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细节之流窥时代风浪

2023-04-20 22:19刘杨
西湖 2023年4期
关键词:王安忆细节小说

讨论人:杭州师范大学文艺批评研究院教师及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研究生

文字整理:沈梦、冯凰

刘杨:这一次我们讨论王安忆的小说《五湖四海》。王安忆是特别注重写细节的作家。首先我们来看,王安忆意在呈现怎样的主题,或者说,她想透视时代发展的哪些方面?

一、“杯水风波”背后的时代风浪

张楚悦:我想从两个方面来谈论《五湖四海》的主题,第一是最表面的,小说通过以修国妹和张建设为中心的小人物奋斗史描写大时代;第二是对“潮流”的怀疑和质问。

首先,王安忆的写作往往以看似“故意”偏离宏大历史的方式展开。她善于在广阔的历史空间中浓缩丰富的人间故事,善于在历史的角落发现人生的困境。与以往不同的是,《五湖四海》通过修国妹、张建设一家的奋斗和生活故事展现了改革开放四十多年的历史过程,描写时代风云变迁对小人物命运的影响。小说将张建设、修国妹夫妇的奋斗史置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来的时空框架中,描写两人及其兄弟姐妹、儿女、朋友等的命运起伏,构成了一幅世俗生活的群像画面,同时也在人间烟火中细致入微地考量时代大变局下的人性与伦理。

小说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前半部分主要展示时代赋予个人的机遇:“猫人”上岸,乘着时代东风逆袭成为商业巨擘;而后半部分从修国妹的视角出发,描写女性自身和周围人际关系的转变,以及富庶的生活带来的人与人之间情感和关系的失落,以此透视时代风云变化。作者以十分犀利的眼光揭示了时代发展的悖论:时代的飞速发展与百姓的个人命运并不总是同向前进的。在这个意义上,小说不仅描写了大时代赋予人物的历史机遇,也对改革开放以来人的精神问题有所反思。基于此,小说的标题《五湖四海》也具有深层的隐喻意义,它既浓缩了“猫子”水上漂泊的生活状态,也暗示了命运的不可预知性;同时,“五湖四海”本身寄寓着人生的多种可能性。但可能由于篇幅的影响,小说没有能够更加深入地分析人与人、人与生活的矛盾的核心症结。

其次,小说思考了一个重要问题:当时代向前发展,物质生活水平显著提高,人们能够衣食无忧甚至足够丰盈时,如何处理情感世界的意外,如何面对精神世界的空虚?小说借修国妹这个宽厚仁义的女性的不幸处境表达了对“潮流”的怀疑与质问。小妹的性格及很多行为“某种程度上,是要归于社会的潮流。自我觉醒,个性解放,启蒙运动往往这里开花,那里结果,思想革命普惠大众,总是最利己的那部分”。而在小妹看来,修国妹没有紧跟时代脚步,稍显“过时”。我们从两人性格及命运的对比可以发现,社会潮流似乎为人的一切行为提供了合法性,甚至情感背叛、伦理混乱在家庭内部也可以拿到明面上谈论,最明显的是小妹和修国妹的这段对话:“我和你说,张建设是个人物,你不看紧,我就拿下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大姐也笑着:你试试看!小妹伸出手指点着:你说的,我就不客气了!大姐说:出水才看两脚泥,我倒要看看你的本事!”但不同人物的不同选择也表明,生活中灰暗部分的出现或许不应完全归咎于社会潮流,更与每个人的本心有关。因此,我们可以看出王安忆对时代症候的剖示和人性伦理的探析之间存在深刻的联系。

王安忆对时代的理解是有底色的。这种底色是生命的大无常、大苍凉,并在作者对细节的选择与铺排中得以呈现。但在某种程度上,小说描写的时代发展是在历史的地表运行的,让读者感受到时代的底色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清晰地揭示时代蓬勃发展过程中涌动的暗流,也就是展现出时代之下厚重的大地,从而描述出历史演进的内在肌理。

刘杨:楚悦扣住了小说中大时代的主题,又涉及大时代下具体的人性伦理冲突,有对物质和情感的双向反思。好,其他同学请继续讨论,从不同的角度来谈。

袁荣新:老师,我认为这部小说的主题是多元的。大家可以首先关注到小说的第一句话:“她不知道日子怎么会过成这样!”这句话显示出这部小说叙事的转变。我们可以参考王安忆两部作品,《长恨歌》和《天香》,它们的开头都类似于一种简单的“白描”,比如“嘉靖三十八年,上海有好几处破土动工,造园子”(《天香》),而《长恨歌》开头则是“站在一个制高点上看上海,上海的弄堂是壮观的景象”。《五湖四海》的开头具有深意,是从修国妹视角发出的一句感叹句。如果这句话是疑问句,“她不知道日子怎么会过成这样?”则表现了一重对于生活的茫然。这里叙述者用感叹句,则说明她并非不知道生活的真相。参考文本中修国妹的人物形象来看,她是一个比较有自我意识的人物,诸如修小妹想破坏大姐和大哥的家庭,修国妹暗暗警告:“我告诉你,唯有我和他做夫妻,才会有小弟,有爹妈,有众人,我和他这个扣解开,就都散了。”可见她洞悉了生活的必然性,即家族的生活建立在清醒者较为良睦的亲情伦理上,那么修国妹不知道的是什么?我認为她不知道的是生活的偶然性,即生活中的“命运”。她可以预知修小妹的放荡,但她无法预知修小妹和自己丈夫的暧昧关系;她可以预知家庭物质的逐渐丰满,但无法预知自己丈夫的突然性“去世”。这部小说的大部分内容都是基于第一句话而展开的,小说的主题是叙事者站在生活已知的空间里,对生活偶然性、命运未知性的一种怅惘式回忆,以及通过这种回忆来追索一种“生活的答案”。

