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路 张英
李路与电视剧《人世间》结缘,有些偶然。
几年前,腾讯影业的办公地还在李路影视文化工作室附近,腾讯很想和李路合作,便拿了许多大IP,让李路挑。李路看后,“觉得都不是我的菜”。最后,一名文学编辑翻出《人世间》,说:“要么你看看这个。”《人世间》当时还没获茅盾文学奖,读完后,李路眼前一亮。
一方面,李路早想拍一部工业题材的电视剧,因为:“这么多年,中国翻天覆地的变化,城市发展成现在这样,经济总量发展到这般规模,居然没有一个影视剧来描写工人阶层,不管是农民工还是传统意义上的工人。这肯定是有问题的,现在市场上缺这个东西。”
另一方面,《人世间》中的人物有纵深性,最对李路的口味,因为:“靠细节取胜的东西,作家也好,演员也好,只能贡献一两次,就那么多,别指望还有下一部。这些点点滴滴的细节是作家或创作者常年积累而成的。”
好剧本很难找。作为导演,李路的作品不算多,只有《老大的幸福》《山楂树之恋》《人民的名义》《人民的正义》等几部戏,但他认真,每拍一部戏,都会花上很长时间,竭尽全力,只为保证电视剧的高品质。
李路找到了“自己的菜”,可这类重细节、轻情节的“严肃小说”,如何才能转化成影视作品?原著中人物颇多,各具性格,哪去找这么多好演员?
此外,梁晓声小说《人世间》有一百多万字,人物众多,时间跨度长达五十年。拍电视剧究竟该怎么取舍呢?
电视剧《人世间》的拍摄工作只用了半年,可加上前期策划、磨剧本、改剧本等,是整整三年。回想过往,很难找一种说法来概括这三年的辛苦,于是,“遭死罪了”成了李路的口头禅。
《人世间》播出后引起轰动,越来越多的观众在争论:《人世间》凭什么火?它讲述的是平常人的故事,没有跌宕起伏的故事,也没有惊心动魄的业绩。这算是怀旧的胜利,还是“好人主义”的胜利?
不如听听导演李路怎么说。
好东西需要生逢其时
张英:你为什么一下子就看上了《人世间》?
李路:与题材有关。之前我也买过一个工业题材小说的影视版权,找了一圈一线编剧,没人敢写。那是七年前,影视版权只签了五年,到期之后,人家就毫不客气收回了。这真是很残酷的。当时我那么穷,还是个人刷卡买下来的。大家都问,你怎么会对工人题材这么感兴趣,我说现在市场上就缺这个东西。
这么多年来,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城市发展成现在这样,经济总量发展成这样,居然没有一个影视剧来描写工人阶层,不管是农民工还是传统意义上的工人,这肯定是有问题的。当年管虎拍过农民工题材的电视剧,但在众多电视剧里,只是星星点点中的一点。从这个角度出发,我拿了那本小说。
我相信,好东西需要生逢其时,当年就算把那个电视剧拍出来,可能也不会有人看,当时是唯收视率论,大家都特别忙,全民都在做生意。
为什么在那么多项目中,我挑中了《人世间》?一定还是看到它的本质了。选中《人世間》时,它刚出版,还没获茅盾文学奖。虽然梁晓声是我年轻时喜爱的大作家,但每篇小说都不同,适不适合拍影视剧,因小说而异。
为什么我跟梁晓声老师一拍即合?我觉得还是小说表达出了五十年来中国人的巨大变化、国家的巨大变化、社会的巨大变化。对这个,我有思考,想表达,而小说已经表达了。我想将它视觉化,呈现给观众,这是我和梁晓声老师的契合点。
张英:你是如何想起请王海鸰老师当编剧的?
李路:任何一个项目,都像盖大厦,是个系统工程,谋划筹备阶段比后期拍摄重要得多,方向选择错误,就犹如地基打错了。确认《人世间》这个项目后,就觉得剧本非常重要。虽然原小说长达115万字,但不全是剧情的东西,榨干后,到底有多少可用的情节,谁也没把握,这就需要一个有一定年龄、有实操经验的好编剧来改编。
拿到《人世间》后,我问了两位朋友,一位是周梅森,做过《人民的名义》,一位是陈道明,问他们找谁编剧最合适?我是分别问的,真挺逗的,两个人同时推荐了王海鸰。
在那一届获茅盾文学奖的几部长篇小说中,《人世间》是适合改编成电视剧的,有人物、有时间、有历史纵深、有具体事实。相对来讲,编剧看到后会很有感,不会感觉抓不着边际。所以我请王海鸰老师来当编剧。我当年看她的《中国式离婚》,包括《牵手》,我认为她在情感上见长、在细节上见长,这两点对《人世间》至关重要。
从情感说,小说中的情感是通过文字描绘的;而通过情节、剧情推动,需要编剧下功夫。
从细节说,影视剧最难的是把细节罗列起来。当年我拍《老大的幸福》时,我跟范伟说,特别感谢你把前半生所有细节奉献给我了,它们只能用一次,而人是会被掏空的。编离奇故事、设置悬念,都好办,但是一点一点把细节罗列成非常精彩的故事,太难了,无论是作家还是编剧,都不会有太多信手拈来的东西,用几次,就没有了。拍电视剧,我是很看重剧本的。剧本是一剧之本,尤其长篇电视剧是讲故事的,剧本不好,导演、演员再好,都不行。
张英:《人世间》从一开始便是强强联合,会不会容易产生摩擦?
