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里的送信人

2023-04-20 16:47李世成
西湖 2023年4期
关键词:和田邮箱小说

李世成

如今我和田兴家见面的次数可随意忽略。尽管如此,我和田兴家仍然算不上最熟悉的朋友,多数时候我们存现于彼此世界之外。拎起生活中谈得来的朋友,我往往又要加上他。

初见田兴家,他使中学教师形象在我的刻板印象里有了新的可能。衬衫扎腰有小肚,紧身长直休闲裤。为了和他圆实的脸容抢风头,他的黑色尖头皮鞋桀骜地朝我奔来。这番装扮,很难让人不以为他是一个县城搞批发的小老板,要么正经营着一片农家乐,或者租了几块地,是腰包紧实的菜蔬老板。低调的商人田兴家没有开豪车,从驾驶室走下,还差几步,他会先叫出相约之人的名字。每次遇到他,我都想从他臂弯瞄到他夹着一个手提包,黑色。手里没有包包,没有大块手表,田兴家也就不是个商人。

几次碰面后,我见惯了他的紧身裤,黑色,尖头鞋,黑色。只要他的白衬衫常年扎在皮带下,或者干脆换件黑衬衫,手持剪刀,咔嚓,嘶嘶,嘁嘁……剪刀锋锐的部分在他指尖翻飞,速度令人有些眼花,头发掉落的瞬间是光线被剪断的瞬间。

田兴家到底没有成为我熟悉的发廊小哥,也不是我认识的有文化的城乡小老板。他是关岭布依族苗族自治县断桥镇某户菜农唯一的儿子。

从特岗教师的岗位转正几年后,田興家考到了县城。他教数学,写小说。但这还不够,他要回家犁田,在农用旋耕机上花时间。赶集天凌晨四点半接送父母,将农产品拉到县城卖,来晚了没有好摊位。春天卖辣椒苗,夏天卖青椒,有时,也卖嫩玉米。旋耕机转动的理由和凌晨驱车的使命感,比田兴家作用在自己生活惯性和文学理想上的要坚毅和果敢很多。

田兴家依旧在同事眼里是个异类。是个异类也就罢了,还是一个敏感羞涩的秉持朴素的鬻文获名愿望的写作者。有时他也怀疑自己,他写小说,到底是为名还是为财?看到父母一斤上好的青椒只卖一块钱,他觉得他写小说所挣的稿费,比父母侍弄田土的经济回报高很多。作品完成,拿去发表,挣稿费,这一系列生成过程,无疑成为他心理上的某种平衡术。若说为名,他倒是想通过写作,有机会促成工作上的调动,调去县文联工作。他羞怯的等待精神,以及理想境遇的光照未向他斜照前,他的“文联梦”又破灭了。

为了不让旁人觉得他写小说是在做无用的事情,他在自己的QQ空间作年度总结晒稿费,别人知道他写作是有稿费的,便不会再轻视他了。那些人甚至问过他发表小说版面费需要多少钱。类似的尴尬,几年前我在村里遇到过,邻居有位老兄问我在哪里上班,我说在一个杂志社上班。他问,具体做什么呢?我说编杂志。他问,那你们厂每天要印多少本书?他继续问,你们厂每天上班几小时?

我曾在我们共同的小群公开问过,田老师是不是有点死板?田兴家承认,继续死板,偏安一隅。他总怕麻烦别人,总怕别人觉得他就是一个麻烦。有次我们在某刊物同期发表作品,他没有收到样刊,再等一些时日,还是没收到,最后他问我样刊收到了没,我说收到有些时日了。他没有联系编辑补寄样刊,而是到孔夫子旧书网去下单了一本。

我不知道田兴家隐忍和妥协的纠葛习性,是不是从少年时代便养成的。田兴家和我们说过,少年时,有一次他被父亲追着打。父亲在后面追,那位父亲唯一的儿子在前面跑。少年没入山林,他父亲还在后边锲而不舍追赶。起先谁也没认输,那位父亲知道他肯定能逮住儿子,儿子也肯定认为他能顺利逃脱。那天傍晚,离夜晚真正来临还有些时刻,少年跑在枝蔓丛生的林子里,他预先看到了自己流泪的模样,那是一张挨过揍的脸。他知道早晚要挨打,也许早一点被父亲抓到,父亲说不定会少打他几下。少年心内的歉意催促他停下,他最终故意被树枝绊倒。他爬起来,他父亲上前对着他就是一脚。他没敢哭出来。后来这段经历被他写进小说,在《湘江文艺》某期出现,之后还被《小说选刊》转载,最后获得《湘江文艺》双年优秀作品奖。