其次,王安忆意在“透视”时代发展的“阴面”与“阳面”。在现代化的浪潮下,张建设从“水路”到地面生意的转换之下,体现着时代发展的“阴面”。阴面指的是维系中国传统社会的人情体系,也是这个国家古老的一面,例如张建设和姚老师的人情关系,张建设如何安排家中的小辈,等等。这都是现代性发展的阴面,是现代性发展的内在伦理悖论。时代发展的阳面则指的是,随着时代发展每个人都必须做出选择,因为每个人都必须学会当下的时代生存。

沈梦:我想补充一下刚才两位同学所说的主题。《五湖四海》呈现了改革开放背景下城市家庭的变迁,小说以张建设、修国妹夫妇的命运为情节主轴,建构了一张社会关系网络。王安忆在《五湖四海》中,一方面大量叙写各类人物的生活细节;另一方面,她又以改革开放后人物的历史命运统摄这些细节,透视改革开放进程中的社会转型。《五湖四海》接续了王安忆书写世俗的写作路径,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她将人置于具体的历史情境之下,在人间烟火里细致考量改革开放年代的现实问题。王安忆将笔致集中在随着故事情节流动的内在逻辑上,把叙事的焦点集中到如何化生活经验为时代万象的书写,写出了人生中那些不易为人察觉的隐痛与伤口。

张、修夫妇自认为“生逢好时代,凭借一双手打下小天地”,就在他们的事业和生活都与时代同步、蒸蒸日上之时,王安忆却继续将笔触伸往生活的深处。小说后半部分由张建设逐渐转向女主人公修国妹,在这里,王安忆从一个时代旁观者的视角沉入叙述,在前面铺展开的巨幅时代卷轴中四处点染生花。修国妹是一个集“妻子”“母亲”“长女”“长嫂”等角色于一身的女人,每天的任务就是周旋于与亲人相关的种种关系,事无巨细地打理着一切。然而人到中年,一股淡淡的忧伤浮上心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签文也似乎在她和她的家庭身上应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家庭不断扩大,每一位成员都与开放的社会有着各自不同的关联,他们之间的关系愈益微妙,以至于“家中有一种狡黠的气氛,表面平静,底下暗潮涌动,随时可能兴风作浪”。丈夫张建设与妻弟女友袁燕、小妹之间的暧昧关系,弟弟、儿子、女儿与自己愈发若即若离的距离,周遭一切都变得“有点不像”,甚至连同她自己,这些都让修国妹觉得惘然。

徐兆正:小说的结尾有一些突兀。女主人公修国妹,她的家庭始终是非常幸福的,而且与这个时代的建设呈现出一种同构同生以及同样快速发展的态势。然而,为什么她的丈夫最后在一种过分偶然的事件中死去?王安忆写作多年,难道无法从容地结束这个故事吗,抑或不清楚这类巧合对现代小说写作的伤害么?那么,当她执意用这个巧合来为小说画上一个仓促的句点,我们就不妨去思索其中的深意。这种深意恰恰也能够补充同学们所说的现代性的背面,甚至是透露了王安忆对于时代本身的看法。

改革开放之初,王安忆曾与中国台湾作家陈映真相遇于爱荷华写作中心。王安忆在她关于陈映真的回忆文章里,提到了她那时对美国物质文化的惊奇与羡慕。陈映真对此非常不理解,甚至有一些失望。王安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法理解这一点。这种不理解,直到陈映真去世之后才略略勘破:那是他几十年来第一次见到来自祖国的作家,而他希望看到一些不一样的地方。我觉得《五湖四海》所透露的,大抵即是王安忆对这种失望的领悟,亦是她对改革开放以降物质快速发展而精神与心灵遭到腐蚀的反思。职是之故,《五湖四海》的结尾看似是小说的败笔,实则是她对陈映真的一个迟到的答复。

闫东方:因为王安忆跟她的母亲去爱荷华时,是她们那一拨人里年纪最小的。当时她的母亲对美国的态度比较审慎,是有距离的一种态度,但是王安忆是年轻人,她觉得这里富有而产生了落差对比。在这种震惊体验中,聂华苓当时提到了一个问题,说是这样的物质富裕也是有问题的,但是王安忆当时认为,我们要生存要发展,这是中国人的首要问题。这篇小说其实是写到了这个问题:我们的物质生存达到了一定水平,像这篇小说里的家庭达到了富裕的程度之后,怎么办?人情的变动为什么会这样?王安忆不是单纯持否定态度,很多地方她都藏起来写,用一些隐语。比如说袁燕父母去还钥匙一节,其实是非常惊心动魄的。首先,她没有选择让袁燕直接来面对修国妹。其次,袁燕的父母也是很体面、有修养的人,但是在体面、修养下面,又有很不堪的一面。小说中有很多矛盾,但是王安忆的写法却处处在回避直接暴露矛盾。

刘杨:王安忆是改革开放的亲历者,她几十年的写作基本与改革开放的历史进程同步。随着改革开放,修国妹、张建设夫妇的经济、生活都在向上走。小说写城市化建设、城市的变迁,包括县级市、百货大楼、购物商圈等等,把时代的方方面面都展现出来了。在写历史进程时,小说前半部分透过姚老师这个人物的变化,揭示出时代发展的过程中,存在一些需要我们反思的地方。