李路:在创作过程中,不会一帆风顺。王海鸰老师很有个性,梁晓声老师也有个性,我也有个性;还好,我知道怎么把大家聚合在一起,毕竟我是操盘者。具体的碰撞肯定是有的,而且是比较漫长的过程。剧本写了两三年,一直到我们拍摄中段,还在调整剧本。
梁老师有非常多的阅读者,知道接力棒在谁手上。我拿到这本小说的影视改编权后,找了编剧,梁老师一直放手,完全没有干涉。
王海鸰老师比我年长,我做过几千集电视剧,太知道编剧是很脆弱的,在她创作过程中,需要被保护。导演不是要去PK编剧,而是要辅佐编剧把剧本成功地写好。
跟王海鸰老师的意见再不同,哪怕我嗓子都讲哑了,也得跟她聊,让她按照李路同志的总体意图继续前进。而且我们拍完戏后,回到剧组围读剧本,不是三五个人围读,是剧组各部门的二十多个负责人一起围读,因为大家沉浸在这个故事里很久了,哪场戏、哪句台词、哪个人物跑偏了,大家都有感觉,不只是学专业的人才能评价剧本好坏。
观众都没学过戏剧,但他们知道一个剧好不好。我非常尊重大家对一个剧本的第一感,我以前常让公司的司机、财务都来看剧本,不用他们头头是道地分析剧本,告诉我好不好看,就是最直接的。
有些剧本念一遍,感觉完全不同。《人民的名义》剧本在某电视台,打分是中下,因为周梅森的剧本全是对话,一个形容词都没有,我就把周梅森叫过来念一遍,一念,大家明白其中深意了。每个人的玩法不一样,我说你给大家念一遍,一念马上明白。
前年疫情期间,我看到前十集剧本,一口气看到天亮,多次流泪,我觉得请王海鸰老师来编剧,太对了。
张英:在编剧上花这么大力气,值得吗?
李路:影视站在文学的肩膀上,这话不是我说的,前人说的。文学一定是站在影视前面,已经有这么多成功的先例。
为解决好文学原著与影视剧本之间的关系,我们做了大量技术性的工作。比如征得梁晓声老师同意,我全权负责小说到剧本的宏观走向。再如和王海鸰老师一场又一场、逐字逐句地沟通,甚至是争吵。这些都是基础性工作,要花很多精力和时间,不光是我,还有我的团队,从三年前谋划一直到拍摄结束,都在不断的磨合、取舍、掂量、推敲中,一步一步往前走,非常艰苦。
这些苦说起来容易,几秒钟就说完了。但在执行中,往哪个方向走,用多少笔墨,都要反复讨论。文字与视觉化相差很大,好在《人世间》有很多细节,我们可以拿过来用。
选择了最难走的一条路
张英:在剧本之外,开拍前,你还做了哪些硬件方面的准备工作?
李路:遭死罪了。比如选景,在东北拍还是在北京郊区拍?辽宁、吉林、黑龙江,我们都看了。原著背景是黑龙江,但东三省都差不多,而且电视剧中虚化了背景,并没说在哪个省,我们连建设兵团等背景都虚化了。
放在长春拍,是我跟梁老师商量后定的。我是吉林人,对长春熟悉一些,在那里生活了很多年,我父母都是《吉林日报》的。在吉林拍了六七个月,把长白山、吉林市、长春市的美景和场地都拍进去了,希望家乡人喜欢。
吉林当地政府给了大力支持。棚、景、铲雪、配合……都不是小事。比如有一场戏在长白山老秃岭拍的,雪有一人高。越野车爬不上去,发动机熄火,大家下来推,上山的二三十里路,全靠铲雪车把路铲出来。制片主任说,导演别闹了,不可能上去的。我说肯定能上去,最后真上去了。他说,真是没有不可能的事。
上去果然不一样,站在长白山上,一览众山小,取到画框里的景色,完全不一样。其实剧情很短,就是周秉义的几个镜头。有人说,有些场景在北京也能完成,干吗跑到零下二三十度的地方去?我们选择了最难走的一条路,就是实景拍摄。如果想马虎一点,确实可以在棚里拍,效果就欠点意思。
我是劳碌命,每天群演的戏,我都要去拍;后期制作时,我天天泡机房,乐此不疲地做这些事。简单的办法,我不太想做,圈里的好几个朋友也说我,如果通融一点,拍摄难度没这么高,大家的压力都会小一些。像我这样要求,无论是拍摄、通过、播出,比商业剧的压力成倍增长。反正我们非常辛苦,压力很大。
张英:剧中那么大的“光字片”,都是搭出来的?
李路:是的。从一开始,我的脑子里已经有“光字片”了。可东北房子和南方不一样,东北是一趟一趟的,很规整,我想要的是南方那种八爪鱼状的,每个小胡同都能拐进去。按照这个形象,分头去找。
在原著中,“光字片”是城中村,是城市拆不了的村。可怎么也找不到,要么住户已搬走了,要么待开发,只剩少数“钉子户”。而且城中村的房子都很破,有维修、维护的费用,不如自己搭布景。最终用了近两百名建筑工人,搭出总面积八千平方米的布景。
张英:正式开机后,是不是就比较顺了?
李路:遭死罪了。每天拍完了,回去还要讨论剧本。与制片人和编剧王海鸰老师通电话,一通就是几个小时。这个没办法,编剧停转后,要给予正确引导和刺激,才能將她激活。编剧也需要别人表扬她,给她一些思路,这可以理解。可对我们来讲,白天拍戏,晚上只有三四个小时睡眠,为什么还得把新改的剧本读完?调整不好,那就编剧重写。
张英:还有重写的情况?
