气也变得暴躁。被父亲骂的时候,我会控制不住闪过一个念头:‘我们都死了算了,让这一切赶紧结束吧。’”
时隔多年,蔡磊不想让家人再一次承受这种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我不想考验人性”。
2019年底,当他经过深思熟虑,对妻子段睿(化名)说出“我们离婚吧”这句话时,既怕她不答应、被自己拖累,更害怕她答应,丢下自己离去。
段睿听后抹了一把眼泪,说:“你想都不要想!”接着又放平语气补了一句:“结婚不就是为了相互提供后盾吗?现在,我就是后盾。”
蔡磊的眼泪也夺眶而出。
患病一年前,蔡磊通过相亲认识了段睿。第二次见面,他就求婚了:“我实在没空谈恋爱。既然咱们相互都有好感,那不如直奔主题。”
当时蔡磊已经单身了40年,每天的生活除了工作还是工作,既要管理集团的财资,又要带领几家内部创业公司,手上有六七摊子事,每天开会都开不过来。就连去北医三院确诊,都是由助理调整了几个会议才挤出的空当。
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是蔡磊多年来一直的状态,“我的生活堪称枯燥,眼里只有工作,其他什么都看不见”。
患病后,蔡磊终于有时间复盘人生。他用“小镇做题家”定义少年时期的自己。上世纪80年代,他家住在五六线城市的平房里,冬天没有暖气,屋里能结冰,他和哥哥穿着打补丁的衣服,从小被父亲灌输“一切都要靠自己”。
10岁左右,蔡磊每天四五点起床,跑步、打拳、背英语;考上重点中学后,他总是强制自己用一半的考试时间答完卷子,提前交卷,多数科目依然可以拿到满分。
“其实我也想玩,但从小父母就教育我‘笨鸟先飞’‘咱们是穷人家的孩子,必须比别人付出更多努力’,所以总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好,于是就克制住欲望,把娱乐都放弃了。工作后也是这样,有时太累了,心想等这个项目完成了就好好歇一歇,结果这个还没完成,新的项目又来了。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挺孤独的。”蔡磊说。
高考时,父亲从现实考虑,认为蔡磊应该学财税专业,蔡磊自己却喜欢空间物理,一心想报北京大学,未来当一名探索宇宙的科学家,但最终没有拗过父亲,还是学了财税。因为这件事,蔡磊抑郁了三年。直到父亲去世,现实再一次摆在了他的面前,为了治病家里花光了所有积蓄,毕业后赶紧挣钱是他唯一的选择。
蔡磊著作《相信》
他先是进了一家机关单位当公务员,后来考取了中央财经大学税务系的研究生,毕业后进入一家外企的中国总部任税务经理,加班从此成了蔡磊的常态。
29岁,蔡磊被邀请到万科集团任总税务师,天天工作到半夜,周末也在研究业务。2011年底,他加入京东,仍然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后来带领团队开出了中国内地第一张电子发票,仅这一项每年可以节省上亿元的财务成本。
在蔡磊40多年的过往中,几乎没有专门外出旅游过,仅有的两次出国都是公务出差。在北京上学、工作20多年,他甚至未去过故宫和长城游玩。
“我几乎是用别人双倍的速度回答着人生这份考卷,总试图用一半的时间就交卷,还要拿满分。老天爷大概也掐着表,在我人生刚过半就想把卷子收走。”但这一次,蔡磊不想提前交卷。
患病之后,他经常被媒体问一个问题:“如果你知道会得这个病,之前还会那么拼命地工作吗?”