除了这个层面,王安忆也写了大家说的伦理问题。这部小说其实还是落脚在人性伦理的细微变化,而这种细微的变化在小说的后半部分得到了充分展现。人物之间的微妙关系是王安忆写得非常精彩的地方。刚才徐老师提到结尾的设置,小说显然可以继续往下写,把故事交代清楚,但是王安忆没有这样做。除了刚才提到的修国妹和小妹之间的对话,小说中还有一段很重要的对话。一天晚上,张建设回到家,修国妹对他多多少少有一些怀疑,张建设跟她讲买房子的事,说房子是不动产,然后讲家里的财产,最后又说到他也要给修国妹在上海置一套房子等等。我们可以看到,他们都没有把话往明里讲。在这篇小说里面,王安忆把这些疑窦丛生的复杂关系,用看似蜻蜓点水的方式呈现出来,留给读者思考。

对于人物身上表现出的时代发展现状,王安忆并不是单纯肯定或者否定。她写了一个吃上改革开放红利的家庭。在时代的巨大变迁里,在物质财富获得巨大变化的过程中,王安忆关注的是家庭里伦理关系的细微改变。小说写了改革开放中,物质的丰富使生活得到了改变。张建设的起点非常低,他是一个自幼失怙、家里极其贫困的人。在这个意义上,他后来有了富足的生活,有了自己的产业,这本来是一件好事,但是在物质发展的巨大成就背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变得愈发微妙,这呈现出来的恰恰是人性内在潜移默化的改变。小说里面有一句话说到作品的标题:“安居的生活其实让人颓唐,吃水上饭的多少都有些五湖四海的气势,现在收敛起来,变得谨慎了。”张建设待人的那种直爽和豪情,也随着时代的变化慢慢地收敛起来。在这种有话不直接说、话里有话的人物关系之中,读者渐渐看到了人心、人的精神情感之间的隔阂。

二、灵活多变的叙事技法

刘杨:王安忆的特点之一是她在艺术上不断精益求精。王安忆通过灵活多变的叙事,建立起较为复杂的结构。那么,小说中关于个人的叙事细节怎样在叙事中呈现出时代的整体风貌?

張楚悦:我发现了小说中内、外聚焦不断切换的问题。在小说的叙述过程中,作者有明显的知识分子意识的介入,第一处是张建设计划上岸时,小说中有一段物质与意识关系的描写:“古代圣贤说,无恒产者无恒心,他是个有恒心的人。和存在决定意识的唯物论反过来,意识决定存在,就是要用一颗恒心创造恒产……恒心又是从恒产里起来的,还要回到唯物史观。”张建设虽然是时代的觉醒者,但他应该还没有这种明确的唯物史观的意识。我认为这是作者作为过来人和知识分子的双重身份的叙述。

刘杨:请楚悦先暂停一下。小说里多次出现这样的情况。楚悦提到的这一段是第三人称全知视角开始,而且是一个外聚焦的视角。但是大家看这段文字的前一句:“(张建设)看到舟生腰里系着绳子,被母亲牵着在甲板上蹒跚学步,想到的是自己,不能世世代代做‘猫子。”这是站在张建设的视角写张建设看见的东西。很显然,小说从刚才外聚焦视角变为站在人物的角度进行叙事。一个是外聚焦的全知叙事者视角,一个是内聚焦的人物视角,它们是不一样的。小说也就呈现了两套话语,一套是知识分子式的,带有哲学、社会学思考的话语;一套是贴合人物的,是个人的情感和认知。好了,请楚悦继续吧。

张楚悦:好的。小说中人物的一些日常生活事件也会被作者的知识分子话语拔高,比如对修国妹在高速公路上行驶的描写,作者先是把高速公路比作另一种水系,然后以“摆脱了地心引力”“固体的坚硬的河道的霸凌之气”“高密度的物质集群”“公转和自转”描写相邻车道的座驾的车轮,后来甚至上升到“高速公路是一座多维空间的模型,它将不可视变成可视,就像基因在序列编码中显形”的形而上维度,认为:“河道是未经过提炼的原形,高速公路是形而上。前者是感官世界,后者是理性思维。”对这些颇具形而上意味的问题思考之后,作者又强行拽回:“修国妹的具体的人生,在速度里也体会到一种抽象的快意。”但这明显是作者的认知,修国妹并不会知道什么是“抽象的快意”。还有一处是:“修国妹读书少但特别崇敬学问,听两个孩子讨论唯物主义、唯心主义,高深不可测,忍不住插嘴问这问那。”当园生的男朋友告诉她“物质性”和“精神性”之后,她思考实际和感情,并且得出命和缘分的结论,但是后面的句子“无形的变成有形,无情变成有情,这世界还是物质的!脑子乱了,却是愉悦的乱,而且轻盈”,这与人物的知识水平不符,是作者知识分子的话语意识。

刘杨:楚悦讲了几个地方,当然除了这些,还有其他地方。王安忆是从人物的角度写开去,但是写着写着就开始变得抽象。这是小说的一个特点,即本来是很生活化的具体叙事逐渐变得抽象,开始有了知识分子话语。王安忆试图将生活的细节和她所要表达的精神思考融在一起,或者说她试图用这种方式把两者结合起来,然后再把思考拽回生活细节里。

徐兆正:视角的问题也与我刚才说的有联系。这个小说的整体节奏是前面大半部分都在不疾不徐地铺陈,主要是铺陈物质,即王安忆擅长书写的物象流淌。但是在小说的后半部分,节奏突然变得很快,直到最后突兀地画上一个句点。这种仓促的收尾,在小说此前的铺陈里有没有一些暗示?