李路:太多了。这有什么奇怪的?不行就重写。
张英:你觉得不行的点,一般是什么?
李路:不做理论研讨,告诉你不行就重写,方向告诉你。
张英:拍《人世间》,你遇到的最大挑战和困难是什么?
李路:最大的挑战是我本人没做过这么大的项目。在此之前,我没拍过这么长的剧。《人世间》集我过去拍的《老大的幸福》《人民的名义》《巡回检察组》于一体,既有爱情,又有社会关系,又有对中国社会过去四五十年的纵深思考。其他剧呈现的是某一时间段、某一阶层,《人世间》是从1969年到2016年。这种把握,我之前没有过。所以这次很兴奋,兴奋感一直都在,觉得很过瘾。
像过去人讲的,必须得有这种纵深,否则只有单薄的故事。为什么喜欢有纵深的故事?因为当下是单面的,有纵深便是多面的,这对我是一大挑战,也是我的一次学习机会,我觉得挺有意思。对我来说,这是难题,如果解决了,自己会很开心。
张英:就是啊,《人世间》体量这么大,多达58集,有这么多内容吗?
李路:我是不希望注水的,我要挣那个钱吗?那样难看死了,我绝对不想注水。《人世间》初剪版是88集,压水之后是72集,以后又压缩到62集,成片是58集。
《人世间》是从上世纪六十年代一直写到2016年,写了三代人的悲欢,拍短了,讲不明白。观众不喜欢集数长,因为怕注水,怕无病呻吟,《人世间》绝对不是,一开始它就这么长,请编剧写,就写了这么多,报备时也是这么长。
电视剧长短看内容,有则多说,无则少说;短而精是趋势,我们以后也会执行。但是要一事一议,需要长则长,不需要长不要长。《人世间》的长是有缘由的,原著就很长,此外,它的时间跨度长、人物多,拍出来自然会长。
我们也做了很大牺牲,一再压集数。《人世间》是我做的时间跨度最长、体量最大的电视剧。电视剧的集数和劳动量倒没什么太大关系,关键是剧中涉及的事,1986年就得是1986年,1997年就得是1997年,来不得虚的。香港回归、申奥成功……都是大家身边的事,决不能出错,这根神经每天都要绷紧。
开拍才一个月,《人世间》就被迪士尼预购了海外独家发行权。这意味着,《人世间》会在全球播出,我们拍每一场戏、每一句台词,都会和大家提示,视点要国际化。我们不怕“光字片”脏一点、破一点,但是你的台词、你的气质和你的视野,一定要能拿到任何地方都是不掉价、不丢人的,让大家慢慢看到中国五十年的飞跃。
张英:58集的长剧,现在一般人的观影习惯都变成了以倍速观看的方式来观看,你怎么看待这样的现象,对你的创作有影响吗?
李路:没什么影响。想倍速,我也管不了他的手;不想倍速可以慢慢地分析。这很正常,我看到很多人倍速看。
张英:后期剪辑上做取舍,会有纠结的地方吗?
李路:有。有的实在剪不下去。我们不是自恋到好的都想留下,但一些重要事件得有铺陈,删掉了,故事会突然之间拔高。
从不和雷佳音讨论角色
张英:你对剧中演员的表现,满意吗?
李路:挺满意的。这次请的这些演员,“四梁八柱”加起来的,戏多的有二三十人,一共一百多名演员。每个角色,哪怕只有一两场戏,都是咱从人堆里挑出来的优秀演员。像赵小锐,就一两场戏;好多就一两场戏,都请非常优秀的演员,他们的完成度、塑造力,非常棒。
我在监视器前,常被感动得擤大鼻涕、擦眼泪。有场戏写一个小姑娘,是第一批下深圳闯世界的,离开家乡时,与同事分享家里带来的饺子:在东北,有“滚蛋饺子接风面”之说。演员是上海戏剧学院的一名在校学生,第一次演戏,她没任何表演痕迹,演完了,当着监视器就哭了。她是用自己的真情在诠释,不是在演,这就是真实的。其实,这只是一个过场戏,却非常打动人。当年离家闯世界,不容易。正是这些细小的东西,让我潸然泪下。我不需要用是否催泪来衡量一场戏好不好。剧情到了,感情自然生发出来,我们不想煽情。
年轻时当导演,我是在演导演,大家必须听我的,应该怎么怎么样。现在我已经是老同志了,岁数大,不用再演导演了。只要演员演得好,我只有鼓掌的分;演得跟我想的不一样、不是这个人物,我会去说。拍《人世间》,我很少说,因为大家都太出色了。
在这些演员演得好的状态下,不用多调整,或干预他们的表演。我常说,演员只演一个人,为演好人物,会煞费苦心去设计,而导演要思考所有人。在表演上,演员的思考肯定比导演缜密。
张英:电视剧《人世间》中,演员都是东北人,这是刻意安排的吗?
李路: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都用东北籍演员,后来也是这么实施的。这些演员来自东北,但大部分在北京生活。
在冬天场景中表演,东北籍演员比较习惯,且熟悉北方人的说话逻辑,有些表演是自带的,不用演。其实我们剧组没强调满口飙东北话。
有几场戏,演完第一遍,我就跟演员讲,要改变你的表演方式,不要让观众看着一群东北人在这儿讲,而是讲一个很朴实的故事。讲普通话,偶尔飙一点东北话没关系,但不刻意强调这种地域性,让更多观众看到这个故事。
张英:在这些演员中,谁发挥最好?
