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兴家
我认识李世成已经十年。这十年发生了很多变化,比如,曾经消瘦的世成如今已大腹便便。这十年让我彻底妥协,在小县城过着平静的生活,而世成不服输,依旧在贵阳漂泊,一如既往地伤感。
2013年,李世成在山东读大学,我在贵州读大学,我们通过新浪博客认识,成为网友。那时候我们还不太熟悉,所说的每句话都很客气。李世成用笔名“泣河”,我总称他为“泣河兄”。我们偶尔的聊天中,喜欢谈自己的往事。
李世成年少时住在外婆家。由于缺少玩伴,他经常站在院子里想一些事情,有时一站就是一个下午,旁人都说他傻了。承受着少年的孤独和旁人的不解,他逐渐形成内向、敏感的性格。
高中时,李世成开始写诗。当时县城有一位“70后”诗人,让报刊亭老板订一本《星星》,可他每次过去买,老板都说杂志已经被买走。多年以后,李世成跟那位“70后”诗人相识,聊到过去的事情,竟然“对上”了。原来,当初买走《星星》的人就是李世成。
大学生活过得自由散漫,世成一边写诗歌一边写小说。用“泣河”发表三篇小说后,他开始用本名发表作品。我说“李世成”这名字太普通,他说“余华”那名字更普通。我被吓得愣了片刻,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大学毕业,我回家乡一所中学教数学,李世成去《山花》杂志社当编辑。
在那所乡村中学里,我无意中让同事知道我写小说,他们把我当作另类,时不时就调侃我、嘲笑我。我跟李世成聊到我的苦闷,他说:“这是很好的小说素材呀,你可以写写老师、学生。”我就真的写了,有几篇还在杂志发表出来,其中一篇发表在《山花》的“开端季”栏目,是李世成责编的。之后,我又给世成投过三次稿,他都给我退稿了。
我身边的文友都羡慕李世成,认为他离文学最近。可他们不知道世成的工作很忙,忙着为其他作者做“嫁衣”,没有时间写自己的小说,还曾经停笔两年。每天早上,世成挤公交车到单位,看稿子,偶尔也写材料,甚至“玩手机”也是在与作者、合作方进行沟通,中午在办公室趴一会,下午继续工作。很多个工作日的夜晚或者周末,他都待在出租屋校对。手头事情忙完,往往也就不想看书了,他的创作越来越少,或许也正因如此,他写得越来越挑剔。
2017年11月,首届“山花写作训练营”在贵阳举办,我有幸能够参加。下高铁后,转两次公交车,到达报到处。我一眼就看到李世成坐在大厅,我喊道:“世成。”他转过头来,喊:“兴家。”这是我和世成第一次见面,我们都说是网友见面,但已经神交很久。晚上,学员们相约出去吃夜宵。烧烤店的帐篷里,暗黄的电灯下,我们围着桌子坐,谈笑风生。世成对我说:“兴家,我们猜拳吧。”就这样,黔西南口音和黔中口音混合,在贵阳的夜晚里无比响亮:“两兄弟,实在好……”培训结束那天,我说要打出租车去高铁站,世成担心我对贵阳不熟,执意要为我打滴滴车。车到来之前,我和世成坐在大厅里聊天。我们的性格都内向,却有着聊不完的话题,直到车来了才依依不舍分开。
这以后,我和李世成见面的次数多起来。有时就我们两个人,坐在路边吃烧烤、谈文学,谈累了就玩手机,突然想到什么又继续谈。偶尔,世成会突然拿出一本书,说:“这本书送给你。”我接过来翻了翻,说:“我一定认真读完。”烧烤吃了很多,饮料也喝了不少,肚子胀得难受,只得回去休息。我说:“我送你。”世成说:“我送你。”最后,我们谁也没送谁。
李世成没有编制,工资不高,再加上花钱大手大脚,有时候会身无分文。他自我调侃:“我穷得只剩下书了。”世成确实买了很多好书,几乎堆满出租屋。我去过他的出租屋,里面最值钱的是书,最不值钱的也是书。有段时间,他每认识一个新朋友,就送人家一本书。
世成认识一位女孩,比他大三岁。他们互相没有问姓名,但并不影响聊得很投机。彼时影院将要上映《海上钢琴师》4K修复版,他们相约在“越界影城”见面,她住贵阳未来方舟,特意选的影院。她请李世成看电影,李世成请她喝奶茶,无糖,她很满意,问他怎么知道她要无糖的。李世成笑而不答,送给她一本理查德·弗兰纳根的《深入北方的小路》。他不清楚送这本书是因为他们要看的电影《海上钢琴师》里1900在船上躲过战争,还是仅仅因为书封面上有一朵硕大的红花。看完电影,他们还是没有问对方姓名。在影院大厅,临别她问:“你怎么回去?”世成说:“我打车。你呢?”她说:“我的车在停车场。”世成说:“再见。”她说:“再见。”过后他们没再联系。