我以为暗示一方面是来自主人公自身的言说,另一方面则有作者本人的意图在里面。正是因为有作者本人的意图,有时候我们会晃神:这是主人公在讲话,还是一个全知的作者在讲话?王安忆有意识地混淆了这一点,她让人物以一种貌似禅理的腔调开口。这种腔调与结尾一样不符合现代小说的规范,但是我仍然觉得这种突兀是她的有意之举,是她有意识地在日常生活叙事中掺入的东西。如此,整个小说便带有了一种命定的意味,带来了悲剧的预感。

刘杨:小说第五节一开始,有这样一处:“追溯起来,事情的变化从小弟归国开始。”大家注意这个地方,“追溯起来”说明什么呢?说明叙事者站在事后的角度讲故事,才有了“追溯起来”。因为小弟归国的时间在整个故事流程的中间部分,但这里的“追溯起来”其实恰恰是站在一个重新叙述的角度,然后修国妹说自己“忽略了端倪”。

这样来看,小说主题的层次性其实也体现在它的叙事层面,从外聚焦的全知视角写时代的大变化,然后在这个过程中,又通过人物进行比较,有的地方还用自由间接引语写人心的变化。小说本来是以人物的视角展现时代变化,但是又将叙事者的声音和人物的视点结合在一起。王安忆让叙事者的声音附着在人物的声音里,借第三人称叙事视角来写人物的内在声音,使用自由间接引语来写人心之变化。这些叙事上的策略其实恰恰又把小说中人性的细微变化呈现出来了。

小说通过视点的不断转变呈现细微的变化,将从宏大主题到人性细节细微之处的思想进行有机整合。小说透过视点的切换和游移,对个人日常生活的描写进行反思,整合了宏大主题和个人生活。就像刚才袁荣新提到的,小说的第一句就是“她不知道日子怎么会过成这样”,这部小说就是从这个地方开始建立叙事,我们可以将这种叙事视为倒叙,也可以视为小说将主人公放在大的第三人称内外聚焦倒叙里面,展开了更具体的叙述,又插入了全知叙事者视角。那么这样一来,小说一方面回顾几十年的变迁过程,另一方面,最核心的内容还是透视修国妹等的精神变化。

沈梦:我觉得《五湖四海》是一部以细节描写为主的小说。支撑小说叙事的其实是一组组有意味的细节,小说的意义和趣味都是从叙事性的细节提升出来而达到审美境界的。这种叙事性细节最直观的表现,在于小说直面时代转型的描写,从中我们可以看到王安忆试图通过细节与现实生活保持沟通,开拓现实主义审美空间的努力。她将一些具有自洽性的历史细节、社会细节和生活细节带入小说文本,使社会历史信息进入语言的艺术领域,让整个叙事过程具备特殊的艺术感觉。比如小说中有一段,在人物发出“顺遂的日子总是疾速的”思考后,就接上了这样一段文字:“不单是他们,四周也都变得不认识。县城拓展了,原先城关的分洪闸一下子到了中心区域,成为地标。……露天汽车站玻璃钢棚底下现在一排排连椅,日光投进来绿莹莹的,班次增添十数趟,公路向四面八方辐射,交汇,输送人流和物流……”就這样,在王安忆赋予了现实观照和艺术想象的细节中,人物感受和时代场景达到了审美的同一性。

严沈幽:这部作品先确定了是倒叙手法,再按照时间顺序讲述这个故事,有点像张爱玲小说《半生缘》。《半生缘》就是通过一个成年的“我”的视角去回顾曾经“我”的经历。那这种叙事的时间跨度很大,但是时间刻度时而清晰,时而不清晰。比如说刚开始在船上,主要是修国妹和张建设的生活,具体时间是跳过的,只使用了一些语词暗示时代。但之后张建设贷款的那个时间,又是很确定的。

闫东方:比较一下王安忆其他作品,比如说《富萍》《上种红菱下种藕》。《上种红菱下种藕》更加典型,它是以一个小孩子的视角去写改革,其实它有一点“杯水风波”的感觉。她以一个小孩视角作为中心,写孩子进入陌生地方之后对人情的感受,从而写整个社会的变动。在这些小说中,王安忆一定要把小孩子内心中的小事张扬得很大,然后她才能够完成小说架构。但是这一篇小说则不同,它处处都是收着的。

刚才大家说到内外视点不同。大致分的话,一到四节是外部的,从第五节小弟归国开始,更多采用了修国妹的内部视点写出社会变革。为什么要这样写?我觉得其实还是和主题相关的。我们可以看一下王安忆之前的写作,从《天香》到《考工记》《一把刀,千个字》,她其实都在写人和物的关系,都是在建构一种她愿意相信的人性。

《五湖四海》其实算是王安忆一个未完成的作品,我更愿意把它看作是一个老作家写作又开了一个新章。这个小说前面是以比较传统的“改革文学”的写法张扬发家史,主要写的是人怎样把外部的生活经营好,一步一步地推进积累,然后慢慢上一个新台阶。后半部分也有人提到是一部心灵史。简单地用这两个词概括这篇小说,其实不是很贴切,因为它前后存在这样大的差异。小说的未完成性在于最后部分,张建设的故事结束了,但是修国妹的故事依然没有结束。小说的后半部分其实是以修国妹为中心去写的,而我感觉这篇小说更像是王安忆写作的一个新起点。

刘杨:小说前半部分是以张建设探监结尾的。接下来,它逐渐让你看到物质富足之后的精神困境,精神的问题一直写到最后。虽然张建设的人生结束了,修国妹的人生还有更多的东西,但是那些可能不是王安忆要关切的,王安忆在这个小说里面所要关切的是:这个时代的富足给人们带来的到底是什么,到底有哪些需要反思的东西?她在写作时也不致力于给社会开药方,而是要把她关于社会所发现、所思考的东西揭示出来。

三、细节铺陈的意义与局限

刘杨:我们再往下落到更具体的细节层面。《五湖四海》中有繁多的细节,它在审美上的意义和局限分别在哪里?