李路:“四梁八柱”都很好。四个主演,雷佳音、辛柏青、宋佳、殷桃,这四个在哪,都是担纲。
“八柱”这边也都是很厉害的,萨日娜、宋春丽、于震、丁勇岱……一堆好演员。你看我们海报里,介绍了五十个演员,非常整齐。但把他们找齐,可累苦了我们了。
找小宋佳,我提前一年就到上海去找她;开机都一个月了,还没和小宋佳、辛柏青签合同。辛柏青的家人住院了,没签约还说得过去;小宋佳有另外一部电视剧的剧组在找她,結果那个电视剧也没拍成。好多事,似乎都是冥冥中注定的。
雷佳音他们问我:“你不着急啊?都没定呢。”
我说:“不着急,都能搞定。”后来果然如此。当年拍《人民的名义》,许亚军、冯雷等也是拍了很长时间,都没签合同。别着急,急也没用的。为什么我能这么笃定?因为有信心,得沉得住气。
张英:观众们感到很好奇,为什么选雷佳音当主角?从结果看,雷佳音还蛮合适的。
李路:他真的很合适。在雷佳音的身上,有邻家男孩的东西。
没跟他合作时,我看了《长安十二时辰》,谁能相信,雷佳音能演张小敬,还能演周秉昆?现在说好演员“演啥像啥”,这四个字不容易。好多大腕演了一辈子戏,都在演他自己,永远是出道时第一个角色的样子,但雷佳音这个人不一样,你看他演的几个角色,《功勋》《长安十二时辰》我都看了,感觉在不同的戏中,雷佳音完全是另外一个人,这就是塑造人物的能力,这太厉害了。我觉得我夸演员的最高标准,就是“演啥像啥”。
张英:你在片场,怎样和雷佳音讨论角色理解呢?
李路:我从不和他讨论,他可“贼”了。今天该拍什么,有时我都忘了,可他早把台词背下来了。他天天有戏,今天该拍什么,提前就把台词背好。
有一场非常重的戏。周父周母去世前,雷佳音在床边:“爸爸,我们三个,你最喜欢谁啊?”爸爸说:“你不在的时候我说你姐,你姐不在的时候我说你哥。”这段台词是雷佳音现场发挥的,剧本里没有。
类似临时发挥,其他演员都有,都非常棒。他们思考的是自己,有好主意时,会给戏加分;对这种情况,导演要有胸怀。演员提的想法好,我会马上采纳,润色后,会成亮点。
张英: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临场发挥?
李路:是,演员发挥了很多。我们是群像戏,演员休息室用一个大帐篷就够了。帐篷打通后,现场坐的全是演员,整整两大排,人多,所以各自出高招,平常的积累就显露出来了。一碰,戏一走,小火花就出来了。当然,主要部分还是依据剧本。
张英:听编剧王海鸰老师说,拍《人世间》时,她还给殷桃一些建议?
李路:殷桃对戏有很多自己的理解,我说不清,就把王海鸰电话给她了,让她直接找王老师聊。殷桃是比较认真的一个人,她是这个剧组演员中对剧本研究最深的,功课也做得最足。
我觉得,任何一部戏,冥冥中早就定好了谁来演。谁也不傻,哪个团队也不傻,知道这个戏是什么样,是在脖子上,还是在脑瓜顶上,还是在膝盖上;未来是什么成色,公司都明白,演员也明白。可把这么优秀的二三十位演员,以及有名有姓的一百多个角色,全请到,非常工整,确实都是好演员,这就太难了。
一般情况下,大女主来两个,男主再配两个,就行了,够卖片了。《人世间》不是这样,所有演员都非常好。
张英:许多年代剧会用很多演员,比如2021年的《乔家的儿女》,一个角色换三四个演员。
李路:那么多?那也好,给演员机会了。《人世间》中童年戏少,一集多,主要角色们就已上班了。上班后,只要有岁月的沧桑,小风沙一吹,都显老,不必随着年龄改变换演员。前面出场的几个小孩,演得也很好,可惜笔墨不多。
怎样才能拍好现实主义
张英:《人世间》是现实主义作品,你之前拍的《人民的名义》等也是现实主义题材,你比较偏好这类题材吗?
李路:是的,这可能和我的经历有关。我三十多岁后,担任过江苏电视台电视剧制作中心主任、电影厂分管生产的厂长等,对现实特别关注。
当导演不容易,在选材上可能没太多话语权。如果又是导演又是制作人,话语权稍微多一点,才有可能去说“我想拍什么作品”。我比较幸运的是,拍的东西都是我自己选的,没有人強塞给我去拍。
虽然如此,也没有一个好东西是写好后放在那里,等着你去拍。我的每部作品都是从一开始便亲自参与孵化。无论是十年前的《老大的幸福》(它也是在央视播的)还是《山楂树之恋》,没出版之前,我就去找版权;包括《人民的名义》,只有两三千字大纲时,我就找周梅森谋划;至于《人世间》,在没获得茅盾文学奖时,我就看中了,并合作拿下了这个项目……
总之,没有一个作品是已经写好了、送到你面前的,每一个作品都像十月怀胎,带着我刻骨铭心的爱,即对这类题材的热爱,一点一点被孵化出来的。
张英:过度追求真实性,会不会妨碍艺术性?