李世成给我说这件事时一脸平静,但那一刻估计他已经被伤着。世成经常会伤心,特别是看到桥的时候。他曾给我看一张照片,是在华灯初上的城市拍的,背景有点朦胧,天桥上的男女主角正转身。世成说:“那应该是一对情侣。我举起手机,他们正相拥;我打开相机,他们松开手各自转身。”我怕世成会更加伤心,便说:“拍得还不错。”我认为世成应该把“桥”写进诗里,后来他真的写了。
一天晚上,一位女性朋友约李世成出去吃烧烤,他们并肩穿过一排悬铃木,来到兴关路口的夜市街。其间世成买了两瓶水,把一瓶的瓶盖拧松,然后递給她。她继续拧开,不小心把瓶盖弄掉到地上。世成捡起来,用自己的瓶盖跟她换。过后世成把那个瓶盖留下,放在书柜上。吃了烧烤回到住处,世成一直睡不着,就写了一首诗,叫《浆果》:
浆果
无可否认,我终有和桥握手言和那天
每次过桥,它不过是当面抽走彩虹
而每次,它总是礼貌向我点头
带来消息,多走几步,她在前面晾衣服
而此前,我多次躺在河面上,有时
蹲坐桥洞中,同蚊子挥拳相向
甚至想到,灭掉它们整个族群
对此我深感歉意,无比痛心
同是灯下飞虫,我不过是比它们多了
两只单眼皮,我的躁动,似乎只是
出于对星期以及梦境的不适应
有时,我艳羡他们……
出入夜幕的青年男女,男孩比蜣螂虫
帅气一些,女孩比向日葵的脸庞青翠
说起我喜欢的姑娘,我害羞得
像只迷恋浆果的黄鹂
2020年6月,李世成来到我的家乡。他来见一位女孩,顺便找我聚聚。我已考进县城一所中学,还交了女朋友,我们请李世成和那位女孩吃饭、唱歌。不久后,那位女孩成了世成的女友。
李世成频繁来到我的家乡看望女友。有时候他会找我聚,我请他吃饭或者他请我吃饭。我们四人开半个小时的车到一个小山庄,看着优美的风景,吃着美味的火锅,聊着文学。世成发表在《人民文学》的短篇小说《红色蜻蜓》,里面的一些片段写的就是我的家乡。但更多时候,李世成为了跟女友过二人世界,懒得见我。
李世成说他失眠、多梦。凌晨一两点失眠,心里非常难过,于是就写诗。好不容易睡着又不停做梦,醒后他把梦记在手机备忘录里。久而久之,备忘录里有了很多片段,世成就把它们写进小说。世成每篇小说都要修改好几遍,改到不能再改才会投稿。他对自己的作品有信心,投稿也很有耐心。他有一篇小说先后投给十八家杂志,最终才在《长江文艺》发表出来。
2021年2月,李世成突然辞职,离开《山花》杂志社,开始自由写作。好些人都为他感到担忧,甚至有人问:“靠稿费生活,能行吗?”我却很羡慕李世成,他能过自己喜欢的生活,敢过自己喜欢的生活。不久,世成迎来他创作生涯中的第一个高峰期,先后写出好几个中短篇,其中六万字的中篇小说《紫马》获得一个大奖,还出版了首部小说集《月亮今天亮了吗》。
李世成的首部小说集收入《垕》《白天不熬夜》《怀抱斑马的男人》《月亮今天亮了吗》《河流是一直向前的》等十一篇短篇小说。我对这些小说标题很有感觉,世成也曾经自夸:“我很会起小说标题。”后来我发过两篇小说给世成,请他帮我起高大上的标题。
李世成的小说具有很强的实验性,陌生化的语言、呓语般的讲述,为读者展现出诗意的画面,既是梦境又是现实,或者说让读者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世成是有想法的,他不愿讲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将情绪隐藏在文字之间,让读者从故事碎片里读出深意。也许是写过诗歌的缘故,李世成的每篇小说都像是一首长诗,读进去就会沉浸于其中,这样的小说可以一读再读。
我還想说一件事。有一次我和李世成去吃饭,我们开车路过一个叫“月亮湾”的地方。世成突然问:“这里叫月亮湾吗?”我说是的。世成说:“月亮弯,那你开车慢点。”我说:“没事,今晚月亮很圆。”
当时,我想起世成的那篇小说,不禁在心里说道:“世成,月亮今天亮了。”
(责任编辑: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