严沈幽:我觉得这部小说延续了王安忆一贯的特色,就是细节比较丰富。因为作品的题目是《五湖四海》,所以我首先关注到了她对“猫子”这样一类人物、他们水上生活的一些详细描写。作为猫子,他们懂得“相逢何必曾相识”;习惯了五湖四海皆为家,稍纵即逝的风景、变幻的事物、停泊点的邂逅,养成了他们敢于开拓、眼光长远的品质;学会了“但更高一筹的,就是不争”,用水的细水长流、润物无声作为立身处世的根本。小说通过平凡人物质世界的急剧变化以及精神世界的喧哗骚动,表达作家对几十年来时代巨变的思考,以及人心如何在浮躁凌厉的生活环境中努力维持稳定。

小说中还有大量关于美食的细节书写,展现了小人物凡常生命中的美与快乐,体现了小人物在艰苦环境中依然自得其乐、活得有滋有味的生命韧性。这种细节中的审美情绪体现了作者对过去生活的某种眷恋。我印象特别深的是修国妹心中多次想到,买房子和买白菜是一样的。这句话看似淡淡的,其实背后蕴含着女主人公的迷茫、悲怆和无措。在曾经的猫子生活中,人们的生活离不开白菜,而现在经济条件转好后,买房子也就像挑白菜一样。白菜是人生活的必需品,可房子并不是,就像修国妹所说的,房子需要人气来顶,没有人气的房子就是一个空荡荡的容器。小说中的细节暗示了,张建设不断买房的过程其实也就是他在外面不断有外遇的过程。当经济条件已经能满足人满溢出来的欲望时,人性就发生了变化。张建设與修国妹在法律上的婚姻关系是坚固的,是不可动摇的,但这不妨碍张建设匀出一些精力和好奇心与别的女子暧昧。在这样细微而复杂的细节描写中,作者展现了在欲望极度膨胀、经济发展飞速的社会环境中,人与人的隔膜,以及他们心中改变与未变的东西。在感情上她有着某些惶恐。这种富裕生活的到来其实是充满偶然性的,所以张建设的死也是极具偶然性。这两种偶然性之间有一种隐隐的对应。

张楚悦:沈幽同学提到小说对美食的描写。我发现小说前后对于美食所出现的场景,即聚会的描写是不一样的。前半部分对聚会的描写十分细致,大到每个人的穿着,小到每道菜都写得具体而逼真,像工笔画一样;但是小说后半部分的聚会不再具体描写食物及人们的穿着等。这就显示出,随着人际关系的变化,聚会越来越充满“哑谜”,尤其是园生带她的男朋友参加的那次聚会。小说起初呈现出此次聚会在场的只有修国妹、园生及她的男朋友,后来张建设突然出现,我认为这场聚会虽然只展现了这几个人物,但参加这场聚会的其他很多人并没有被写出来,而这时的人际关系已经发生了十分微妙的变化。此外,聚会这一细节的变化也是推动情节发展的重要力量。

在王安忆的小说中,即使再宏大的历史题材,也必须填充进细密庸常和无端忧烦的日常生活、家长里短,从而生发出博大、丰厚的光晕。王安忆铺排细节的功夫十分扎实,大量细节的铺陈使小说“言语”里外信息量很大,这些细节相互勾连,形成了绵密不绝的生活之流。在《五湖四海》中,时代的轰动性逐渐退居幕后,林林总总、无比琐碎的衣食住行占据了小说的中心,并构成了小说及人物生活的底色。在这样的生活流中,所有细节同等重要,就像颇具戏剧性的张建设与袁燕、小妹的关系都没有充分展开,而是随着生活的继续被其他事件打断,转而又是一地鸡毛的日常琐碎。如修国妹继续处理乡下的院子、打理芜湖的公寓、组织参加一次又一次大大小小的聚会等等,这些细节构成的生活流显示了作家的用心。但是大量细节的串联有种摆摊的感觉,而且略有仓促感。小说中的一些情节来不及展开便匆匆掠过,也导致人物有脸谱化倾向。一些人物的生活似乎没有真正落地,造成了对时代和人物命运的思考在深度和广度上还有欠缺。

刘杨:好,楚悦提到了很重要的细节,就是聚会或者说家宴。这几次家宴是不一样的。比如一开始写到张建设和修国妹的婚礼,他们从下午三时开宴,条条船都掌了灯。再到后面袁燕订婚时,作者写得非常细致:走地鸡、猪蹄、海参,还有大头鱼等等。再往后比较重要的一次聚会,家里面各种各样的亲戚会集在一起,吃了什么反而没有写。写订婚时,家庭变数还没有发生,他们吃饭吃得还很细致。小妹回来后增添了家庭关系的变数,关于后面的几次聚会,作者就完全不写他们吃什么,而是在写人物关系怎样地敏感,人物有怎样的感觉,有各种各样担心的事情会发生。年节的家宴规模更大了,但人物这种隐隐约约的感觉反而更触目惊心。因此,作者是透过吃饭细节的变化展现出了人物关系的变动。

钟依菲:我想从氛围的角度谈一下细节描写呈现的审美效果。因为我在阅读过程中明显感受到小说整体的氛围在逐渐发生变化。给我带来这一感受的首先是他们不断搬家,还从公寓搬进了别墅。“别墅”是带有地位和财富象征意味的词语,包括后面的“张太太”“张公馆”这些用词也是的。刚刚老师和同学也讲到了,小说中有很多的“阴面”;相对于阴面,在阅读过程中我更关注的是前半部分的阳面。因为在这些细节中,王安忆为读者呈现出了一群质朴的人,他们充满烟火气的温馨的日常生活,无论是甜是苦,都笼罩着幸福的氛围。在这样的细节描写下,生活虽然驳杂,却有魅力和生命力。

