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媛媛 上海颂名创意设计有限公司
2023 年10 月27 日至28 日,“手工艺50 人论坛”2023 世界峰会在“工艺美术之都”温州隆重举行,众多来自国内外的专家学者围绕“守艺创新、时尚传承”“设计赋能、创造价值”“当代手造、世界表现”三个主题发表精彩演讲,提出新思想、新观点,为世界手工艺的发展传承建言献策。
刺绣作为一门古老的手工技艺,是通过穿针引线的方式在纺织物上留下图案,形成一定的艺术表现形式。即使在今天,这种带有温度的艺术表达方式依然为人们所热爱和传承。然而因为手工造物的“慢”的特质,尤其是刺绣这样需借助“线绘”的方式一针一线地刻画,加之传统观念的限制,使得刺绣不得不在某种程度上更加注重工艺技法而在追求创新的道路上略显迟滞。
“艺术当随时代,手艺当领时尚。”这是“手工艺50 人论坛”《温州宣言》所秉持的理念,也应当成为中国刺绣领域所高举的创新旗帜。笔者于十年的刺绣生涯中常常在针线之余思考究竟何为刺绣、如何进行刺绣艺术创作,其中感悟最大之处莫过于如何让年轻人了解并爱上这门手艺,如果因为刺绣的“缓慢”和“守旧”阻碍了其走进年轻人的步伐,那将是刺绣传承者莫大的过失,尽管这种过失可能是无意的。《天工开物》提出手工艺应当“制随时变”,这也恰是本次论坛理念的溯源。刺绣在新时代背景下,应在针法、题材、材料、标准等多方面进行大胆的变革,以适应时代的发展。
针法是刺绣的语言,如同人类以口述说、以文记载一样,针法在刺绣的艺术表达中扮演至关重要的角色。纵观中国刺绣,“四大名绣”及“京绣”“汴绣”“潮绣”“顾绣”等地方绣种,针法多姿多彩、变化万千,很少有确切的资料对中国各绣种究竟有多少针法做过精准的记录。据苏绣大师李娥英《苏绣技法》记载,目前整理发现的苏绣技法有9 大类43 种[1],可谓是中国刺绣领域中较为复杂的针法体系,其中常见针法就包含齐针、套针、掺针、滚针、擞和针、戗针等。湘绣历史悠久,其针法也一直在不断发展和充盈,平面绣、织绣、网绣、扭绣、结绣等近百种精细繁杂的针法工艺共同组成湘绣的独特技艺[2]。粤绣是广绣和潮绣的总称,是广东地区的代表性刺绣,已有1 000多年的历史。粤绣针法丰富,有基础针法、辅助针法、象形针法3 大类,直针、续针、捆咬针、铺针、钉针、勒针、网绣针、打子针等45 种。广绣针法主要有7 大类30 余种,包括直扭针、捆咬针、续插针、辅助针、编绣、饶绣、变体绣等以及广州钉金绣中的平绣、织锦绣、饶绣、凸绣、贴花绣等6 大类10 余种针法;而潮绣则有60 多种钉金针法以及40 余种绒绣针法……类似此种传统绣种中的针法不再一一列举。
不可否认的是,每个绣种之间针法的互相借鉴以及推陈出新都为本土刺绣发展做出重要贡献。但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烦琐至极、拗口的针法让人很难不和“难”“慢”“繁”联想在一起。因此,刺绣的变革应从针法变革开启。
其一,名称变革。摒弃生僻的、现今日常生活中已不再经常使用的字词,比如“擞和”“戗”“掺”等以及不够简单直观地描述技法的字词,比如“饶”“扭”“辅助”“变体”等,力求简单、直白、形象,便于学习和传播,切勿在字眼上做文章。
其二,合并同类。由简单的基础针法所构成的图案,仅仅具有形式上的组合变化,不应单独列为一种针法,只能算作基本针法的应用。比如“松针”,仅为基础针法“直针”的组合变化,不应再单独作为一种针法名称;掺针、擞和针本质绣法为长短针相似,仅在具体细节处理上略有差异,可将此多种针法进行合并,以利于传授和吸收。