李路:真实性和艺术性并不对立。像《人世间》这样靠细节取胜的作品,真实性是必须的。艺术性只在叙事手法、表演手法、导演手法上呈现艺术性。实际表达上,肯定还是以真实性为主体。
张英:近年来优秀的现实主义影视剧似乎不多,为什么?
李路:中国电视剧近十几年、二十年,是中国所有文艺类型里最争气的。从数量看,产量世界第一,且现实主义作品一直是主流,不论写哪方面的现实主义,都很多。我们的产量太吓人了,多得一塌糊涂,其中也有好东西。但整体上看,数量高于质量,只有高原,没有高峰。
这么多作品关注现实主义,可关注工人的作品却很少,这也正常,因为影视剧的第一属性是商品,第二属性是艺术品。拍工人题材,如果看得人少,谁肯投资?没人投资,自然也就没法拍了。
面对影视剧的双重属性,最好是“两手抓,两手硬”,但少见。既是好商品,又是好艺术品,只能靠作家的能力、编剧的能力,以及创作人的眼光。
张英:类似《人世间》题材的影视剧作品有很多,大家都是现实主义,你为什么能“破圈”?
李路:同类题材有一些作品,有的很好,但没“破圈”。说白了,光自己喊“破圈”没用,没让街头巷尾、官员、知识分子、百姓们热议起来,就不叫真正的“破圈”。我觉得,真正的“破圈”都是文化事件,不管是《人民的名义》,还是《巡回检察组》,都引起了文化上的波澜,这是我一直追求的,当然,不客气地说,这也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人世间》原著获得了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茅盾文学奖获奖名单不是按笔画排列的,是按得票多少排列的;在获奖名单上,《人世间》排在第一名,说明它得到了文学界的认可,那一定是有原因的,它肯定触及很多读者的内心了。
我觉得,影视还是要站在文学的肩膀上,创作才更有力量。
从导演、制作人的角度讲,平实的叙事是我要追求的。在《人世间》中,男一号周秉昆就是平民英雄。在世俗意义上,他没有成功——不是经过种种苦难,最后大成了——他就是非常平实的,有成功、有喜悦、有困惑、有苦难,最后得到善终。我觉得,这个是《人世间》的魅力所在,它不俗。
我是抵制喊口号的,我希望拿热腾腾的故事、有热血的男女老少,来把平实的故事讲给观众。现在缺少这种能平视观众的电视剧,不是俯视,也不是仰视。俯视跟仰视都不足以来描述,我们就是平视,平平常常地讲故事。
中国经济飞速发展了四十几年,很多人已经淡忘了四五十年前人人都要用的布票、粮票等,这就是我们经历过的变迁,令世界瞩目。我们用几十年的时间,完成了西方社会几百年的发展。《人世间》既写了周秉昆所代表的一代工人,也写了知识分子,写了官员,还有第一批下海到深圳的商人……正是百姓的坚韧和担当,成就了中国这几十年的巨变。一部作品靠有力的细节讲故事,我觉得非常有价值。
张英:怎样才能把现实主义作品拍得吸引人呢?很多观众说,《人世间》有一种史诗感,这是怎么拍出来的?
李路:真实性。以《人世间》为例,它是我们都经历过的事,或者说,我们的长辈、兄弟姐妹经历过的事。原著从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一直写到2016年,时间跨度达五十年。其中的许多事已被人们淡忘,但又没完全忘怀。所有的景、所有实物、所有细节……都在人们的脑海中,任何不真实的地方,很快就会被指出来。所以,在制作上,在剧本编写上,必须力求真实。
《人世间》是一部现实主义得不能再现实主义的作品,描写的是我们周围的人,我们自己,我们父母,我们兄弟姐妹的生活。对于这样的作品,真实性就像ABC,是基础。
至于拍出史诗感,需要各创作部门合作。梁晓声老师的作品自带一种文学的史诗性。此外,编剧、导演、演员的指向,都要往这儿走,才能出现史诗感。这些年,看了很多影视作品,都是有史诗性的。拍出史诗感,靠说不行,要靠故事,靠一个一个镜头的罗列,靠一个一个故事的堆积,能触动人的精神和心灵。于细微处见崇高,才会有史诗感。
张英:有的观众认为,《人世间》和《平凡的世界》有点像,都聚焦于底层,你怎么看?
李路:我的看法是,两部剧完全不是一回事,交集最多只有10%。不要用底层这个词,没有人是底层。
我们太容易忘记了
张英:大家都评价说,你是没舒适区的导演,你自己怎么看?是什么支撑着你不断探索?
李路:什么叫舒适区?我这么说,好像我在唱高调。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平常想思考、想表达的问题,把它拍出来,你才觉得有激情。吃点苦,遭点罪,拿着生命去拍戏,是值得的。
所谓舒适区,对导演、对编剧、对演员并不那么重要,对电视剧操盘人很重要。制作人选什么样的编剧,找什么样的演员,怎么宣发,市场反馈如何……只有制作人知道,演员、编剧、作家,都不知道。在影视剧中,作家出思想,制作人出灵魂。最后捏合成什么样,只有制作人知道。所以说,我不想做流水线上的电视剧,拍完这个拍那个;这个还没拍完呢,就筹备那个。这就是所谓的舒适区,单纯为了挣钱。
我每次都是一筹备,便筹备好多年、谋划好长时间。拍戏时,我每天基本都是3—4小时的睡眠,连续几个月。所以,我偶尔也在朋友圈發点牢骚,真是“拿命在拍戏”。作为导演兼制片人,又要管艺术,又要管生产,管剧组中的那么多事。
张英:你觉得,《人世间》会对今后的电视创作起到导向作用吗?