这种魅力和生命力大体从三个方面表现出来。首先是生活中那些幸福的小事件,比如作者在叙述中插入了关于一位青年学生的情节。张建设在搭载这位青年学生时没有收钱,只是让他帮忙拍一张照。收到照片之后,张建设在照片中看到自己无限风光的姿态。再如他和修国妹对于两个孩子的宠溺,写到“两个都有一方偏袒,谁也不受委屈,是理想的家庭,生活的幸福正是从这样的一点一滴中积累起来的”。

其次是生活中的一些烦恼,比如被称为“哭死宝”的弟弟和顽皮小妹带来的烦恼。“一个不经事,一个专惹事。到社会上去各有各的难为。”而作者描写张建设,想到了自己进部队三年的弟弟张跃进“还未探亲一回,平时不怎么想起,想起就有一股心酸,好在热情遮脸,花了眼睛,慢慢地喉头的堵下去了”。这让我们感受到了其实幸福中也有烦恼和忧伤。正是这些酸甜苦辣组成的生活,让他们的人生变得更加丰富,同时也让小说不模式化、抽象化。

第三,王安忆在小说细节中提到人与人之间的羁绊,比如弟弟、妹妹和姐姐之间的羁绊。小弟觉得姐姐和姐夫很配,都是有力气、有主张的人,能罩得住自己。同时在修国妹的心里,弟弟妹妹永远长不大。小说描写小弟不见姐姐时想念,而见面时又躲,是青春期男生对亲情重视却又害羞的心理。还有张建设兄弟之间的羁绊,比如两兄弟一起抽烟,写到亲兄弟之间再生分也是血脉贲张,同时张跃进因为自己能够为哥哥扩展人脉而感到高兴。除此之外,还有张建设和姚老师、书记大伯等人之间的交情,也令人感动。而作为干部子弟的海因,与朋友们的友情并没有门户、阶层之见。我认为正是这些细节,组成了小说前半部分幸福温暖的氛围。

作者在细节描写中,还有一记点睛之笔,就是声音的细节和嗅觉的细节。嗅觉的细节主要表现在修国妹家乡传来的酸酸的酒糟味;声音的细节主要是写道:“船上的人都眼馋青绿,盆罐里栽着葱韭蒜薹,舱顶下挂着一个竹笼,里面是青蝈蝈,叫出来的声也是碧翠。”这些幸福的细节共同构成了小说前半部分热闹嘈杂却又幸福的氛围。通过细节的组合,我们就能够真实感受到这一家人生活的美满,而并不是通过美好、幸福、快乐等抽象词汇表达出来。这也和后半部分形成了对比。像徐老师所说,后半部分的变数也许在前半部分已经有了一些暗示。我觉得正是前半部分铺陈式的细节书写让我们放松了警惕,也对应着修国妹所说的“生活底下的暗流涌动,幸福是可以一点点积累起来的,而悲剧也是一点点从小事中积累起来的”。

徐兆正:她提到了幸福一点一滴的积累,其实还有厄运一点一滴的积累,或者说幸福的生活中也存在着能够预见小说结尾灭顶之灾的蛛丝马迹。小说在一片祥和的氛围中,会突然出现一些比较尖锐的因素,但这种尖锐的因素往往又被下面同样祥和的细节掩埋,从而使作为读者的我们遗忘。我们只有在读至小说最后,才会猛然想到此前那些虽然隐微但依旧尖锐的细节。它们其实是在向健忘的我们预先展示小说人物的厄运。

刘杨:是的。例如“稍稍定心,却又隐隐有另一种不安”,然后修国妹说“这不就是家族企业”,多少有点释然了。看起来释然了,再往后面寫着,修国妹想着想着却又钻牛角尖了,但已经刹不住车。

李佳贤:小说的前半部分其实写的是一个很小的世界,可能是一个乡土的,或者是一个前现代的世界。后半部分其实慢慢从一个小的地方拓展到了“世界”这个叙事空间的范围。在外部世界拓展的同时,王安忆的关注点又从外部进入到了内心。她写内心是通过外部世界的这些细节指向内心世界,也就是通过写外部生活的变化,揭示里面的那种暗流涌动。

沈梦:我认为王安忆以细节叙述作为小说叙事的主体,自然而然地串联起不同的叙事时空。这种细节的前置使得小说时空结构的自由度大大提升。小说写到张建设第二回申请贷款后在“水上人家”宴请当年的担保人姚老师,坐在酒楼上的张建设从二楼窗口往下看,先感受到的是县城随着时代发展发生的变化,然后又想起“他和修国妹订婚那年,来这里逛过”。当他的回忆被赶来的姚老师打断后,作者又开始讲述姚老师琐碎的家事,从兄弟阋墙的闹剧写到老四得到张建设的帮助。这些细节的蔓延在某种程度上阻断了情节的连续展开,但不是没有谋篇布局,而是恰好相反。细节与人物的情感体验、生活逻辑之间保持着紧密的内在联系,从而生成了审美的完整性。

相较之下,小弟和袁燕这一条线则危机四伏。作者没有非常明确地写出来,而是在讲到张建设给袁燕父母买房时,蜻蜓点水地提了一笔,但那个时候危机已经非常明显了。我们可以透过大量细节摸索到袁燕和小弟的情感线。两个人的关系从明确的准夫妇变得越来越暧昧不清,明明订婚、同居,却迟迟不结婚。从小说的一些暗示里,我们可以确认,袁燕最后和张建设发生了一些联系。比如袁燕父母过来还钥匙时,和修国妹的那场没有硝烟的冲突,以及张建设提到一家人时,修国妹突然问袁燕怎么办。