语言和文字在于传播,若能锦心绣口、文采斐然定为绝佳,倘若不能达到此种境界,则用简单白话的方式传递至普通大众之中反而更为有利。刺绣针法亦是如此。中国刺绣针法技艺堪称登峰造极,运用“减法”可以从实处将刺绣带回至大众中间。须知,刺绣作品的高低优劣与针法的多寡繁杂并无直接因果关系。
其三,针法创新。刺绣者应有大胆摒弃守旧、烦琐针法的勇气,开阔思维,在具体的刺绣实践中依据眼前要表现的对象而探究新的针法表现形式。所谓“新的针法表现形式”与上述思想一致,即在最简单的针法基础上探索不同的排列组合方式,开展针法实验。举一反三、灵活运用。正如沈寿所言:“针法有定也,针法之用无定也。”
中国传统刺绣虽针法变化万千、色彩典雅富丽,然创作题材近乎一致、鲜少求新。以苏绣为代表的中国传统刺绣题材多为山水、花鸟等文人绘画,国画、壁画、唐卡也是颇受绣娘青睐的题材。近代以来,随着西方艺术的不断冲击,刺绣者也开始择取油画、摄影中的风景花卉、人物肖像等为题材,用中式技艺表现西式艺术。河南汴绣的制作题材有花鸟虫鱼、飞禽走兽等传统题材,也精于摹绣名画。粤绣以龙、凤、孔雀、鹦鹉、牡丹等寓意吉祥美好的传统动物、花卉题材为主,努力营造热烈喜庆的色彩氛围。植物、动物也是湘绣中最常见的题材,坊间常有“苏猫湘虎”一说,可见湘绣对“虎”这一动物题材的用心经营。类似地方名绣中的刺绣题材不再赘述。
“近几十年来,刺绣界的思想惰性表现得最为突出,全国几大绣种不断在重复绣过去的经典作品……这些在民众中有较高识别度的作品虽说为各自的绣种占领了一定市场,但也给普通民众造成了极大的审美疲劳。”[3]题材守旧、畏惧创新、迎合市场几乎是目前刺绣领域的通病。
刺绣若为迎合市场,则选择重复经典最为稳妥;若为艺术创作,则应冲破限制、拓展新的题材范围。刺绣者不应为自己设限,应该从自身成长经历、教育背景、兴趣爱好中提炼创作主题,包括但不限于从建筑、科技、音乐、舞蹈、自然、地理、历史、文学等众多领域中寻找灵感,创作出让人耳目一新的、具有个人风格特色的刺绣作品。
中国传统刺绣区别于其他刺绣最突出的特点在于“画绣”,即习惯以一幅画为蓝本,使用极细的针线描摹复刻。由于针法技术已炉火纯青,故只要有画作为参考即可展开刺绣。从北宋开始,以文人画为代表的艺术形式对刺绣的发展影响深远,而山水、花鸟、人物则是文人画最常见的题材,这样的选题喜好在刺绣方面如出一辙。近代以来的风景及人物肖像油画也是同样道理。中国刺绣要改变的不是浮于表面的题材选择,而是更深层次的创作动机。
以江南地区为代表,蚕丝线、真丝地、毫发针是组成中国传统刺绣基本形态的三大载体。这三者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细腻”。在苏绣制作过程中,1 根丝线可分为2 绒、1 绒分8 丝、1 丝分8 毛,刺绣时最细可用到2 毛、3 毛甚至1 毛,足见其细腻程度,由此形成了“精、细、雅、洁”的刺绣特色。
刺绣的精致细腻与其所处的江南地理区位及其发达的养蚕缫丝产业密不可分。中国是世界上最早开始以养蚕为业的国家。近年考古工作者在距今约4 700年的浙江吴兴钱山漾遗址中发现未碳化而呈黄褐色的绢片和已碳化但仍保持一定韧性的丝带及丝线[4]。养蚕业的发达和蚕丝织绢技术的应用为江南刺绣的发展提供了富含养分的土壤,江南刺绣从此与一根根纤细的蚕丝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可以说养蚕缫丝的出现成就了后来精、细、雅、洁的吴地刺绣。
粤绣对材料的应用更加广泛,除丝线、绒线之外,还使用孔雀羽毛、马尾毛捻缕作线;除平面刺绣外,还使用加衬浮垫的钉金绣方式获得立体浮雕效果,与江南平整光洁的刺绣形成强烈对比。《存绣堂丝绣录》及《纂组英华》等书记载粤绣“铺针细于毫芒,下笔不忘规矩,其法用马尾于轮廓处施以缀绣,且每一图上必绣有所谓间道风的飞白花纹,所以成品花纹自然工整”。