蔡磊的答案是:会。
“一般人得了这个病,就不会再工作了,但我不仅要工作,还要创业。医生劝我,得这个病要歇着,你这样会加速病情,多活两年不好吗?我从来不听。歇着有意义吗?游山玩水、在家看电视有意义吗?我认为没有意义。我活着的意义就是努力拼搏、创造价值。”蔡磊说。
“那么孩子呢?”《环球人物》记者问。
提到孩子,蔡磊的眼神难得地恍惚了一下,停顿片刻后,他的目光重新凝聚回来:“我确实可以把时间用来陪伴孩子,但我还是选择给孩子留下一个榜样。”
2022年3月,蔡磊开始撰写一本书,记录自己患病后的经历。由于他的双手已经无法打字,只能采取本人口述、他人记录的方式完成,书名定为《相信》。蔡磊的初衷是分享给同样处在困境中的人们一些启发和力量,并给孩子留下一个记录和榜样,“儿子长大后哪怕不记得爸爸的模样,我们也能有这份联结”。
最初接受媒体采访时,蔡磊不愿拍视频,后来一名电视台记者对他说:“这些影像记录也能留给孩子,他长大后能看到父亲真切的生活。”蔡磊从此开始接受视频采访。
一個平时连电梯都不愿等的人,现在却要他等死。蔡磊不甘心。他想为渐冻症患者做点有益的事情。
蔡磊和妻子段睿在直播中。
据专家估算,目前全国的渐冻症患者在6万—10万人。他们分散在全国各地,医疗数据无法打通,样本稀缺,导致渐冻症研究进展非常缓慢。蔡磊想利用自己在互联网行业的积累,搭建一个渐冻症患者医疗信息大数据科研平台。
这也是樊东升医生多年来一直想做的事。他带领自己的学生与蔡磊一起讨论应该收集哪些数据、各个指标如何制定。同时,段睿也提供了很大帮助。她本来是北大医学部药学专业硕士,工作后改行成了一家会计师事务所的合伙人,因为蔡磊患病又重新拾起了老本行。
2020年年中,渐冻症患者大数据平台“渐愈互助之家”基本搭建完成,蔡磊微信圈里的病友也达到几百人,他正式拉了一个病友群,邀请大家在平台上提供相关资料。
同时,蔡磊仍没有放弃寻医问药。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他接触了上百名自称能治好渐冻症的民间“高人”,见到许多从古至今延续已久的套路,也拜访了他所能找到的相关专家、院士,怀着“万分之一、亿分之一的希望”去尝试和验证,几乎用尽了一切手段,却依然无效。
蔡磊将目光投向了生物科技公司和科学家们。他决定用商业逻辑和市场前景将投资人、制药公司、科学家整合到一起,加快渐冻症的研究速度。他组建起一支几十人的团队,涉及数据系统、运营、药物研发、病患群、公益基金等多个板块。“渐冻症研究得如此缓慢,资源投入匮乏是重要原因。相比于常见病,全世界对于罕见病的关注度和资源投入都远远不够,很多渐冻症药物研发走到二期就走不动了。”蔡磊说。
通过合作及自主研发,蔡磊接触到不少还在研发阶段的药物,每一种他都要亲自试。“罕见病药物研发一般需要15—20年,在我这里,最短3个月就能把药用到自己身上”。他还定了一个融资10亿元的目标,想说服潜在的投资人:渐冻症药物研发具有独特的投资价值。
然而,现实并不理想:到目前为止,蔡磊试用过的30多种药物全部无效;投资人也几乎都婉拒了他。
在外界看来,蔡磊是一个堂吉诃德式的人物。一个企业家朋友对他说:“我捐给你500万元,你别再折腾了,好好休息行不行?”一名美籍华人病友对他说:“攻克渐冻症,只有外星人能做成。”
《相信》一书的策划编辑周家翠第一次见到蔡磊时,发现他双手只有一根食指能动,但精神状态比正常人还有活力。“他的眼神特别坚定,从里面看到的都是希望。他是真的相信这件事能成。”周家翠对记者回忆道。
在书的付梓阶段,编辑团队经常到蔡磊的办公室核对文字细节。“他总是逐字逐句地校对,一丝不苟。”周家翠说,“他说自己是一个‘奇葩’。”
蔡磊的腰椎已经变形,操作电脑时要斜着身子、用脚去踩放在地上的脚控键盘。但除非实在受不了,他不愿“浪费”任何时间休息。“5年之内,我和我的病友们,绝大部分都会死去,怎么能等呢?”
因为“相信”,蔡磊又回到了每天工作十几小时的状态,早上七八点起床,半夜一两点睡觉,不间断地开会,见投资人、科研人员、媒体……今年春节初一到初七,他都是在工作中度过的。段睿因此跟他吵架,说:“你这是在自杀,你不知道吗?”
患病前,蔡磊有一次向商业上的竞争对手放狠话:“你们不要跟我竞争,只要我开始做的事,你们都干不过我。因为我不要命,只要你还要命,你就输了。”
现在,他确实不要命了,而且还要和死神抢时间。
随着病情的加重,蔡磊开始寻找科研团队接班人,但很难。目前团队里最资深的员工是去年9月入职的,之前的都离开了。“大家觉得看不到希望,毕竟谁都得生活。在网上招聘,没有人投简历,羞辱我的倒有一大堆,觉得跟着一个绝症患者去创业,这不是开玩笑吗?”
2022年9月,蔡磊和段睿开始直播带货,通常是段睿介绍商品,蔡磊坐在一边,偶尔补充两句。他们将直播赚到的钱再投入科研。
“我可能看不到攻克渐冻症的那一天了,但我相信一定能攻克,或许20年,或许200年,我只是想把这个进程缩短。为了这个目标,我会全力以赴,战斗到最后一刻。”蔡磊说。
当天晚上,蔡磊又要试吃一款新药,“没有效果就下一个,再下一个,再下一个……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