那么,小弟和袁燕的爱情是如何走向悲剧的呢?小说中提到:“从某种程度上,小弟回国是因为袁燕回国。上海的聘约更像和袁燕,而非小弟。”在修国妹看来,这两个人的身份配置总归让人不舒服,这里就初步揭示了隐藏在袁燕和小弟性格中的危机,从而引到男女恋爱中的不平等关系,小说特别强调:“聚会中,小弟是最寂寞的那个,出言干枯,行为怪癖,理工男大都是这样。”“倘不是袁燕主动出击的性格,他大约一辈子交不上女朋友。”或许“不主动的男生+主动的女生”的恋爱搭配会存在很多问题,但更关键之处在于两个人性格上的不同与不和。无论是人生视野还是人格个性,她和小弟完全处于错位的状态,最后也逐渐失去了对话的可能。在这之后,小说写到小弟和袁燕因为就业问题有了争端,修国妹就是从这里估摸出形势,觉得两个人的关系十分怪异。但是她又安慰自己:“不已经订婚了吗?”这是修国妹作为一个“外人”来看小弟和袁燕关系时的想法,看似是反问句,实际上修国妹已经预估到了他们之间存在情感危机,从而也具有了疑问般的不确定与茫然。但是小说对此一直按下不表,只是让两个人继续僵持,互相消耗,以一些别有意味的细节维系着这段岌岌可危的准婚姻关系。当人物矛盾冲突更为明显时,小说把一些不堪的真相以含混的方式揭示出来,小弟和袁燕的爱情已经无法挽回了。

刘杨:两个人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很不确定,后面也一直不结婚,但又好像在过日子。从袁燕决定回国这一段开始,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就搞不太清楚。后面特别是修国妹有一次问他们家的这些财产时,又多问了一句:“袁燕呢?”还有,小妹莫名其妙地就被委以重任,一开始当法务部部长,而且后来家里和公司的事情很多都交给她。这些含而不露的细节,其实更增添了小说的审美张力。

闫东方:张建设的弟弟叫张跃进,张跃进复员回家之后,修国妹也是问要不要他来公司里工作,张建设却拒绝了她,我觉得这也是作者写人情的重要细节。相反的是,修家的小弟和小妹去张建设的公司其实都和修国妹有很大的关系,两次都是修国妹主动提出的。大家可以看到,对自己的亲兄弟,张建设是放在外面的。他好像是要通过这些举措证明自己对修国妹的心意。

刘杨:小说里还有一个多次出现的细节。张建设本来是“猫子”出身,而这样一个人,在小说的后半部分,又开始解释“不动产”的本质,比如房子的价值主要在土地而不在其他方面。“这道理修国妹是懂的,可是转化为投资增值一类的概念……”张建设他本来是一个“猫子”,那么這些不动产、投资增值等的概念,在张建设的视野里面怎么会突然就出现了?这说明张建设受到了周围人的影响,反映了夫妻两个人在话语上存在着隔阂。张建设很有可能是被袁燕这些人所影响,后面修国妹在和他讨论类似问题时,反复出现自己落后于别人的感觉。因此,“不动产”这个词就成了修国妹的一个敏感词。后来,修国妹又听见“不动产”这个词,小说写道:“张建设说,小妹说,现在书记大伯也说,看来都在进步,她是个落后人。”在这里,表面上是写修国妹的所谓“落后”,其实是在写修国妹和她周围人之间的隔阂。这种隔阂与她不参与公司的实际工作也有关系。大家已经进入到了另一种话语状态,和修国妹比较传统的情感、话语、认知产生了冲突。还有小妹突然要孩子上国际学校,修国妹忽然发现小妹不称姐夫而直呼张建设,张建设给修国妹解释钱的物性等等,这些细节其实都在呈现各种各样的问题以及人物之间的矛盾。

四、精致从容的语言艺术

刘杨:我们最后讨论作品的语言问题。王安忆的语言一向是被称道的。那么王安忆这部小说的语言特点主要有哪些?同学们可以从不同角度分析。

邓秀:我觉得《五湖四海》的语言是日常化、通俗化的,比如民间俗语的运用,“爹矮矮一个,娘矮矮一窝”;再如方言的运用,上海方言“巴子”。作者在语言中加入民间俗语和方言,营造出一种谈天式的轻松氛围,就像是一个熟谙家长里短的长辈在和你聊天。其次,王安忆的语言是简洁的。她喜欢用短句,例如:“隔年的寒假,添了园生的啼哭,小弟向来怕吵,从功课里抬起头,寻到摇篮跟前,用眼睛瞪视,瞪到她收声,忽地笑了,才知道彼此是喜欢的。”作者通过简洁的描述传达出浓厚的情感,园生和小弟之间的温情毕现。还有一点是,小说经常出现一些带有生活哲理的语言,能够警醒世人。

刘杨:一个作家的辨识度既体现在思想和叙事技法上,还体现在小说语言上。比如说王安忆和贾平凹,他们的小说都是以细节为中心的,但他们的语言风格完全不一样。王安忆的这部小说之所以篇幅不长,也和她的语言脱不开关系。王安忆的小说语言比较简洁,那么具体简洁在哪里呢?邓秀同学提到了她善用短句,还有没有同学进一步补充?