李路:这么说就太沉重了,我不讲导向。《人民的名义》播出之后,正剧多了一些机会,投资商也敢投了,公司也想做了,因为它有市场了。现实主义题材也一样,会给一些做正剧的、做所谓严肃艺术的,带去一点阳光。我们当时选择拍《人世间》时,确实好多人不理解:这么多题材你不选,为什么偏选《人世间》呢?
现实主义创作不是我先试水的,此前涌现出许多优秀作品,比如电视剧《平凡的世界》等。《人世间》的体量更长一些,此外,原著已经得到文学界的认同,这个认同很重要,因为很少有作家敢写这么大时间跨度的作品。
张英:很多观众认为《人世间》是一部年代家庭剧。对此定位,你怎么看?
李路:这个你说了算,你说是啥剧就是啥剧。海报上写了是什么剧,就是什么剧,比如“五十年中国百姓生活史”,比如什么“画卷”……这个不重要。
我觉得,《人世间》不光写工人,里面也有高级知识分子,有干部,有商人,有去深圳挖“第一桶金”的人……形形色色,不能全定义成工人。周秉昆当过工人,还在出版社工作过;做过商人,开过饭店,后来当后勤处处长;不能说他只是工人。工人中有一批人后来也做生意了,比如德宝。其实怎么定义都可以,定义只是一个名词解释。
张英:从《人民的名义》到《巡回检察组》,再到《人世间》,连续三部剧都是写群像,感觉你在创作上有一种使命感,是这样吗?
李路:是的,你说得太对了,就是使命感。
使命感这东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因为每年选择项目,孵化项目就那么多。选《人世间》,梁晓声老师很高兴,我觉得他是当代作家中特别有悲天悯人情怀的;这么多年,一直对中国百姓生活特别关心,是发自内心的关心,乃至对国家命运发自内心的关心。这很不容易,很难做到。
我也一样,如果没有“发自内心的关心”,我不会选择《人世间》。我选择去做的,一定会关注人,关注社会,关注时代的发展和变迁。
这两天,我一直在讲,我们太容易忘记了,现在大家的好生活和前面靠布票、肉票、粮票,每个月一人只能买一到两斤猪肉的时代,才隔多少年?当年邻里间的友谊,哪去了?比如《请回答1988》里的高中生活,当年住一个胡同里的,到邻居家吃饭不用打招呼,坐下来就吃;困了,就直接在邻居家床上睡了。现在住在同一个楼门里,谁都不认识谁,老死不相往来。
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们该呼唤什么?看完《人世间》,我们会意识到,我们的社会组织结构,人和人之间的情感结构,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多说无益,大家自己去解读,自己去感悟。
从没想过贴近年轻观众
张英:你前面说,开机才一个月,迪士尼就买走了《人世间》的海外发行权,这对创作有什么影响?迪士尼为什么看中了这部剧?
李路:对我们拍摄影响是很大的,因为每一个镜头、每一句台词、每一场戏,都要带有国际视野,思考外国人看了会怎么想,等于在创作中,又多了新的视角。
2021年咱们国家把对外宣传工作提到了相当重要的层面,在此契机下,有一部电视剧能在全球播,又是反映我们五十年的大变迁,我想,迪士尼也是从这个角度,决定购买的——让世界看看中国发生了什么变化,以及怎么发生的。就像当年拍《人民的名义》,全球相关报道我都搜集了,法国的、俄罗斯的、日本的……全都是大篇幅报道。外国人也想研究,想看看你的生活、语态、社会等的变迁。
张英:你提到这部剧要国际化,但你是否考虑过也应年轻化呢?这个体量,这种叙事方式,这个故事,可能于当下年轻人难适应,你是否采取了一些导演方法,让它更贴近年轻人呢?
李路:我不贴近。从来没有任何一次研讨会,我说准备去抓住谁。东西不好,你才想怎么抓住观众。如何抓住年轻群体?《人民的名义》播出时,有个小学生在墙上贴满薯条,模仿剧中满墙钞票的场景。好作品没有年龄界限,有正能量,够精彩,小学生也看得懂,也会喜欢。先说好不好看,别说你多高级。好看就看,不好看,再红也没人看。
拍好剧,说人话,把每一场戏做到极致,不要低估任何一代人。“70后”别低估“80后”,“80后”别低估“90后”,“90后”别低估“00后”。谁都不傻,只要是好东西,就能引起灵魂的共鸣。
张英:这是不是意味着,不管哪一代,其实面临的困难是相同的?
李路:每个人都得生存,都得活得开心,别那么沉重。没那么多负载,都容易解读,你们去解读吧,评论家去解读,我不想教化,就是把事实,把好看的故事,拍出来。
现在大家都忘记用布票、肉票的年代了,忘记了一碗米都吃不起的年代了。这才多少年?才过四十多年。所以要把这些真实的东西拍给大家看。
不存在宏大意义上的年龄层,所以我说《人世间》是可以达到“合家欢”的,是可以全家一起看的。爸爸妈妈会说,当年你舅下岗就是这样;你姑做生意,“第一桶金”就是这样;你爸上学时候就是这样……历历在目。而且《人世间》还不是按编年史来的,它有很多节点,是跳跃式的。
张英:通过《人世间》,你想传递昂扬、正能量的色彩,是吗?