我让田兴家把自己满意的小说发一篇给我,我看看适合哪个刊物,我给他投递。我问了他几次他都没有发给我。去年他发作品不太顺利,写了十万字,一篇都没有发出来。我总因他还在给公共邮箱投稿觉得“气人”。我和他说过很多次,发表到一定的量,已经没必要给公共邮箱投稿了,公共邮箱往往是面向还没和编辑建立联系的作者,以及刚接触写作的作者。某位写作者尚未在网上逗留,未曾获悉编辑个人邮箱,那他只能将稿子投递到公共邮箱了。让写作这门手艺成形的作者最终都会遇到他的责任编辑,和编辑交流,正常的流程,太正常不过;编辑和作者永远是平等的,相互需要。

田兴家还是一如既往羞涩。有时他投到编辑个人邮箱的稿子,一两次没收到对方回复,几年内他就不好意思再投了。我几次催促后,他终于敢加编辑微信。我曾拉他到一两个文学群,目标明确地告诉他,群里的头像谁是谁,是哪家刊物编辑。说起那些人,他也知道他们是谁,但他不去加。我说加了也不用如何与他们互动,只是在正常投稿时,能问一声,稿子是发到对方邮箱还是微信方便。

我去关岭的次数越来越多,在闲聊的间隙,有几次我想起来,我会把一些认真负责的编辑微信名片推给他,告诉他,记得加一下。过阵子问他,加了没;他说,没有。

好在今年,田兴家遇到几位认可他作品的编辑,留用的作品也越来越多了。

认识一个人十年,我依然琢磨不透他。一个人竟然可以十年如一日,用他的羞涩和躲闪,应酬我这个从网上走到现实中来的朋友,而且是写作上的朋友。这种万里挑一的机会,是田兴家带给我的。

或许我和田兴家的交情,也只能做到这分上。他太客气了,很多时候我都不好多找他。但我可以因为他的客气,几次三番和他借钱。有一阵子我穷极了,抛掉工作奔向未知的时刻,我身上只有三千块钱。忘了什么原因要和田兴家借钱,我只说,支援我一下。他说他刚装修完没钱了,借了我两千。他感到非常不好意思,仿如他最应该做的,是可以多借几千块给我。田兴家的周到和小心,喜欢用在男性朋友身上。我有时候也会好奇,他对待女性朋友是怎样的?我很高兴我能成为田兴家认可的朋友。

但有时我也会怀疑我们友谊的真实性。农村出身,让我和田兴家有了数不清的我们以为的各自禁区外的共同话题,它们无非是与文学有关的话题,或偶尔倾诉一些家庭烦恼,此外我们很少聊别的。我们现有的生活环境或面临的困境,到底是不一样的,却又无比相似,我们除了都是生活的蚁民外,多了一个写作者的身份。

我们奔忙于各自的生活界域,隐藏在不同的文字角落中,唯一相同的是我们应对创作的姿态,那种苦闷与焦心,只能流露笔端,仰仗这份劳作自我感动,抱著那点微末的心理平衡孤芳自赏。敏感怯懦的我们躲避人群,却又不得不回到人群中来。

有一段时间,我们默认用彼此的伤口相互疗愈。我碰到家庭的一些烦恼,会在一个四人小群里说出来。我们那四人都是从农村出来的,也都写作。每次我说起我的烦心事,田兴家都会以最快的速度大段大段地回复我的消息。我总觉得我不是在和真实的田兴家聊天,而是和机器人田兴家在交流。普通的聊天,他都要注重符号的规整,有逗号、句号、省略号,有引号,偶尔,还会出现破折号。每次看到群聊消息,大段的叙事,一种近乎“碎碎念”的吐槽或是倾诉,摆放得像是很正经的叙事文本,我不用看头像都知道是谁在说话。对此,除了习惯,我找不到别的理由去接纳这么一位有些死板的同性朋友。

田兴家的死板,有很多地方让人想不通。他会在众人喧闹的时刻悄然离场,当然都是等大家吃完饭后,他会以赶回家的理由,提前抛掉留下来等活动结束的伙伴,最终他成功比大家先到家一夜。我们只好在他不在现场的时候说些刻意的话取乐,说田老师是个顾家的男人,舍不得让女友孤单。我们叫他老师,是不会觉得刻意的。给他微信留言,让他开车注意安全时,我也想到了自己。我也曾是这种货色啊。多年前我在北方上学,很多次,我总在下课十分钟前悄悄从后门溜走,提前回宿舍,那样我可以少和我之外的群体同行,早在那时,我就自视为人群里的一条鱼了。而田兴家,让他选,他自比什么物种呢?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他到底还是个人吧,我想起了他一篇小说,题目和内容出奇一致:雨夜里的送信人。

匆匆赶路的田兴家,转动方向盘的时刻,他脑子里想的是什么无人知晓。我试着冷眼跟随高速路上那辆车,风尘仆仆的羞涩男人(如果在雨夜?一个赶路的男人……),写小说的数学老师田兴家,已经不再穿单一颜色的衣服了,后来他还穿过其他略艳颜色的西装,也穿过暗淡的灰色夹克。从他的着装,我知道我的朋友已经彻底是融化在生活角落里的众多孤独蚁民中的一个了,用一种不为外人道的方式自我放逐于一只细小的木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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