张楚悦:老师,我发现王安忆的小说经常省略主语。她描写人物之间的对话时,要么用“他”来代替,要么直接写不同人说的话,这会给我们的阅读带来一定的困难。而且王安忆笔下的人物对话中,直接引语很少,而间接引语多。在标点上,我们很少看到冒号、双引号的表述,基本都是用逗号来分隔,比如刚才提到的小妹和修国妹的对话。另外,王安忆之前的作品在写上海时,笔法是张爱玲式的繁复和纠缠,甚至有许多难耐的啰嗦和拗口;而当她在一些作品写蚌埠、东北等外乡世界时,则出现了简洁的风格。在《五湖四海》这部既写乡村又写城市的小说中,王安忆一概使用细密的铺排方法,语言风格上并没有分离。小说后半部分的视点在城市的奢华与乡下的寂寥之间不断切换,但作者的语体风格是非常统一的。

刘杨:好,楚悦提到了一个重要的地方,就是主语的缺省。当然她是有意识地略去主语,其实小说的叙事变得密集了。人物的语言主要是间接引语,还有一些自由间接引语,指的是叙事者的声音向人物的声音过渡时,没有任何的叙事标记。

李佳贤:我感觉王安忆的这部小说跟我们平常比较关注的类似《长恨歌》一类作品,在语言上明显不同。《长恨歌》的语言过于雕琢、精致,非常散文化。《五湖四海》中,她的语言基本上没有给人雕琢的感觉,整体上是非常流畅的。这种流畅可能跟刚才大家说到作者使用自由间接引语有关系,取消了那种停顿感,或者说不连贯的感觉。另外,我觉得她借鉴了古典小说的语言风格,很少有那种拉拉杂杂的感觉。王安忆小说的语言没有什么废话,很干净。这种干净是通过高度概括性的词语实现的。就小说开头这一段而言,她用了四字词来叙述,还有短句的大量使用,以及长短句的交替使用。由此,我们会觉得小说语言的节奏感非常好。

这种语言能够和大家刚刚说到的大量细节配合起来而相得益彰。比如小说较靠前的部分,细节大多是日常的柴米油盐。作者通过大段的铺排把它们罗列出来,像臭豆子、腌蒜薹、酱干等。这一方面形成了叙事上繁复、扎实的感觉,另外一方面又很简洁。她没有过多地对这些“物”进行修饰,而就是密实精简地铺排,反而显出生活的从容。小说的后半部分同样有大量的细节,而她所关注的细节就与前面不同了。前面的可能更切身、更日常,到了后面,细节转变成了房子、投资、事业等。总体来看,王安忆的语言有一种娓娓道来的语调,感觉有一个人在向你讲述。

刘杨:你和邓秀的感觉一样,认为小说有一种娓娓道来的从容感。其实,作者的语言也有高度凝练的地方。在小说中“多少也应了世事变化”这一段中,我们会发现作者把很重要的事情,农村分土地然后开厂、土地又怎样流转等重大而复杂的事情,用非常简洁的语言就概括了。小说里类似于这样化繁为简的写法非常多,因此,读起来比较流畅,不惹人厌倦。

闫东方:有一些俗语只是在局部地方,对书面语之外的口语的一种征用。整体而言,我觉得王安忆的语言在当代作家里面,可以说是具有典范性的书面语。刚才楚悦讲到王安忆省略了很多主语,而这种省略是有原因的。如果说每句话的主语都很明确的话,读者读起来是很累赘的。如小说写张建设的计划是上岸,然后关于他们怎么样,岳父母怎么样等,作者继续铺开来写。如果一直很明确地指出是哪些人,就會造成读起来很不顺畅的感觉。我们读起来流畅的一个原因,恰恰在于她用语的节省。除了主语的缺失,还有一个特点是虚词较少。我感觉她的语言有一种“大道不动干戈”的感觉,这是她用来形容汪曾祺的话,是一种境界。

刘杨:主语的省略有好处,让语言的流动性更强了,但也不能一概而论。当人物的视角很复杂或不断切换时,她的省略反而会让我们在阅读时停下来,去看这到底是谁发出的动作或语言。在这部小说中,王安忆的语言其实也是修饰过的,但这种修饰主要是在做减法。对作家来说,修饰文辞有做加法的修辞,也有做减法的修辞。小说很明显的特征,就是语言上在做减法。做减法以后,读起来有一种简洁、从容之感,又能感受到语言节奏和叙事节奏的变化。另一方面,小说的叙事语调比较平稳,特别是在小说的前三分之二,它的叙事语调整体比较平稳,而且叙事推进是有序的。另外,王安忆不浪费字词,包括闫老师提到的虚词,类似“着”“了”“过”这样表示时态的虚词非常少,这其实是汉语写作之美的体现。小说多用短句,其实说明作者将句子成分尽可能压缩,保留了动词作为叙事的主要推动力。小说叙事的推动力一直在,但是阻碍叙事推动的修饰性成分就被尽可能地缩减。

最后还有一个问题,楚悦同学一开始就提到。小说有一些纯属知识分子的精神思考,融合在日常生活的叙事里。不过生活化的语言和那些复杂、抽象的思考,有时融合得不是很好。这个问题不是从这里才有的,《天香》《匿名》《考工记》等作品都存在这个问题。我们读时,能明显感觉到两套话语符码,一种是知识性的、非常复杂的、“形而上”的语言,另一种是日常性的、生活性的叙事语言。王安忆在这两套语言体系的融合方面,始终做得不够完美。我们虽然不能说它们之间是脱节的,因为王安忆试图自然地过渡,但是读起来还是不够自如的。

大家今天集中讨论了王安忆的小说《五湖四海》,对小说的主题、叙事和语言都作了较为深入的分析。王安忆既有相对稳定的叙事风格,又不断地试图有美学上的突破。这既是王安忆给自己的任务和挑战,同时也会带来一些风险,可能会令小说出现“永远在路上”的未完成感,或者说每部小说都留有遗憾。但她不自我重复、不断探索,很可贵。

(责任编辑:钱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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