李路:对。我拍的东西很少,温暖是我的主基调。不论是《老大的幸福》《坐88路车回家》,还是《人民的名义》《巡回检察组》,最终结局和主基调都是温暖的,尤其是《人世间》。
每个创作者的经历不一样,我觉得主基调应该是温暖的。和梁晓声老师,还有和王海鸰老师,我们一直在探讨,片子是什么调调,得我来定。我们有时会面红耳赤,很激烈,那也是当仁不让的,必须按这个主基调走。影视剧出来是什么样子,制作人说了算,他要承担全部责任;差一点儿,可能就出不来。
张英:“严肃文学”的影响力日渐减弱,但这两年,《妆台》《我是余欢水》等改编后取得一定影响,对严肃文学改编热,你有什么看法?
李路:我觉得只要是真实表达,网文也好,传统写作也好,“严肃文学”也好,只要言之有物,就都是好的。传统作家的作品,肯定是有筋骨的,有表达的,能转换成影视剧,当然好,但我觉得,也没必要“一刀切”地把作品划分为哪种类型。只要能让创作者感动、有感悟、想表达的,都可能成为好题材、好作品。
你刚才举的几部电视剧,原著是传统意义上的“严肃文学”,拍得又不错,影响又很好,我觉得特别好。双方共赢,对观众也好,能看到优秀作品转换成影视作品,对观众也是一种福气。我个人认为,没有必要把网络文学和“严肃文学”割裂开来,只要是好的作品,都是有生命力的,都是好题材。
拍得观众爱看,就是主旋律
张英:《人世间》是你想拍“人”字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当时为什么想拍三部曲呢?
李路:是凑巧了。《人民的名義》《人民的正义》(后改成《巡回检察组》)是一开始谋划的,后来又碰到《人世间》,真成了三部曲。
写人是影视作品永恒的主题。影视剧必须刻画人,而且要深刻地去刻画人,而不是流于表面的。一部电视剧,播完了,谁都记不住,但其中刻画出色的人物会被观众记住。写人的东西才能留住。
张英:拍完《人世间》后,你对人的理解有变化吗?
李路:没什么变化,我的世界观早就定型了。但每一次投入进去拍戏,不断切换身份,一会儿是导演,一会儿是制片人,一会儿是制作人,你会发现,每次塑造的人物身上都有很多闪光点,值得我去学习;也有很多问题,要在未来生活中避免发生。
至于拍完《人世间》后的心境,只有“老累了”。我原先是个胖子,最近瘦了。我可不是减肥,也不想减肥,在东北寒冷潮湿的棚里熬了六七个月,太冷了。我想当可爱的胖子,现在肚子都没了,我急死了。从8月份杀青回来,我瘦了二十多斤。我觉得最近要调整身体,一直在吃中药,非常累,身体上的、心理上的。扛这么大的东西不容易。
我不沉湎于制作,搞一个长镜头,那是我小时候玩的事,我现在不玩这些;就想好好拍,踏踏实实用最好的光影把故事讲好,其他全是附加的。
《人世间》的制作有三四家合作方,把我能想到的组合都请来了,全都依着我了。作为总制片人,我把成本控制得很好,节约了大量经费,这也很重要。如果不节约,合作方还能依着你吗?那肯定不行。
从制作周期上讲,也不算特别慢,成片初剪是88集,相当于两部电视剧了,算是挺快的。
张英:《人世间》应该算是主旋律电视剧了吧?难得的是,它还这么好看。
李路:什么叫主旋律电视剧?我的理解是,好看、有所表达、有思想性、有艺术深度、有艺术水准,就是主旋律。主旋律剧能不能吸引到观众,是创作者的手艺问题,或者说创作团队思想深处的问题。有手艺,有思想性,才会让观众有同感,有共鸣,很过瘾,想去看。
我拍《老大的幸福》,引起社会热议。2010年时,央视记者满街采访,问“你幸福吗”。范伟“幸福的老大”的形象,让大家停下来思考,在全民皆商的大环境下,我的生活节奏要不要这么快?
我拍《山楂树之恋》,那时人们都发问“还有没有纯洁爱情”“怎样重塑当代人的爱情观”。
我觉得题材很重要。比如《老大的幸福》,十三年前在中央电视台一套播出的,呼唤慢生活。当时全民皆商,大家都很忙,我也挺忙的;我同学从国外回来,在我办公室坐了一下午,看我一直在忙,他说:你瞎忙什么呢,你创造什么价值了?
我一想,也是,自己像个上了发条的机器一样整天忙活。同学说,你这个不太对,国人都不太对,应该慢慢地、静静地想一想,你产生什么价值了。所以我才和范伟老师合作,拍了《老大的幸福》。
拍《人民的名义》时,我找周梅森,包括这次和梁晓声老师合作,都是有题材、有预见性的。影视作品从谋划到诞生,有一个周期。缺乏当下性,或者说,不能把观众的共鸣感勾连起来,影视作品便生不逢时。所以,创作者必须琢磨作品能给大家带来什么思考、什么感受。
《人世间》就是这样。回顾过去五十年,让大家记住我们是怎么走过来的,怎么走到如今这样一个高速发展的时代。我问我儿子,他是“00后”,我说你真想看吗?他说真想看。我们只经历过一个尾巴,没赶上“上山下乡”等。主演雷佳音一开始就说,这部剧是拍给他爸看的,他爸也支持他拍。
这几代人,“80后”“70后”,都只赶上历史的尾巴。《人世间》中很多细节会触动观众的某一处心弦。播放时,我还没怎么着,身边一些人已痛哭流涕了,可能勾起了他的回忆。
不提倡好人文化,难道提倡坏人文化?