宁波“金银彩绣”是在丝绸品上以金银丝线与其他各色丝线绣成的带有不同图案的绣品,以盘金、填金、包金等技法为主。金线、银线与各色丝线有机结合、交相辉映,作品不求写实但求富丽,高贵且不失典雅。
材料为物质,创作为精神。材料如何为创作服务、物质与精神如何相互影响,这均取决于当前时代背景下创作者本人的所思所想。无论时代如何发展,对新技术、新材料的追求不变,墨守成规不是真正的继承。刺绣创作不应受到材料的限制,而是需要互相借鉴,敢于尝试新形式、新表现,如此才能为传统刺绣注入新的活力。或许这个过程中会伴随强势文化入侵、弱势文化消解,但这也恰好成为摆在刺绣者面前的时代挑战——思考如何在新形势下继承和发扬本土文化的核心价值。
中国传统刺绣绣种众多,目前被大众所熟知的绣种名称基本上是以地域命名,如“苏绣”“湘绣”“蜀绣”“粤绣”“汴绣”“瓯绣”等;也有以工艺命名的,如“仿真绣”“乱针绣”“金银彩绣”等;还有以姓氏命名的,如“顾绣”等,不一而足。每个绣种都有自身相应的工艺制作标准。如苏绣的“精、细、雅、洁”,湘绣的“密、净、短、活、光、亮”等,均为手艺人在实践中摸索总结出来的地方标准及要求,以此表现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
近些年,各地政府积极推动当地绣种行业标准的立项与制定。目前,国内绣制品标准以地方标准为主,仅苏绣标准为国家标准;且各标准主要针对绣制品相关术语以及对绣制的针法、绣法、制作工艺、标识、包装、运输和贮存等内容进行规范,对理化性能的要求较少;苏绣、镇湖刺绣等标准的理化指标主要包括纤维含量、尺寸变化率、断裂强力、纰裂程度、色牢度等指标[5]。可以看出,商业环境下作为产业经营的刺绣工艺品正在走向标准化,以规范买卖市场。
然而,作为商品的刺绣有标准,作为艺术品的刺绣却没有标准可言。必须要思考的一个问题是,新时代背景下我们如何看待刺绣?是将其继续作为商品来规范生产和经营,还是将其视作艺术创作的一个门类,给刺绣一个自由、宽松的发展空间?笔者想就后者发表一些观点。
刺绣是一种艺术创作,刺绣者既是刺绣者也是创作者。与其他所有艺术的创作形式一样,刺绣者借助针线、布料等各种材料表达自己的精神追求,刺绣由工艺技法转向艺术创作,也就是由“重技”转向“重艺”。在这样的背景下,刺绣者所创作出来的作为艺术品的刺绣不应该用固定的标准去衡量,所谓的细腻或粗糙、平面或立体、漂亮或拙朴都由创作者独立发挥,“表达自我”成为唯一诉求。刺绣是一种美学传播,新时代的刺绣者不应再次被束缚于基础材料之中,而是将自身在艺术、美学层面的思考和感悟借助针法语言传递给观者。针法和材料本身即为美,而与是否符合传统标准无关。
中国传统刺绣的起源至少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晚期,几乎与人类文明同步。刺绣发展至今,经历过战国时期的辉煌、汉朝的奢华、唐宋的兴盛,至明清时期各地刺绣风格基本定型,延续至今。传统是前人留给后人的宝贵文化遗产,但也只有突破传统才能让后人找到未来的道路。刺绣可以借针法、材料变革脱离技法束缚,借题材变革寻找内在创作动机,借标准变革赋予刺绣自由创作的空间。在新时代背景下,刺绣领域亟待做出系列变革,笔者仅就以上四点进行浅谈,本质上都是在思考工艺美术创作中如何由“技”转向“艺”,如何在继承的前提下进行创新。正如“手工艺50 人论坛”演讲嘉宾杭间教授所言,我们要继承的不一定是具象的符号,而是抽象的价值观念。未来中国刺绣将如何演进?现代刺绣将会是什么模样?笔者认为一定都离不开本土文化和当今时代的结合,刺绣创作者需要在继承传统和创新变革的双重语境下找到平衡点,找到自信点。