张英:《人世间》被认为是梁晓声老师“好人文化”的形象化表述,你如何看这种“好人文化”观?
李路:我看过梁晓声老师的《今夜有暴风雪》《知青》《年轮》等著作,所谓“好人文化”,我认为是第三方给他的评价。
我确实觉得,梁晓声老师发自内心地关心这个社会,关心老百姓,不是随便说说。我们拍戏时,他也来看;我们剪片子时,他也来看。我们经常在一起聊天,他真想知道,如今老百姓的生活怎么样了。作为年已七十多岁的老人,梁晓声老师的这些关切绝非作秀。他的思考和为人直接映射到作品里。他的作品确实体现出他的“好人精神”。
张英:在读《人世间》原著时,是否会被这种“好人精神”打动?
李路:当然会。比如周秉昆的父亲。老爷子跟妻子结婚几十年,聚少离多。老爷子是八级泥瓦匠,收入不低,但每三年才能探亲一次;最长时,八年没有回家。这叫什么婚姻啊?他在西南的军工企业中,回不来,这是做了巨大牺牲的。八年间,孩子会发生多大变化?人生有多少个八年?
《人世间》写了三代人。我们知道,中国经济总量从全球第七十几位,到现在的第二位,这些变化靠说是不行的,要一点一点做,才能成功。物质极大丰富不是吹一口气,到了现在这样,都是靠这几代人的隐忍和担当,政府与人民相互理解、相互扶持,才走到今天的。不管是周秉义、周秉昆,还是父亲周老爷子,三代人共同努力,造就了中国的巨变。
张英:但“好人文化”会不会不太符合主流价值观呢?观众总是更喜欢“有爽点”的角色。
李路:不提倡“好人文化”,难道提倡“坏人文化”?
任何社会、任何国家、任何时代永远在呼唤真善美,全世界都一样,不只是我们才这样。好莱坞的哪部电影不追求真善美?都是坏人最终受惩罚,正义战胜邪恶。至于“爽点”,是另外一种概念,就是那种带点邪气的腹黑小角色招人喜欢,不要把人物都塑造成“高大全”。
张英:比如大哥一心为公,但不太照顾家庭。
李路:没有,你没看完全剧。周秉义跟夫人这一组CP是非常好的,很细腻,他们之间很多情感,也是“床戏”最多的。当然,这“床戏”没有别的含义,就是日常交流,睡觉是常态,两人睡觉时聊天,很生活也很温馨。
张英:这两年,“东北文艺复兴”的话题很热,你怎么看?
李路:梁晓声选择写黑土地、写东北,我们也是在东北拍的。我觉得,不光是东北的文学和文化要复兴,东北整体都应该复兴。你们可以查查,当年全国重工业基地基本就在东北,其他省根本扛不下来。东北文艺复兴、文学复兴很好,东北美术也挺好。我看《中国好声音》中,好几个冠军是长春的,但不论什么,最终拿作品来说话。
《人世间》一直写到东北亚开发,国家已有相关政策,如今到长白山的高铁已经通了,前两年通了到吉林的高铁,到黑龙江的高铁也快通了。东北资源丰富,矿山、木材、粮食、石油等都有,还有重工基础,大学林立,是很有底气的,关键是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契机。
我在东北拍戏期间,看到很多“海归”东北人,包括当年很多去沿海地区、把企业规模做得很大的东北人,开始往回移了。我也跟领导说,希望在东北投资。东北人讲究诚信,能把更多的好企业引到东北来。东北还是很厉害的。
张英:你一直在拍电视剧,你最想表达的是什么?你的使命感是什么?
李路:我也经历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正值年轻,各种文学思潮,李泽厚的美学书籍、西方思潮、迪斯科,等等等等,给我的印象特别深。我最想表达的,是那时人的状态。归根到底,作品还是写人,人在某个特定时期和特定故事中的状态。
至于使命感,我父母都是做新闻的,他们上世纪六十年代从复旦大学毕业。那时考上复旦大学新闻系,一个城市也没几个,他们两个人都考上了,算是“超级学霸”。我觉得,對知识分子来说,使命感更重要,因为这决定着话语权和舆论导向。不是谁都有笔头子、头脑和平台来做这个事的,如果丧失了这个,就别干这行了。任何年代,都要承载很多很多,我觉得,内心跟思想上的这杆秤一定要有。
张英:未来你有什么创作计划?
李路:最近有很多选题来找我,我很感谢他们。看机缘吧,我觉得还是像我之前一样,看准了,就会去做,会把自己调动起来。人有一种潜力,知道哪个是“我的菜”。我相信我的直觉,但目前还没确认要做什么。
张英:你一年产量多少?
李路:没多少。2021年有两部播出,但都是搞了好几年,并不是今年孵化、今年就做好的。而且我命很苦,没有一个好剧本是人家请你来导,都是从一两千字开始孵化。《人世间》是从小说刚出版时孵化,到现在也好几年了。
张英:市场还是缺好剧本。
李路:凭什么好剧本就得到我手上呢?再一个,别人说是好剧本,未必就是好剧本。再一个,孵化的东西也不一定是我特别想要的。有些想表达的东西,如果太重量级,我也不敢弄。每次我拍出电视剧都造成这么大的影响,可不是说说写写吹吹,就做到的,还是得打动百姓。必须玩真的,你来半点虚假的,都不行。
张英:你感觉,电视剧投资还是那么热吗?
李路:没有之前那么热,但电视剧投资还是非常好的。原先有一个词叫“朝阳企业”,现在还没到最好的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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